庄青
黑色项链
庄青
我觊觎起了一条黑色项链,我想要得到它。
笑笑家很有钱,她和香香是堂姐妹,我和她们俩玩得都不错。她们胖乎乎的胳膊上带着银镯子,这在我们农村是不可多见的,即便是刚结婚的小新娘也很少有这种东西,更别说小孩子了。那大概是1994年,我们都还没上学,整天在打谷场上玩耍,她们从不因为我光秃秃的手腕而不和我玩。
我记得那是个春天,打谷场上多了许多大的木架子,你肯定没见过那种东西,那是一种简易的摇绳机。我们的家乡是一个靠海的苏北小镇,很多人家都以出海打渔为生,打渔必须有网,有网就得做绳,否则网就不牢固不好拴漂子。这种摇绳机很常见,两个木架子,隔得远远的,对面摆好,两头有孔,在孔里穿入几股绳子,木架上有铁棍,把绳子头系在铁棍上,开始摇铁棍就可以了,就像摇拖拉机一样,绳子就扭在一起,成为更粗的绳子了。
我和笑笑坐在摇绳机上,我看到她戴了一串黑色项链,应该说,她有很多饰品和玩物,尽管她只是个比我大一岁的小孩,她和香香比赛似的拥有着各种东西,然而,我知道,这些都是她们父母的动作。记得有一次,我到香香家玩,她们家那台黑色大彩电十足把我吓了一跳,就像是某种冷酷的机器,而更让我吓一跳的是她那正在穿袜子的妈妈。她妈妈把一大团袜子拿在手里,套在脚上,然后往上抹袜桩,她一直抹一直抹,终于抹到大腿根部那个地方停止了。天哪,我从没来没见过这么长的袜子,像麻袋一样。香香的父亲是船长,她们家比笑笑家还有钱,所以,香香就多了一些富家女孩的气息,但她更有一种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洒脱。不过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和笑笑玩耍,因为她的妈妈要比香香的妈妈好多了。
我不羡慕她们的银饰品、新衣裳以及各种发卡,我不是个坏小孩,我知道有些东西并不是你想拥有就可以拥有的,而且那时候我只是个孩子,我对这些金银珠宝并不感兴趣,但我居然无耻地喜欢上了这条项链。
它是黑色的,由一些半圆、方形、长条的小块组成,很长很粗,套在脖子上都快坠到肚脐眼了。它是崭新的,在阳光下发出骄傲的光芒,它的黑形成一种酷,对我有一种无可抗拒的吸引。可以说,那时候,我没有任何玩具,更没有饰品,我曾经找过好几块石头,想把它们打磨成精美的工艺品套在脖子上,但最后都失败了,我更不敢奢望有一块玉或者是其它材质的奢侈品。于是,我在想,我要做一次坏小孩,我要把项链弄到手,我知道,笑笑是个很傻的孩子。
我们都住在打谷场的旁边,一出家门,就能来到这个宽阔的天地。摇绳机还在那里,绳子已经摇完了,人们还没有把它们搬走,地上留着蓝色的或是黑色的尼龙线头,运气好的话你甚至可以捡到主人忘记带走的剪刀。不过,我没有心思注意这个,我和笑笑站在木板上,趴在摇绳机的横梁上。这家伙似乎就是我们孩子的玩具,让人趴上去很舒服。她还带着那串项链,我看到我们脚底下,有一些规则的圆圆的小洞,那是男孩们玩玻璃弹珠留下的痕迹,我想,我应该开始行动了。我对笑笑说,看,你带着那东西多麻烦,还不如把它拿下来放到一边,我们一起玩别的。果然,笑笑很听话地把项链拿下来交到我的手里,我则放到了一旁的石头上。这时候,我们兴高采烈地玩了起来,趁她不注意,我装作到旁边系鞋带,赶紧将项链塞进自己的兜里。那时候,我的心正怦怦地跳着。那天,我特意穿了件带有大口袋的衣服,得手后,我不忘再跟她好好地玩一玩,我们尽兴后,笑笑早已忘记了自己的项链,头也不回地回家吃饭了。
我欣喜若狂,回到家后,赶紧将项链拿出来仔细观赏。这是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材料,有点像玻璃,但又少了一丝清脆,像是掺杂了塑料,但又非常光滑。我把它藏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不时拿出来欣赏一番,觉得非常自豪,一点也没有偷盗的羞耻和不安,从此,我也有自己的宝贝了。
让人庆幸的是,笑笑的家人对项链的丢失没有任何反应,在她们看来,那只是一件廉价的小孩子玩物,终归有消失的那天,迟早而已。随便他们怎么想,但是我很珍惜项链,当我在外面玩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家里有一条项链在等着我,当我睡觉的时候,我也总会想起项链在床底下陪着我,这种感觉太棒了,我终于明白笑笑和香香的生活有多幸福了。她们,我想,那就是生活在天堂里的孩子。
比起文静的笑笑,我喜欢模仿香香。比如,有一次,她上我们家玩,拿了一只小巧的暖水袋,那暖水袋真是小啊,不像家里用的,又大又难看,可巧的是,我们家也有这样的水袋,那是舅舅送的。我赶忙让妈妈也冲进热水,我们拿着热水袋来到打谷场上奔跑,最后还嫌不过瘾,就跑到公路上。我看见香香是那样斜抱着的,我也照着她的模样换了姿势,我听到别人在议论我们的小水袋,心里高兴极了。
小孩子的玩耍总会把大人牵扯进来。有一次,香香的银镯子不见了,她们家人问她有谁碰过你的手腕,香香立刻说我妈。我妈碰她手腕这是事实,香香长得白白胖胖,而我们姊妹几个则瘦了吧唧,妈妈喜欢胖孩子,看着人家粗粗的手臂,总是边摸边说,哎,瞧你们,多胖啊,多有福气啊,俺家孩子要是也能像你这样就行了。其实我妈说也白说,香香整天大鱼大肉地吃着,而且还喝牛奶,不胖才怪,但我妈有这个唠叨的习惯,所以,香香只能说是我妈。她的家人到我们家说了这件事,我妈立刻感觉冤死了,一再强调自己没拿,让她们再找找,找到了告诉她。为这事,她饭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谁知,原来是香香在笑笑家洗澡,把镯子拿下来放澡盆旁了,她们家人找到后居然没来告诉妈妈,后来妈妈又去过问,才知道,这下,可把妈妈气得不轻。
不过,我们才不管大人之间的事情,我们只要能在一起玩就好了。
打谷场闲下来的时候是乐园,捉蚂蚱、扑蜻蜓、钻草垛,爬水塔,真是快活极了。我喜欢和她们两个玩耍,我不喜欢和别的孩子玩。打谷场在南面,我们都叫它南场,如果谁家的孩子不在家,肯定是在南场了,因为似乎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南场上每到一个特定的季节都会长出一种紫色的植物,我忘记了那是夏天还是秋天,这种紫色的花能让人的唾液变红。于是,我们便摘下来放进嘴里咀嚼,然后跑到一群结网的妇女面前,张开大嘴,喊道,看呐,我们的嘴流血了,然后哈哈大笑着离开。
那时候,村里还没盖土庙,死了人就到场上去搭几块砖,围着那几块砖烧纸送汤。有一天,我们三个人正在一起玩,听别人议论,路上有个小女孩被拖拉机撞死了,接着,有人用草席裹着一个小女孩来到场上,小女孩身上没有血,她躺在草席上,就像睡着了一样。我们三个人都很惊讶,因为那女孩年龄和我们差不多,我们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女孩也会死,不是只有老人才会死吗?
那时候,时间在我们的眼里不是流水,而是圆盘,我们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生活,玩耍,玩耍。
然而就在我拿到项链后不久,她们两家双双搬到了城里居住。哎,这下我可以对偷盗行为不被发现而安心了,但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失去了两个最好的朋友,我发现我孤独了,我不得不融入另一群孩子中间。另一群孩子同我一样,有着光秃秃的手腕,整天大喊大叫,浑身乌黑,他们少了一些高贵,真的,但是没办法,因为我也是这群孩子其中的一个。
邻居阿姐比我大六岁。那一年夏天,她童心大发,开始带着我们一帮孩子玩耍,这是件好事,在一大群六七岁的孩子中,出现一位大孩子,这是再好不过了,她可以当老师,可以当裁判,甚至可以当医生,可以带着我们玩更多的花样,以前,我们很少去大公路,但有她在,几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家长也不用担心。
那天晚上,她又组织我们去玩,乘凉的人们小声地聊着天,夜色中不时传来大蒲扇拍蚊子的噗哒噗哒声音,星空很美,我们叽叽喳喳。
那时候正流行一种砸瓶盖的游戏。
把铁瓶盖取下,小心地用斧头锤成一个圆片,越薄越好,越圆越好,那时候的瓶盖都是铁做的,不像现在是塑料或者橡胶,能够做出一个没有破损的圆片是需要很高技术的,把做好的瓶盖放到地上,用另一枚同样的圆片去砸它,如果它被砸翻转了,那么这枚瓶盖就归你了,就像玩纸牌一样。这个游戏太好玩了,既新颖又传统,瓶盖是铁的还可以卖钱,如果你赢得多的话,就会像赢了许多钱一样,拿在手里,就像古人拿着铜币一样。
有一个下午,我不知道孩子们都去了哪里,那时候刚下过雨,泥土是松软的,还有许多积水,妈妈在灶房烧水,我一个人呆在院子里觉得很寂寞,就跑到场上去。看着稀软的土地,我的心痒了起来,我把鞋子脱了,踩在泥土里,稀泥立刻从脚趾丫缝里钻出来,就像小虫子一样,很好玩。我就这样一直走着踩着,然而,不幸的是,我踩到了一块碗渣子,是哪个缺德的把破碗扔到南场了,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的脚已经落了下去,我忘记了有多疼,只记得血立刻冒了出来,好多好多。
我吓坏了,赶紧回家撕出许多卫生纸,裹在脚上,我跟我妈讲,我脚破了,可她居然还在若无其事地烧水,直到后来,她烧完水来看了一下,才意识到伤口的严重,但她的处理方式是,让我坐在椅子上,拿来布给我包上,就这样,我暂时成了一个瘸子。
到了晚上,我在忧虑一件事,今晚我不能出去玩了。他们会少一个人,当阿姐点名点到我的时候,大家都会说,她脚破了,被碗渣子戳破了。哎,我真可怜。
不行,我不要呆在家里,我要出去玩,尽管我的脚隐隐作痛。那天晚上,我一瘸一瘸地来到大公路和他们集合,大家对我的伤势都表现出关心却又无能为力。阿姐为了照顾我,没有玩激烈的游戏,我忘记了我们当时做了些什么,只记得回来的时候,阿姐说要背我,天呐,我太幸福了,在我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人背过我,那天晚上,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接近星星。
我们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玩耍着,我也会想起笑笑和香香,并且明目张胆地把黑项链拿了出来,我已经不再拿它作一个宝贝了,我能随手把它扔在一个地方,忘记好几天。
后来,我去上学了,当我上下学的时候,我喜欢穿过打谷场,虽然旁边有小路,但我更爱这块土地,那时候,我们家的大门是蓝色的,老远,我就看见了那鲜艳的蓝。但那个时候,我的父母正在闹离婚,放学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家里大门敞开,院子里有摔坏的椅子和盘子,他们吵架的声音很大,让我在一大群放学的孩子中抬不起头来,那时候,我是多么地害怕。
笑笑和香香放假的时候会回来看奶奶,她们的衣服更漂亮了,与我不再亲密地玩耍,最多只是礼貌地问候一下,后来连面都见不到了,因为她们很少过来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得朋友变少了,打谷场上经常能看到我孤独的身影,我独自站在草丛里,欣赏着一种奇异的鸟儿,我一直以为那是啄木鸟,直到后来才从资料上知道它叫戴胜鸟,戴胜鸟总是很傲慢,瞧都不瞧我一下。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家和邻居家闹翻了,我和阿姐也形同陌路,不过,好在很快她去外地念书了,我们避免了见面时候的尴尬。
当我迈进初中大门的时候,打谷场被划成宅基地卖给村民。那是二十一世纪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再也见不到昔日轧场晒粮的热闹情景了。第一栋楼房是一个有兔唇孩子的人家建起的,那天,他们家挖出了一副棺材,还有瓦罐,请来村里的老年人,烧了几刀纸,送到东大堆安葬了,此后,不断有人家在做宅基的时候挖出死人东西来,我们这才知道,打谷场以前是一块坟地,我们踏过的许多土地下面都有着无名的尸骨。
接着,我到县城念高中了,这期间,大楼接踵而至,打谷场面目全非,让人高兴的是,戴胜鸟还没完全走开,我时常看见一只或两只在地上啄食,有时候甚至飞到咱家的屋顶。爸妈依然在争吵,但还是没有离成婚。我已好多年未见笑笑和香香,有一次,一个时髦的身影从我家门口经过,我知道那是香香,但我没有喊她,或许,她们早已不记得我了,因为我无玩具无银镯,估计不会给她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后来,我们家门口的那块宅基主人开始盖楼。那天,我也在家,闲着无事,我就站在一旁看他们挖泥巴,一铁锨泥土挖出来,我看到旁边有一些黑的东西,我走近一看,竟然是那串黑项链的残骸,是我童年里的第一个宝贝,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它了,在我的记忆里,它早已被抛出在外,或许是因为我有了一丝羞耻,如果它在,那么久会一直提醒我的偷盗行为。
我忘记它是何时散落,又是何时被抛弃至此,我想,它究竟属于谁呢?笑笑?我?制造商?还是这块空虚的土地,我知道,被抛弃的不止是它们,还有那些幼稚可笑却真挚的感情,我把它们捡起来,一颗,两颗,擦去泥巴,露出晶莹的黑,曾经让我痴迷的黑。
表姐回去的时候,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一个大物件,那就是黄鸽,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表姐要带黄鸽回家过暑假。临走之前,她们去了趟奶奶家,奶奶说,去吧,去吧,刚好可以给家里省点口粮,黄鸽在心里想,吃的又不是你的,你心疼什么,她不喜欢这个势利的奶奶。
黄鸽早就想去姑姑家了,她知道那儿叫罗庄,她听说那里都以种田为生,不像自己家乡,有人种田,还有人打渔,而且种田的人越来越少了,好多耕地都被卖了,盖起了大楼和工厂,玩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而姑姑那里,四处都有开阔的地方,到了夏天,姑姑的家乡就会有大片大片的西瓜地,茂密的叶子被风一吹,藏在里面滚圆碧绿的西瓜就露了出来,就像一个个让人惊讶的小娃娃。黄鸽家里是渔业户口,从来没有和田地零距离接触,而且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在外面生活过,她多么向往和家里不一样的生活。
三十里路有多远,黄鸽不知道,只见表姐顺着大路骑啊骑啊,骑了好长时间,黄鸽的屁股都被硌疼了,终于骑到了。姑姑正在喂猪,她是个勤快的妇女,这一点完全遗传了奶奶,姑父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不太爱说话,看起来有些严肃。他们对黄鸽的到来都表示欢迎,先开了个西瓜,那西瓜可真甜啊。吃着吃着,忽然,姑姑问起了上次三喜妈打黄鸽妈妈的事情,黄鸽的妈妈是全村最瘦弱的女人,三喜妈是全村最不讲理最恶毒的女人,妈妈肯定要吃亏了。黄鸽不想回忆这件事,没想到刚到这儿来,他们就问起了。黄鸽低着头,想着母亲被欺负的情景,眼泪直打转,又不想让他们看出来,就故意支吾着答应,再好吃的西瓜也不甜了。黄鸽不喜欢他们的提问,他们只知道自己是个孩子,却不知道孩子也有自己的尊严。
罗庄到底是种地的地方,连晚上都吃白米饭,一碗一碗,都装的那么结实。黄鸽的家乡,晚上都喝稀饭吃煎饼。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欢迎自己,菜也丰富,而且都很合口味,黄鸽渐渐忘记了吃西瓜时候的不愉快。晚上,表姐给黄鸽洗了澡,她们把水接到大铁盆里,然后放在卧室的正中央,黄鸽刚好可以坐到盆子里,一点都不冷。黄鸽和表姐睡在一张床上,这一晚上,她们很快地睡着了。
姑姑家的院子可真大,这儿的人家都有一个水泥大院子,就是为了方便晒粮食,最有趣的是平房顶上,有一个碗大的小洞,下面连着一条长长的布套子,直通向屋里,在平房上晒粮食,就可以直接顺着小洞把粮食送下去,下面有人拿着麻袋接住就行了,真有趣。院子西面有一个小花园,用矮篱笆整齐地围着,里面种着一些叫不上来名的花儿还有小小的绿苗,不像自己家的园子,里面都种着蔬菜,而且七零八乱,看起来一点也不美丽。门外是一个猪圈,里面养着两只大猪和一只小猪,每天耷拉着耳朵,不是吃就是睡,偶尔站起来抖抖肥胖的身体,发出一声长鸣,它们对黄鸽的到来丝毫不感兴趣,连瞧她一眼都不瞧。猪圈有股臭味,黄鸽不想靠近。站在院里,能瞅见小巷子里的两棵大杨树,知了就藏在里面,热的时候就叫唤几声。总的来说,姑姑家是非常干净的,这和自己乱糟糟的家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相比之下,黄鸽更喜欢这里,非常清爽,非常宽敞,最重要的是,有一种新鲜感。
表姐在小学里当代课老师,白天的时候,家里人都出去了,黄鸽就爬到平房顶上玩,她是多么喜欢这里啊,平房那么高,但是台阶那么平稳让她一点不害怕,在家的时候她多么渴望站在屋顶看看更远的地方,但是他们家没有通向屋顶的楼梯,现在,她实现了这个愿望。她站在了平房上,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人,这里的风舒服,空气也新鲜,整个院子一览无余。不仅如此,还能看到邻居季季家的院子,他家的院子就显得脏乱了。有一次一大清早,黄鸽看到季季的爸爸穿着拖鞋站在院子里撒尿,黄鸽一边看一边笑。她甚至还能看到远处的大马路,上面的人和车子小了许多,正急匆匆地来往。
过了几天,黄鸽认识了大波和二子,两个胖小子,是亲兄弟,一个跟黄鸽一样大,一个比她大两岁,他们的妈妈和姑姑家有亲戚关系,黄鸽终于有了伙伴。于是,她每天都去找这弟兄俩玩,听说,他们非常能吃,一人能吃两碗干饭,怪不得那么胖。大波家简单凌乱,到底是没有女孩子的家庭,他们家的床就摆在正屋,席子上总是放着男孩子的弹弓和纸牌,他们每天都爬到床上玩,再从床上蹦下来,重复着这种简单的游戏。后来,他们折了许多纸飞机,扔向那个低矮的吊扇,想借此与之抗衡,可是谁也不能把纸飞机扔到电扇上。
这天一大早,姑姑们要去棉花地里拔草,让黄鸽也去。啊,这么热的天,看看,一大清早太阳就跟火球似的,别提中午了。表姐给黄鸽找了个小草帽,他们骑着自行车出发了。到了地里一看,满目翠绿。姑姑带着他们来到自家地里,他们钻进棉花苗里,黄鸽蹲着,正好被棉花苗挠着脸庞,土地湿漉漉的,这么可爱的小草,真舍不得拔掉它们,姑姑说,小草会吸走养分,必须拔下来。汗水一滴滴流下来,黄鸽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做过农活,她格外卖力,一刻也没有休息,一直在拔,小手都勒疼了,今天她终于劳累了一回,她觉得流汗的样子很酷。她想起书上的农民伯伯,她学着表姐和姑姑的样子,用手背擦汗。拔完草后,她们来到小河旁洗了手,河水非常清澈,倒映着旁边的芦苇,还能看到里面的小鱼。这天晚上,黄鸽睡得很香,她还和表姐学会了敲门。表姐规定,以后进屋都要敲门,有时候明明知道房间里没人,黄鸽也故意敲,直到表姐站在背后说你可以进去了才进去。
姑姑开始打草苫,草苫可以铺在床上,可以盖在冬天的白菜上,还可以卖钱,有山东人专门来收草苫。庄稼人闲的时候都会打草苫,在小巷子里的阴凉处埋好了橛子,理好线,线紧绷绷的,就像琴弦,每根琴弦底部再放一小捆线,姑姑从一头开始打起,先拿一把草,放在左边,把草和琴弦相交的地方用线勒紧,再拿一把草放在右边,用线勒好,就这样慢慢地打,草苫就渐渐变大。黄鸽就在旁边捉小虫玩,捉累了,就爬到草苫上坐着,学着和尚打坐,还催促姑姑快点打,这样她就可以有足够大的地方躺着了。罗庄的人似乎都很忙,很少看到有人聚在一起拉呱,有时候,前面的人家也出来打草苫,姑姑就和她闲聊。黄鸽躺在地上,听着风的声音,甚至能听到小虫子爬行的声音,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们还在打草苫,还在重复着那些家长里短。有时候,家里人都出去了,而大波和二子也没在家,黄鸽一个人呆在院子中,忽然觉得很孤独。大门被锁住了,她没地方玩,只能爬到平房顶上,她发现平房顶上的视野也只不过如此,她已经看遍了,她又希望站在更高的地方看着更远的地方。如果以前在家,现在肯定在和姐姐弟弟玩,或者和外面的小朋友玩,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干什么,爸爸肯定顶着烈日在做活,而妈妈在洗衣服或是打扫灶台。
有时候,表姐不去上课,黄鸽就有人玩了。表姐十九岁,还是个大孩子,刚说了一个婆家,再过两年就得出嫁了,所以要好好享受闺阁生活,瞧,她们在择菜。
“你们这儿谁最精啊?”黄鸽问。
精的意思就是聪明,是个褒义词,黄鸽最近学会了说精这个字。
“肯定是我最精了。”表姐说。
但表姐对精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接着说:“你的牙齿脏了,我得教你刷牙。”
原来黄鸽说精的时候,张开嘴唇,露出黄黄的牙齿。
“你在家里刷牙吗?”
“不经常刷。”黄鸽是个懒惰的女孩,她不好意思地说。
“你以后得天天刷牙,我给你买个牙刷。”
下午的时候,整个家里又剩下黄鸽一个人了,她想起了表姐的话,她感觉到了羞愧。她往桌上看了看,姑姑家的牙刷牙缸都摆在了上面,她瞅准了一个,飞快地拿下来,挤上牙膏,装上水,站在花坛边刷起来,她刷得很快,因为非常担心他们其中的某个人回来了,然后责怪她用了牙刷,但是她又想仔细地刷,因为她想把牙齿刷的白白的给表姐看,所以她这顿牙刷的真是矛盾无比。
西瓜熟透了,每天都能摘下许多,这一天,黄鸽跟着表姐去卖瓜。
幸亏路边有大树,投下许多阴凉,姑姑把瓜摊摆好就去忙活了。表姐和黄鸽一人坐一只小马扎,黄鸽还带了一本书,是一本初中英语课本,表姐用过的,黄鸽对上面的图画很有兴趣,黄鸽没有课外书,她刚上一年级,没读过什么书。她看到英语书上画的是女孩和男孩,每一页都不一样,她想,他们在干什么呢?有时候站着,有时候打着手势,她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看,一次又一次地给他们编造故事,她看得很认真,有的买瓜人过来说:“你几岁了啊,这个能看得懂吗?”
黄鸽抬起头,看看他们,不吱声,继续看书。
收摊的时候刚好下起了大雨,表姐穿着雨衣,黄鸽坐在后面,躲在雨衣之中。表姐在风雨里骑着自行车,黄鸽埋着头,闭着眼睛,这是骑到哪里了?该到小桥边了吧,可是表姐还没停下,黄鸽闷在雨衣里好难受,她好想把头伸出来看看雨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想,我要是会骑自行车该多好,可是她身材瘦小,那么大的自行车连推起来都费劲。
晚上,黄鸽翻看着表姐上学时候的东西,她发现了一堆贺卡,那些贺卡可真漂亮,她从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东西,上面图案精美,不知道印着什么古怪的东西,闪闪发光,打开一看,这是谁的字啊,写得那么好啊,该是用好钢笔写出来的吧,一般的钢笔和墨水肯定写不出这么好的字来,而且经过时光的滋润,它们更有了一种神秘感。黄鸽抚摸着那些贺卡爱不释手,表姐大方地表示可以都送给她了,黄鸽如获至宝,赶紧放进床底下的盒子里,那只盒子里放的都是她的宝贝,准备回家的时候带给姐姐弟弟看,里面有圆珠笔,有图画纸,还有姑姑隔三差五给她的硬币,虽然都是一毛一毛的,但她还是都认真地积攒起来。
这天下午,黄鸽锁了大铁门,准备去找大波他们玩,黄鸽已经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家人都出去的时候不会再把她锁在里面了,大铁门很有意思,上面还开了一个书本大的小门,可以把手伸进去从里面锁门。
到了大波家,大波妈说,他们去河里洗澡了,黄鸽沮丧地走回来,罗庄真是个重男轻女的地方,到处都是男孩子,附近没有一个女孩,黄鸽找不到朋友,没地方玩,又不想一个人呆着,就去小河边找他们吧。原来小河里有一群孩子在洗澡,看着那些黝黑黝黑的脊梁,黄鸽觉得有些羞涩,她在旁边喊了大波和二子的名字,但他们丝毫没有出来和她玩耍的意思,哎,男孩子,肯定还是爱玩男孩子的游戏吧。
黄鸽走回姑姑家,此时日头不那么毒了,甚至还有些微风,这时候,来了一群小男孩,拦住了黄鸽的去路。
“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一个男孩说,他留着毛寸,鼻涕还没擦干净。
“是啊,干嘛到我们这,回你的地方去吧。”
黄鸽不作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个男孩上来推了她,她没还手,开始有了眼泪。
“外地人,没人跟你玩。”
她害怕这些男孩,他们看起来都很强壮。
她含着泪水走了,她讨厌被欺负,她不想欺负别人,同样不想被人欺负,她也不想家人被人欺负。她不明白人生为什么要有欺负两个字,大人之间就算了,小孩子做游戏,也总要有好强的站出来非要排除几个小朋友,她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心眼儿就那么坏,就不能和大家好好相处,黄鸽在此刻觉得非常孤独。
她回到家里,找了一根跳绳,她要把这根跳绳缠到腰上,以后再有人欺负她,她就拿出武器,就像动画片里的佐罗一样,她要惩罚那些恶人。
那天,一个穿花衣服的女人从门口走过去,黄鸽觉得她的花衣服很有趣,就追出去看,可谁知表姐悠悠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出去?”
“为什么啊?”
“因为你觉得那人像你妈妈。”
“才不是,我怎么会连自己妈妈也认不出来了。”黄鸽争辩道。
“就是。”
表姐语气坚定,似乎在嘲讽黄鸽。
大人的思想果然复杂,这一刻,黄鸽觉得表姐也不那么可爱了。
暑假过去了一大半,黄鸽突然期盼起回家了,这里不是自己的家,这里的小朋友不是家乡的小朋友,黄鸽期盼姐姐见到那些漂亮的贺卡,她还准备给他们每人几个硬币,她要把在罗庄的见闻说给她们听,整块的田地,晚上也吃白米饭,还有家家都养猪,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喂猪,还有她的口音也发生了变化,不知道家人会不会笑话自己。
一个炎热的下午,黄鸽午睡了,她不想出去玩,她困极了,就爬到床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乱糟糟的。她赶紧跑出去,看到许多大人在一起急切地谈论着什么,她打听到一个小男孩在河里洗澡淹死了。黄鸽顺着别人去看热闹,一个小男孩闭着眼睛躺在那里,黄鸽认出,他就是那天拦截她的其中一个,就是他,推了自己一下,现在他竟然死了,躺在了这儿,一动也不能动。
原来这个小男孩洗澡的时候,腿抽了筋,一个劲往下沉,巧的是,那个高傲的小男孩非要远离人群到深水的地方,他就这样慢慢下沉,其他孩子发现后都吓傻了,等大人赶来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生命。
对,就是他,黄鸽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她在几天前还恨透了他,想着什么时候也能欺负他一下,甚至拿把刀捅他几下,现在老天惩罚了他,是吗?他静静地躺在席子上,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变,就像很多时候,黄鸽自己躺在地上,只是,他永远也不会起来了,黄鸽觉得有些难过。小男孩的妈妈已经哭得死去活来,任凭别人怎么安慰都没用,哭声在这本该安静的下午显得愈发震耳,甚至知了都不叫了。黄鸽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死亡,她在那儿呆呆地看了好久,直到拐磨花开得鲜艳才回来,于是,她明白死亡就是躺着,睡着,永远不再起来,死亡就是听不到别人的哭声。
那个晚上,下起了雷雨,黄鸽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那个淹死的男孩一起玩耍,玩得正高兴的时候却醒了,她睁了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原来依旧是夜中,表姐轻微的呼吸声响在耳畔。黄鸽看着窗户,忽然觉得夜色很熟悉,有种在家里的感觉,她就以七岁的思想琢磨了好多事情。
自从那个男孩死去之后,罗庄安静了许多,家长们对孩子的管教更加严格了,许多胆小的孩子已经不敢下河,胆大的依旧偷摸着去洗澡,因为天气实在太热,没有别的消暑方法,而且在河里洗澡真舒服,再说,听说水鬼拖小孩,要三年才拖一个,现在刚拖走一个,三年以后再说吧。
暑假接近尾声的时候,黄鸽的爸爸来了。他不是来接黄鸽回家的,只是来和姑父喝酒。黄鸽看到爸爸骑的仍是平常做活用的车子,那辆车一点都没变,爸爸也没变,爸爸喝醉了。临走的时候,黄鸽拼了命地也要跟着走,自行车勾起了她的思念,她忽然好想回家,好想见到家人。表姐拉着她,说爸爸醉了不能骑车带人,但黄鸽使出全身力气挣脱了表姐的手,甚至还踢了她一脚,哭着喊着就是要回家,最后,姑姑终于决定让表哥骑着摩托车载着她回去,爸爸休息一会再慢慢骑回去,黄鸽高兴地收拾起了那个装着宝贝的盒子。
摩托车的速度很快,坐在上面,再轻微的风都会变得猛烈。黄鸽把头靠着表哥的后背,想着这么多天来在罗庄的一切,她从没有离家在外面生活过这么长时间,她仿佛经历了好多,虽然并未有什么实质收获,她要把这些告诉家人,这里的与众不同、风土人情,包括那个溺水的小孩子。她明白了思念的含义,思念就是想,想那些属于自己的旧东西。黄鸽的脖子上挂着一枚海螺饰品,那是表姐给她的,她要向姐姐炫耀。家,就在前面,黄鸽闭着眼睛,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她送到。
站在办公室门口,能看到对面屋顶上某单位利国利民的宣传标语,小真每次都要向那里望一望。
初次见到欧歌,小真和阿欢正在等车。那天,阿欢陪小真去市里办事,回来的时候车子太颠簸,小真晕车,好容易到了县城,他们站在路边歇息,小真正愁着还得挤那破公交车回镇上,就在这时,阿欢忽然和一辆车打招呼,那辆白色的桑塔纳停下来了。
司机示意他们上车,阿欢向司机挥手:“你先回去吧。”顿了一下又说:“也好,咱们上来吧。”
虽然不是高级车子,但比公交车舒服多了,小真坐上副驾驶,关了车门,望了一下司机,可巧司机也正望着她,四目对视,小真喜欢这种眼睛。
司机叫欧歌,和阿欢在一个单位,是副站长,小真时常听阿欢提起,他们不足十人的单位就有三个副站长。
“你俩啥时候结婚啊?”欧歌问。
小真一听这话,就知道是阿欢此前胡说八道得来的结果,阿欢喜欢小真,到哪里都说非她不娶,小真便问:“谁和谁啊?”
“你俩啊。”欧歌向后座一伸头。
阿欢正坐在一堆蓝色的文件夹中傻笑着。
“我跟他?咱可只是同学。”
“哦,同学,那也不错。”
小真发现,欧歌很像电影中的模特,虽然他已年近四十。
下了车,小真在心里想,或许自己可以喜欢他。
回到办公室,老刘在打盹,老王在打牌,小何像以前那样整理着那些虚假材料,小真开了电脑,开始看新闻。
上大学那会儿,小真想好了,打死都不会回家乡工作的。父亲酗酒,整日在外鬼混,母亲倒开始精明起来,说人活着能潇洒一点是一点吧,她性格古怪,经常摔东打西,常常和小真无法沟通,但老天爷就爱捉弄人,小真在临近毕业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回家调养,这一调养就是一年,从此有些元气大伤了,她图轻松进了这个单位。小真上班的时候,常常被不远处的灯泡打扰,老刘是个秃顶,还有两三年该退休了,他总爱低头打瞌睡,睡得很香,小真稍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只灯泡,非常晃眼。
台面上是一摞摞乱糟糟的材料,小真的工作大致上就是让这些材料更真实,把缺少的数字填上去,好赚点国家补贴,小真时常盯着材料发呆。
下了班,骑了自行车回家,母亲又开始絮叨今天祁老太来借十块钱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心事,一借就借十块钱,小真在心里说,这些老不死的怎么都还在,一年比一年身强力壮,过得比年轻人还快活。
晚饭的时候,阿欢的电话来了,小真知道阿欢总会在这时候打电话来,所以时常把电话调上静音。
“手机咋亮了?”母亲说。
小真没吱声,继续低头喝稀饭。
“手机亮了。”母亲又说一遍。
“亮就亮是了。”小真说。
“又是那小欢打来的吧,咋着,不敢接,还是约定了什么暗号?”
小真叹了一口气,继续吃饭。这时候,一只母鸡走进来,拱到饭桌底下,只听噗嗤一声,不用看就知道母鸡拉屎了,这只鸡最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到桌子底下拉屎。
“今年不腌萝卜干了,去年腌的都没吃,还有前年的也没吃完。”
“那是你不会做菜,炒着吃很好吃。”小真说。
“你会做?你来做啊,有本事别在家吃饭,一天到晚嫌这嫌那。”
小真又忘记了,这种话是不该说的。
晚上,小真躺在床上和阿欢打电话。生活就是这么单调,倘若连个打电话的人都没有,那可真无趣。
骑车从家门口出发,踏过一块石板,走过一个垃圾堆,再走过一个更脏的垃圾堆,走上一条沙路,快到单位的时候又有一个垃圾堆,这可真是个肮脏的村子。
通常小真来得很早,因为她的家最近,卷帘门是老式的,要费点力气才能打开,往下拉的时候更费劲,进了屋拿钥匙开了后门,后门的锁有毛病常常要开两分钟才可以。后面有一个院子,里面有一只自来水龙头,小真拎了电水壶,接了自来水拿回屋里烧,烧好了装进暖壶里,充满这些动作的早晨有很多,小真一天天重复着。
接着,其他人也陆续来了,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小真向阿欢要了欧歌的QQ,如果小真想要记住一件事情,那是必然要记住的。
“别跟他乱聊啊,那个人色得很。”阿欢说。
乱聊比无聊好吧,小真在心里想。
小真装成一个成熟的女人和他聊天,并说自己喜欢上他了,想要见见他,约定地点就在单位门口大马路上梧桐树底下,那里人来人往,不会有人注意谁,况且离他那近,欧歌肯定会来。
果不其然,那天下午,小真在电脑前坐着,清楚地看到欧歌骑着自行车在门口转悠,最后停在梧桐树底下,车篮里还装模作样地放了两份材料。
小真开心极了,原来骗人这么好玩,原来欧歌也这么无聊,她走上前去。
“嗨,干嘛的啊?”
欧歌露出迷人的笑,“没干嘛,送材料的。”
小真和欧歌对视了一下,欧歌的笑是纯外表的,他这种人,内心世界是绝对没这么迷人的,然而,外貌生得好就够了,年近四十,却一点看不出苍老,或许是因为当过兵,身板硬挺,脸面精神,两只眼睛就像两口水井,望不到底。
小真扶着欧歌的自行车把,在这儿上班的人都要有自行车,倘或走路,不远不近的路走起来麻烦,一个上午,送两趟材料,时间就没了。
“那我走了,你忙吧。”欧歌一蹬车子走了。
小真笑着坐回了办公室。
“我一猜就是你。”欧歌说。
“呵,被你知道就不好玩了。”
“那个,其实我也喜欢你,真的。”
小真和欧歌就这样相互喜欢了,小真想,我只有二十二岁啊,干嘛要喜欢那个四十岁的男人,可是不喜欢他,又该去喜欢谁呢?我要喜欢着玩玩。
“下班搭你车去县城。”小真说。
“没问题,到路口等着我。”
开来的却不是那辆白色桑塔纳,而是一辆银灰色的车,没等小真看清,欧歌就招呼她上车了。
“桑塔纳是单位的。”欧歌说。
“你的车牌号是多少?”
“7408。”
“哦,7408,以后我在路上看到7408就知道是你的车了。”
“嗯,就能上来带你一段了。”
“去县城干什么?”
“拿东西。”
“你长得这么漂亮,追你的人肯定很多吧。”
“我漂亮吗?你在开玩笑吧。”
“我觉得你漂亮,很迷人。”
“恩,好,谢谢你的夸奖。”
7408,从此小真就对这几个数字产生了奇怪的感觉,每当看到汽车,她总要瞅一下那牌号是否是7408,但遗憾的是,小真再也没有偶遇他了。
办公室坐久了,小真就走到门口,向外张望,夏天要到了,利国利民的牌子被树枝遮盖了许多,但小真清楚他们的存在,牌子和欧歌,当然还有那个常常被她忽视的阿欢。
父亲回家的时候和母亲吵了一架,母亲摔碎了小真的墨水瓶,墨水溅到了一本电影杂志上,恰恰是一张国际巨星的脸被糟蹋了,小真的愿望就是做一名电影演员,大概是从初中时候有这个愿望的吧。那时候,她发现电视上每个周六都会放一部经典电影,她就是这样被吸引住的。她想当演员,表演出不同的人生,却把最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那时候,她就默默守在电视机旁,一个人悄悄地看着。有时候,母亲进来,看着那些金发碧眼或者光怪陆离的人,总会说:“这个好看吗?”
好不好看,都让自己记住了这么多年,但当演员这个梦想,或许只能是个小玩笑了,人生就是由无数小玩笑构成的。
那天晚上,欧歌出其不意地吻了小真一下,在此之前,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近距离的交流,值班的欧歌闲着无聊,把小真喊出来,小真晚上很少出来,即便是阿欢叫她也是如此,但她觉得自己的生活真是太古板了,就穿着睡衣出来了。他俩坐在车里说话,欧歌忽然把脸凑过来,吻了她一下,由于动作太快,小真只闻到一股烟草味,并没有感觉到那是怎么一回事。
吻完之后,欧歌坏笑着,依旧像电影中的表情,小真照着他的腿狠狠地砸了一拳,就下车回家了。
从此以后,他们仍像往常一样,闲的时候聊天,忙的时候各忙各的。
夏天的时候,小真每天要烧两次水,因为大家都太能喝水了。
家里很热,总有蚊子,让人坐卧难安,小真经常坐在电脑前想,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日子。
直到那一天,午夜时分停电了,小真是被热醒的,风扇停止了转动,屋里静悄悄的,身下出了汗,睡衣粘粘的,刘海也黏在脸上。她借着月光下来准备把房门打开通风,再把椅子上的电影杂志拿来当扇子扇,就在她开门的刹那,母亲房里的声音传来了。父亲不在家,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小真赤着脚走向门旁,侧耳听着,不用仔细分辨,就知道是大孟叔的声音,他的声音很沙哑,非常好辨认,他常来玩,还总喜欢摆弄小真的自行车。
小真关上房门,回到床上流泪了,天太热了,她都流泪了。
早上,她依旧是被鸡叫惊醒的,在院子中刷牙的时候,她又踩到了一块鸡屎。绿豆稀饭盛在桌上,小真越看越觉得陌生,那真是两碗毒药,但她还是喝了下去。吃过饭,她推出了自行车,没有像以前那样去上班,过了踏板,她向北去了,她骑啊骑,骑啊骑,发现垃圾堆总是无处不在,早上的风还是蛮舒服的,有人向北,有人向南,上班族都在迈向自己赚钱的地方。
小真就这样骑到了县城,她先去一个地方看了一会小鸟,这个地方是痛苦的发源地,许多老头儿总喜欢把笼中鸟拎到这儿来观赏,叽叽喳喳,扑楞扑楞的,小鸟们看着那个广阔却无法拥有的蓝天,似乎连血都要啼出来,要知道它们只隔着一层铁丝。小真替它们感到悲伤,却又想,它们该是幸运的,比那些惨死在枪口下的鸟儿好多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小真骑车来到邮局门口,车篮里放着那本被墨水喷溅了的电影杂志,那是阿欢买的,上面还有他蟹爬似的题字,小真取出夹在里面的一封信寄了出去。
事情办完了,小真骑着自行车回去了,行至水漫桥,一辆银灰色轿车突然窜了过去,没错,是7408!这么长时间了,终于遇到它了,这么长时间也练就了自己的眼力。小真加快了速度,她想做一只逐花的蝴蝶,飞奔向前,一定要追上那辆车,那是欧歌的车。
她的决心来得迅速而激烈,刹那间,她真的飞起来了。
车水马龙的街道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人群很快聚集过来,同时,许多人依旧匆忙走过,许多人探起脑袋想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欧歌也是,他正开着车子从后面缓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