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学
水中有个月亮
李仁学
襄河边的梦庄人家管元宵叫“滚蛋”,正月十五注定是要吃元宵的,圆圆的元宵像句号,吃了它,也就意味着春节过完了,接下来就是开年,开年就得滚蛋——尤其年轻人,不能继续待在家里。像迁徙的候鸟,他们衔着包裹行囊,纷纷离开老巢,南下寻一处异乡栖息的枝头,找一个青春躁动梦乡的寄托。许多人叫他们“南飞雁”,而月亮却另有说法,“我们是南下干部!”
“我也想当干部,我跟你一起南下吧!”山青说离不开她,其实因为心里忐忑,愈来愈担心她雁南飞不思归。
月亮说:“你不会缝纫,恐怕人家不要你哦。”“我给你们当保安也行呐。”山青愈加执着。
月亮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呀,就像一只癞皮狗!”
山青跟着月亮和她的一帮闺蜜,舟车辗转,一路南下到了珠江。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珠三角西南的一座滨海城市,落脚处是一家名叫“霓裳”的制衣公司。
霓裳不收保安,急招流水线熟手车工。
月亮对企业招工负责人说:“他跟我们大老远一起来,我们不能丢伴——你得收他做保安,不然我们就走下一家!”
“这,这得请示黄尚。”招工负责人面露难色。
山青嘀咕:“啥子皇上,难道你就是个太监,啥事都得向皇上禀报!”
说话间,“皇上”驾到。他就是霓裳制衣公司总经理,约莫三十出头,名字如雷贯耳,为人一团和气,全然没有“皇上”架子。不了解他的人叫他黄总,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啥黄种白种的,多难听。鄙人姓黄,叫黄尚,以后就叫我黄尚。”于是,人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从此直呼其名了。不明就里的人乍一听,以为这家伙爱过干瘾,在拿“皇上”意淫。
黄尚问咋回事。招工负责人说:“这小子啥都不会,硬是要当保安!”
黄尚转而笑眯眯地问月亮,“你们哪儿的?”
月亮说:“梦庄!襄河边的。”
“梦庄?”黄尚很高兴,“就是那个‘裁缝之乡’吗?知道知道,梦庄历来出女红,妹子们个个都会飞针走线。欢迎欢迎!”
黄尚打量了一下山青,挥手道,“得,留下来,给我做个卷帘大将吧。”
霓裳是一家现代化的服装生产企业,员工八成为年轻女性,她们来自全国各地,嘁嘁喳喳、南腔北调的像个鸟语林。她们整齐划一地着天蓝色制服,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产业工人,倒是极像空姐。
月亮乍一换上这身行头就忍俊不禁,“这哪里是打工啊,分明就是来当空姐的嘛。这黄尚也太搞笑啦!”
小姐妹们更是兴奋得像麻雀,蹿来蹿去地彼此打量,相互逗笑,好像自己真的当上了空姐,立马就要翱翔蓝天,有些白云悠悠飘飘然了。
月亮蹦蹦跳跳地来到山青面前,“咋样,好看不?若是穿上这身行头逛街,回头率肯定刷刷的,百分之百!”
“那可不成,黄尚有旨,空姐装只能在厂子里头穿!”山青醋意十足地说,“若是穿出去逛街,别人知道你原来是个打工妹,肯定骂你神经病!”
月亮睨他一眼,呛道:“你才神经病!你不是保安吗,咋没见你穿上那身伪警服呢,你是不是吃醋了?”
山青绕着月亮的身子走了一匝,貌似欣赏她的飒爽英姿,忍不住扶正了她头上的空姐帽,又把歇在她肩头的绢丝蝴蝶移到她胸前,嬉皮笑脸地说:“真是歪门邪戴,幸亏女神长得俏,这东西若是扣在别人头上就不像空姐帽了。”
月亮摘下帽子,一头秀发飞流直下。她捋了一把,将瀑布盘起来,仍然把帽子斜戴上去,嗔怪道:“真讨厌,空姐帽就该这么月牙儿似的歪歪斜斜地挂着,给人一种娇气傲慢的感觉。”接着,她娇嗲地做了一个造型,歪着脖子问,“那你说,若是戴在别人头上又像个啥呢?”
山青揶揄道:“像汃牛屎,活像个金元宝,简直就是污蔑空姐!”
月亮噘着嘴巴生气了,“你这是污蔑咱服装产业工人,凭啥空姐戴得,咱新型的工人阶级就不能戴?我倒是觉得黄尚好有创意耶!”
山青郁闷。山青没资格穿那身伪警服,整天待在门卫室里专门干那揿电门的无聊活——这就是黄尚所说的“卷帘大将”。每次摁下电门,山青总是撅着屁股,摆出一副“航母styie”的经典造型,神经质地指着过往的车辆喊一声,“走你——”
两个保安哂笑,“这小子不正常,有病!”
没过几天,山青果然病了。山青发现月亮没穿那身空姐装了,而是花枝招展地出没于公司写字楼。更令他醋意大发的是,月亮居然紧随黄尚上了一辆大奔。
黄尚摁了半天喇叭也不见开门,探出头来对保安说:“咋搞的,你俩是不是不想干了?”。
保安冲进门卫室给了山青一脑瓜嘣,呵斥道:“你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皇上的坐骑来了也竟敢不开门!”
山青哭丧着脸说:“保安哥,你看看,摁钮水货,坏了。”
其实,摁钮是让山青给整趴的。老远看到黄尚的大奔开过来,山青气得牙痒痒,一拳下去,摁钮做了出气筒。
大奔走后,山青嘟哝道:“啥子皇上?牛哄哄的!”
保安乜斜他一眼,说:“还有更牛的你没看到咧!”
山青悄声自语,“妹的,这回玩完,打工打到皇宫内苑来了,还不把我憋成太监!”
接着,山青一病不起,躺在寝室里再也不想做啥子“卷帘大将”了。月亮提着水果来看他,问他哪疼。他龇牙咧嘴地指胸口,说心痛。
月亮擂了他一拳,“我就知道你在吃醋!你呀,你咋就没点别的想法呢?”
山青说:”有啊,我想月亮哩!”
月亮突兀地问:“霓裳有两个月亮,你想哪一个?”
原来,月亮已经从生产车间调到了市场部,专门协助黄尚做市场营销。据说,黄尚有个妹妹,名字也叫月亮,黄月亮。黄月亮生得妖娆,走起路来猫步蛇行,活像个走秀的模特。不过,山青尚未一睹黄月亮的风采。
月亮走的时候,把几本书塞到山青怀里,“这书你得好好看,日后不定用得着,也许将来有机会当个老板咧!”
月亮给他的都是些有关企业管理类的书籍,山青耐着性子翻了几页就打哈欠,就觉得月亮真是好笑:难道读了这些纸上谈兵的东西就能当老板?现在啥时代?资金是企业的血液,钞票是市场的砖头。没有钱作滋养,想法是空的,梦想是瘪的。梦庄是全国有名的“裁缝之乡”,梦庄妹子们的女红技术再牛,没有钱撑腰,还不是只能落得乡下的月亮把城里照亮,趴在异乡的屋檐下为他人作嫁衣裳!
山青撇下书,打开电视摁频道。他喜欢欣赏模特表演和服装秀之类的节目,就像喜欢看月亮一样,百看不厌。二十一世纪的时装潮真像个色彩缤纷的万花筒,像纵情怒放的节日烟火。
山青认识黄月亮是在公司的一次迎春酒会上。酒会开始了,首先是黄尚登台给农民工深深地连鞠三躬,接着慷慨激昂地发表新年贺词。贺词中说,明年,霓裳计划盖一栋职工住宅楼,让所有霓裳的兄弟姐妹们都在城里落户,在珠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哇塞!——”黄尚话未说完,男工们吃了春药似的激情地叫起来;妹子们也很兴奋,兴奋得把盏豪饮,满脸桃花。
接着,黄尚亲自给大家派红包;接着,又是欣赏小腕明星表演;最后是看黄月亮和一群青蛙般的女子,围着装扮得像鸟叔模样的黄尚蹦来蹦去地跳骑马舞。大家举着一摞刚到手的百元大钞摇得哗啦啦直响,可着劲地欢呼:“黄尚威武,月亮漂亮,霓裳给力!”
山青嗤笑,“资本家真是越来越狡猾了,一面榨你的血汗,一面伪善地喂肉你吃,让你一面吃肉,一面给他唱赞歌,被他剥削得热泪盈眶!”
山青跟梦庄妹子共一席,月亮紧挨他坐着,嗔道:“你不要没吃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山青继续嘟嘟哝哝,“黄尚真要抖威风,就该像标哥那样玩得潇洒些。新年大节的,也不来个满堂彩,也不把红包撒圆了,搞得几家欢喜几家愁,真是缺德!”
月亮“噗嗤”一笑,“你不缺德,就自己做个资本家给咱瞧瞧呀。做个红色资本家,天天给我们发红包!”又说,“小心人家把话传给黄尚,那你可就惨了,恐怕连个卷帘大将也当不成了!”
说到黄尚,黄尚果然就在台上喊起来了,“嗨,月亮过来!”
月亮“嗳”一声,赶紧起身。山青扯着她的衣角将她拽回座上。
黄月亮踩着音符一扭一扭地走过来,走到月亮的身边笑吟吟地说:“你就是月亮啊,我说今晚的宴会大厅咋这么亮堂呢,原来这里有两个月亮!——我也叫月亮。来吧,你替我上去陪黄尚跳一阵。”
山青还想扯月亮的衣角,月亮气咻咻地说:“你咋像个癞皮狗呢?”
山青脸色铁青,拽着月亮的衣角就是不肯松手。
黄月亮觉得蹊跷,“这帅哥咋回事?”
月亮说:“没事,他是我哥,跟我闹气咧!”
“你哥做啥的?”
月亮说:“做卷帘大将。”
“啥叫卷帘大将?”
“就是门卫,摁电门的——你哥怕他自卑,就像玉皇大帝忽悠沙和尚一样,封了他个卷帘大将!他不想干了,正为这事发脾气呢。”
黄月亮哈哈大笑,说:“我哥总这么淘气,总是突发奇想地搞些出人意料之举。领导来视察,都夸他企业文化搞得好,有特色,可朋友都笑他奇葩。前些年,他尽招女工,把企业整得像个女儿国。后来,他说要把一厂子的女工全都变成制服妹,叫我给大家设计制作了这款空姐装。朋友到厂子里一瞧,乐了,说,你这几千号妹子哪是打工的呀,分明就是空姐嘛!我哥说,女红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爱艺术。没有母爱的呵护,没人给你衣服穿,走哪儿你都是个光屁股的原始人。咱服装工人把一丝不挂的猴子变成了衣冠楚楚的人类,你说她们伟大不伟大?我就是要把‘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那句话颠覆过来——遍身罗绮者,尽是养蚕人!咱霓裳的女工们有这个优势,想咋穿就咋穿!惹烦了,我让一厂子的妹妹们全都穿上凤冠霞帔的娘娘服,你们以后再到这儿瞧新鲜,都得像奴才似的给妹妹们下跪请安,喊娘娘吉祥。朋友们笑翻了,说,你真想当皇上呀,那么多娘娘一旦争风吃醋,只消一人一口,还不把你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不待黄月亮说完,梦庄的妹子们笑得东倒西歪。
黄月亮是做服装设计的,像只忙碌的蝴蝶,常年飞来飞去奔波于全国各大都市之间,很少得闲待在公司。因为就要过年了,她终于歇下翅膀跟大家团聚在一起。酒会上,黄月亮发现山青不仅人长得帅气,而且对服装设计也很有见地,俩人相谈甚欢。散席后,她主动约定,开年之后,要亲自到“裁缝之乡”去走一走、瞧一瞧,看梦庄究竟是个啥风水宝地,怎么就孵化出了那么多“水乡裁缝”。
因为有黄月亮举荐,山青的岗位很快从门卫室调到了服装设计研发部。月亮乐得两眼眯成弦月,情不自禁地擂了山青一拳,“行啊,看不出你还是个人才,我咋就没发现呢?”
山青不骄不躁,“你总从门缝里瞧我,没发现的还多呢!”
月亮酸溜溜地说:“是啊,我发现城里的月亮就要照在你家的屋脊上了咧!”
山青说:“你咋总爱说梦话呢?城里的月亮照在水里了——你这不是骂我傻猴捞月吗?你还是趁早给自己也做件嫁衣裳,早点嫁给我吧!”
月亮笑嘻嘻地说:“是啊,水里就是有个月亮,我就是要捞上来给你看看;我就是要做个你意想不到的梦,做一件漂漂亮亮的嫁衣裳给你瞧瞧新鲜!”
正月十五黄昏,月上柳梢头。黄尚和黄月亮驾着大奔赶到了梦庄。到了梦庄,兄妹俩就分道扬镳——月亮早在村口候着黄尚呢,见了大奔,腰身一扭就拱进去了。大奔吐出黄月亮,“哧”的绝尘而去。
黄月亮见了山青就说,这下可好,梦庄有两个月亮了!山青望了望夜空,又望了望月色朦胧的远处——不远处就是襄河。山青幽幽地说,是啊,水里也还有个月亮咧!黄月亮立马嚷嚷,要山青陪她到襄河走一走,看襄河究竟是啥模样。
山青说:“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两岸穷光蛋!有啥好看的?”
时令早春,虽然河风飕飕,但滩涂上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在月色之中隐约可见,芳香袭人,春天的脚步显然已渐行渐近。
黄月亮深情地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深呼吸,“这里美呀,一条大河,万顷碧波,两岸烟村渺渺,到处靓妹帅哥!”
山青说:“有这么煽情?我们这里是长江中下游,襄河一旦发起脾气来,梦庄就得遭灾,就变成了汪洋孤岛,周遭惊涛骇浪,连青蛙蛤蟆都吓死一大片。十年九不收的,形势逼人哪,所以梦庄的妹子们练就了一双巧手,一到洪荒之年就外出他乡,靠一门好手艺为全家人讨生活。”
黄月亮叹道:“这么悲催呀,那倒是眼前有景道不得了!”转而又蓦地想起什么似的,高兴地说,“不过,这里马上就要发生改变了!”
山青问:“能把襄河变珠江,把梦庄变成霓裳吗?”
黄月亮一口笃定地说:“能,肯定能!襄河是长江的支流,长江珠江本就一脉相连。我哥这次到梦庄来,就是要跟月亮合计办一桩大喜事……”
山青心里“咯噔”一下,急急地问:“啥大喜事,是不是他向月亮求婚来了?”
“是的,黄尚求婚来了!”黄月亮报以神秘一笑,“你们这里不是‘裁缝之乡’吗?他想在梦庄设立一个霓裳分厂,然后把所有的梦庄女工都娶进霓裳。这会,他正跟月亮商量这件大事呢!”
黄月亮话刚说完,月亮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喂,明早到我家吃元宵吧!”
山青问:“是不是吃了就让我滚蛋,跟我拜拜了?”
月亮哈哈大笑,一本正经道:“我郑重宣告,以后咱吃元宵,再也不用滚蛋了!多好的元宵,咋能叫滚蛋呢,应该叫喜蛋!”又说,“我是叫你过来,跟黄月亮一起过来,陪黄尚吃喜蛋咧!”说完,禁不住又是春水流淌般的清澈笑声。
山青突然兴奋起来,俯身攥起一颗圆圆的土坷垃,铆足劲向河里掷去。
噗通!土坷垃砸在河里,碎了一轮明月,流金淌玉似的泛出一串串迷人的涟漪,就像月亮脸上甜甜的笑靥,醉得山青差点栽在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