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明
相逢,在最美的时节
林志明
开完毕业典礼,孩子们一个个都走了。
他们出校门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微笑,眼里却含着泪花。在一步三回头的道别声里,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转角处那棵歪脖柳下了。
六年的时光,两千多个日子,我陪着这些孩子一路前行,慢慢成长。到今天,他们终于走过了那段诗一般的岁月,即将开启一段新的旅程。此时,我能做的,除了目送,唯有默默地祝福:孩子们啊,一路多珍重!
本想回办公室休息一会儿,可两脚却不由自主地又一次踏进了教室的门。这里,曾经书声琅琅、歌舞飞扬;这里,曾经人影绰绰、笑语欢声。可如今,曲已终,人已散,徒留下一屋子的伤感与凄凉。
教室里,窗明几净,温馨如故,桌椅排得似墨线对过一般。唯有后排墙角的那张桌子,不安分地斜着角。
这是朱笛的座位。这小子,人走了,桌还不老实。
大伙儿管朱笛叫 “猪蹄”,也有人叫他 “小猪”。可他不生气,乐乐呵呵地笑纳了。最难忘的是那次班级歌会,本来就生得一副破嗓子,他却争着抢着要参加。主持人让他算了,绵羊音夹着鸭子声,污染环境。可他愣是不怕出糗,死皮赖脸硬要上台。结果呢,刚一开腔,大伙儿便笑歪了。这歌声,既不像民族唱法,也不像流行唱法。一曲柔美的 《荷塘月色》竟被他唱得 “遍体鳞伤”,不堪入耳。可他就是那么任性,只顾唱自己的歌,让别人笑去吧……
如今, “小猪”已然离去,其音犹在耳际。眼前这张斜角的桌子,还在默默讲述着主人曾经的传奇。
教室南墙的廊柱上贴着一副对子: “有关家国书常读,无益身心事莫为。”清丽隽朗、雍容华美,标准的颜大楷,李佳睿写的。
王恺称李佳睿是 “异次元空间人”,我至今也没搞明白这个绰号究竟从何而来,是何用意。
这孩子,典型的文艺男,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吹拉弹唱无所不能,模仿 “小沈阳”更是一绝。那天,学校举行 “十佳歌手”的评选,他的一曲 《我叫小沈阳》不知迷倒了多少粉丝,以至于后来校园中不时传来 “我叫小沈阳,沈是沈阳的沈哪,阳是沈阳的阳……”的声音。课间,他还常常带着一帮“弟子”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跳太空舞。那架势、那舞姿,还真有几分杰克逊的范儿。
眼前这幅书法是他开学初写的。当时学校评比 “最美教室”,这孩子自告奋勇,主动承担起了这一墙面的布置。据说为了这幅对子,他一直写到晚上十一点,也不知费了多少宣纸。
如今,人已去,字尚存。见字如面,怎不心酸?
讲台旁有一张课桌,是专为王涛安排的。别的孩子每隔一周换一次座,唯有他,六年来从没挪过一次窝。
王涛是个残疾儿,自小患有小儿麻痹症,只能靠着双拐走路。记得刚进学校时,他总是整日整日地哭,一会儿嚷着要妈妈,一会儿叫着要奶奶,一会儿将课桌掀翻在地,一会儿将书包扔出窗外。老师们根本没法上课,怨声载道却又无计可施,有几位家长甚至闹到了校长室。
后来,我给他专设了这一 “雅座”,还不时送他几颗棒棒糖,他才稍得安静。
去年,学校举行运动会,他死活要参加,说小学六年,每年都是拉拉队长,没上过一次场,岂不遗憾。可让他参加什么呢?跑步?肯定不行;跳高?也不行。最后,大伙儿说还是扔垒球吧,不用跑也不用跳,有力气就行。
没想到接下来的一个月,他竟然每天早早来到学校,跟着体训队的同学一起在操场上练习扔垒球。因为腿脚不便,捡球很是麻烦。于是,他就每次扔十个,然后拄着双拐一个一个捡回来……
只可惜比赛那天,他最终还是没进前八。他有些落寞,说对不起班级。可我却难掩喜悦之情。孩子,你经历了,这比第一名更重要。
后墙的黑板上,贴着一张信笺,粉粉的,用蓝卡纸糊着边,上面写着几行醒目的小字:
再见了,我的老师;
再见了,我的同学;
再见了,我的小学时光……
这是半个月前,凤从千里之外的贵州寄来的,信里还夹着一张她的照片,眯着眼睛、鼓着腮帮子、举着一对剪刀手,萌翻了。
记得那天,班长将信和照片贴到墙上时,大伙儿全哭了。
凤是外地生,上学期刚转到这里。因为口吃,加上人地生疏,所以在班上鲜有朋友,常常独坐一隅,或看书,或画画,或折些奇形怪状的小纸片。没承想天道不测,几个月前,她妈妈在去集市的途中不幸遭遇车祸,撒手人寰了。小小年纪就要承受丧母之痛,怎不让人扼腕唏嘘?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凤常常以泪洗面、魂不守舍。大伙儿嘴上不说,可心里明白,所以每到下课,总是围在她的身边,或陪她折纸,或找她聊天。然而,毕竟伤得太深,脆弱而又敏感的凤始终走不出失去亲人的阴影。最终,她还是跟着父亲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回到了老家。
在信中,她说这短短的一年里,她不仅收获了知识,而且收获了快乐、收获了友情,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只是,她再回不了学校了……
而今,这封信依然静静地贴在黑板上,照片上的那个鼓着腮帮子的小女孩也依然嘻嘻地望着我。凤啊,你在他乡还好吗?为师想你了。
教室里空荡荡的,五十三张桌子静静地排列着,无声地诉说着六年来与孩子们点点滴滴的温暖与欢笑。
蓦然想起孙建锋老师说过的一段话:
“每当白热化地复习迎考之后,宣布毕业了,孩子们小鸟离巢般地飞出了教室,我一个人静静地立在课室里,依依望过每一张课桌,宛如唢呐声中女儿被娶走了,父亲站在女儿的闺房里脉脉凝视她的梳妆台,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无限期待缭绕心间。”
此刻,我与孙老师情同此心。
轻轻掩上门,把一屋子的记忆锁在了门后。人生如戏,终有谢幕的一天。然而,在我生命中最美的时节,遇见一群最清澈、最透明的孩子,这是上苍的馈赠,我应该感到庆幸。
默默里,我凝望远方,双手合十,静待下一扇门的开启。
(作者单位:浙江绍兴市上虞区小越镇中心小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