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林
淘书记
人之秉性不同,兴趣也自然千奇百怪。我的爱好是买书,看书,后来发展到对淘书也入了迷。一到周末,我的心思就会集中到旧书摊儿,蹲在那里,蜗牛爬行似的一点点挪动身体,眼睛仔仔细细过滤每一本书。翻看、阅读、讨价、还价,常常两三个小时乐此不彼。这里虽是露天书摊,身旁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可对我来说却仿佛砌了道隔音墙,只闻得见书香气味,听得见翻书声音,看得见岁月留痕。
淘得一本好书,我的心就会立刻漾起幸福,仿佛吃了蜜饯喝了好酒写完一篇得意文章似的,极度地快乐和兴奋。这个时候,我常常觉得被自己挑拣出来的那些书,是专门为了等我的。因为我和它们早已有了默契地相通,才使它们缩短了风吹日晒和被人挑挑拣拣的时间。我抱歉地把它们抱回家,恭恭敬敬地摆在书桌上,凝神注目端详着,欣赏着。这些旧书宛如一个个失散多年的老友,曾经天各一方,如今又可以面对面倾心交谈,心与心坦诚相待了。这些老友经过长途跋涉一路风尘仆仆地来找我,我当然得竭尽全力好好招待。我亲自给它们“沐浴更衣”,先用干毛巾拭去浮尘,然后再用橡皮轻轻擦掉污处,再找来胶水和牙签,将破损地方细细沾好,折起的书角也一页页抹平。晾晒一夜后,这些老友们便“旧貌换新颜”了,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进了我的书柜里。
有时候,翻看那些淘来的旧书,我常常会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些旧书会被人抛弃呢?也许是各有所好,也许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思想、生活环境发生了变化,那些书已经不再是他的最爱了。可那些抛弃旧书的人未曾想到,它却给了我一个充分的想象空间,拾捡到了人生的另一番滋味。一次偶然的机会,淘得两册峻青的长篇小说《海啸》(1981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我在欣喜之余却意外发现了书的封底处留下的笔迹。那是一个外地电话号码,还有这样几句话:“人生不要说再见,让我再看你深情的眼,让我记住你真诚的脸,你是我今生唯一的不变。”因为这好听感人的句子,我的好奇心陡然提升,侦探似的细细琢磨着那遒劲有力的笔迹。那当然是一个男性的笔迹,从那几句缠绵的句子上分析,应该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两个可爱的人儿在车站分别,女孩留下了电话,在列车启动的一刹那,美丽的情愫拨动了男孩的心弦,他在车上写下了自己对心爱的人儿的真实感受……想着想着,我便悄然笑了,满足于淘得好书的同时,又淘到了一个情意绵绵的人生故事。
淘书是淘宝,和采掘金矿一样,需要一点一点挖,才能找到闪光的东西。那些宝贝虽然和金银珠宝玉石玛瑙无法相比,可对于我来说,却是一座无尽的宝藏,品出别样的人生与思考。《山地笔记》是我2004年淘到的,黑色的书脊上只有书名和出版社字样,当翠绿的封面上“贾平凹”三个字扑入眼里时,简直让我欣喜若狂,激动不已。那是作家1980年出版的一本短篇小说集。我在胡采先生写的序言中看到这样的话:“那时他还不是专业作者,在一个出版部门当编辑……”这本书距离现在已经整整三十多年了,它和我喜欢的所有贾平凹的书一起摆在书柜里,仿佛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紧紧偎依在了父母身边。三十多年里,贾平凹先生痴心写作,坚守内心的一片天地,用自己的眼睛和心抚摸透了商州的角角落落,写出了《浮躁》《商州》《腊月·正月》《丑石》等作品,如今却早已著作等身、名满天下了。这不是一个执着的人坚持理想的最好证明吗?淘得《山地笔记》,我写下这样的感想:坚持下去,总会有收获。即使是一片小小的绿叶,也能装扮美丽的春天;即使是一滴小小的浪花,也能容纳浩淼湛蓝的海洋;即使是一束淡淡的阳光,也能让温暖流遍生命的田园。
一套1984年版的百花青年小文库是我2009年淘到的,一共十本,巴金、艾青、王蒙、陆文夫等作家作品各为一册。书的装帧简洁朴素,每本书只有100多页,是那种小32开的版本,封面上只简单地印有一朵正在绽放的天蓝色小花,其余全为白色。书拿在手里极为轻便,手掌微伸,五指轻含,书在手中乖巧,得劲。我斜靠在沙发里,书飘轻,人欲醉,一个上午,在温暖的阳光下,就可以读完一本。凝目远望,却感觉那小书变得沉甸甸,浑厚而凝重。没有感官的刺激,没有花哨的封面,没有厚厚的页码,这样的简装本,读得轻松自在,怡然自得。《菜根谭》讲抱朴守拙,此为人生境界,可对于书来说又何尝不是呢?朴素之美亦为永恒之美。美不在外,内在为贵。如今各种图书林林总总密密麻麻花花绿绿,有多少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阅读也是体味人生的一种形式,朴实无华更接近本真,世间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书里淘宝,淘得朋友,淘得感悟,淘得真金,这里面珍藏了别样的唐诗宋词、小说杂感和那些好的生活。淘得那些别人丢弃的,拾到那些闪光的,经过品味过滤的人生会更生动。
草原记
一个地方住久了,花草树木山水人家街巷风情早已烂熟于心,就有了熟悉的地方没风景的感觉。于是,去草原的想法再次萌生了。
我对草原的向往最早应该追溯到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课本里选了老舍先生的《草原》。文章虽不长,老师却足足用了两堂课来讲解,讲到激动处,还特意把渲染草原美丽的成语一口气地朗诵出来:“一碧千里、生机勃勃、心旷神怡、如醉如痴、美不胜收。”那个时候,我觉得简陋的教室里到处充盈着浓浓的绿,就连我们这些读书的孩子,还有课桌、钢笔、黑板也都被那绿浸染了……
去草原,因为种种原因,一直都没成行。现在,我终于怀揣这份时隔已久的梦,随旅行团去了乌拉盖草原。这是个遥远的地方,它属于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的一部分。晨起出发,过了午后,窗外才出现成片成片的绿色。那是一条无限延伸的绿飘带,仿佛京剧里的水袖一样,随着旅行车的前行,起起伏伏柔柔软软地浮动着,我的内心的那份久远的渴望渐渐苏醒了。车刚停下来,我和旅行团的人们几乎都是迫不及待地跑下车。一个小男孩用稚嫩的声音叫嚷着:“噢,草原,我来了!我来了!”他像遇见渴望已久的朋友一样,欢呼着奔向了面前的草原。当梦想终于实现的时候,谁还能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呢?我也随着小男孩高声地喊着:“草原,我来了。”
平生第一次,我见到这样浩淼宽广的绿色的世界!这里的绿充满了激情,从我的脚下流淌,从我的面前穿过,一直延伸到我看不到的地方。远方是绿,脚下是绿,身前是绿,身后是绿;丘陵、河流、游人都被这浓浓的绿涂抹了,映衬了,渲染了,如地毯,如锦绣,如海洋,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无穷无尽。人在其中,都被这绿完完全全地包裹着,顿觉也融进这片绿色之中,变成茫茫绿色中的一根小草了。有谁禁得起这绿的诱惑呢?原本那颗激动的心忽然之间安静下来了,我觉得有许多话要对这个久违的朋友诉说……
在我的印象里,茫茫草原一望无垠,可身在其中,才知道它总是起起伏伏的,那是草原丘陵形成的效果。原本草原是一部抒情的电影,因了它的存在,舒缓的节奏忽然起了一点波澜,但是波澜不惊,波澜有趣,波澜让草原更耐人寻味了。远远望去,那些丘陵仿佛滋生了粘合剂,把天和草原连在一起,好像一伸手就能够着天了。那些丘陵是草原的瞭望塔,把游人的视角也拓宽了,人在丘陵之上,草原更加的宽阔无比了。草原是张巨大的床,躺在上面,新鲜的地气和芳香涌进了肺腑,全身便觉得那么酣畅,那么清新。仰头看天,天近在眼前,伸手却够不到。天依旧是遥远的,蓝,静,没有一丝杂质。朵朵白云绣在上面,纯洁无暇,莲花似的在草原的天空上尽情绽放,一朵赛一朵,好像在庆祝草原的盛大节日。
马儿是草原的精灵,草原因为有了它们,变得越发地有精气神了。我曾经在电影里看到过草原上万马奔腾的画面,那气势真是恢宏磅礴排山倒海。可现在,它们温温顺顺的,默默吃着草,贪婪地享受着草原奉献的美餐。带着毡帽的牧马人骑在马背上,黝黑的脸宁静而安详,雕像般一动不动,默默凝眼看着那些马儿。他在倾听马儿吃草那酣畅的声音,倾听马尾巴悠闲轻甩的声音,倾听马蹄轻轻触碰草地的声音……
草原的阳光清亮亮的,纯净净的,那浓浓的绿也被照耀着,变得暖暖的。茫茫草原的温暖还来自那些蒙古包,那是草原人的家。他们的家遍布草原,哪块草鲜嫩,牛羊就在哪里,蒙古包就安置在哪里,哪里的草原就有了温度,他们的祖祖辈辈都在用自己的温暖为草原撰写着一部神秘之书。书是巨大的,厚重的,稳稳地放置在茫茫天地之间。初秋季节里,这本书充满浓浓绿意,味道正浓。草原人一挥而就,潇潇洒洒,书里就写满了激情。“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古老诗歌里传达的图像至今还会在脑海里勾勒出来。我来草原的季节地点和诗里的不同,虽不能亲身体会到诗歌里的意境,可在这里,我已亲眼看到了诗歌里的“穹庐”,读到了草原之书和另一首草原诗歌……
从乌拉盖草原返程,坐在我前面的小男孩脖子上系着一条洁白的哈达。他告诉我,那是夜晚住宿时,一位草原的阿姨送给他的,她说,欢迎远方来的小朋友。
我默默看着系在小男孩脖颈上的哈达,不禁想起这次旅行看到了草原“红海滩”的情景。你很难想象,那片草原在秋天里是红色的,远远望去,就如一片红滩铺在其中,接天连地,蔚为壮观。这和家乡的红海滩相似。家乡靠海的地方长满了碱蓬草,每当九、十月份,碱蓬草红遍海滩,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八方游客都会涌来合影留念。如今在草原看到这般奇观,真是有种亲切的感觉。于是,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
其实,风景没距离,风景在你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