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之光

2016-11-10 15:57马勇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10期
关键词:小站

马勇

小和静在一定的地方和时间里都是相对的。一个四等小站在整个铁路这部大联动机里的确小得不能再小了,然而正是这个小中,展现着大千世界的诸多风景,有时候还能产生动人心魄的力量。这篇《小站之光》从一个生活的侧面,展示了在平静和小的天地里所蕴含的并不平静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没有显赫的业绩,然而他以自己的良知,在艰苦寂寞环境里的坚守,给了我们很多的启迪,而由此产生出来的爱情力量和人间真善美的魅力,更令我们回味不尽。小站实在是一个展示当代年轻人开创理想的沸腾、广阔天地!

四等站,是全国铁路车站当中最低等级的车站。而小站,就是那样一个坐落在豫西南宁西铁路上的四等货运站。假如把全长一千一百公里的宁西铁路比作百米卷尺,那么,小站就是百米卷尺上面的一个刻度节点。并且,那个节点还是用来表示毫米的。

小站名副其实,不仅仅是因为它确实小,最重要的是因为它所在的镇子就叫小镇。小镇也一样名副其实,小到只有一条一眼看到头、十分钟走来回的街市。小镇没有什么支柱产业,唯一富裕的就是农忙时候鸟般归来、农闲时候鸟般飞走的青壮年。小镇也试图改变过这种面貌,前几年也搞过一次招商引资,在小镇北侧、车站南侧建了一处水上乐园,但是由于配套交通没跟上,加上车站不办理客运业务,没有多少游人,也就只能半死不活地维持着。

水上乐园北侧不远的铁路边儿上,就是这个叫做小站的车站。车站办公楼的西侧,是两层小楼的小站警务区,白色的外墙,蓝色的墙裙,透明的玻璃,素雅而庄重。站在两层小楼上放眼四周,这里有一种安静而又多彩的美。在这个几乎被农田包裹起来的地方,春天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海,夏天有接连成片的青纱帐绿,秋天有一望无垠的金色谷浪,冬天则是难辨沟壑的银装素裹。

小站的四季是彩色的。陆之光初来乍到时,也这样认为过。

但现在,陆之光就愣愣地站在警务室的窗前。窗外飘舞的雪片越来越大,他眼前的那块儿玻璃也变得雾气蒙蒙,越来越模糊。陆之光的心情糟透了。他思索了一阵,用食指在那雾蒙蒙的玻璃表面,忧郁地写了两行字:尺水隐见蛟龙骨,背负青天恨黄昏。

陆之光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再过九个月的见习期,他就可以回到报考单位报到上班,那里起码有他现在想要的城市生活。但他此刻就是觉得憋屈。铁路公安一批招录二十多个人,唯独他被分到了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整天都要守着这样一条全开放的铁路,干的却又是哄牛赶羊的差事。一年见习期才过四分之一,他就觉得度日如年了,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完全没有存在感嘛。他觉得他可以忍受自己穿着校服去工地当民工,却不愿意接受自己穿着警服在这里哄牛赶羊。他认为,穿警服的人不应该干这些。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娃儿,陆之光向往过繁华的城市生活,但就是因为他这种向往太过强烈了,他才跟初恋女朋友雯雯分了手。因为雯雯曾经不止一次地向他表示过,师范大学毕业以后要到农村去支教。陆之光也向往过安宁的乡村生活,临近毕业时,就业的压力像山石一样,压得他透不过气儿来。尤其是当时的女朋友丽丽,不时嚷着若他不能留在省城工作,他们两人就只能拜拜的言论,如同烧红了的烙铁一般,大面积地灼烧到了他的逆反心理。他渴望逃脱,渴望乡村生活中的那种宁静与庇护。

“咚咚咚,咚咚咚。”两串敲门声菜刀斩鳝鱼一样,砍断了陆之光肆意游荡的思绪。车站职工?不会,他跟那帮人几乎不怎么往来。报警群众?更不会,来了三个月,还没受理过一起群众报警。刚从窗前回到床前的陆之光来不及再想,又是一阵急促有力的敲门声。他不得不踢拉着拖鞋起身开门,却是所长和一个中年男人。

所长没怎么说话,就将中年男人介绍给陆之光,说:“最近小站警务区护路队员流失得一个不剩,所里经过努力协调,先补充一名。”也就是这个叫乔连发的中年男人。临走时,所长悄悄对陆之光交代:“乔连发的另外一个身份是小镇村治保主任,希望以后两人好好配合,齐心协力开展好工作。”陆之光听出了弦外之音,不就是让我哄着人家干活儿,不要得罪人家嘛。配合?冠冕堂皇。

乔连发三天以后才正式上班,陆之光站在门口目送两人走过车站运转室,然后再走上“官道”。那里,原本有座预制板搭成的小桥,桥的另一侧有块空地,算是停车场,停车场再往东,就是通往外界的小路了。一周前,有个冒失的职工,开着皮卡工程车非要进站区,结果预制板被轧断,车也掉沟里了。为了方便出行,不知哪个职工弄来一副腐朽的不成样子的棺材板搭在沟上,也算是新桥了。陆之光第一次走在上面心里直发毛,不过当他知道这桥的名字后就好受多了。那帮职工管这棺材板桥叫“官道”。

所长到了停车场原本是要直接开车走的,但他看见了不远处一群正在冒雪看火车的村民。陆之光也看见了。所长对着那群正在往护坡方向移动的村民喊:“老乡,不要再往前走了,危险。”那群人看火车一样新奇地看着这个穿警服的男人,没人再继续往前走,但也没人开始往后退。所长朝陆之光努了努嘴,示意他过去清理一下。陆之光点点头算是回应,但所长这边带着那名新招录的护路队员开车离开,他那边就回屋继续躺到床上胡思乱想了。

这群可恶的村民!陆之光实在是拿他们没有半点办法。宁西铁路已经通车三年多了,还是有一波又一波前来看火车的村民,更有甚者,还有村民开着农用拖拉机,载一车人过来集体观看,小镇一小、二小的学生也经常混迹其中。看就看呗,非要跑到没有任何防护设施的护坡上看,以至于附近已经发生好多起列车防轧人临时停车了。因为这个事儿,所长也批评过陆之光好多次了,谁让他维护辖区线路治安工作不力呢。对如何整治村民跑上护坡看火车的问题,小站的前任驻站公安老刘也是苦恼了三年,最后还是带着遗憾退休回家养老了。陆之光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一开始的时候,每来一波人,他就过去搞安全宣传教育,再来再搞。可惜没有用,来过的受到了所谓的宣传教育不来了,但那不还有没来过没受过宣传教育的么?后来陆之光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他在那唯一能够爬到护坡上的黑道口儿撒碎玻璃碴儿,但农村人哪会怕什么碎玻璃碴儿呢?反正人类已经不能阻止那帮村民前进的脚步了,省点气力睡觉吧。陆之光放松得近乎进入梦乡儿。但他发觉自己饿了,他开始起身往外走。从到这里第一天开始,他就懒得在车站食堂吃,所以不得不舍近求远跑到镇上去。

屋外,还下着雪。站外的沟沟坎坎儿,到处都跟肿了一样。陆之光踩在那些咯咯吱吱的白色肿块儿上,蹒跚了半小时才到了镇上。他照例要了一碗鸡蛋面,十块钱。陆之光到镇上吃饭的话,只来这一家餐馆。这家只卖面食的餐馆,就紧挨着乡道,也距离小站最近。能节省一步,陆之光断然不会再多花半步的力气。

吃完面已是满头大汗,出门时天已经擦黑。街上的那仅有的六盏路灯,探头探脑地发出了橘黄色的暗光。“啪”的一声过后,离陆之光最近的那盏路灯应声而息。又是张三疯在用弹弓打路灯了。按照陆之光以前的脾性,他肯定是要第一时间前去制止的,因为他是警察,有义务制止任何损害公私财物的行为。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如果没有必要,他连小拇指都懒得动一下儿。再加上他听餐馆老板说过张三疯的情况。张三疯原本是个正常人,但就在他刚刚退伍回村后不久,因为一次征地拆迁纠纷,他被人打了一顿,出院以后就开始疯疯癫癫。张三疯在家排行老三,疯了以后就被唤作张三疯了。每次看见张三疯从附近经过,餐馆老板都会拿给他些吃的,或者喝的。张三疯起先也是个不赖的人,餐馆老板这样评价那个疯疯癫癫的年轻人。

那个叫张三疯的年轻人,有一个常人难以理解、乡邻难以接受的怪毛病。他厌光,并且不是简单的讨厌,而是近乎恨之入骨一样的憎恶。不管是家里的,乡邻的,还是街边的,但凡能发光的东西,他都要用弹弓去打,直到那东西被打到不再发光为止。没人能夺走他的弹弓,也没人能拿他怎样,谁让他有精神病呢。

“我不是一个神经病,别把我当成一个神经病,我不是一个神经病,为什么你们总是这样想……”北环外,长兴路尽头,省城郑州的霓虹灯光,花红又柳绿。街角儿,一家不大的理发店门口,摆着两只不大的小音箱,正反反复复地播放着一首奇怪的歌曲。

一群民工蹲坐在马路牙子上,有的光着背,有的穿着看不清图案的短裤,有的甚至光着脚丫片子,有的则把嘴里的香烟抽得嗞嗞乱响,并且狼烟四起。他们或露着黑黄的牙齿交谈说笑着,或绕过脖颈狠狠地抓着赤裸裸的背,又或抠着脚趾头静静地注视着过往的行人。又一个打扮时尚的漂亮姑娘从他们面前经过,那里突然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姑娘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放光的眼睛,逃一样飞快地跑开了,身后却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哈哈笑声。

民工当中,有一个年轻人也在笑,只不过他笑得相对安静。他嘴角儿微微地向上抖动着,却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算上今天,他来到不远处那个工地已经是第十六天了。他开始慢慢适应那里。那个准备开发成水产调味批发市场的工地,是他民工生涯的第一站。来之前,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回想起这半个多月的点点滴滴,他有些一言难尽。酸、苦、辣、咸,他心里四味杂陈。

上班前一晚,他失眠了,因为那些长牙的蚊子。工地给这群民工们准备的工棚,原先就是废弃库房,断壁残垣、无门无窗、蚊虫肆虐。第二天早上五点,蚊子刚刚收了神通,他就被叫起吃饭,白米粥、大馒头、小咸菜。在那个还没有食欲的时间点儿,他就着满是泥沙的自来水,洗脸、刷牙、应付两口,就跟着邻村的大哥、大叔、大伯们开始上工,捡拾工地上散落的脚手架钢管,扛到卡车上堆齐码正。这是个完全不耗费脑细胞的力气活儿,简单。但九点以后的烈日蒸熟了工地,他没有手套,一个上午过去,饿得头晕眼花不说,两手都被滚烫的钢管烙起了水泡,右脚也被工地散落的钢丝扎了两个窟窿,汩汩地冒着血水。十二点整开饭,步行半小时返回工棚,他开始习惯每餐吃两大瓷碗米饭或面条,外加六个馒头的生活。他体会到了终日饱食带来的好处。不饿。

那个炎热的夏天里,每晚八点吃饱晚饭过后,他也会打着饱嗝儿,跟其他工友一样,赤裸上身、吊着裤衩、赤着脚丫,坐在长兴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看着过往的行人,谈着过往的汽车,也接受着偶尔路过的年轻女性躲闪的脚步和鄙夷的目光。对此,他慢慢学会了习惯。除了习惯这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或者自己能去改变什么。小时候,家人拉着他去找先生看相,那先生翻看了他的掌纹说:“将来会是个武将。”他不知道武将放在现在这个社会里,到底是怎样一种角色,但他对那先生说:“如果我的掌纹代表我的命运,那么,我的命运永远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有时候,他也干些别的活儿。清扫建筑垃圾的时候,一把扫帚过去,伸手不见五指,过后难辨眉眼。身体上的苦累尚可忍受,精神上的折磨有苦难言。他以一名临近毕业大学生的身份出现在工地,这给业余生活极度贫乏的工友们,带来了一个久谈不衰的热烈议题。或许他们本无恶意,但他却处处躲闪。人在逃避问题的时候,往往会自己撞见自己。确实如此,他能躲过别人的目光,却躲不过他们的热议,更躲不过自己内心深处的一遍遍拷问。

工友当中,有一个叫何建设的邻村大伯,那是他初中同学的父亲。老何喜欢讲他儿子,讲他儿子在一本院校的美好生活,大意是他儿子非常争气,只复读了两年时间,就考上了河大,那可是省里首屈一指的好大学。学校里追他儿子的女孩一大堆,其中一个女孩父母表示:只要他儿子愿意去女方所在城市发展,并跟女孩结婚,女方愿意资助他儿子继续学习深造,并提供女方家族企业高薪职位,包括房子、车子。他儿子目前还在犹豫当中。

这位父亲喜欢教导别人,尤其喜欢教导他面前的这位大学生,教导的主要内容是,一流大学与三流大学的差别,那还是很明显的,要不然也不会都念大学了,还沦落到跟自己一起当民工,每天就想着那点儿工钱,好男儿就应该像他儿子一样,多复读几年争取考个好大学,不然早晚还是逃不出回村种地打牛腿的命。

对于这些教导,他通常都是不作任何回应的,这也为他后来的工地遭遇埋下了伏笔。随后的工地生活中,但凡是与这位父亲搭班儿,对方总是借口这不舒坦,那不得劲,然后看着这位大学生先干完自己的活儿,再去干他的活儿。工友们发现了有这等好事儿,成为大学生的搭档,也日渐成为了工地上的香饽饽角色。而他,也在渐渐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从不缺少落井下石的人,也不缺少锦上添花的人,唯独稀缺那么一位为你雪中送炭的人。

他被叫做小根,因为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三代单传,所以乡邻都叫他小根。但工友们却只会在街上的时候这么叫他,在工地干活大家通常都只叫他大学生。因为在这个数百人的工地上,数他最年轻,最关键的就是只有他这么一位大学生。他们不担心会叫岔。

张三疯也听见了那一声清脆的响动。他看见自己打中了一盏路灯,孩子似的手舞足蹈,拍手叫好。当他再次举起弹弓,试图击灭下一盏路灯时,却怎么都打不中了。他很懊恼的样子,捶胸顿足,唉声叹气,然后悻悻地离开了。他又回家练习准头儿了。

警务室外的大雪,满满当当地下了三天,陆之光浑浑噩噩地睡了三天。一箱新拆封的泡面,足够他撑一星期不用再出门了。

咚咚咚,咚咚咚。又是敲门声。陆之光披着毯子起身开门,原来是乔连发过来报到上班了,还给陆之光带来了热腾腾的饺子。陆之光也不客气,着急忙慌地边吃边吞吐着热气。乔连发看着饿痨儿一样只顾吃饺子的陆之光,冒出来一句:“俺这个新人儿,要送陆警官一份见面礼儿。”陆之光停了下来,然后用筷子试探性地捣了捣碗里的饺子。乔连发摇了摇头。“那是啥?”陆之光问。“嘿嘿,俺要把那帮看火车的治下去。”乔连发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先让他,被婉拒后又自己点上,再吹出一阵烟雾。陆之光见过那烟,金梦牌的,之前卖二百块钱一包,香烟限价以后还要卖九十块。在小镇这样的小地方,很少有人会抽得起这么昂贵的香烟。缭绕着冒起的烟雾,让陆之光觉得那背后尽是神秘兮兮。

“老师,他刚才指我。”小镇一小的操场上,一个小学生指着另一个小学生,向旁边一位年轻美丽的女老师告状,义愤填膺地。雪后的太阳,暖暖地把地面烘出丝丝热气儿。天,总算晴开了。

陆之光跟着乔连发站在校园的操场上。看着蹦蹦跳跳聚集起来的学生,陆之光怀疑乔连发的法子能不能行。学生到齐以后,校长先站在台上讲话,大意是小站警务区陆警官协同村治保主任莅临一小,给大家上集体安全宣传教育课。本来叽叽喳喳的小学生噼里啪啦地鼓完掌后安静了下来,陆之光两人上了台。乔连发很气场地把旁边的陆之光介绍给全校师生,这让陆之光感觉这个治保主任,就像古惑仔电影里的大哥一样霸气侧漏。“大家都喜欢看火车么?”乔连发一下子又温和起来。学生自然回答“喜欢”。凡是与学习无关的事情,貌似学生都会喜欢。“那大家喜欢跟谁一起看哩?”乔连发又问。“老师,家长,小伙伴。”下面七嘴八舌地回答。“那好,俺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好事儿,”乔连发顿了顿,“受小站警务区陆警官委托,俺,代表小站警务区宣布,从这个星期的每个星期五下午开始,没有课的学生可以跟着班主任,带上各自家长,集体到小站参观火车,大家说好不好?”“好!”学生们欢呼雀跃了。

按照乔连发之前跟陆之光商量的方案,要治那些看火车的人,堵不如疏,与其一个一个劝着离开,不如让他们都尽可能多地过来,来过几次没什么新鲜感了,自然也就会不来了。可是怎么发动他们都来呢?乔连发又提供了一条建议,那就是通过学生,反正看火车的人当中,学生也占很大部分,而每个学生都又关联着一大波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九叔叔十老爷。这不失为一条捷径。陆之光认认真真地制订了一套参观方案,然后才正式向所长进行了汇报。所长却只给了一句话:“稳妥推进,确保安全。”

被校长送出校门时,陆之光的眼睛突然被一双绕过肩膀、穿过耳根的手蒙上了。他下意识地判断,那应该是一双小个子女生的手,还散发着淡淡的护手霜味道。陆之光感觉这里是为人师表的地方,不太适宜这样的亲昵举动,所以他很快扒开了那双热乎乎的手。他的眼睛被那双手用力捂过之后,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但他还是很快看清了对方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太熟悉了。

“哈!哈!哈!”张三疯举着弹弓望天大笑三声。一连数天他都在苦练弹弓绝技,直到自己感觉满意为止。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掌握了百步穿杨的独门绝技,绝对有能力重出江湖笑傲小镇了。无奈天还没黑,没有灯给他打。他就又猫回自己的黑屋子蛰伏了。

陆之光看清了,看清之后他就瞪着眼睛,杵在那里一动不动,毫无掩饰地表达着他的惊讶。那是一张熟悉而又生动的面孔,它的每一部分都那样小巧精致,就像它主人的身材一样玲珑曼妙。那张面孔被陆之光默默地关注过五年,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他才鼓足勇气向那张美丽的面孔坦露心迹。陆之光一直都觉得雯雯这张脸是最生动、最美丽的,哪怕是遇见丽丽以后。可两人好上以后,雯雯一直不为自己所动,执意要回农村教书。这让刚刚走出农村的陆之光感觉既生气又无奈。但是没想到造化弄人,转了一大圈儿,自己居然在这样的场景中,再次与初恋女友雯雯重逢。

“你怎么在这儿当警察?”雯雯对着自己被扒掉的双手哈着气。

“我……我……”陆之光憋了半天,“我很快就会回省城的。”他品出了那话里鱼刺儿一样的锋芒,还有那似有似无的跟他一样的惊喜。

“哦,哦,我就在这所小学教学,以后你若有空可以来找我,刚才你在台上,我还纳闷自己看花眼了呢。”雯雯说完,跟愣在一旁的校长打了招呼,然后又跟小学生一样,蹦跳着跑回教室了。

周五,很快就到了。小站一下来了三百多人,光是学生家长就有一百多,居然还有不少白发苍苍的老人。好在所里及时增派了警力,才使参观现场秩序井然。按照拟定的参观计划,陆之光、乔连发分别带领学生和学生家长参观了小站,又站在站台上近距离观看了停靠的货车,然后通过预设的展板,宣传了安全常识,回答了一些现场提问。让陆之光觉得很搞笑的是,一位年逾七十的老汉竟然那样问他:“小同志,你是中央派来给俺们修建复线铁路的吗?”陆之光忍了半天才没有笑出来,想了半天也没有答上来,最后只能说自己是铁路公安,是上级派来保卫铁路运输生产安全的,至于修建复线铁路,那要等中央规划好了才能逐步执行。老汉听了半天,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参观现场,陆之光再次遇见雯雯,雯雯还进了他那几乎无法下脚的警务室。“哇塞,你们这里居然有独立卫浴、整体厨房,还有空调、电视、电脑、冰箱、洗衣机、电磁炉,而且还有专门一间文化活动室,简直就是一乡村别墅嘛,你们领导对基层可是真好。”每个房间,雯雯都要探着脑袋瞧一瞧,最后她把目光停留在了餐厅——餐桌上是堆积的像小山丘一样的泡面盒子,餐桌下是陆之光那双被泥糊了一样的球鞋,离餐桌不远处的地上,则有一堆散落的已经被掏空内脏的泡面佐料袋子。“你吖,应该先让人家参观一下这里。”雯雯嘟起嘴巴指了指。“参观就参观,咋了?”陆之光脸微红:“你没听过有句老话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吗?”雯雯背起双手不以为然:“别忘了,还有句老话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呢。”

“算了,我不跟你斗嘴,我请你吃饭吧。”陆之光也觉得理亏。

“给个充分理由,不然我才不跟邋遢的人吃饭。”雯雯调皮起来。

“就算是他乡遇故知的小型庆祝晚宴吧。”陆之光想了想说道。

“好吧,我知道镇上新开了一家还算不错的餐馆。”雯雯紧接着补充道:“但我保证一次把你吃回解放前,不吃穷你我决不收兵。”

陆之光褪下警服,换上便装。锁门的时候,雯雯突然对他说:“你知道这里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喜欢看火车么?还有,你知道那个老人为什么会问你那样奇怪的问题么?”陆之光摇头。“那是因为他们这里贫困,他们渴望这条新开通的铁路,能给他们带来变化,能给他们带来希望!”雯雯感叹道。居然是这样的原因,陆之光心底莫名地震痛了一下,就像被张三疯用弹弓打中了胸口一样。尽管他也知道,张三疯疯疯癫癫不假,但他从来都没伤过别人。

俩人走过官道才想起来距离晚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雯雯提议先去水上乐园,然后再吃饭。陆之光说:“水上乐园就那几个破池塘,几条小破船,就敢收门票五十块,太坑人。”雯雯却兴趣不小:“几年不见,你怎么小气了,不过我有办法,专治各种小气。”

经三路林科院家属小区,是小根的第二个工地。他的岗位变成了初期水电工,听起来好像有些技术含量了,但实际也就是在每完成一层楼房的框架搭建后,由他和其他几个工友,用扎丝把松散的水电管路,重新加固到钢筋上,再拿透明胶带把裸口的水电管口封死,防止后期泥沙灌入。他们也管这档子活儿叫灭口。

而到了夜里,他就睡在工棚高低床的上铺,几里哐啷好容易躺了上去,房顶上搭着的石棉瓦就贴到了鼻尖。早上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睁眼睛,第二件事是抠鼻孔,灰尘太大。有些时候,他也会扛着梯子、拿着工具乘坐公交,客串到工头承包的其他工地干些杂活。坐公交时,即便旁边的位子空着,即便前面的乘客站着,也无人落座他左右。而他,就丰碑一样悲壮无比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担心自己起身站着的瞬间,场面会更加尴尬。

小根的那些工友,基本上都是同村或者邻村的农民,淳朴友善,但也不乏狡黠滑头。小根之前也想过去干些别的,比如发发传单、搞搞社会调查,又或是站到科技市场周围,骗骗过往行人组装电脑,但他觉得那些工作要么收入不够稳定,要么就是要昧起良心骗人,还是建筑工地既实在又稳妥。虽然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却只给三十块钱,但却从来不用为吃住的问题发愁。那本也是一项不小的开支。况且在工地,只要肯出力,就会有钱给。

小根父亲病了,治病是要花钱的。他必须保证每天有钱挣。

二七区兴盛路德化购物公园,是小根的第三个工地。他一手拿锤、一手拿錾、一肩扛梯,工作在同班同学随时可能出现的繁华闹市,他怯懦而又卑微地活着、挣扎着、煎熬着。一锤一錾、火石俱下、眼泪直冒。他不是伤心难过,只因沙石迷了眼睛。那无用的帽檐儿,也就能挡挡落尘,对飞溅的沙石则完全不负责任。

后来,小根还去了第四个、第五个工地。工地生活并非始终饱受折磨,也有幸福时刻。那一次,他的女朋友过来看他,坐在北环路边的小吃店里,这个叫丽丽的漂亮女孩看着他,说:“之光,你黑了、瘦了。”小根愣了一下。丽丽赶紧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什么,我很好,就是突然不习惯被人叫出大名了,他们都叫我小根。”陆之光苦笑了一下,喊服务员点菜后,又接着说:“他们也都叫我大学生,我都快不记得陆之光这个名字属于谁了。”

“要不,我跟我爸说说,你跟我爸干吧,别受罪了,你看你成啥样了。”丽丽不知道家人能不能接受这个孙少平一样的男孩儿,但她此刻却不无心疼地说着,眼睛里也开始闪动出晶莹的光了。

“你再让我撑撑,再撑撑。”陆之光低下头,试图看见自己的鞋子,但却被面前的餐桌遮住了视线。“我还可以再,坚持坚持。”

临别,丽丽送给陆之光一件礼物: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条豹纹内裤。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的最为时尚的衣服。那一晚,他特地洗了澡。尽管工地地下水通过自来水管的过滤后,依然还是那样的物质丰富。认认真真地洗完澡后,穿着那条内裤,陆之光躺在砖块垒砌的木板床上,摸出手机,给丽丽发了短信:内裤质量真的很好,关键部位还是双层的。半个小时过后,丽丽回复,她和妹妹看完短信,笑了十分钟,然后哭了二十分钟。

陆之光是一个放养型的孩子,就像他小时候去山上放牛一样,只要不是无影踪,便任由它去。正因为这样,直到初中二年级,他才知道下河游泳与澡堂洗澡的区别,他才知道人在冬天原来也是需要洗澡的,他才知道不是每个人的裤子里面,都像他一样是裸着的,其实人是需要穿内裤的。而那之前,他裸了十四年。那时他的内裤都是街边两三块钱买的,大学时穿的内裤,稍微高档一些,农业路黄河食品城店里买的,十块钱三条。在那之前,他还不知道两三块钱一条的内裤和二三十块钱一条的内裤有何区别,不过那以后他知道了,昂贵的内裤,关键部位多是双层的。

雯雯说有免门票进入水上乐园的办法,陆之光起初以为是园方会对教师和警察免门票优惠,但他跟着雯雯走了半天,才发现根本不是那样。雯雯是要带着他翻墙逃票进去。他明确表示自己反对这种行为,被抓住很丢份儿的,而且他也不是能做出那种事儿的人。雯雯却激将他不但小气,还胆小。想了一会儿,陆之光决定冒险一次。跟雯雯久别重逢,他不打算扫兴。但他们这边刚刚翻进去,那边就被两名穿戴得跟伪军一样的保安逮了个正着。

“站住,恁俩干啥哩?”

“游玩的。”

“买票没?”

“没有。”

“咋进来哩?”

“翻进来的。”

“听俺口令——向后转,齐步走,立定。翻回去。”

一名保安跟陆之光一问一答。

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陆之光恨不得土行孙一样,瞬间拱进自己脚下的土里去。奇耻大辱啊。他心想。但背后的雯雯不但跟没事人一样,还一只手挽他臂弯,一只手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

在保安的严密监督下,两人狼狈不堪地翻回了原处。陆之光心想,这俩保安肯定之前就发现自己和雯雯准备翻墙逃票,然后就躲在某处准备抓他俩现行,最后再一击即中给自己难堪,最最关键的是,他们居然还使用警察培训的口令命令自己,这可真是李逵遇见李鬼,而且李逵还被李鬼打得落荒而逃,丢人到家了。

雯雯却挽住陆之光若无其事地向前走。“走。”她面无表情地说。

围着围墙走了二十分钟,两人才走上乡道。陆之光以为会是直接去餐馆,不想雯雯竟然拉着他径直走到了水上乐园售票处。雯雯买了两张门票却不直接进去,又拉着他返回了之前翻墙的地方。陆之光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是个笨人,但跟雯雯在一起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突然就变得不怎么开窍了。尤其是面对此时的雯雯。

“干嘛?”陆之光问。

“翻进去!”雯雯命令。

“你疯了么?我们有票。”陆之光莫名其妙。

“你不翻的话,我跟你再不来往。”雯雯嗓门加大,不容置疑。

考虑半天,陆之光再次翻了进去。雯雯紧跟其后也翻了进来,还是陆之光抱下来的。接触雯雯那一霎,陆之光突然心跳加速。

“站住,恁俩干啥哩?”

“游玩的。”

“咋进来哩?”

“翻进来的。”

“听俺口令——向后转,齐步走,立定。翻回去。”

陆之光死的心都有了,一定是雯雯那几声大嗓门,把这俩保安又招来了。这分明就是自取其辱自讨苦吃嘛,陆之光想不明白。

“我们不翻。”雯雯从他背后站出来,凌厉地回应着两名保安。

“那就跟俺俩走一趟吧。”其中一名保安老道而沉着地命令道。

“我们就在这儿,哪儿也不会去。”雯雯紧抱着双臂坚持着。

纠缠了半天,两名保安还是把两人带到了经理室。一路上,雯雯都在磨磨叽叽,一副不情愿跟随的样子,这让两名保安更加确定了两人理亏心虚。经理乍一看上去,还是个和颜悦色的中年男人,但他满脑袋那根根乍起的短发和飘忽不定的眼神,却不时地发射出丝丝戾气。两名保安争着陈述陆之光二人的种种罪状,无非就是这俩人两次试图翻墙逃票,并且态度恶劣,拒不改正,而他们两人又如何如何坚守岗位,及时制止了这种行为等等。

两人好不容易说完了,经理果然严厉起来:“看你俩也不像那买不起门票的乡下人儿啊,怎么就干起这种令人不齿的勾当呢?”

雯雯慢慢地走上前去:“我不管你是谁,都请注意你的措辞。”

陆之光一路过来,几次都试图让雯雯出示门票,免得自找麻烦,但雯雯却明显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一直不为所动。

“呦吼,还措辞?文化人嘛,真是世风日下,文化人也会逃票的么?”经理不依不饶,“你们要是有票,我今天立马开了这俩保安,如果没票,那就老老实实呆着给我写份检查,不是文化人么,也算发挥你们的特长。对了,写得不深刻就送你们去派出所。”

“你确定你说话算数?”雯雯冷笑起来。

“我是经理,说话当然算数。”经理不明就里。

“啪!”两张门票结结实实地摔在了经理面前的老板桌上。“我们可以走了么?”雯雯掷地有声地对经理说。“对了,别忘了开了他们,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雯雯补充完了这一句,拉着瞠目结舌的陆之光,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经理室。两人近乎走出水上乐园又上了乡道,还听得到背后,经理那一阵阵大声呵斥叫骂的声音。

乔连发的办法真的奏效了。一连数周的参观活动过后,前往小站周围看火车的村民和学生渐渐少了许多。期间,陆之光还如法炮制,带着乔连发分别去了镇二小和附近的其他几所小学,并发动他们也带上自己的亲友一起参观。从派出所反馈的报警记录就能看出,小站辖区司机防轧人临时停车的次数在逐步减少,陆之光还因此得到了所长的表扬。这让来了四个月之久的陆之光,第一次感觉到了自身的存在感。他实际上是享受这种感觉的。

陆之光出了派出所大门,准备返回小站时,感觉肩膀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是同事大张。“你小子命好啊,还能受到所里表扬,你说咱俩都是驻站公安,两个站也就相隔几十公里,你那现在太平盛世了,我这还时不时地搞出几起货盗案件,而且连个蛛丝马迹都找不到,天天受批评,我都头疼死了。”大张埋怨。

坐进了返回小镇的新农巴士,陆之光还在想大张的话。大张所在的那个站新建时,几乎拆掉了线路北面的一个小村子。村民是支持修建铁路和车站的,但他们要求迁到铁路南侧以后,铁路上要在车站附近修建一座涵洞,线路北侧还要修建一条水泥路。他们希望到线路北侧种地时方便一些。涵洞和水泥路很快就建好了,线路北侧水泥路旁边,除了两三户孤寡老人还留守在没被拆掉的老宅子里,就只剩下大片大片的庄稼地了。就像大张说的那样,说来也怪,被盗货物跟凭空蒸发了一样。一般的货盗案件现场,周围都会有运赃车辆留下的蛛丝马迹,但那个站的货物被盗后,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每次货物被盗后,民警都会询问那几户老人有没有看到可疑情况,甚至还查看过他们那几间破屋子,但都是一无所获。通过回放周围几条公路的监控视频,也没有发现案发时段前后有任何可疑车辆出入,被盗货物就跟被直升飞机直接从天上吊走了一样。还好小站保留货车并不多,加上每晚除了安排乔连发认真清站查车外,自己也严格巡查站车。

但陆之光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有天晚上他送雯雯回学校,刚走上乡道他就觉得不对劲,他一脚踩到了低洼处。借着手电光,他看到脚下有被大车碾过的深深的坑,而且是一直顺着乡道延伸。前几天刚下过雨,乡道的土路有车辆的新鲜压痕很正常,但陆之光注意过,这几天车站没有大型作业车辆来过。他担心是小站保留车上的货物被盗,赶紧电话通知乔连发到车站问问近日有没有发现破封、破蓬列车。直到乔连发在一片嘈杂声中回话过来说没有他才放心。听得出来,乔连发正在跟那几个车站职工喝酒。

与雯雯的再次重逢,也让陆之光死气沉沉的小站生活,泛起了别样的涟漪。他开始打扫卫生、收拾屋子、整理衣物,还在屋后刨出了一块儿小菜地,打算开春以后种些蔬菜,然后可以自己生火做饭。但是眼下,他还要靠雯雯下班以后给他带饭过活。

大多时候,雯雯是从镇上买饭过去,然后两人一起吃。只有到了周末,雯雯才会在自己宿舍做好了饭带过去。相比之下,陆之光觉得雯雯做的饭更特别,也更美味一些,可能更符合他的胃口吧,他这样想。陆之光不爱吃生韭菜,他觉得生韭菜味道很大,而且很怪,包括烩面出锅后被丢进碗里的那种泡得半生不熟的韭菜,陆之光也不感冒。而雯雯每次放韭菜都会煮得很熟,这让陆之光很感动。陆之光还讨厌吃芹菜杆儿和白菜帮儿,他觉得芹菜杆儿和白菜帮儿的纤维都很粗,都很不容易嚼烂。他胃不好。但是雯雯炒的芹菜杆儿和白菜帮儿他却喜欢,雯雯炒出来的芹菜段儿不是用刀切的,而是用手一段段掰的,都是抽掉了那些个粗大的纤维丝的。雯雯用刀的时候也很讲究,比如她切白菜帮儿不是横着切,而是顺着菜帮儿的纹路纵着下刀,那样炒出来的白菜帮儿味道就会很特别。陆之光很享受这一切,用乔连发的话说,陆之光是个讲究人儿,那是对追求生活品质的人的另一种概括。

现在,陆之光打算给雯雯写情诗。确切地讲,他要以这首情诗为标志,再次追求雯雯。他认真地想过了,如果将来雯雯愿意跟他一起去城市,他就走;如果雯雯继续呆在这里教书,他就留。在哪里生活其实对他而言,并非想象的那样重要,关键他发现自己还是真的深爱着雯雯,而且他原本也并不排斥乡村生活。做个乡村的小站警察,也挺好。只要不是去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冒出写情诗这个念头,也就是一刹那之间的事情。那天雯雯拉着他走出水上乐园,快到计划的那家餐馆时,他追问雯雯:“为什么要闹这么一出儿?”陆之光指的是两次翻墙进入水上乐园。“那你知道张三疯为什么叫张三疯么?”雯雯问。“他在家排行老三,又是疯子,所以叫张三疯。”陆之光答。“那你知道张三疯是被谁打疯的么?”雯雯接着问。“莫非是被那俩保安?”陆之光好像有点明白了。“他是被那个经理带人打伤的,其中就有那俩保安,当时因为水上乐园项目征地拆迁,赔偿事宜还没谈拢就开始强征了,张三疯父母气不过,就过去理论,结果被打了。张三疯过去阻拦,一块儿被打伤住院了,出院以后就开始不太正常了,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废了。”雯雯动容地述说着。“不过本姑娘我,今天也算替他报了一箭之仇了。”雯雯随即又开心起来,“这家餐馆消费可是很高的哦,万一咱俩的钱加起来,都不够这一顿饭钱,你会怎么做?”

陆之光呆在那里一动不动,雯雯以为他还沉浸在张三疯的悲惨经历中,拉了拉他衣角,结果陆之光还是木头一样。也就是那一刹那,陆之光决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再次追求雯雯,追求这个善良、美丽的姑娘。但是从哪开始呢?他需要认真思考一下。

雯雯推着他进了餐馆,又接着问刚才的问题。陆之光想了想,回答说:“我会把你押在这里当人质,然后拿钱回来赎你。”雯雯却接着问:“那你会跑了之后再不回来么?”看着雯雯认真的样子,陆之光心想,怎么会呢?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但他没有回答。

他上次跟雯雯分手确实也在一家餐馆,当时因为留在省城还是回到农村的问题,他俩争得面红耳赤。趁着雯雯去卫生间的空档,陆之光结了账,不辞而别。显然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个餐馆老板在他走后又向雯雯收了一次钱。但陆之光此刻却没解释。

“你如果再敢溜掉,我这辈子就再不认识你,再不跟你见面。”雯雯恨恨地说。也就是那时,他知道如何再次向雯雯表白了。

小站周围看火车的人还在慢慢减少,这给了陆之光充裕的时间思考。他沉思了两天两夜,写情诗的灵感还是迟迟未到。直到第三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雯雯变成了仙女,并且踩着七色的云彩慢慢地飞向自己,他双腿一用力,自己也飞了起来。蜿蜒的宁西铁路就在他们脚下,安安宁宁地伸向远方。陆之光牵着雯雯飞呀飞,一点也不觉得累。他们顺着宁西铁路一路向西到了西安,再一路向东到了南京。他突然觉得口渴难忍,就牵着雯雯飞往进香河畔,那里河水清澈见底,河畔鸟语花香。不料从哪突然窜出来一只小鸟啄到了手,他疼得厉害,一下子从梦里醒了。

陆之光看看墙上的钟表,凌晨三点半。他起身喝了水,想到刚才做的梦,突然来了灵感,于是拿了纸笔奋笔疾书。写完之后他又想到了刚才的梦,又想到了身披五彩霞光的雯雯,然后他又想到了丽丽。跟梦里仙女一样的雯雯不同,丽丽不爱被陆之光称作仙女。那还是他第一次牵丽丽手的时候,他憋了半天说:“你就是我的小仙女。”丽丽说他老土。他就改口说:“那你就是我的小妖怪。”丽丽却黑着脸:“什么妖怪,非要是妖的话,我起码也要作个妖精,猪八戒才是妖怪呢。”那以后,陆之光私下就叫她小妖精了。

第二天一大早,陆之光就跑到镇上。他要买信纸,那种有香味的,带着忧郁背景图案的彩色信纸。结果他几乎跑遍了整个小镇,却都没有卖的。不过有家商店的老板告诉他,现在都没人写信了,这种九十年代的信纸,估计只有中学里的代销点可能还有得卖,他可以过去碰碰运气。那里也没有的话,就不用再费劲了。

陆之光跑到镇初中,果然,问了三家代销点之后,第四家表示仓库可能还会有存货。老板取来一看,纸张都发黄了,但陆之光还是买了,他喜欢把字写在这样的纸上面。很多年前,他用这种纸给雯雯写过信,雯雯回信说,字和纸一样漂亮,她很喜欢。

陆之光兴冲冲回到警务室,认真誊写了自己苦心经营三天的情诗。然后取了信封封好后再跑去镇上。如果真的买不到这种信纸,他打算要让北京的铁哥们杨赖皮给他邮寄过来一箱屯着。

到了镇上唯一的邮政所后,看着眼前这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小青年,柜台里面的女职员问了一句:“你确定要寄么?”“当然。”陆之光斩钉截铁地答。但他理解女职员的不解,因为收信人的所在单位,就在这家邮政所的正对面,直线距离甚至都不足二十米,女职员肯定在疑惑这家伙为什么不直接送过去简单了事,就像陆之光当初疑惑雯雯明明买了门票为什么还要翻墙逃票一样。

这边刚寄出了信,陆之光手机就响了,是乔连发打来的。“陆警官吗?赶紧过来吧,进站信号机被砸了!”陆之光来不及多想,赶紧挂了电话往回赶,一路上他都在想,进站信号机被砸了?破坏铁路交通设施?算不算刑事案件?如果算的话那自己罪过就大了,都怪自己大意了,以为小站辖区也就是看火车的人多点,整治下去就万事大吉了,现在倒好,一不小心还出刑事案件了。

飞奔到水上乐园附近的时候,陆之光发现有个人正在从地里往镇上跑。陆之光很是疑惑,为什么有路不走,偏要从地里走。从背影和走路姿势判断,那个人看起来好像有些熟悉。但他来不及想更多,信号机被砸事关重大,他必须火速赶到事发现场去。

陆之光满头大汗地赶到现场时,小站站长和几个职工,还有乔连发已经等在那里了。信号机真的被砸了,三个信号灯全部被毁,没有一个亮的。站长说已经报告过了,抢修的工人,还有派出所,马上就会派人过来。不过目前已经影响两趟货车运行了。

陆之光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掉落一地的玻璃碴子,但他觉得自己需要立即做点什么。这时候,乔连发悄悄凑上来,“俺知道是哪个干的。”他小声地对陆之光讲道。

陆之光也想到了一个人——刚才那个从地里跑掉的背影。

一个秋天的傍晚,下工以后,陆之光告别了民工生涯。那天,下着大雨。他丢了那把近乎卷毛的牙刷,剩的半管牙膏、半块肥皂,一并送给了何建设。他带着自己剩下的行李——一条毯子、一把扎丝钩儿,怀揣梦想加入了铁路公安队伍。扎丝钩儿是他央何建设在砂轮机上帮自己打磨的,那是他初期水电工的作业工具,没有这把钩子,扎丝是拧不紧固的。他打算留下做个纪念。

丽丽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探望,留给他一盒豹纹内裤,也带走了送给陆之光的、夹着自己照片的相框。陆之光最初向丽丽讨要这个相框时发誓:它在我在,它无我无。但丽丽说自己担心陆之光在工地保管不好,陆之光知道那也是丽丽为数不多的宝贝物件之一,他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连同包裹着的毛巾,一并还了。之后他们也还联系着,但次数却越来越少。对陆之光而言,这次分手近乎是一个没有痛苦,甚至没有知觉的过程。就像他发的誓一样,相框从他的世界消失了,他从丽丽的世界消失了。

陆之光还没有来得及反刍分手的撕心裂肺,就被另一个噩耗闹得痛苦万分。他报考的单位所在地是城市,但却被分到了他之前闻所未闻的、这个叫做小站的地方,而且是要呆上整整一年时间的见习期。他想过立马辞职,哪怕再回工地睡木板床。那里,起码是城市。但他抵不过父母的坚持,他来了,硬着头皮来了。

张三疯被叫到了派出所问话,刑警大队的专案组过来负责这个案子,陪同他一起过去的还有他的父母,以及他的两个哥哥。

从已经掌握的证据来看,确实是张三疯干的。乔连发那天小声告诉陆之光,他巡线的时候,看见张三疯拿着弹弓从现场周围跑开。等他到了现场后,果然发现信号机被砸坏了。随后陆之光认真查看了现场,在距离信号机十几米远的一个沟里,他看见了一个玉米秸秆堆,秸秆堆的侧面有个刚好能容下一人的洞。在洞口,陆之光发现了十多枚被遗弃的、打磨得滚圆的石块儿,那是张三疯弹弓的专用弹珠。而信号灯下面,也找到了同样的石块儿。

陆之光随即报告了所长,所长通知随后赶到的专案组赶到张三疯家里。他们在张三疯的床头,发现了同样被打磨得滚圆的石块儿。被专案组长问到石块儿时,张三疯一反常态地精神起来。“报告首长,五班战士张、张、张三疯,已用石块歼敌十七,我方暂无人员伤亡,请指示!”说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本来还底气十足的他突然磕磕巴巴起来。临走时,张三疯还神神秘秘地表示他已练成神功,还会继续笑傲江湖。这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哭笑不得。

没过几天,专案组撤离了,张三疯又回到了小镇,被父母关在院子里。但这毕竟不是长法,他毕竟不是动物,不能一直圈养。

必须想门儿治住这个事,乔连发坐在警务室里,继续抽着他那九十块钱一包的金梦牌香烟,狠狠对陆之光讲:“可那货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二杆儿,软硬不吃,啥都不怕,村里、镇里、派出所,就连他爹妈也为整天给自己家换完灯泡,又跑去别家赔人家灯泡的事情头疼。咱们又能拿他咋着哩?”陆之光一时也没有主意。

乔连发走后,陆之光覆去翻来睡不着。正苦恼,门却响了。

陆之光开门,却看见站在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雯雯。“你这是怎么了?”陆之光心疼起来。“谁让你写那么煽情的东西寄给人家看?”雯雯看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陆之光,破涕为笑。陆之光这才想起来寄情诗的事情。这几天因为信号机被砸他都忙晕了,雯雯打电话说要送饭,他一直说自己近几天很忙,没让雯雯过来。没想到雯雯夜里大老远突然跑过来,为的就是情诗这件事情。

“你刚收到的吗?”陆之光打算再次确认一下邮政服务的效率。

“下午收到的,哭到现在。”雯雯嘟着嘴把信纸递过来,“念给我。”

窗外,雪花儿又开始飘舞了。一列货车哐哐当当地驶过之后,小站又陷入了一片辽阔的沉寂当中。站台上的几盏大灯,还坚定地放射着耀眼的亮光,也给这原本黑暗的夜晚增添了不少生机。有了光,夜就活了起来。没了光,这里的沉寂,就会沦为死寂。

“好吧。”陆之光挠了挠脑袋,仿佛脑袋做了错事要挨挠一样。

飘远的传说之绝尘仙

我虔诚地在神的面前

伏拜了一千九百八十五年

神终于应允我三桩心愿

我把这来之不易的三桩心愿

重叠成了我此生最大的期盼

那是我想与你地老天荒地相恋

一千九百八十五年前

今生今世还相依相恋

曾是我们许下的不朽誓言

然而神只答应让我下凡

随着他挥动的衣衫

我轰然跌落人间

为了这一天

我一动不动地在神的面前

跪拜了将近两千年

丢了英俊洒脱的我在人间

在人间又苦苦寻觅了两年

终于风尘仆仆地来到你的面前

可是我从你的双眼

看到了清晰的陌然

你挥挥手说不愿与我再相见

我头顶的蓝天开始凶猛地旋转

我脚下的大地突然剧烈地震颤

我的心被拧成了碎片

碎片里迸闪着的泪光如闪电般

它光芒四溅

我的眼前却漆黑一片

我又回到神的身边

祈求在他面前再守上一千九百八十五年

等待几世轮回后与你再相见

神说再过几千年她还是不愿与你相见

真正的悲剧并非悲惨事件的出现

而是它不可避免地重现

我问神那我算不算很惨

我对你太过依恋

神说其实她比你更惨,她对你更加依恋

之所以不愿与你相见

是因为你一下落凡间

你的一切皆化作了平凡

而正如她在你心中一般

你在她心中也是一位绝尘的仙

认不出平凡的你也是必然

她一直都认为她苦苦等待千年

等待千年的还是从前

还是从前那个能给她终生幸福的仙

其实为了这次与你相见

她比你还多等了两年

为了见你她在我身后跪拜了一千九百八十七年

只是她不知道你就是她几千年来的期盼

你就是能让她终生幸福的伴

你就是她心中那个绝尘的仙

陆之光动情地念,雯雯动容地听。陆之光委婉地回答了雯雯那天在餐馆,问自己会不会溜掉的问题,也隐晦地陈述了自己对雯雯的不朽之恋。陆之光知道,雯雯一直都最爱一首诗,那就是席慕容的《一棵会开花的树》。陆之光也算比葫芦画瓢模仿了一次,最关键是他要让雯雯知道,自己这一次再也不会离开她了。

“你不是八四年五月出生的么?怎么诗里面是一千九百八十五年?”雯雯抹了眼泪问道:“不过我确实是一九八七年出生的喔。”

“身份证比实际年龄大一岁,家人希望我能尽快达到法定结婚年龄,不过让他们失望了,我至今还是单身狗。”陆之光收了信纸。“你看咱两个男未婚女未嫁的,你要不介意,这穷乡僻壤你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了,咱俩再凑合凑合?”陆之光把玩着信纸不敢抬头。

“我才不愿意当母狗。”雯雯一把夺过信纸,小心地收进信封装好,“不过你要是决定不离开这里的话,我倒会认真考虑一下。”

陆之光猛地抬起了头。

十一

又见雪飘过

飘于伤心记忆中

让我再想你

却掀起我心痛

早经分了手

为何热爱尚情重

独过追忆岁月

或许此生不会懂

又再想起你

抱拥飘飘白雪中

让你心中暖

去驱走我冰冻

冷风催我醒

原来共你是场梦

像那飘飘雪泪下

弄湿冷清的晚空

原来是那么深爱你

……

陈慧娴的这首《飘雪》,曾是陆之光和雯雯的最爱。从词到曲,再到演唱者,都是他们的最爱。这首歌也贯穿了他们曾经那花样的学生时代。而现在,陆之光还在用手机播放着这首歌曲。

送雯雯回学校的路上,原本沉浸在歌声里的两个人,冷不丁地被雯雯一个问题唤醒了。“你说这世上真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么?”雯雯问陆之光。陆之光想了想,“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刚毕业那年,我陪同学到二七德化步行街买东西,看到一个扛梯子的民工,跟你长得太像了,真的,真是一模一样。”雯雯说。“我在一小操场看见你时,还纳闷呢,怎么又一个跟你长得像的?”

“是吗?那你还记得他穿什么衣服么?”陆之光浅浅地微笑着。

“好像是迷彩服,就是大一军训时学校发的那种。对了,那人还戴了一顶跟衣服很不搭的帽子。”雯雯说,“我当时真以为是你呢,不过同学赶公交,着急拉着我走了,我本来想过去确认一下的。”

“橘色的,下巴地方带着黑色松紧带的帽子,对吧?”陆之光闭起了眼睛,半仙开天眼看世界一样,神秘而又不紧不慢地说道。

陆之光把那段经历讲给了雯雯,雯雯哭得稀里哗啦。雯雯告诉他,他不该那样委屈自己,而应该在那个时候联系她,因为她一直在做家教,还是有些小收入的。但陆之光只是答了句“谢谢”。

返回小站的路上,陆之光几次都险些跌了跟头。过来时他和雯雯交换着使用手机屏幕当电筒,但回去的路上,他手机已经提醒电量不足了。镇上的路灯没有一盏是亮的。前阵子张三疯用弹弓把街上的路灯逐个打坏后,镇上一直没再组织工人修复。或许他们也是在思考对策吧。陆之光深一脚浅一脚不无苦恼地想。

张三疯练好了绝技之后,先是打坏了街上的路灯,看到再无灯可打,只能转战铁路,他发现那里的灯足够多,起码够他连续打上一个月了。他很兴奋。他要尽情地展示他的独门绝技了。

陆之光回到警务室以后,洗了个热水澡。因为张三疯的问题,他一个多星期都没顾上洗澡了,害的他刚才都不敢靠雯雯太近,怕雯雯笑话他身上男人味太浓。他一直都不喜欢自己邋里邋遢。

洗完澡,陆之光过去吹头发,虽然头发很短,但冬天短发照样不会很快就干。当他把电吹风的插头插到插座上时,看着插座上的防水面板,他灵光一闪——他想到应对张三疯的对策了。

第二天一早,陆之光就把整理好的文档、图片交给了所长。所长则立即组织干警开了研讨会议。按照陆之光的想法,其实应对张三疯用弹弓击打信号灯的方法并不复杂。首先是硬件防,由派出所出面协调,给小站两侧十公里范围内的所有灯,全部安装防击打钢丝网,钢丝网外层加装软玻璃防护面罩,软玻璃外面再加装专用防拆卸螺栓,这样既不影响灯光正常发散,又能双层保护防止弹弓击打受损。这也是陆之光从浴室插座防水面板上得到的灵感。而软件防,则是由派出所联合镇子、村子,共同到张三疯家里做工作,统一口径,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今后若再发生这类问题,作为监护人,必须对张三疯严加看护,不然家人也是要承担连带赔偿责任的。研讨会议一致通过了陆之光的建议。

很快,防击打面罩装起来了。陆之光还亲自拿弹弓打了几次试验,直到他确定那面罩确实具备防击穿效果后,才满意而归。

十二

有了雯雯的小站生活,陆之光觉得是安逸而又值得的。这与他跟丽丽恋爱时的感觉完全不同。陆之光跟丽丽在一起的时候,如果自己渴了,他会小心翼翼地对丽丽说:“我渴了。”如果他饿了,他也会小心翼翼地对丽丽说:“我饿了。”那是一种发条被完全扭紧了的感觉,而且是被时时刻刻都扭紧了的,从不放松。

乔连发已经不干护路队员了,他自己筹了一些钱,然后又找人合伙盘下了水上乐园,并且开发了农家乐、开心农场、货物运输等其他项目。但他还是会经常到线路边走一走、转一转。他还给陆之光介绍了两名年富力强、工作卖力的村民到小站警务区当护路队员,这为陆之光分担了不少工作压力。有天夜里,陆之光透过警务室窗户看见几个黑影儿,迅速扒进了保留货车车厢。他赶紧披了衣服跑过去,发现两名护路队员已经到了那里。陆之光询问那几个扒车黑影儿。“哦,是货车上面的押运员下来解手。”两名队员齐声答道。真是俩不错的帮手,陆之光感激起乔连发来。

转眼,这个冬天就快结束了。但雪花却在这一晚又漫天飞舞了,先是零散的试探性的一片两片,但很快就无所顾忌地多了起来。陆之光站在窗前,他先是小心地吹掉了刚刚落在玻璃上的一粒灰尘,等到整扇玻璃再次一尘不染时,他就对着玻璃哈着热气。玻璃随即就模糊起来,他趁着那热气还没化成水珠,在玻璃上写下了很是飘逸的两行字:今古人生事,成败一念间。刚写完,他就透过字里行间还算通透的线条看见了窗外的雯雯,雯雯揉搓着通红的小手,一边看着那些字,一边对搓着的手哈气。“你原创的么?很有境界喔。”雯雯问。“嗯。原创的,瞎写的。”陆之光答道。

陆之光把雯雯让进屋里,取了暖手宝给雯雯,然后出门去后面的小菜地。路过运转室的时候,隔着窗户,他热情地与里面的职工打着招呼。不一会儿,他就抱着几根新采摘的胡萝卜回来了,雯雯正擦拭着墙上一块亮闪闪的物件,那是新颁发的全路优秀警务区奖牌。“爱妻,晚会儿给相公包胡萝卜羊肉饺子吧?”陆之光把胡萝卜放进水池。“少占本姑娘便宜。”雯雯嘟着嘴,“你还没过考察期。” “啊?这都考察多少年了?”陆之光埋怨。“中断的时间不计入考察期限。”雯雯强调,“不过本姑娘今天高兴,请你去镇上下馆子,还去你最爱去的那家餐馆。”雯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口去换鞋。

“哦,差点忘了,你知道警察和公安有什么区别和联系吗?”雯雯已经换上了一只鞋。她弯着腰停在那里,歪着脑瓜儿却没头没脑地问陆之光。“我上网查了大半天,说东说西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能信服的答案,你知道的,那帮小学生现在越来越来难伺候了,十万个为什么都搞不定他们。”雯雯补充着问题的前因后果。

“哎呀,天下能有一半儿教师跟你一样这般认真负责,那我们伟大的教育事业就有救喽。”陆之光走上去帮她提上另一只鞋子。

“少拍马屁,知道就说,不知道就一边儿去。”雯雯捶了他一下。

“一般人呢,都以为这两个名词都是一个意思,其实差别大着呢。在我国,警察包括公安机关、国家安全机关、监狱、劳动教养管理机关的人民警察和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的司法警察。而公安呢,单指公安机关里的警察。”陆之光又取了外套给雯雯披上。

“哦,明白了。警察包括公安,公安从属于警察。”雯雯很开心。

还不到六点,镇上的路灯就亮了起来。与以往不同,那些路灯跟小站周围的灯一样,全部都加装了防击打面罩。陆之光牵着雯雯从灯下走过,又停下来抬头去看这些被武装起来的路灯。

雯雯忍不住说:“你应该也给自己脸上装上这种防护面罩。”

“为什么?张三疯可是只打灯,不打人的。”陆之光疑问道。

“你该担心的不是张三疯,而是本姑娘我。以后你要不听话,本姑娘就用九阴白骨爪挠你。”雯雯伸出双手作出一副挠人架势。

陆之光稳稳捉住那双手,轻轻地对那双手的主人说:“那你就尽情地挠吧,这辈子挠不够,我再等一千九百八十五年,直到你挠够。就怕你把我脸挠花了以后,再等五千年你也不认得我了。”

那天晚上,陆之光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宁西铁路真的修建复线了,而且线路两侧全线都加装防护栅栏了,小站也终于办理客运业务了。看着熙熙攘攘的乘车旅客,陆之光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在组织进站旅客接受安检。那人也看见了陆之光,并且规规矩矩地向他敬礼:“报告陆警官,安检队员张光辉正在开展安检查危工作,请指示。”陆之光也回了礼:“请继续。”

张三疯,不对,是张光辉。他终于康复了。陆之光很高兴。

十三

春天,跟着转暖的气温姗姗而至。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海,随着徐徐吹来的春风,波浪一样起伏着。陆之光打算利用自己公休假的时间带雯雯出去旅旅游。在这个地方一呆就快半年了,他觉得有必要带着心爱的人,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雯雯一听也很开心,但她决定要去海南,她想看海,看干净的海。陆之光也想。

所长爽快地批准了陆之光的假期,然后安排内勤到小站顶替他的岗位。陆之光陪雯雯去学校收拾行李,校长只批了雯雯五天假,不过对他们而言这已经足够了。离开小镇的前一天下午,陆之光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没做,想了半天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直到晚上他陪着刚到的内勤一起清站查车,看到了不远处那亮着的信号灯,他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在临走前再看望一下张三疯。

他急急忙忙地喊上雯雯去了张三疯家。半道还在镇上小商店买了两箱张三疯最爱喝的饮料。自从张三疯打坏信号灯之后,他每隔一阵子都要带着雯雯看望一下张三疯。尽管信号灯装上防护面罩以后打不破了,但陆之光担心张三疯恼羞成怒,爬上信号杆去拆那面罩。加了防拆卸螺栓的面罩一般是拆不下来的,但他又担心张三疯爬那么高会出危险,所以隔三差五都会过来看一看。

说来也怪,陆之光单独去的时候,张三疯对他常是跟对其他人一样爱答不理,但雯雯陪着陆之光那情况就截然相反了,陆之光说什么张三疯就听什么,而且思路也异常清晰,完全不像一个精神疾病患者。当然,除了会看着雯雯面红耳赤,而且流着口水。

再次看见雯雯,张三疯吮着指头面红耳赤,时不时都要抬头瞟一眼陆之光旁边的雯雯,生怕少看一眼雯雯就会跑了一样。陆之光小声对雯雯说:“我应该为自己有这样一个情敌感到庆幸。”雯雯却用胳膊肘儿使劲捣了他的肋骨,算是无声的抗议。“张三疯同志,鉴于你能力突出、成绩优秀,组织现批准你在家休息一周,此期间非特殊情况你不得外出,务必好好休息。一周之后,组织将另行安排给你更为重要的任务。”陆之光朗声命令。刚才还有些猥琐的张三疯一个机灵站起来,“是。”他打了一个规矩的军礼。

走出院门时,站在门口的张三疯突然跑过来,挡在陆之光和雯雯面前。“请问首长,俺能知道组织随后给俺安排什么重要任务么?”张三疯眼巴巴地看着雯雯,却问起陆之光问题。“嗯……这个……考虑到敌众我寡,为了从长计议,组织决定待你休整后派你打入敌军内部,这期间你要跟敌人和谐相处,不得漏出破绽。”陆之光没想到刚才的一番话反倒砸了自己的脚,好在反应还算迅速,想到了这么一个理由。“真的?好哎。”张三疯眼睛亮起来。

真要离开小站去旅行了,陆之光反而有些失落。作为一个往上数三代都跟铁路不挨边的家庭里走出来的农村娃,刚到小站时他不知道什么叫危行案件,不知道什么叫三盗犯罪,就连路外伤亡事故也闻所未闻。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还是前任驻站公安老刘讲到的。他当时还纳闷,“好奇怪的词汇,难道还有路内伤亡事故不成?”老刘嘿嘿一笑说:“确实有,简单点说就是铁路内部的人员被火车撞轧了叫路内伤亡事故,铁路内部以外的人员被火车撞轧了就叫路外伤亡事故。”陆之光又问:“铁路内部的人员也会被火车撞轧?”老刘又嘿嘿一笑,“你们年轻人不是爱上网么,铁路上的学问大着呢,多上网查查就知道了。”那以后,陆之光每到一处都会上网搜索一下,然后他就了解了接触网、天窗点、上下行等等新奇好玩的知识。虽然时间不长,但他对铁路是有些感情的。

有一次,雯雯取笑他家祖祖辈辈都跟铁路没有半毛钱关系,而他怎么就干起了铁路公安。陆之光则一本正经地说:“谁说我家跟铁路没关系,我可是从小就跟铁路结下了不解之缘的。”那还是他五岁的时候,父亲骑着自行车带他去镇上,路经铁路时因为雨天路滑,连人带车一并栽进了铁路一侧的排水沟里。年幼的陆之光当时就昏了过去,事后他那被磕伤的眉弓处还被医生缝了四针,伤痕至今清晰可辨。“你还别说,你这伤口磕的真是地方,全顺进眉毛里了,隐隐约约还给你这张丑脸添了几分英气。”雯雯扒拉着他的眉毛,新奇地查看着伤痕,还不忘继续对陆之光补刀。而现在,他一下子要离开五天时间,他的心里开始空荡荡的。

从雯雯确定要去海南的那一刻起,陆之光也打定主意要做另外一件事情。他要把飘远的传说当做一个系列,持续不断地为雯雯写下去。就从海南的鹿回头传说开始。他又向往着这趟旅行。

海南的天,真的是蓝的,跟那里的海水颜色一样。偶尔飘起的几朵白云,跟晾干的棉花团儿一样纯净白皙,并且充满暖意。从小生活在内陆乡村的人们,总是向往海的辽阔与博大,陆之光和雯雯也是第一次看到海。刚一下车,他们迫不及待地跳到温暖的海水里,任那泛起的浪花儿一次次打湿他们兴奋飘舞的衣裤。

十四

风,并没有因为春天的到来,而有一丝一毫的暖意。它,趁着苍茫的夜色,向小站周遭的每一寸土地,发起了凛冽的侵袭。

在安全面罩的保护下,小站东侧的进站信号灯,依旧小心翼翼地散发着光芒。不远处的一条深沟里,一双奇怪的眼睛,正在异常频繁地关注着它的一举一动。那双奇怪的眼睛每看上一眼,就又淹没在沟中的黑暗里,仿佛少看一眼,灯就会灭了一样。直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慢慢靠近这条黑暗的深沟。

“大哥,来这儿吧。”一个黑影儿压低嗓子说。“这沟里严紧,好藏,也暖和点儿。”那黑影儿补充着。然后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

“计划有变,听大壮、二黑说那趟车临时晚点了,咱们也要再重新计划一下。”被称作大哥的人最后一个蹲进沟里,对面前那群亮闪闪的眼睛说着:“大壮和二黑还按原计划呆在这个站,列车编组、停留时间还需要有人继续盯着,其他人两点半整跟俺扒车去那个站,到了以后,猴子、大眼负责望风,小虫负责通知那几个老鳏夫打开地窖等着,其他人上车卸货。得手以后,卸货的你们几个先撤,连夜赶回浙江工地,小虫随后撤,也是连夜回广东厂子里。猴子、大眼跟我回园子,风头过了以后负责联系转移卖货。”

“还是老规矩,从这个站上车开始,都套上马猴帽,带上手套,穿上鞋套,机灵一点,不要搞出太大动静,宁可货弄不住,不能人被逮住。另外,没有接到俺的电话,除非家里死人了,谁也别回来。”大哥说着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包烟,递给旁边一个黑影儿。

“来来,先过过烟瘾,大哥有交代,上了车谁也不能再抽烟,更不能随手落下啥小物件儿。”黑影儿接过烟一人一根地分发着。

“嘿嘿,跟大哥干,图的就是这份儿牢靠。”另一个黑影儿接过烟点上猛吸一口,又冒出来一团烟雾,但很快被夜风吹散。其他几个黑影儿也都点了烟,安静地抽着,点点红光闪动起了起来。

“嘘……”刚发完烟又给自己点上的黑影儿突然间警惕起来,“大哥,你后面……那个柴火堆……里面……好像有个人儿……”

千里之外的海南,一对情侣还在享受着他们兴奋愉悦的假期。他们去了分界洲岛,去了天涯海角,也去了鹿回头公园。陆之光很早就听过那个传说,但雯雯没有,她醉了一样听导游背诵般讲解着:“传说古代有一青年猎手,头束红巾,手持弓箭从海南五指山追赶一只坡鹿直至南海之滨,前面山颠悬崖之下便是浩瀚的大海,无路可走。猎人正弯弓搭箭,忽然火光一闪,烟雾腾空。神鹿回过头却变成一位美丽的黎族少女,并和青年猎手结为恩爱夫妻,在鹿回头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耕种、纺织、捕鱼、狩猎、种植椰子树,天长日久形成了鹿回头这一黎族山寨……”导游刚背完,旁边一位四川女游客就感慨起来:“这驴(鹿)回头……”雯雯没等那人感慨完就打断道:“那是鹿,不是驴……”陆之光快笑岔气了,赶紧向对方道歉。那女游客还解释着自己明明说的就是鹿啊。

他们还去了那个号称亚洲最大的免税商场。逛完了整个免税商场,雯雯却只要陆之光为她买了一瓶香水,五毫升的,九十块钱。陆之光知道,在这个商场里面,除了零售的进口食品以外,貌似也就这瓶香水最便宜了。拿着那支精致的香水瓶,雯雯告诉陆之光说她要用一辈子,陆之光却说这东西还不够他一口喝的。

出门的五天时间里,陆之光每晚十点都要给替岗的内勤发询问短信,还好对方每次都回复说安全无事让他放心玩儿。但当他刚回到小站还不到半小时,就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十五

安顿好了雯雯以后,陆之光回到警务区已经是下午七点多。内勤早早收拾好了自己带来的行李等在那里。陆之光先卸下肩上沉重的包袱,又安排两名护路队员盯好站区,然后自己就陪着内勤出门了。他想请内勤到镇上的餐馆里吃顿饭,表示一下谢意。

“你小子是真有福气,那俩护路队员也真是负责,白天晚上都守在站上四处巡查,我倒省心,睡了五天,头都快睡扁了。”内勤晃晃身上的背包,又扭了扭脖子,自言自语一样对陆之光说。

“呵呵,你以为我陆之光的大名白来的?陆之光谐音路之光,有我陆之光在的铁路站车,一定是充满光明和希望的。不过这几天,站上真的啥事儿没有吧?”陆之光得意一下后又追问了一句。

“啊呀,我说哥们你烦不烦?你这出去一趟,到底是去海南旅游了,还是去西天取经了,怎么回来就变得跟唐僧一样,外面问完当面还问,我都说了没啥事儿。”内勤不耐烦地答。“不过,也不是完全没事儿,你走的当晚凌晨,进站信号机东边出了一起路外伤亡事故,你知道的,咱这全开放线路撞死人很正常,撞不死人那才叫稀奇,你也不必大惊小怪的,况且现在都快处理完了。”

“撞到几个?死了还是伤了?尸源找到没有?”陆之光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到小站以后,辖区还没有发生过路外伤亡事故。

“一个人,男的。撞死了,还是个精神病,就是前面那个村子的。”内勤指着不远处亮着路灯的小镇,不紧不慢地对陆之光说。

“叫啥名字?”

“叫啥来着?一下子不记得了。对,想起来了,站上的人管他叫张三疯。”内勤撅起一筷子面条扒进嘴里,不忘又夹起一块牛肉。

陆之光一下子想到了临走前,那双在夜色中亮起来的眼睛。

整整三天时间过去了,陆之光都没有再见到雯雯,雯雯知道张三疯的事情以后,也很难过,但她从电话里听得出来,陆之光比她更加难过。她想过去安慰一下陆之光,但被拒绝了。“张三疯其实是个好人。”临挂电话时,雯雯不无伤感地对陆之光说道。

张三疯死了,而且是被火车轧死了。那一晚,陆之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镇上的小餐馆的,他满脑子都是张三疯那双亮起来的眼睛。内勤边吃边告诉他,据列车司机反映,列车正准备快速通过小站时,司机突然发现股道中间有异物,制动不及就撞上了。其实也不是这趟车撞死的,只不过是又被他这趟车碾了一遍。经过前前后后两次撞轧,线路上散落的尸块、脏器,零零碎碎足有一百多米,这可忙坏了技术员。尽管尸体已经完全不具备辨认条件,但还是有人当场认出了那是张三疯,因为现场还发现了一把弹弓。尸块拾完之后,大大小小、不多不少,二百五十块儿。旁边一个职工还开玩笑,这货活着是个二百五,死了还是个二百五。随后赶来的一对老人,确认了那把弹弓就是张三疯的,他们是张三疯的父母。技术部门出具的DNA检测报告,也再次确认了死者确实是张三疯。目前,所里正打算按照路外伤亡事故处理。

这三天里,陆之光每天都早出晚归。他的心情糟透了。他一直在反复思考,反复思考张三疯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个年轻人,刚刚退伍回村不久,就因为一次突发情况而变得疯疯癫癫。他讨厌光,执意要把任何能发光的东西,当做敌人去消灭掉,就连说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他都在刻意回避自己叫张光辉,哪怕承认自己是张三疯他也甘心情愿。对光,他有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他渴望光,但他恨自己家人遇到暴力时,那个无可奈何的张光辉,更恨那个明明最需要光明的时候,命运却给了他黑暗的时刻。他不再相信光,他厌光,他恨光,恨之入骨。陆之光固执地认为,应该是这样的。但张三疯恨光却不伤人,即便是疯疯癫癫以后。他是个善良,而且可爱的年轻人,尤其是看到雯雯的时候。

十六

陆之光开始整晚整晚睡不着,他的胡子就跟小站周围的荒草一样疯长着。他去了很多地方,去的最多的还是路伤事故现场,那里已经被清理过了,只有道砟上还有散落的干涸的紫色血迹。他还去了上次发现弹珠的那条沟。经过几天前的一场大雨,那里除了一堆湿淋淋的还没被晒干的玉米秸秆,几乎再没什么东西。

陆之光跳进沟里。废弃的塑料袋子、肮脏的啤酒瓶子、水泡的烟头把子、凌乱的玉米杆子,他慢慢走进了那堆玉米秸秆。他又看到了那个洞,抬脚试了一下,依旧是个不小的洞。陆之光激动地扒开了洞口——洞的最深处,一片玉米叶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几枚被打磨得滚圆的石块儿。陆之光数了数,一共十枚。他又想到了张三疯那亮起来的眼睛。他顺着沟走了很远,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生活垃圾,什么也没再找到。他试图说服自己那就是一起普通的路伤事故,但直觉告诉他,张三疯绝不该就这样死了。

陆之光还去了水上乐园,他打算叫上乔连发去餐馆喝几杯,尽管之前他滴酒不沾。不过他到那里的时候,看门的保安告诉他,乔经理去市眼科医院看病了,不在园子里。陆之光询问乔连发眼睛怎么了,保安却不再多说。陆之光只得一个人去镇上的餐馆喝酒,餐馆老板陪着他喝的。也就是那晚,他才在第一次看清了那家餐馆招牌上的店名:以面之缘。透过醉意朦胧的双眼,他觉得他看得异常清晰。他看清了店名之后,又往小站方向看了看,这里、水上乐园、小站,三点一线,直线距离上,确实是最近的。

第二天中午,陆之光才睡醒。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雯雯已经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你昨晚门没锁。”雯雯轻声地说。“不碍事,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陆之光躺在床上翻动着手机。不一会儿,屋子里飘荡起绕梁的歌声,那是一首《我的祖国》。唱到“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时,陆之光感觉他满血复活了,血管里流淌的全是澎湃着的力量。

他带着雯雯去了张三疯家,安慰了那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夫妇,还留下了新开的一个月的工资。“是我害了他。”离开张三疯家,陆之光内疚地对雯雯说。“别这么说,是他自己不小心。”雯雯赶紧拉住他的手。“真的是我害了他。”陆之光一下子抱住了雯雯。

三天后的夜里,小站警务室里的餐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各种菜肴,那是陆之光亲自下厨做的。“乔哥,这一杯酒,感谢你帮我们小站解决了村民看火车的难题。”陆之光起身端起一杯酒灌下,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他在强忍着不让自己表现出那种龇牙咧嘴的难受。“兄弟,慢点。”乔连发也站起身,他丢掉手里燃着的半截香烟,双手去扶陆之光。“警务区不让喝酒,少喝点。”他又补充道。他心里已经开始后悔来吃这一顿饭了,但确实盛情难却。

“没事哥,今天例外。”陆之光又给自己添满,“这第二杯酒感谢乔哥给小站警务区介绍了俩好哥们。”陆之光把头扭向旁边傻坐着的两名护路队员,喝完一口酒赶紧又把眉头皱出了一团疙瘩。

“看兄弟这话说的,就算哥不认识你,那不还有警民鱼水情在的嘛。”乔连发陪陆之光那么站着,他过来之前有言在先,医生嘱咐他眼伤没好之前不能沾酒,他的左眼还包裹着厚厚的纱布。

“哥,这第三杯酒感谢你让我学会了成长,哦,不对,是让我学会了成熟。”陆之光又是一口喝完。这让乔连发有点不认识他了。

“哥,这第四杯酒,就当兄弟给你送行了。”一连四杯酒下肚,陆之光的眼睛红起来,跟着红起来的还有他那火烧了一样的脸。

“不对啊,兄弟,是你自己喝蒙了,还是你把俺搞蒙了?俺没说自己去哪儿啊?”乔连发露出了一副完全不理解的疑惑表情。

“你,把他刚才丢掉的那个烟头儿捡起来。”陆之光命令着其中一个护路队员。他突然间就声色俱厉起来,让人完全不认识了。

那只被乔连发刚刚抛弃的烟头,被放在桌上的碟子里。它还没来得及熄灭,丝丝地向外冒着细细的烟雾,垂死挣扎一样。

“乔哥,我今晚请你们吃这个。”陆之光猛地掀开桌上两个被碗扣着的盘子。一只盘子里摆放着几枚被打磨得滚圆的石块儿,另一只盘子里则躺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那里面装着几只水泡了的烟头。“别装了,是你们合谋杀了张三疯。”陆之光红着眼睛。

“兄弟……话不能乱说……”乔连发的眼睛腾出了一股力量。

“他是疯子,但绝不是傻子!”陆之光怒不可遏,他咆哮着。

一股冷风闯进来。门外瞬间闪进来一群身穿制服的警察。

十七

“光辉兄弟,我们,帮你,报仇了。”小站的站台上,两个牵在一起的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头顶那亮着的大灯。牵着雯雯那双温暖而又柔软的手,陆之光大声地,近乎是一字一顿地叫喊着。

就像陆之光告诉雯雯的那样,整个审讯过程并不是十分艰难。乔连发也承认自己到小站警务区当护路队员,就是为了寻找盗窃铁路运输货物的机会。在那之前,他们在相邻那个车站,已经先后盗窃过很多次了。从大米黄豆到锌粉铝锭,再从酒水油料到家用电器,基本上是遇啥偷啥,而且都是异地盗窃然后异地销赃。后来他给陆之光介绍的两名护路队员,也不过就是他特意安插进小站,负责打探列车运输货物具体情况,然后再伺机实施掩护的卧底而已。这个以乔连发为首的十人盗窃团伙,发现相邻车站有机可乘时,就从小站扒乘列车抵达那里。得手以后,又就近把赃物藏在那几户老人家的地窖里,最后再等待时机转移销赃。

至于杀害张三疯灭口,确实是个意外。那晚,他们又准备从小站扒车到达那个相邻车站,但他们刚刚定下计划,就出了状况。他们一向异常谨慎,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他们懂,所以他们的盗窃行为很少牵涉小站,哪怕是只扯上一点点儿关系。但只有一次除外。那一次,他们打算把一批赃物,从地窖中转移到水上乐园,因为不敢从大路走的缘故,他们不得不载着赃物、趁着夜色,途经了小站附近的乡道。但就是那么仅有的一次,还被陆之光发现了车辙的压痕。从那以后,乔连发也变得更加谨慎小心了。

那晚的突发状况,不仅吓到了其他九个人,就连乔连发自己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也听到了背后那玉米秸秆堆里的动静。他慢慢地靠近着秸秆堆,祈祷那里并没有人。但他刚刚靠近秸秆堆,那里就射出一块儿石头,他的左眼瞬间血流如柱。他当时就疼得嗷嗷叫了起来。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秸秆堆里就爬出来一个人,那是张三疯,他一边高举着弹弓,一边大喊着抓贼。可那里距离小站还有不小一段儿距离,没人能听得到他的叫喊声。

这伙人没料到居然有人深更半夜躲在这里,而且还听到了他们计划盗窃的整个过程。尤其是一向低调做事的乔连发,眼睛被弹弓打伤以后更是恼羞成怒,看见一列火车准备快速从小站通过,他喊着帮手把那个拼命挣扎的年轻人,塞进了滚滚车轮。张三疯就那样被疯狂地杀人灭口了。不远处的秸秆堆里,那个带着温度的洞里,还留着一把没打完的,被打磨得滚圆的石块儿。

陆之光坚持认为张三疯不会平白无故被火车撞轧,他找到了张三疯留在秸秆堆里的石块儿,又顺着那条干涸的深沟,一米不落地搜寻着。但除了各式各样的生活垃圾,他什么也没再找到。直到他郁闷地跑到以面之缘,跟餐馆老板喝酒,他才明白了一切。

陆之光不是个笨人。他念初三的时候,有一天突然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里问话。班主任问他有没有借一百块钱给杨赖皮。那是他一个铁哥们的外号儿。陆之光没有思索就回答借了,但他心里开始埋怨这家伙对班主任撒谎,起码也应该先跟自己交代一下。可眼下不是埋怨的时候,而是一致对外的时候。那你借给他的一百块是一张一百的,还是两张五十的?班主任不甘心。我不知道,陆之光无辜地回答着。你借的钱你怎么不知道?班主任觉得似乎有机可乘,便立即追问。我每个学期都会把零花钱存在学校小卖部,之前我跟老板说了同意借给杨赖皮一百块,但后来他去拿钱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所以不知道。陆之光继续无辜地陈述着。那件事以后,他的铁哥们就一直心服口服地亲切喊他作光哥。

十八

跟餐馆老板喝完酒,陆之光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小站,他满脑子都是张三疯被列车碾压时惊恐的样子,尽管那都是他臆想的。

那晚的餐馆,只有陆之光一位客人。老板告诉他一件事情,张三疯出事的那天夜里,本来他几个哥们过来吃饭喝酒,喝完了酒又接着打牌,凌晨了还没散。期间他接了一个电话,结果餐馆里面很吵,大门打烊后又锁上了,他没办法就拿着电话跑到了楼顶。在那里,他先是听到了一长串儿火车紧急刹车的刺耳响声,原本急火火跑着的火车,那一声过后就趴窝了。再之后,他看见七八个黑影儿打着手电,慌慌张张地跑进了水上乐园。大约半小时过后,一阵阵警笛声从餐馆门前经过,又一路飞往了小站方向。

这让郁闷的陆之光一下子魔怔了一样,张大了嘴巴一动不动。那晚他没结账就匆忙地往回赶,他取了柜子里最亮的手电,一路狂奔又赶到那条干涸的沟里。他总共找到了十只烟头,最后一只是在一个脏兮兮的啤酒瓶里发现的。也就是这只烟头上残留的唾液成分,被检出确系他曾经的好帮手——乔连发抽过的。而这十只烟头,无一例外,全是金梦牌的,那是他很熟悉的牌子。

陆之光凌乱了。他从临走前提前透漏给张三疯的那个重要任务,想到了张三疯遗留在洞里的那一把没打完的石块儿,从他拾到的那几只金梦牌烟头,想到了水上乐园看门保安说乔连发那受伤的眼睛,从黑夜里发现的扒车人,想到了几个月前送雯雯回学校路上的那些大车的压痕。他一支接一支地胡乱抽着烟,拼命发动着每一个脑细胞,但他越想反而就越乱。直到警务室的窗帘发出麻麻儿的白光,他才勉强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理出了头绪。

正如他猜测的一样,他临走前交代张三疯,过几天会安排他打入敌人内部与敌人和睦相处,而心急的张三疯则在当晚就开始执行任务了。他去了小站信号灯那里,躲进秸秆堆并试图先接触敌人,但他却在那里见到了正在密谋盗窃的乔连发,还用弹弓打伤了他。乔连发则杀人灭口后带着其他人藏进了水上乐园,之后还去市里医院治疗被打伤了的眼睛。至于水上乐园,不过是他这些年集中藏匿赃物的据点之一。原来的那个经理也是他的远房表弟。在水上乐园某个房间的床箱里,及时赶到的刑警队干警发现了马猴帽、手套、鞋套等物。其中两只马猴帽上还有已经凝结成了块状的紫褐色斑点,那是张三疯用生命喷溅出来的最后抗争。

“如果,那天晚上,我不说那番话,他可能就不会去那里了,他也就不会撞上乔连发他们了,也就不会死了。是我,害了他。”陆之光伤感而又内疚地对雯雯述说着,头顶的灯光也照亮了他那一直仰着的脸上。他的双眸里,又开始萌动起了闪亮的光芒。

“别这么说,他用生命诠释了他的名字。”雯雯慢慢地侧过身,又从背后抱住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从不健硕,但却始终挺拔。

远处辽阔的夜色里,油菜花海依旧波浪起伏,阵阵暖风吹来了清新的气息。小站亮着的大灯,将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儿,合成了一个影儿。它再也不需要加装防护面罩了,它将无拘无束发散着耀眼而自由的光芒,也将把小站的夜晚照耀得如同白昼一样。

那耀眼的光亮,铺满了小站周边的每一寸土地。它们沿着长长的钢轨,一丝一缕渗进了铁路,就好像在那里扎了根儿一样。但愿天堂里,处处都有这样的光明。陆之光转身轻吻了雯雯那柔顺的发丝,然后静静地叹息着,但愿天堂里,他不会再讨厌光明。

猜你喜欢
小站
铁轨辞
入口、入心……一杯清茶 三人小站 四成市场
天津小站大米中红外光谱研究
黄泥鸡
广州车站与同窗偶聚
小站人的情怀
水利卫星小站高阶维护技术研究
小站
小站
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