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萍 张显成
内容摘要:“慈其”一词见于西北汉简,所指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从语义、语音上可证明“慈其”就是古籍中所说的“席萁”,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芨芨草;并进一步归纳总结了“席萁”的异名及其不同书写形式。
关键词:慈其;席萁;考释
中图分类号:K87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6)04-0130-05
Abstract: The word ciqi was first found in Han dynasty bamboo slips discovered in northwest China, and though many scholars have provided explanations since, no consensus has been reached as to its original meaning. Ciqi can be proven to correlate to the word xiji used in historical records, and is also known as todays jijicao(achnatherum splenden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ronunciation and semantics. This paper summarizes and studies the other names of xiji and its different written forms.
Keywords: Ciqi; Xiqi; explain
一
“慈其”一词,屡次出现于西北汉简中。前人众说纷纭,尚无定论。各种语文辞书、故训材料都没有涉及,也不见于传世典籍。所以,对“慈其”词义的讨论是有必要的。
“慈其”,亦写作“慈萁”、“兹其”。见于《居延汉简》3例、《居延新简》5例,共8例。下文先录简牍原文,后出各家解读,文中下划线是笔者所加:
(1)一人□慈其七束,廿人刈慈其百束,率人八束。(《居》33.24)
(2)第十候史殷省伐慈其。(《居》133.15)
(3)慈其索一,大二韦半,长四丈。(《新》EPT51.310)
(4)凡见作七十二人,得慈其九百□□。(《新》EPS4T2.75)
(5)左右不射,皆毋所见。檄到,令卒伐慈萁,治簿更着,务令调利,毋令到不办。毋忽,如律令。(《新》EPF22.291)
(6) □助河南伐慈萁。(《新》EPT52.312)
(7)己卯卒十人,一人养,定作九人。六人伐兹其,三人绳,得绳百一十丈,合百八十丈。(《新》EPT52.29)
从简文上下文语境难以确定“慈其”为何物,但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特征:(1)一次砍伐“慈其”的数量可多达九百多束,可见“慈其”在居延地区常见,且产量大;(2)“慈其”可以捆成束,以“束”为计量单位;(3)“慈其”是“伐”和“刈”的对象;(4)“慈其”可以编或拧成绳索,即“慈其索”。由以上特征可以推断出,“慈其”应该是纤维性较好的一种植物。
学界对“慈其”的解释,大致可分为4类。下文逐一列出这4类,每类下给出时贤或我们的看法:
1. 工具名。裘锡圭认为“慈其”是锄、欘一类工具的名称,“伐慈其”、“刈慈其”疑指采伐用作器身的木料而言[1]。
按:袁莹指出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因为,首先,汉简中“伐+名词”的结构,一般“伐”后的名词都是植物,而不是器具名。其次,“慈其”可以与量词“束”搭配,可以编成绳索;器具名不可以与“束”搭配,也不能编成绳索[2]。袁说甚确,可见“慈其”不是工具名。
2. 野菜名。于豪亮认为“慈其”即“兹藄”,也就是“紫萁”。《广雅·释草》:“兹藄,蕨也。”又:“蕨,紫萁。”[3]《中国简牍集成·居延汉简》(第6册)[4]、李天虹[5]、安忠义、琼森斌[6]、聂丹(待刊)都从于说。
按:从产地、材质、功能及动词的搭配习惯上,都可证“慈其”释作“兹藄”和“紫萁”是不正确的,因为:(1)“慈其”在居延地区常见、数量多;但“紫萁”并不产于西北干旱地带,它是我国暖温带、亚热带最常见的一种蕨类,其生长地北起山东(崂山),南达两广,东自海边,西迄云、贵、川西,向北至秦岭南坡[7]。两者的生长环境不相符。(2)“慈其”可制成绳索,即“慈其索”。绳索需要用质地坚韧、纤维性强的材料制成,而“紫萁”没有这样的特征和功用。(3)“紫萁”的嫩叶可食,似乎搭配动词“采”或“摘”更恰当些;而“慈其”在简文中只与“伐”和“刈”搭配。
3. 饲草名。王子今指出“慈其”为马的饲草[8]。
按:“慈其”还可制成绳索,仅仅认为它是“饲草名”,不够准确。
4. 芨芨草。《中国简牍集成·居延新简》(第10册):“慈其索,慈其即河西走廊常见的芨芨草,可用来织席和编绳。慈其索即用芨芨草编的绳子。”[4]110袁莹也认为“慈其”就是“芨芨草”,并进一步从语音关系上考证“芨芨”、“慈其”代表同一个词。她说:“就古音来说,‘慈是从母之部字,‘其是群母之部字,‘芨是见母缉部字,从声母上看,从母属齿音,群母属牙音,见母也属牙音,三字声母相近;从韵母上看,‘之部与‘缉部也是可以相通的。”[2]60
按:袁莹虽指出“慈其”的所指,但她说“慈其”与“芨芨”语音相近,代表同一个词,是不准确的。因为,“慈”是从母字,“芨”是见母字,前者为舌尖前音,后者为舌根音,发音部位相差较大。
可以看出,前人对“慈其”所作的训释,都难以令人信服,还不是确释,很有必要做进一步讨论。
二
我们认为,“慈其”指“席萁(jī)”草。
先从语音上说,“慈”古音从母之部,“席”邪母铎部,同为齿音,都是舌尖前浊音,语音相近。“萁”从“其”得声,语音相同。其实,“慈其”与“席萁”从上古到中古语音都相近,因方言音转而略有不同。宋元之后语音发声了变化,精系字和见系字[k kh x]在齐撮两呼前分化出。“慈”“席”都是精系字,“席”在齐齿呼前由舌尖前音变为舌面音,声母发生了改变;而“慈”在开口呼前,声母没有发生改变,依然读舌尖前音。这就导致我们现在读起来这两个字的语音相差较远。
再从语义上说,“席萁”草的通用名是“芨芨”草(学名Achnatherum splendens)。清代萧雄在《听园西疆杂述诗》之《草木》诗“苜蓿黄芦旧句哀,席萁曾借马班才”下自注云:“惟席萁,一名塞芦,俗呼芨芨草。”[9]又《中国饲用植物志》(第一卷)“芨芨草”下注:“别名:积机草,席萁草。”[10]《中药大辞典》“芨芨草”下注:“(异名有:)枳芨草,枳机草,席萁草。”[11]笔者是甘肃人,据笔者所知,今甘肃、青海的一些方言也称芨芨草为席萁草。可见,席萁、芨芨是同一事物的不同名称,它们之所指则相同。
席萁草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高0.5—2.5米。根粗壮坚韧,外被沙套,径达3毫米。茎直立,粗壮,坚硬,丛生,基部宿存黄褐色枯萎叶鞘。叶线形,长30—60厘米,纵向卷折,质坚韧,上面脉纹凸起,微粗糙,下面具凹沟多条,光滑无毛;圆锥花序,长40—60厘米,花开时呈塔形展开,集生于秆之一侧,分枝细弱[11]835。
席萁草具有多种功用。叶在早春幼嫩时为牲畜良好的饲料,牛、羊喜食;夏季茎叶粗老,骆驼喜食,马次之,牛、羊下食;霜冻后茎叶各种家畜均采食[10]3。茎全年可采,有韧性,可用来编织筐、篓、席等,也可用来扎扫把。这在甘肃广泛使用。叶浸水后,韧性极大,可作草绳[12]。夏秋季采花和种子,晒干后有较高的药用价值,味甘淡,性平,有清热利尿的功效[11]835。汉代边塞屯戍,士卒的任务之一就是“伐慈其”,可知慈其对于边塞屯戍生活的重要性。由屯军性质决定慈其在汉代边塞的主要功用应该是饲草。
将“席萁”(芨芨草)放到简文中去,文意通畅,没有障碍。(1)席萁在我国北方分布很广,特别是西北地区。这一点符合居延地区慈其数量大的特征。(2)席萁杆茎直立,叶子狭长,可以捆扎成束。这符合简文中慈其以“束”计量的特征。(3)席萁叶质地坚硬,适合“伐”或“刈”。(4)席萁叶浸水后,韧性极大,可作草绳,即“慈其索”。从简文语境看,慈其与席萁的特征完全相符,释“慈其”为“席萁”是讲得通的。
由上述可知,简文慈其就是席萁。前人把慈其释为工具名、野菜名,是完全错误的。释为饲草名,是片面的。释为芨芨草,是不准确的。从训诂学角度看,慈其与芨芨草虽所指相同,但训释不对,因为两者语音差距大,若将它们看作同一个词,于音理不合。
三
席萁还有很多异名,而且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很复杂。有的是同一个词的不同书写形式;有的是不同的词指称同一事物,即同物异名。前人没有作过全面的梳理工作,但我们觉得厘清诸多异名的“得名之由”(词源)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有必要,对汉语词汇史和大型语文辞书的编纂可以起到补充作用。
(一)塞芦、塞路
塞芦最早见于南朝梁任昉的《述异记·席箕草》[13]。他说:“席箕,一名塞芦,生北胡地。古诗云:千里席箕草。”《骈雅训籑·释草》引《述异记》作“塞路”。还见于唐诗,如杨巨源《送殷员外使北蕃》:“塞芦随雁影,关柳拂骆花。”[14]
塞芦因“塞上的芦苇”而得名。“塞”指边塞,“芦”指芦苇。塞芦是偏正复合词。塞芦与芦苇本是不同的两种植物,用“芦”来命名,只是因为两者在外形与功用有些相似;再用“塞”字加以限定,说明它特定的生长地域,以示区别。
(二)芨芨、萁萁(jī)、箕箕、藉藉
芨芨是现在植物学、中医学的通用名。这个词出现较晚,据笔者所见材料,当是清代。芨芨有多种不同的书写形式,即萁萁、箕箕、藉藉,它们的现代音相近。
萁萁、箕箕、藉藉多见于地方志。“芨芨”除地方志外,还有文献用例:一例见于上文所引清代萧雄《听园西疆杂述诗》之《草木》诗注。另一例,如纪昀《乌鲁木齐杂记》:“芨芨草生沙滩,一丛数百茎,茎长数尺,即《汉书》息鸡草,土音讹也。”[15]
芨芨又作萁萁,萁萁得名于“萁”的重叠形式。《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宣王立,女童谣曰:‘弧萁服,实亡周国。后有夫妇鬻是器者,宣王使执而僇之。”颜师古注:“服,盛箭者,即今之步叉也;萁,草,似荻而细,织之为服也。”又《重修皋兰县志》也称作萁草。单言称萁,重言称萁萁,通作芨芨。
(三)席萁、席箕、蓆萁、蓆箕、席具、茨其、茨萁、茨箕、息鸡、芕芨、芕萁
“席萁”一词也有多种不同的形式,语音相同或相近,因方言音转而有所差异。“席”“蓆”古音邪母铎部,“茨”从母脂部,“息”心母职部,“芕”邪母铎部,都是齿音;“萁”“箕”“其”见母之部,“具”群母侯部,“鸡”见母支部,“芨”见母之部,都是牙音。这组词在语音上显现出一定的规律性:第一字为齿音,第二个字都为牙音。这更进一步证明它们是同一个词的不同书写形式。
其中,席萁、席箕、茨其、茨萁、茨箕、息鸡等有文献用例:
(1)王建《句》:“单于不向南牧马,席萁遍满天山下。”
(2)萧雄《听园西疆杂述诗》卷四《草木》:“苜蓿黄芦旧句哀,席萁曾借马班才。”
(3)李贺《塞下曲》:“秋静见旄头,沙远席萁愁。”
(4)张籍《送李骑曹灵州归觐》:“席箕侵路暗,野马见人惊。”[14]
(5)顾非熊《出塞即事二首》:“席箕草断城池外,护柳花开帐幕前。”[14]
(6)高骈《边城听角》:“席箕风起雁声秋,陇水边沙满目愁。”[14]
(7)秦韬玉《塞下》:“到处人皆着战袍,席箕风紧马蹄劳。”
以上所举诸例都是边塞诗,席萁、席箕是边塞诗的一个重要意象。最早见于南朝梁任昉的《述异记·席箕草》。
(8)《酉阳杂俎·毛篇》:“瓜州饲马以草;沙洲以茨其;凉州以敦突浑;蜀以稗草,以萝卜根饲马,马肥;安北饲马以沙蓬根针。”[16]
(9)S.8678《渠人转帖(?)》:“(前缺)□头韩憨子梁富清梁善梁善定王瘦斤,已上仰头告报,人各枝七束,茨萁五束,帖至立便于阴婆庄上堤送纳者。”[17]
(10)《太平寰宇记》:“(丰州)草有遏逻殷、卢牛、沙蓬、茨萁、狼针、尤宜畜牧。”[18]
(11)S.4453《宋淳化二年(991)十一月八日归义军节度使帖》:“又报诸家车牛等,吾有帘子茨箕,仰汝等每车搭载一两束将来,仰都知安永成管领者。”[19]
“茨其”一词也不见于各种语文辞书和故训材料。我们认为茨其即席萁:(1)从语义上来说,文中所列草、稗草等为各地常用的饲草名,则茨其肯定也是饲草。(2)从语音上来说,“席”古音邪母铎部,“茨”从母脂部,双声,语音相近。(3)前凉张骏时敦煌称沙洲,根据文中所举瓜州、凉州等地名,可推知沙洲指的就是敦煌,这与席萁多产于西北,相吻合。茨其又作茨萁、茨箕,萁、箕从其得声,语音相同,书写不同。
(12)《新五代史·四夷传·兀欲》:“又东行,至褭潭,始有柳,而水草丰美,有息鸡草尤美,而本大,马食不过十本而饱。”
(13)《辽史·兴宗纪三》:“己酉,驻跸息鸡淀。丙辰,幸殿前都点检萧迭里得、驸马都尉萧胡覩帐视疾。”
对“息鸡”的解释,最早的是明代的胡震亨,《唐音癸谶》卷22:“意席萁即息鸡,一物而音讹耳。”明朱谋玮《骈雅·释草》“息鸡之草产沙漠”下注:“马食不过十本,即席萁也。”
席萁得名于“编席子的萁草”。萁指萁草,但萁并不是萁草的本字,而是假借字。萁本义指豆萁,《说文·艹部》:“萁,豆茎也。”《玉篇·艹部》:“萁,豆茎也。”《汉书·杨恽传》:“落而为萁。”颜师古注:“萁,豆茎也。”《广韵·之韵》:“萁,豆萁。”借豆萁义的萁字表示萁草义。席指席子,名词活用作动词,与萁构成偏正复合词,即“编席子的萁草”。1978年发掘的位于甘肃省金昌市虾蟆墩春秋中期墓葬,出土有芨芨草编的席子。清萧雄《听园西疆杂述诗》之《屋宇》诗自注:“凡作室,先以砖块砌成四面,或用版筑,皆粉饰整齐,然后架木于墙以承椽,用芨芨草编席铺之,覆泥于上,积厚五六寸,精者再以磨砖蒙之,否则泥涂而已。”[9]62甘肃农村上世纪60年代以前也用芨芨草席建房屋。可见,用芨芨草编席,从春秋到现在都是如此。“席萁”因用来编织席子而得名,是可以成立的。
席萁的诸多异名,并不是同一时期的产物,而是活跃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下文列表简要说明各种名称及其书写形式存在的时期:
席萁一物的称谓甚多,但通过以上梳理可知,它们可分为以下3大类,即塞芦等为一类,芨芨等为一类,席萁等为一类。每类之间,所指相同,语音相近,是同一词的不同书写形式;不同类之间,所指相同,但语音差距大,是同一事物的不同名称,即同物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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