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诺奖和平协议为何被公投否决?

2016-11-10 10:07艾兰
看天下 2016年28期
关键词:桑托斯和谈哥伦比亚

艾兰

哥伦比亚半个世纪内战留下的巨大裂痕

27岁的卡米洛所有的成年生活都是围绕丛林和FARC,承认自己从来没有洗过热水澡:“说到携带武器,我们仍为战争做着准备,不过心理上,我们已经处于和平时期。”

由于时差原因,今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诞生之时,获得者正在熟睡中。那时正是哥伦比亚的深夜,据挪威电视台报道,该国总统胡安·曼努埃尔·桑托斯忠心耿耿的下属没舍得吵醒他。

10月7日,挪威诺贝尔委员会宣布,在史上最多的376个提名中,2016年和平奖被授予桑托斯,表彰其为结束该国历时50多年的内战所作出的努力。

其获奖时机颇为引人注目。在国内,桑托斯面临更为艰难的斗争:就在和平奖揭晓几天前的10月2日,哥伦比亚全民公投以微弱优势否决了政府与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FARC)之间历时4年达成的和平协议。

“全民公投的结果不是对和平说不,而是针对某些协议。”诺奖委员会说,“尽管面临艰难和困苦,哥伦比亚人从未放弃追求正义的和平。和平奖也应视作对哥伦比亚人和对和平进程有贡献各方的致敬。”

此前,在教皇方济各、美国总统奥巴马等的赞扬声中,在全球显要人物的见证下,哥政府与FARC领导人罗德里格·隆多尼奥·埃切韦里在该国港口城市卡塔赫纳正式签署终结内战的和平协议。

长达297页的和平协议大致内容包括FARC解除武装,成为政党,哥伦比亚结束暴力冲突、结束毒品交易、还战争受害者公道、投资发展农村地区等。

协议被公投否定让哥伦比亚实现和平的希望再次变得不确定。不过,桑托斯承诺,直到任期的最后一分钟都“不会动摇,也不会放弃”地寻求和平,结束其所说的“西半球最后的武装冲突”,隆多尼奥也称仍将致力于确保结束冲突。

两位前总统的反对

在和平协议接受全民公投之前,FARC指挥官们到公众面前道歉“拉票”。9月29日,在2002年轰炸教堂中致死119人的乔科省博哈亚的社区,武装组织首席谈判官马奎斯送上了新耶稣受难像;30日,在类似的活动中,在安蒂奥基亚省的阿帕尔塔多1994年FARC屠杀35人的地点,马奎斯称“这些不应发生”;10月1日,在哥伦比亚一个偏远角落,联合国观察人员监督FARC摧毁620多公斤爆炸物;虽然此前称没有钱,但FARC还表示将统计他们的资产,用于补偿战争受害者。

然而,这些举动看上去没有赢得大部分人的心,反对和平协议正式生效的选票略高于支持者数。

自和平谈判伊始,就有一股反对力量在涌动。今年7月,《华盛顿邮报》曾发表名为《哥伦比亚和平的最大障碍不是FARC,而是前总统》,即现总统桑托斯的前任、其曾经的良师益友阿尔瓦罗·乌里贝。

现年65岁的桑托斯来自城市精英阶层的富有家庭,从20世纪初直到2007年,桑托斯家都拥有该国最有影响力日报《时代报》的大部分股份。其祖父恩里克曾在1939年至1943年担任参议员,叔祖父爱德华多在1938年至1942年担任哥伦比亚总统。

2005年,桑托斯成立并领导民族团结社会党,支持时任总统乌里贝,两人关系密切。2006年,连任的乌里贝承诺不遗余力打击FARC,桑托斯被任命为国防部长。一系列针对FARC的重要军事行动让他出了名。同时,也有证据显示哥伦比亚军方杀死了平民,还冒充他们是被杀死的叛军凑数。

2010年,在乌里贝的帮助下,桑托斯赢得总统选举。竞选时,桑托斯很多承诺是重复乌里贝的主张,但上任后,他开始脱离前总统的政策路线行事。这让二人开始变得疏远,后者成为反对派领袖。2014年,桑托斯竞选连任时,乌里贝支持了桑托斯的对手,当年,承诺与FARC达成和平协议的桑托斯最终胜选。

乌里贝经常在其拥有四百多万粉丝的社交网络炮轰桑托斯,哥伦比亚人甚至会开玩笑地说,对于桑托斯来说,比起与乌里贝讲和,或许与FARC达成和平更为容易些。

1983年,FARC试图绑架乌里贝的父亲未遂而将其杀死。父亲遇害后,乌里贝放弃法律职业开始从政,最终在20年后作为总统对FARC复仇——获得美国军方支持将武装分子赶回丛林。

几年前,和平谈判开始之时,乌里贝就积极在社交网络发起反对运动。他曾愤怒地说:“桑托斯是FARC在政府中的渗透者。”7月和平协议获得最高法院许可举行全民公投后,为鼓励民众对和平协议投反对票,乌里贝又奔波于全国各地。9月下旬签署和平协议那天,乌里贝也没有停歇,他对聚集起来的支持者喊道:“民主世界不会允许本·拉登或ISIS分子成为总统的,”中午的太阳当空,他站在皮卡车后面说着,“那么,为何哥伦比亚允许绑架了1.17万儿童、强奸了6800名妇女的恐怖分子参与竞选呢?”

据《华盛顿邮报》报道,根据调查,很多哥伦比亚人并不幸福,犯罪和贩毒现象蔓延,经济增长变缓、通货膨胀催升物价,桑托斯的批评者称,他的精力太过于注重与FARC的协商了,而且协商是在古巴秘密进行。此外,一些协议内容,让不少人认为政府对FARC犯罪分子太宽宏大量。例如,会设立特殊法庭,对冲突期间犯罪者进行审讯,他们只要坦白自己罪行,就不会蹲监狱,会去从事包括清除地雷、修理被毁基础设施、帮助受害者等活动。

来自哥首都波哥大的35岁工程师亚历杭德罗说:“我投了反对票,我不想告诉我的孩子们任何事都是可被原谅的。”

其他反对者有的因为不希望政府为FARC融入社会而提供资金支持或反对FARC成为政党后在2018和2022年的大选中会得到10个国会席位,有的因为不相信FARC会信守承诺,永远不再拿起武器。

前总统帕斯特拉纳也反对此次的和平协议,称其为“针对正义的政变”。1998年至2002年在位的帕斯特拉纳曾下令一个区域非军事化,以便在那里进行和谈。不过,3年的协商之后,FARC利用非军事区重组、重新武装起来。帕斯特拉纳中断协商,对FARC的信任也严重受损。

公投结果如其所愿之后,乌里贝表示愿为结束冲突成为推动“和平协议”一分子。桑托斯很快接受他的意愿,10月5日,乌里贝来到自己曾在2002年至2010年居住过的总统官邸与桑托斯会面,自2011年分道扬镳以来他们从未会面。在接下来和平谈判中,乌里贝有望发挥更多作用。他想要协议内容规定犯罪者不可竞选公职、为所犯罪行遭受牢狱之苦等。

10月8日,FARC和政府谈判人员发布联合声明称:“桑托斯政府及所谓的乌里贝等反对者谈话过程中的变更、澄清提议,将由政府及FARC进行讨论。”

中间人卡斯特罗

古巴等国在促进和谈以及达成和平协议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

“古巴是拉美国家终极革命偶像。”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拉美项目负责人辛西娅说,“所有拉美国家都与古巴有着友好关系。”

奥巴马的前拉美顾问雷斯特雷普称,菲德尔·卡斯特罗让FARC带头采取和平方式,还在2008年撰写书籍展示委内瑞拉前总统查韦斯的经历以鼓励。“菲德尔撰书向FARC论证武力不再是在美洲取得权力的方式,要通过政治进程来取得权力。”他说。

当哥伦比亚领导秘密考量与FARC的和谈时,菲德尔又介入了。2010年10月,桑托斯与FARC领导人阿方索·卡诺的儿时朋友秘密联系,2011年1月,卡诺同意进行秘密和谈,然而当年12月,卡诺遭哥伦比亚政府军击杀,不久,菲德尔命一位哥伦比亚密使与FARC领导会晤3天,确保他们会参与协商。虽然感到痛苦和愤怒,FARC决定继续和谈,因为那是卡诺的愿望。

了解和谈的消息源称,2012年,桑托斯表面上以讨论美洲峰会的名义来到古巴与古领导人及在当地治病的查韦斯会晤,“目的是讨论和平进程。”后者给予鼓励和支持。2012年中,古巴政府已就主持和谈做好安排:提供设施、住宿、交通、通信等支持。到2013年12月,哥政府和FARC的谈判已进行到第16轮,之后又经过多轮谈判,在结束冲突、贩毒等重点问题上达成一致,为最终协议做好准备。

古巴的作用得到了认可。今年2月,教皇方济各历史性访问古巴哈瓦那,对其领导人劳尔说:“如果古巴继续像现在这样,将变成团结之都。”当时,劳尔向方济各保证:“古巴将继续支持和平,现在哥伦比亚的问题仍存在。”

当然,和平谈判并非一帆风顺,经历了暂停、延时和危机。比如,本来双方计划两年完成的过程变成四年,更重要的是,和谈过程中,冲突未断。2014年,FARC绑架一位军官,和谈暂停,直到半个月后其被释放才继续。几个月后,11名政府军士兵被FARC杀害,桑托斯下令空袭,导致FARC成员大量死伤,包括一名FARC谈判人员,不过最终和谈未止步。

国际危机组织的哥伦比亚资深分析师约翰逊密切关注着和谈,他表示,政府方面强有力领导和对和谈的投入至关重要,此外,挪威和古巴代表团的作用也很关键。“在紧张时刻,他们能够把双方聚到一起,推动双方寻求解决方案,必要的时候施加压力。谈判桌上有值得信赖的第三方很关键。”

今年8月,曾经的敌人穿着白色衣服,热情握手、拥抱,唱哥伦比亚国歌——在哈瓦那,哥伦比亚和FARC签署和平协议。

谈判主桌一边的位置,四年多来经常坐着身材苗条、已秃顶、留着精心打理胡子的欧洲人尼兰德,他是挪威外交团队的负责人,其团队和古巴方面可谓是哥伦比亚和谈进程的担保人。过去几年里的重要场合都是他的身影:用完美的西班牙语宣读协议细节、紧张时刻让各方镇定下来。

谈到协议达成,他说道:“我们吸了古巴雪茄、喝了朗姆酒,”不过,完成一项工作的“放松”之感多于成功之感。

很多时候,和谈时间被认为是四年,而对于尼兰德和其他关键参与者来说,要加上秘密筹备阶段的话就是接近6年。最初在2010年,桑托斯同意开启和谈秘密通道之时,包括他本人只有三个人知道,另外是他的哥哥以及和谈高级专员。2011年9月,双方都在谈论在哪里进行和谈,都希望得到安全保障。选定哈瓦那之后,在谈判时,政府人员要从丛林中接FARC的指挥官到哈瓦那去。到2012年和平谈判一事才公之于众。

“他们都是哥伦比亚人,有着共同的历史、共同的文化,很多人在此前都遇到过——战场或谈判桌上。”尼兰德说,其中还能出现轻松时刻。“比如,最初会面中有一次,一方在看哥伦比亚对委内瑞拉的球赛——如果我没记错,那是重要的破冰时刻。”最后,双方都在为哥伦比亚喝彩。“足球总能起到帮助作用。”

半个世纪内战的伤痕

哥伦比亚经历了世界上时间最长的武装冲突之一。FARC成立于1964年,作为农民叛军抵抗政府的镇压,一直要求农地改革和土地重新分配。1990年,他们开始通过非法贩毒来“自给自足”。这也是最血腥的暴力冲突之一:多年的冲突造成22万多哥伦比亚人死亡、数百人被绑架,给这个国家留下深深的伤痕,大多数人不记得这个国家没有内战时的样子。

快艇沿着哥伦比亚西部的纳亚河曲折行进,很快便有显示FARC领地的标识出现。每隔几公里就有横幅出现,上面印着该组织的领导人肖像,还有“寻求和平,52年”字眼的条幅。

在尚未达成协议的6月,FARC一个营地的指挥官罗克感觉“已经(和军方)实现双方面停火”,不过,他们仍时刻为战争做准备,机关枪就在床边、枕头底下有手枪,整夜有岗哨,每天开始于天亮之前的5点,喝过咖啡吃过早饭,天才开始亮,晨练也开始了。

变化也在发生着,曾经,他们会在军事关卡周围放置炸弹、伏击军队巡视,现今他们会举行“研讨会”讨论和谈进程的最新发展。

和很多人一样,这里的不少男男女女渴望着和平生活。27岁的卡米洛所有的成年生活都是围绕丛林和FARC,承认自己从来没有洗过热水澡:“说到携带武器,我们仍为战争做着准备,不过心理上,我们已经处于和平时期。”在这里,FARC禁止女性队员生育,已经有约150例被迫堕胎的情况。“作为女人,我希望有一天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但不是在目前这种条件下。”塔尼亚说。

总体来讲,哥伦比亚仍饱受冲突之苦的地区——包括太平洋和加勒比海沿岸地区——支持和平协议,而乌里贝任总统时平定的内陆地区反对和平协议。

“我不信任桑托斯。”哥伦比亚西部城市卡利居民阿德里亚纳说道。五年前,她的大儿子13岁时,已经个头高大、身材魁梧,她和家人离开农场来到城市的狭小公寓,这是因为她担心儿子会被“征召”,村子其他的青少年中就曾有失踪不见的。在其所在的社区,很多是来自贫穷太平洋沿岸的流离失所的家庭,那些地方饱受政治暴力、贩毒等困扰。

2014年1月,就在市政厅外,FARC的炸弹炸死一人,致50多人受伤。当天,卡罗丽娜正在路边贩卖玉米饼,一个弹片击中其肩膀,留下拳头大伤疤,20出头的卡罗丽娜打算给一切给FARC领导人免刑的协议投反对票,“他们怎么能那么轻易地逃脱呢?”

近日,反对和平协议运动的组织者卡洛斯夸耀地说他故意激起公众议论,他们会为不同群体“定制”不同的信息,因此,不少人是因为误解、流言及谎言而投反对票。

比如,福音派基督徒和保守的天主教徒认为和平协议是对传统家庭价值观念的威胁,社交媒体上的宣传让领取养老金者认为他们要让出养老金的7%帮助游击队员们,反对协议的传单错误地宣称协议规定允许政府和FARC联合委员会起诉任何反对协议的人。一个很多地方都能看到的广告牌上写着:“你想看到隆多尼奥成为总统吗?那就选Yes吧。”

对和平协议投赞成票者也希望自己的声音被听到,10月5日,他们举行大型和平游行,要求国家领导人找到和平之路。25岁的工程师弗雷迪说:“这是展示我们的无力的方式。”

尽管是为了和平而游行,但他感觉悲观,“乌里贝参加协商让我感觉希望渺茫,他会坚持FARC所不能接受的事情。”公投之后,他考虑离开哥伦比亚,“我想要成家生子,但我不希望孩子出生在这个国家。”

“公投中没有赢家,”了解和谈的高级官员说,“桑托斯输了,因为他以为与FARC的协议是所有人想要的,他没有竭力去争取更多哥伦比亚人的支持。FARC输了,他们没有更早悔悟,乌里贝也输了,因为其发起的仇恨与恐惧运动基于过去,而非着眼未来。”

政府与FARC双方的停火在10月底结束。10月9日,桑托斯表示会捐赠100万美元诺奖奖金,用于冲突区域的基础设施建设及受害者群体。并且,他已经派遣外交官回到古巴哈瓦那试图重启和平谈判。

对哥伦比亚来说最大的奖项——和平——目前仍可望而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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