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泥
短篇
春水楼
◎秋泥
其实,“春水楼”不能算是一个楼,只能算是一个小房子而已。它突兀地站在卫工河东岸,站在一片大块青石垒成的台阶上,台阶下部挂满了青苔。小房子旁边呢,是纵横交错的铁皮管道,那些管道都加了保温层,保温层上好像还刷了黑色防腐漆,显得很粗。有多粗呢?人站在旁边都到腰部了,你说粗不粗?附近居民都知道那些管子是热电厂的,那个小房子也是热电厂的,里边好像是装着一个什么设备。小房子用红砖砌成,四四方方,墙壁覆盖着一些植物,周遭草木深深,像是被遗忘的世界。小楼每天下午的时候最好看,那时,隔河望去,坐落在垂柳和灌木中的小楼,衬着蓝天白云,倒映在锦缎般的河面上,简直就像一幅印象派水彩画。于是有人给它取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春水楼。卫工河上有十四座道桥,属春水楼这段最为偏僻。那些巨大的管道和钢梁,那两座巨型双曲线型水泥冷却塔,沉默地佐证着卫工河畔重工业时代的过往。
也有人喜欢这里的荒凉僻静,比如北四路上那家汽车修理部的少年。修车少年没事儿的时候就会钻进春水楼旁的树林里,然后里边就会传出“嘭嘭嘭,嘭嘭嘭”的声音,他在做什么呢?有好奇的人去看了究竟,原来少年在一个粗壮的油松下开辟出一块场地,又在树干上吊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袋子。看的人就明白了,原来少年是在练拳。那棵油松长着巨大的伞盖,密密实实地遮住了天空,场地周围长满了石楠、火棘、樱桃、紫丁香等茂密灌木。这里真是幽静,真是个练拳的好地方。
附近树林里有两窝喜鹊,每天在那里飞来飞去。少年刚来的时候把它们吓坏了,每当“嘭嘭嘭”的声音响起的时候,那些喜鹊会吓得突然飞起来,然后在上空盘旋,“吓吓吓,吓吓吓”地叫,仿佛那些突如其来的闷响会随时打到它们身上。后来,时间久了,那些喜鹊就习惯了这样的响声,可能它们意识到少年弄出的响声并没什么危险,只是有点吵而已。但是树林的幽静被破坏了,喜鹊们还是会表达下自己的不满,于是它们会“吓吓吓,吓吓吓”地叫几声,也就是叫几声,不然还能干吗?
修车少年为什么要练拳呢?或许男孩子天生就有侠义情结,也或许能从他的身材上找出答案来。少年虽然粗壮,但个子很矮,有一米六吗?也就那样。想想,这样的身高,人又显得老实,会有安全感吗?修车少年不总是一个人来练拳,有时也会跟着一个人来,那个人走路左右摇晃,是个跛脚。跛脚不总来,只是偶尔来一次,大多时候还是那少年一个人在那里练,“嘭嘭嘭,嘭嘭嘭”地练。
附近的人都认得,那个跛脚是汽车修理部老板,也是少年的师傅。据说那跛脚老板的修车技术是相当牛的,好像原来是一个什么地方维修厂的高级主管,他怎么会跑来这里开这样一个小店呢?
少年是跛脚老板的同乡,是跛脚老板带出来的,他当然知道跛脚老板来到这里的原因,那真是一个伤心的故事。有一次少年无意中提起,刚说了句,“要是我姐还在多好……”跛脚老板听了,就停下手里的活,用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手,擦完手又抽烟,一颗接一颗地抽。少年慌了,他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老板这会儿一定难过得要死。这时,老板站起来对少年说,良子,我们去打会儿拳吧。然后跛脚老板就一瘸一拐地跟在少年的后面,去了树林。于是树林里又响起“嘭嘭嘭,嘭嘭嘭”的声音。邻居不知情,这两人怎么不修车了,大白天跑去树林里打拳了?不理解他们的还有树林里的喜鹊,这两个人和那个口袋究竟有什么仇呢?吊起来还不说,还换着班儿地拳打脚踢,尤其是那个跛脚,下手最狠了。
傍晚,跛脚老板对少年说,良子,我们晚上喝点酒吧。少年说,你不回去吃?不回,咱们俩吃。少年去超市搬回十几瓶老雪啤酒。老雪俗称“闷倒驴”是很霸道的一种啤酒,口感好,劲儿大,酒量不好的人,往往一瓶就会被放倒。少年和跛脚老板都喜欢喝老雪啤酒。少年记得跛脚老板说过,男人嘛,就得喝老雪。
菜也很简单,黄瓜粉皮儿,用麻酱、大蒜、白糖、陈醋、盐、味精一拌,再买些水煮花生和毛豆,再来两只酱鸡架就成了。他们就坐在修车部的门口,一个小方桌子,两只小板凳,师徒俩就开喝。酒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酒瓶子上还泛着水珠,两人各倒一碗,也不说话,仰起脖子就是一碗。跛脚老板抹着嘴上的酒花说,爽。
少年端起碗,向跛脚老板举了举,师傅,我多嘴了。跛脚老板摇摇头,没怪你,两年了,还是不敢提,在家就更不敢提了。
跛脚老板又喝了一碗,说,在家不敢提,在这说说也好,总不说也不行,心堵得慌。师徒俩又喝了几碗,跛脚老板说,良子你喝酒。说着话拿起筷子,少年以为师傅要吃菜,没想到跛脚老板用筷子打起碗来。他看着少年说,良子,我唱歌给你听:
美丽的梭罗河
我为你歌唱
你的光荣历史
我永远记在心上
良子,你听过这个歌吗?好像听过,少年说,小时候好像听妈妈唱过。嗯,我也是和妈妈学的,跛脚老板抽着鼻子说,是印尼民歌《美丽的梭罗河》,记得那时妹妹还小,发音不清,把美丽的梭罗河唱成了美丽的菠萝河。跛脚老板说完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鼻子好像是给堵住了,半晌才透出一口气,操起筷子,又开始打碗:
旱季来临
你轻轻流淌
雨季时波涛滚滚
你流向远方
跛脚老板的嗓子涩涩的,一点也不动听,可是听着咋就这么伤心呢?少年眼睛湿润了。
转眼就是秋天了,阳光下的卫工河畔色彩流转,风远远地吹过来,银杏树“哗哗”地摇晃着满头金黄。天真是蓝,像纯净的口哨,让人想到诗和远方。
自己现在还配想诗吗?修车少年趴在桥栏上想。当他所有的书,统统被父亲塞进了灶坑化成灰烬那一刻起,他这个语文课代表,二月诗社的发起人,就永远地告别了读书生活。他得去打工,他得替父母分担沉重的生活。那是他在学校闯了一次大祸后,盛怒的父亲彻底断了他求学的念想。那一年,他十五岁。
师傅回老家去办土地的事情了,店里没什么活儿,修车少年就跑去河边,趴在桥栏上看河漂子捞虫。什么是河漂子呢?就是那些在水面上讨生活的人,说白了就是一些靠捕捞鱼虫为生的人。他们有的坐小船,有的坐橡皮圈,也有的干脆就穿着连体雨裤站在水里。不同的鱼食,有不同的捞捕方法。“春水楼”河段上的河漂子是个老哑巴,修车少年没事儿就是去看这个老哑巴,他只看这个老哑巴。开始的时候修车少年是觉得他神秘,老哑巴戴着尖顶斗笠,嘴上兜着一块蓝布,潜在幽暗的河中,简直就像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江湖大侠。后来呢,时间长了,修车少年好像对老哑巴以及河漂子这个行当有了一些了解。
卫工河不算是大河,也不深,但水流平缓,河面开阔,河底蕴藏着丰富的有机泥层,每年的春季到秋季,水里滋生大量的藻类,为水蚤和水蚯蚓的生长繁殖提供了完美的生长条件。卫工河的资源虽丰富,但捕捞却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儿。修车少年知道,捞水蚯蚓得用长柄抄网,那抄网由网身、网框和手柄组成,有一米左右。捕捞时,要选择底质肥沃,有缓流,水底少有砖石块,水比较浅的地方捕捞。操作时,人站在水中,将网袋缓缓伸入水下,用网框的一边紧贴水底,慢慢捞取底层浮土。遇到泥堆呢,不能硬把泥刮起,而是轻轻从泥堆上面划过。等袋里的浮土捞到半满时,提起网袋,一手握抄网柄部,一手抓住网袋末端,在水中来回拉动、投洗。水慢慢冲击网中淤泥,慢慢就露出了红色的水蚯蚓来了,那些水蚯蚓通红通红的,个个像是吸着一肚子鲜血。
这是捞水蚯蚓。而捕捞水蚤呢(即人常说的蹦蹦虫),就更辛苦了。因为水蚤不是天天都有的,只有河里水质和温度条件适合的时候,才会大量繁殖起来,要趁早上太阳没出来之前赶到河边,那时,就能看见水面聚集着一层一层的鲜红水蚤。这个需要经验。捞水蚤绝对不是个轻快活儿,你必须一早就得起来。多早呢?差不多半夜两点左右吧,就是说,当很多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你已经开始踩着河泥辛苦地捞虫了。而且呢,碰上虫多的时候可能会收获很多,要是碰上少的时候呢,你也可能会空手而归。
老哑巴基本上以捞水蚯蚓为主,有时也捞水蚤,这得根据老板的需要,老板则要根据市场的需求。哪个是老板呢?就是每天晚上开着一辆灰色微型面包车的年轻人。年轻人在花鸟鱼市上卖鱼,也卖鱼食,他每天晚上会来到卫工河畔,取走两大桶鱼食,有时是一桶,这要根据天气情况,如果是碰上坏天气,可能一桶也没有。然后,年轻人会留下一些吃的用的给老哑巴。
当河漂子可真是辛苦,夏天泡在自己的汗水里,冬天则站在冰冷的河水里,虽然会采取一些措施,但那份阴寒凉潮是挡不住的。修车少年发现,老哑巴的左腿走路有点拖地,似乎走得很艰难。去年还没这样。
修车少年趴在这里已经看半天了,老哑巴仍在“哗哗”地拉着网袋投洗。修车少年觉得他该歇一歇了,就捡起一个小石头丢下去,小石头在老哑巴身边“噗儿”一声打出个水花,老哑巴抬起头,揪下皮手套,向修车少年竖了一下小拇指。修车少年哈哈笑,一边向老哑巴竖着小拇指,一边伸舌头扮鬼脸儿。老哑巴见了就晃晃头,身子也突突地颤动。他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把网袋扔到岸上,又用双手一撑,就上了岸。他坐在岸边,摘下斗笠,又扯下蒙口的蓝布,从旁边的塑料袋里摸出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布口袋,又从中揪出纸,裹起了叶子烟。修车少年顺着楼梯下到岸边甬道,坐在老哑巴身边,两腿在河面上悠荡着。老哑巴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然后转头跟修车少年笑了一下。老哑巴生着一副黝黑黝黑的面孔,脸上横着很深的皱纹,但是他一笑呢,就露出一口白牙,他的牙可真是白。
“今天捞够了吧?”修车少年说。
“够了就歇了吧。”修车少年又说。
老哑巴点点头,对着河面吐出一口浓烟,烟草辛辣的味道混着河水的腥气,在周遭弥漫开来。天色不觉间暗了下来,夕阳最后的光亮给对岸上的银杏树镀上了一圈金边儿。老哑巴用手在嘴边比画了一下,嘟着嘴嘬出“滋儿”的一声,然后挤眉弄眼地看着修车少年。
“晚上喝酒啊?”修车少年问。
老哑巴忙不迭地点头。修车少年说,正好,我师傅回老家办事儿去了。老规矩啊,你准备酒,我准备菜。老哑巴又忙不迭地点点头。
修车少年想想过去就心生感慨。岁月真是一条疯狗,动不动就把人咬得面目全非。现在,老哑巴不但能和他聊天,还能张罗着和他喝酒。真是不可思议。过去老哑巴是不理他的,老哑巴把自己藏在斗笠下,谁也不理。几乎没人看过他的脸,偶一抬头,也是蓝布蒙面。他是逃犯吗?老哑巴的神秘引起了修车少年丰富的联想,老哑巴或许是会武功的江湖大哥,做过许多起惊天大案,然后遁迹在这卫工河上,伴落霞孤鹜,品秋水长天。
修车少年常为自己的想象兴奋不已。他决定要去接近这个哑巴河漂子,好弄清他是否有着惊人的传奇经历。反正自己没有朋友,也不认识除了师傅以外的其他人,除了干活、练拳也没有其他好玩儿的事情可做。可是,怎么接近那个神秘的老哑巴呢?若是搞砸了自己会不会挨揍?会不会直接被按在河里灭口?这简直就是一种冒险,罢了罢了。
但是这种念头一旦被点起,就会让人抓心挠肝地欲罢不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危险才够刺激。经过冥思苦想,修车少年终于想到了方法,他受电视里“动物世界”的启发,那些长期在非洲草原上拍摄狮子的记者,和狮群近在咫尺也不会受到攻击,为什么呢?因为狮群适应了他们的存在,知道他们没有恶意。嗯,自己不能着急,要先让老哑巴适应自己,让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老实简单的孩子而已。
于是,一有时间修车少年就会去河边,远远地看着在水里干活的老哑巴,一开始他并不知道他是哑巴,后来看到一个在河边散步的老头和他说话,老头说,一天能捞多少呀?老哑巴转过身,用手比画着自己的嘴和耳朵,又摆摆手。老头明白了,原来是个哑巴呀。修车少年发现,这个哑巴是能听见声音的。
老头走了,老哑巴坐在岸边裹叶子烟,吸了两口,忽然向着老头远去的背影竖起小拇指,似乎是嫌老头多事。修车少年看了,觉得自己原来的计划是对头的,贸然接近一定会引起人家的反感。
但是他得让老哑巴晓得自己的存在,于是他有意无意地轻声哼唱起来:
美丽的梭罗河
我为你歌唱
你的光荣历史
我永远记在心上
旱季来临
你轻轻流淌
雨季时波涛滚滚
你流向远方
修车少年发现老哑巴似乎喜欢听他的歌声,因为他每次唱歌的时候,老哑巴总是有意无意地朝他坐着的地方看看。就这样,在修车少年唱了一段时间之后,事情有了进展。当然他也在慢慢地向老哑巴靠近。有一次老哑巴又上岸裹起了叶子烟,吸了两口后,忽然转过身向修车少年挑大拇指。老哑巴居然和他打招呼?这情景令修车少年惊奇不已。这还不算,老哑巴吸了几口烟以后,又转过身来向他做打拳的动作,嘴上还做着“嘭嘭嘭”的口型。他居然知道自己在树林里练拳。修车少年乐了,也向老哑巴竖大拇指。这个时候呢,老哑巴就扯下了蒙住口鼻的蓝布,露出黑黢黢的面孔和一口白牙。
后来呢,老哑巴在水里干活的时候,修车少年干脆就坐在他的身后,坐在岸边,把两条腿扔在河面上,悠来荡去。有时呢,会唱上几句,有时只是和他说说话。修车少年发现他们之间有着惊人的默契,老哑巴如果想和他说什么,只需一个眼神儿、表情,修车少年瞬间就能领会。修车少年问,你从小就不能说话吗?老哑巴摇摇头,拉下领子,修车少年看到他的脖子上有很大的疤痕。是病的吗?修车少年问。老哑巴摇摇头,用抄网木柄对着脖子做穿刺状。少年说,哦,是受伤了。老哑巴点点头。
修车少年又问,你来这里几年了?老哑巴伸出三个指头。哦,三年了,我来一年多。老哑巴点点头。你住在哪里呢?老哑巴往岸上努努下巴颏。住那个小楼里?人家让你住吗?老哑巴不屑地撇撇嘴儿,用手做捻钱的手势,修车少年懂了。也是,那帮龟孙儿,弄点好处就行了,闲着也是闲着。冬天呢?老哑巴又往岸上努努下巴颏。冬天也住那里?不冷吗?老哑巴摇摇头,指指下面,两手又做上升气体状。啊,你是说小房子下面冬天是热的?老哑巴得意地点点头,笑了。修车少年好像也明白了,他好像以前听自己师傅说过,那个小房子下面应该是一个装阀门儿的窖井。
修车少年对着老哑巴挑大拇指:“你真是太牛了,竟然住的是带地热的房子!”
老哑巴一听就仰起头笑了起来,笑得身子跟着乱颤。笑过了,老哑巴向修车少年努努嘴儿,修车少年说,我在这学徒,学修理汽车。老哑巴竖起大拇指,晃了晃。修车少年乐了。牛吧?技术活。我师傅可厉害了,别看是个跛脚,在我们老家县城里是出了名的修车高手,县城最大的修理厂老板看上了我师傅,把他招为上门儿女婿,你说厉害不?
老哑巴点点头,表示赞同,他又努努嘴,修车少年说,你是问我师傅怎么来这里?我师傅是来陪他父母,他爸爸就在前面居安里小区的西门收废品,那个小区的人都认识他爸爸,他爸爸人好,他们管他叫阿斜,他有点斜视。在那收好几年了,一开始是为了照顾师傅的妹妹,陪读。
师傅的妹妹也好牛的,2008年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进了省城医学院,那可是俺村子唯一的大学生呢。可是呢,在这里读了五六年的书,连研究生都读了,临毕业却出了车祸,救了二十多天也没保住,死了。
老哑巴听呆了,不住地咋舌。
师傅的妹妹可漂亮了,人也好懂事的,为了报答学校对她的照顾,她把自己的遗体捐给学校了,什么眼角膜、心脏、肝脏、肾脏,哎呀,都捐了。救了好多人,自己连个囫囵尸首都没落下。师傅的父母伤心死了,他们留在这里不走了,他们要留在这里陪女儿,女儿没了,女儿的身体器官还活在这个城市里,他们说女儿在哪家就在哪……所以,我师傅就来这里陪他父母了,他得陪他们两年,渡渡难关。
老哑巴不干活了,爬上岸裹起了叶子烟,他不停地吸烟,不停地向修车少年挑大拇指,面目好狰狞。
修车少年拎着下酒菜来到春水楼的时候,老哑巴已经摆好了阵仗,一个硬纸箱,权当是桌子,两双方便筷子,两只已经倒满了白酒的玻璃口杯,这种口杯装满了是二两酒。老哑巴把他睡觉用的泡沫板、破棉帘子往里推了推,又把墙角堆着的鞋和衣服摞了摞,地方太小了。还有一个大搪瓷缸子,好像是老哑巴喝水用的。连体雨裤和抄网什么的,就只能扔外边了。地方真是太小了,脱去连体雨裤的老哑巴看上去小了一圈。他摸出一个瓶子,瓶子上插着一根蜡烛。老哑巴点燃了蜡烛,屋子就亮了许多。屋子一亮,小黑就下来凑热闹,它悬在半空中搔首弄姿,修车少年“浮——”地吹了它一下,它就“簌簌簌簌”地爬上去了。小黑是一只大蜘蛛,修车少年第一次来的时候,这个家伙在他的眼前从天而降,把他吓了一跳,想去拍打,老哑巴呀呀地制止,他用一只铅笔头在纸片写道:它是我朋友小黑,我是老黑。他看了看修车少年,又写道,你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不伤朋友。修车少年说,我没想真打它,就是想吓它一下,是它先吓我的。老哑巴笑了,用食指在脸上做羞羞状。
修车少年把东西摆在纸箱上,四个塑料口袋装四个菜:一个是麻辣凉皮儿,一个是醋熘土豆丝,一个是西红柿拌白糖,一个是蘸酱菜,蘸酱菜是青蒜、黄瓜、水萝卜、苦苣菜和一袋蒜茸辣酱。老哑巴乐了,扯过那个二十斤装的白塑料桶,桶上用油性笔歪歪扭扭写着“三粮液”,一看就是乡下人自己酿的那种纯粮酒。老哑巴对着修车少年,“砰砰”地拍着酒桶。修车少年哈哈笑,明白,酒管够。他是喝过这个酒的,知道是哑巴的老板特地从乡下给老哑巴买来的,今天叫“三粮液”,明天兴许又叫“七粮液”,全凭卖酒人兴致。甭管几粮液,酒真是好喝,一口下去,“唰”地烫到肠子,有劲儿,却不上头,喝多了,隔天也不难受。
坐下后,修车少年看了看墙上没了玻璃的窗框说,天凉了,明天我给你找块塑料布蒙上。老哑巴点点头,端起酒杯,举了举,修车少年说,明白,全在酒里了。
修车少年喝了一大口,嘴里发出“哈——”的一声。我呀,第一次来,以为是进了鬼子炮楼儿,几平方米的地方,举架怕是有三四米高吧,墙上还有小窗户,像不像射击口,你说像不像?老哑巴一边往嘴里送青蒜,一边点头。一个口杯下肚,人就暖了,老哑巴又给倒满了,又“砰砰”地拍酒桶。修车少年说,明白,一醉方休。就又端起了口杯。对了,你的腿怎么了?看你走路吃力了。老哑巴咧嘴晃头,用拳头捶自己的左腿。忽又摸出个药盒,掏出三十块钱递给修车少年。药盒上写着“布洛芬缓释胶囊”,是止痛药。修车少年问,买几盒?老哑巴伸出俩指头。哦,好,我明天给你买去。
两人又喝了一回,修车少年眼睛水汪汪的,含着笑意,我给你这炮楼儿起了个名字,叫春水楼。老哑巴的皱纹也舒展开来,翻翻眼睛,想了想,然后点点头。为什么叫春水楼呢?修车少年说,你的家乡有河吧?你上次告诉我叫倒流河,我家乡的呢,叫响水河,这里是卫工河,天下的河水甭管怎么绕,最终都得东流入海。有词为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所以说,天下的河水都是春水,春水是什么?修车少年用筷子做波浪状——是流也流不尽的乡愁。
老哑巴张大了嘴巴,怔怔地看着修车少年,又举起双手挑大拇指。修车少年笑了,瞎扯瞎扯,来,哑叔,咱们喝酒。老哑巴端起杯,另一只手托着杯底,向少年送了送,一口下去半杯。顾不上吃菜,又去摸铅笔头,在纸片上写着,春水楼,好!你不简单!修车少年害羞了,摆摆手,吃菜呀你。
修车少年记不得是第几次来这里喝酒了,一开始他是带着探秘的心情去接触老哑巴的。第一次喝了半道,他把老哑巴拉到了树林去打沙袋,老哑巴弓腰撅腚笨拙的姿势怎么看都不像身怀绝技的大侠,这让修车少年多少有些失望。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成了心灵相通的好朋友,几日不见,便彼此牵挂。修车少年发现,老哑巴对陌生人怀有很深的戒备心,一般人想看到他真容都难,修车少年是老哑巴除了他老板外唯一接触的人。修车少年虽然可以走近他,对他的身世却一无所知,老哑巴从来不谈自己的事情。修车少年知道老哑巴非常能喝酒,一般情况下老哑巴都是喝三个口杯,六两酒,就不喝了,修车少年知道他有所保留。有一次,老哑巴告诉他,自己晚上腿疼了还会喝。
现在老哑巴已经喝了两个口杯了,酒意爬上面皮儿,正是感觉好的时候。老哑巴笑呵呵地操起铅笔头:你脑子好使,咋不读书了?修车少年有两口杯的酒量,现在他的第二杯已经快见底儿了。他喘着粗气对老哑巴喊,我被学校开除了,我把同学的头打烂了。老哑巴撇撇嘴儿,表示不信。修车少年说,真的,那个龟孙的爸爸是镇长,他欺负人,他欺负俺妹,我去找他评理,他却喊来三个帮手围殴我,把我鼻子都打出血了,他娘的!这龟孙在学校操场扒俺妹裙子取乐,笑话俺妹穿打补丁的内裤,他娘的!我就用砖头把他的头打烂了,缝了二十几针……
“砰”的一声,老哑巴一巴掌拍在纸箱上,把酒都震洒了,然后瞪着血红的眼睛跟少年挑大拇指。
你说打得好啊?好个屁吧,修车少年沮丧地说,家里把一年卖粮食的钱都赔给人家了,他爸爸还不依不饶,硬是指示学校把我开除了。老哑巴一仰脖子,把半杯酒全倒进嘴里,又摸出铅笔头写道,打得好!换我,也打烂龟孙的头!
不值当,修车少年摆摆手,跟龟孙的生气不值当。哑叔,你家还有什么人吗?
老哑巴摇摇头。
儿女呢?
老哑巴又摇摇头。
老伴儿呢?少年问。
老哑巴一下子就用手蒙住脸,靠在墙上抽泣起来,身子一耸一耸地。一会儿,又拿过铅笔头写道,老伴儿没了,前年下地干活,跌了一跤就没了……
修车少年一下子就难过起来,怎么都没了?
他突然开始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妹妹。爸妈那么大岁数了,也没过上好日子,自己真没用,妹妹还总是受人欺负。妹妹黑一点儿,丑一点儿,穷一点儿,难道有罪吗?可怜的妹妹。
两人哭了好一会儿。老哑巴不哭了,隔着桌子把手伸过来抚摩着少年的头,又摸出一张相片给修车少年看,上面是一个穿花袄梳着大辫子的姑娘,模样端端正正。
是婶子?修车少年问。
婶子年轻的时候吧?修车少年又问。
老哑巴点点头。
真好看!修车少年挑大拇指。
老哑巴笑了,眼里闪着泪花。他拍拍心口,挑了下大拇指;用拳头上下捶捶,又挑下大拇指。
修车少年说,明白,婶子心肠好又能干,你真有福气。
老哑巴撇撇嘴儿,摇摇头,又摊开双手。
修车少年说,这都是命。老哑巴点点头。
修车少年说,我明天给你买药去。老哑巴又点点头。那药管用吗?老哑巴给他写道:管一点儿用,不然早上起来左腿动不了,借点儿药力,我再按按。我每天早上要按一个多小时,把腿按热了才能动,才能出去干活。
修车少年离开春水楼的时候,心里酸酸的,小孩子心里装不住事儿,干活的时候总是显得心事重重,跛脚老板察觉了,一问,修车少年就讲了老哑巴的事情。跛脚老板听了感慨道,也是苦命人。跛脚老板找来一块旧电瓶,给老哑巴做了一个LED的小照明灯。跛脚老板说,可以用几个月的,用完了你再给充上电。点个蜡烛,哪天失了火咋办?他那腿脚都逃不出来。
良子,你没事的时候帮帮他,一个哑巴,不容易。跛脚老板又说。
修车少年说,师傅,老哑巴也爱听那首歌,那首《美丽的梭罗河》。这不奇怪,跛脚老板说,他们那代人都爱听,那时候收音机里天天放这个。
卫工河的冬天说来就来了。雪也一场跟着一场下了起来。
跛脚老板说,今年雪下得真勤,是个好兆头,瑞雪兆丰年。
修车少年抽空去了春水楼,他给老哑巴送去了电瓶灯,老哑巴高兴得像个孩子,他左看右看,不停地挑着大拇指,又弯曲两下。修车少年说,这屋子还真是不算冷。老哑巴拉着他的手去摸地上那块带拉环的铁板,竟然是温的。少年说,还好还好,不至于冻着。
冬至。雪还是一场跟着一场地下着,卫工河两岸一片银白,河面上又蒸腾起白蒙蒙的水汽,天气越发冷了起来。随着气温持续走低,修车部的暖气片就不怎么管用了,仅维持一点温热而已。跛脚老板问,良子,你晚上睡觉冷不?修车少年说,最近这两天有点冷,说完就打了个喷嚏,接着又打了一个。跛脚老板说,你感冒了?修车少年说,没有,就是流清鼻涕。跛脚老板叹口气,是着凉了,能不着凉吗?这修理部原本就是车库,不是住人的。还有哑巴住的那小房儿,都不是住人的。良子,我们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来到这冰冷的城市呢?
修车少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师傅。
跛脚老板又说,电视里说这两天有寒流,良子,要不你去我家住吧。修车少年说,不用,师傅,我在这挺好的,有电褥子,我一钻进被窝里就不冷了,就是稍微有点儿冻鼻尖。修车少年知道,师傅家租的是一室一厅的房子,只有三十几平方米,他父母住屋里,师傅和师母挤在厅里。跛脚老板说,那好,我今天去给你买个电暖气来。
跛脚老板中午就把电暖气买回来了,是石英管的,修车少年干活的时候就把它放在身边,暖洋洋的。跛脚老板说,这个散热面积并不大,你晚上就把它放在床前,能暖和一些。
外面又下雪了,号叫的北风里藏着刀子,割得人脸生疼。跛脚老板说,这天不会有生意了,早点关门吧。跛脚老板走了,修车少年“哗啦”地拉下卷帘门,风声小了一些。修车少年把地上的工具归置了一下,又用电磁炉下了一大碗汤面,喝完身子暖了一些。他又看了一眼鱼缸里那条大金鱼,可能是温度低的原因,那家伙懒懒地一动不动。
那个响声是傍晚时候传来的,“轰隆”一声,房子似乎都跳了起来。那个时候修车少年已经钻进了被窝,他觉得身子发懒,就早早躺下了。这会儿,他被响声惊醒了,他想出去看看,但身子软软的,没力气。半夜的时候,修车少年被冻醒了,他确认自己是发烧了。他哆哆嗦嗦地起来倒了一杯热水,又摸摸墙上的暖气片,凉得冰手,他打了个寒战,又钻进了被窝。那个电暖气发出一团微弱的光亮,在床前若有似无。他感到越发地冷,把衣服和一些汽车坐垫都压在身上,还是冷,像掉在了冰窖里。他在迷迷糊糊中再次被冻醒的时候,身子不停地发抖,牙齿也“嗒嗒嗒,嗒嗒嗒”地打架。他感觉自己要死了,眼泪不可抑制地流淌。他想下床去点一堆火,就是被火烧死也比冻死强啊,太难受了。可是他动不了。妈,救我……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他昏沉沉地感觉到一片光亮,好像有人打开了卷帘门,好像是师傅的声音。天呀天呀,鱼缸都冻两半了!良子,良子!
十天后,跛脚老板来接修车少年出院。跛脚老板说,那天吓死我了,你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已经神志不清了,到医院一量体温40度,我当时腿都软了。修车少年笑笑,我不是好了吗师傅。跛脚老板说,是啊,到底是年轻呀。
回到修理部,修车少年觉得屋里暖和了许多。师傅,那天咋回事呀?跛脚老板说,听说是热电厂的什么东西爆炸了,暖气都停了,波及老大一片。已经恢复了,你住院的第二天晚上就恢复了。跛脚老板摇摇头。想想真是后怕,连鱼缸都冻两半了,你要是冻个好歹,我咋向你父母交代?修车少年忽然想起来什么,他“啊呀”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你去哪呀?跛脚老板慌了,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追。他们跑进树林里,跑到春水楼前。春水楼静悄悄的,那扇门被一把崭新的大黑锁头锁着,少年扒着门缝往里看,里面空空的,好像从来没人住过似的。
少年和跛脚老板在雪地里站成了木头。
卫工河依旧无声地流淌,水面滚动着白色雾气,一团追着一团扑向远方。河道空旷沉寂,岸上到处是白皑皑的积雪。春水楼顶上也堆着厚厚一层,远远看去,像戴着一顶白色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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