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增官
瘦马
◎胡增官
赵小海消失三年后的惊蛰日,忽然出现在村道上。村道像四山围合的平野间一把出土长剑,沿溪破开平野,直指西北面的青梅村口。赵小海牵一头马,在村道上渐次放大,大成一个人影,后头的马像一大坨暗红血液缓缓流动。
这幕罕见的景象逼近村口,黄昏也逼近了青梅村。残阳如当红桃花,浸染暗红马血光四溅,仿佛一场灾难屁颠颠地尾随赵小海。
村道上回响马蹄踩踏水泥道的薄脆嘚笃声,一群放学孩子闻声捕捉到马的信息,惊呼着一阵烟卷过去,圈住疲沓行走的马。
虚虚低垂的马绳前首,赵小海蓬松着一头脏兮兮乱发,一张蒙尘骨棱的脸面,嘴唇焦裂冒血泡,木然地瞻望前方。前方,梅溪河两岸布列着风雨长廊遮蔽的老屋舍。
“马好漂亮噢!”
孩子们追随马,就像追随神话,兴奋杂沓地叫喊。他们打小陪同土狗菜猪长大,牛没见过几头,何况马。
孩子们碍手碍脚,赵小海腻烦,说:“去去去,没见过啊!”
“在电视上见过,”有孩子说,“养马做什么?”
有孩子听出赵小海不友好,嘀咕说:“这马咋这么瘦小,能骑吗?”
他们俯仰打量马,呼应道:“是啦,比电视上的矮小多了。”
“放屁!”赵小海额际青筋一鼓一鼓,回头收住马绳,“怎么不能骑?我就是买来骑的,不说骑你们猴精毛孩,就是骑一头大象它也能跑。”赵小海掰开马嘴,露出马口尖锥似的牙齿。深长湿润的口腔里,染了桃花般殷红。
孩子们起哄:“你骑骑看。”
“才不呢,”他撅嘴说,“我买它赚钱。”
马好像看出孩子们的轻蔑,头忽然昂起,咴咴叫上两声,脑袋左右晃晃,额际长鬃毛璎珞似的飘转,后腿配合着轮番蹬踏两下。
马示威,孩子们慌不迭后退。
孩子们跟了一程,跟进风雨长廊下的鹅卵石村道,纷纷疏散开。
赵小海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是村主任赵雄。
赵雄坐在河岸连排的美人靠上,和村民扎堆抽烟,扯闲篇,稀奇地看到赵小海和矮小的马。三年不见死活的人,竟然牵回一头马。赵雄跃然立身,斜刺里撇出指间烟头。烟头落地一弹,火星自行分离,飞溅到马的前蹄。
赵小海站住了,马也站住了。马对赵雄神气冒犯反应激烈,当即拉下一泡屎。屎从猩红肛门轻松爽利屙出,像炮弹,一大团一大团降落,一层层垒起,热乎乎的一坨。
“你看看,你看看,”赵雄转而指责地上的马屎,“这个马不能养,影响村容村貌。”
赵小海梗住脖子:“谁说不能养?我偏要养。”
赵雄指着马忧郁的眼神说:“你看你的马心事多重。”
“马是畜生,哪有心事,你的心事才重。”赵小海是赵雄不出五服的长辈。他们结过梁子,赵小海不待见赵雄。
赵雄靠近马。马摆头撇腿,长脖颈一拐,差点没拐到赵雄挺括的西服。赵雄跳脚让道,马的前头一下子亮晃了。
赵小海拽一把马绳,马乖巧地走起。
赵雄轻蔑地说:“你等着,迟早吃你的马肉。”
“吃吃吃,我估计村部的草皮都让你们村干部吃光了。”
赵小海的骂声在水面隐约光影间弹跳了一下,跳向对岸,被对岸美人靠上的村民接应住。他们投桃报李,喊话:“你牵回一头马,做啥啊?”
“搞旅游啊!”赵小海提高嗓门,唱喏似的拖长尾音。
“你啊,狗改不了吃屎,还没折腾够?”赵雄在他身后恶狠狠地说。
“马有那么好养?嘁!”赵雄对身边人说,“信不信,青梅村人都吃饱旅游饭那天,赵小海还吃不上,还会死得很难看。”赵雄当了十来年村干部,正干着第二届村主任,一旦露出官腔,就如巫师布道,言之凿凿。
赵小海听到赵雄埋汰他的传话,嘿嘿笑了两下。赵雄这毛孩算逑,我做包工头领一帮人到城里混光景,他在青梅村拖鼻涕虫玩小鸡鸡,家庭破落贫穷。岂止赵雄一户人家破落贫穷?那时青梅村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
赵小海能耐大,动静也大。他风风火火搞旅游那阵子,青梅村知道旅游这鸡巴行当的不多。村里有几个俊些的姑娘在七公里外的碧水风景区当导游,村民拍破脑门想不明白她们干啥子。
“旅游吧,就是花钱去玩,”赵小海比画着,眉飞色舞地说,“导游就是带花钱来玩的人玩。”
赵小海早出闯荡,做了包工头,见过大世面,知道旅游这回事,不然他不会冒冒失失放弃顺风顺水帮人起厝造屋行当,一头扎进去搞劳什子旅游。
讲赵小海搞旅游之前,就得先讲讲青梅村。青梅村是赵小海搞旅游的基地,萌生赵小海搞旅游的源头。
青梅村位于闽赣交界的闽地。这儿山多到跟大海一样喧腾起伏。青梅村坐落波浪推涌的叠山峡谷间,一道水从西边云深不知处兜兜转转跑来,直捅捅捅开巴掌。掌间断纹状河流叫梅溪河。梅溪河命运似的把青梅村划拉成南北两半,河南河北一座十跨步拱桥勾连。不晓得哪朝哪代哪一辈祖宗造下的拱桥,赵小海打小看到桥栏上石狮子不豁嘴也缺牙。赵小海发达后,前前后后请了几拨子石匠和牙医,试图给石狮子镶牙整形,都回天无力。到城里满大街流行整容的时候,赵小海已经没有了财力,更没有勇气跨入磨刀霍霍的整形中心请人给石狮子整容了。他上免费公共厕所都得捏紧屁股,唯恐闹出动静,谁突门而入向他收角子费,臊他一身骚。他身上能掏出毛发就不错了,哪掏得出毛角子。
赵小海说:“我也有阔的时候。”赵小海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不久他一去三年无音讯。
“你那个阔最多算个土财主。”赵雄很不屑,这时的赵雄当着村主任,剃光一片山种茶,上蹿下跳将茶山日弄成生态茶园,向上级拿专项补贴。盖在村尾的茶厂墙是墙,玻璃是玻璃,竖立院子里刻着厂名的大石头就花去他十来万钱。全村盖了帽的阔气主儿,远不是一度阔过的赵小海可比。
可青梅村人都知道赵小海没撒谎。他阔过,还是头一个吃螃蟹的阔人。他们记得赵小海当初从外头背回了一笔钱——足够在大城市买一栋海景别墅的一笔钱。投资开发青梅村旅游。他萌生搞旅游不是头脑发热,那阵子搞建筑老被甲方拖欠工程款,赵小海夹在中间两头受气,钱赚得憋气。赵小海受够了,思谋着另找出路。旅游业仿佛一排玲珑浮凸的性感洋妞,突地横亘他面前,赵小海迷迷瞪瞪莽撞地晃进去,一瞧,哇,我的娘老子,报章电视上可劲儿地鼓吹旅游业是蒸蒸日上的朝阳产业,霞光万道,歙县、周庄、平遥古城古民居游风生水起,都赚个盆满钵满。赵小海的心立马活络起来,眼前晃出梅溪河破开的两瓣村庄,南一瓣依山靠河,北一瓣依山靠河,两岸风雨长廊美人靠,老厝屋舍相勾连,风火墙高耸其间,好一个聚宝盆的古村落。赵小海心思一动,屁股坐不住了,山一重水一重地赶回村里,过家门而不入,爬上村后头的高处,在星空下坐了一宿。星星像宝石点缀他头顶。他大概打了个盹,醒来下意识晃了晃硕大脑袋,晃落满天宝石的当口,天麻亮了。他顶着露水覆盖的一头主意,挺胸突肚来到家门前,吓坏恰巧咿呀拉开厚实老木门的妻子胡大玲。
“死鬼,没声没响冷不丁冒出来,”胡大玲站在门后,一手护住门说,“没前没后这时候出现,出啥事了?”
赵小海捡到宝似的喜滋滋,胡大玲吃不准古灵精怪的赵小海是不是犯了花痴,说:“你傻啦!”
赵小海嘿嘿笑两下,说:“没傻。”
这些年胡大玲倚重赵小海头脑活络,创下一份不错的家业。村民说他是村里隔了多少代才找回的能人,跟祖宗一样有经营细胞的能人。
青梅村发达的年月太久远了,写在族谱和县志里蠹虫糟蹋,纸黄发霉,荣耀却从字里行间冒出来,印证梅溪河两岸古民居摩肩接踵、豪宅大屋跃然其间的辉煌来历。赵小海只读过小学,认得几个升斗大字,记得教他语文的赵奋发老师说过,这段辉煌与赵小海间隔了二十二代。
赵奋发老师爱在课堂上卖弄族谱上兜来的老货。
有清一代,青梅村赵家出了一个巨贾赵嘉业。据族谱记载,赵嘉业四岁才会讲话,打小迷恋梅林。十四岁上房揭瓦的年龄,人家上山砍柴,下河捉鳖,他在青梅开花结果时节爬树赏花采果。赵嘉业的花痴脾性,惹恼他爹捉了他来,吊在厨房梁子上,抄扁担一顿毒打,直打得赵嘉业下地坐不成,站不成,最终被他爹轰出门,跟着他舅走远路贩运山货。这一运运出商机,愣是把青梅村的青梅果加工运作成宫廷贡品和民间名品,带领青梅村民遍植梅林,闯出了一条富路。富起来的青梅村人大兴土木,没出几年,村里栋宇轩昂,果行林立,富甲一方。后来兵荒马乱,省界失管,青梅村演了一出富不过三代的老折子戏,回归万劫不复的闭塞落后。落后就像失效的时间,严严实实罩住青梅村亘古不变的轮廓样貌。但走近了看,却是千疮百孔的凋敝,古旧破落的衰败。
赵小海背着红色旅行包装的一袋钞票,出现在青梅村圩集的那个上午好像也很遥远了。青梅村的圩集以青梅村为圆心,附近村庄山民来赶圩的挤挤挨挨,差点没堵掉梅溪河两岸的街巷。赵小海置身其中,想着有朝一日街上热闹的不是山民,而是游客,鱼群一样静静游动,导游举着喇叭讲解青梅村的前世今生。鱼们此一群彼一行,或穿梭交织,或游入长巷古宅,喟叹他祖上的雄厚财力,能工巧匠们的精巧构筑,尔后,钱哗哗地留在青梅村,流入赵小海家门。他粗略统计一下,村里有两栋国宝级老宅,四栋省保级老宅。宅院深深深几许?或三进,或四进,或曲里拐弯别有洞天,或花园游廊不输皇家御苑。如此古村落古民居在南方不多见,在福建算得上顶呱呱,开发了做旅游,不赚钱都难。
来去十年间,家乡古宅老厝没变,他的身份将要再次转变。赵小海背着钱,一时忘却了闹市,思绪难平。
十多年前,村里仅有的九棵红豆杉,有三棵侥幸长在分到他家名下的责任山上。赵小海瞒住母亲,私下里伐倒两棵红豆杉,卖给广东来的药商,拿了钱做盘缠,溜到海边城市混世界,没几年混成造屋起厝的包工头,年年吆五喝六带走村里几个人。他们投靠赵小海赚钱,赵小海却厌烦了。别墅封顶竣工,他从开发商那儿领到工钱分给他们,余下的大捆大捆搬入一只偌大的红色旅行包。
肩挎旅行包,一蹦高跳到一块顽石上,赵小海居高临下,说:“哥帮城里干这么多年,把城里打扮得像新嫁娘,新嫁娘再好也是别人老婆,我自己闹下什么?钱?”他擂动旅行包里鼓突硌手的钱币,声嘶力竭,“我们家乡原本大家闺秀,被冷落成黄脸婆。我要回去把黄脸婆装扮起来,嫁给游客搞旅游,你们乐意跟我回去一块干的现在就走,不乐意的自谋生路,各奔前程……”
赵小海环视底下一张张青白脸面死样沉默。没有人愿意追随赵小海回村搞旅游。
他们钱没赚够,更嫌弃青梅村破败闭塞,一个个告别赵小海,悄然迷失鱼腥味飘游的城市里。
几个月后的一个下午,赵小海出现在青梅村的赵氏祠堂。村干部赵雄已经召齐各宗族族长,各村民小组组长,黑压压坐在下头。赵小海挨着赵雄坐前首,面对他们,从很有派的黑色提包里摸出一本不薄的《青梅村旅游规划书》,“啪啦”摔到桌台上,开始演讲青梅村的旅游开发。赵小海个子不高,五短身材,扛一颗大脑袋,穿一件藏青色大一号西装,像裹在蝉翼里的蝉身。讲着讲着,赵小海忽然拿出工地上告别众手下时一蹦高的热情,手横空如大刀一挥,刹那间,一阵风沿着他的手指方向鼓荡而起,如旋风卷遍青梅村角角落落,犊角旮旯。那时接近傍晚,西偏日头让风一卷没了影子,风却像浩荡的魔咒四出冲撞。一声訇然巨响,赵氏祠堂里听演讲的村民闻声鼠窜出门,立马被一阵倒灌的苍灰色浓烟堵住去路。烟尘渐消,他们发现北街一条老瓦长廊的棚顶没了影子,露出旧屋老宅满眼难看的癞疮疤。数百米老瓦棚顶已然齐齐落入梅溪河,滚滚烟尘浊洪般滔天。佛祖保佑,只有一个老太被掉落的瓦片砸伤。
村民一张张吓成土色的脸大几天才恢复血色,他们似乎悟到了什么,相互印证后得出结论:赵小海开发青梅村搞旅游是脑袋有坑的天谴想法。
“是遭了天谴,”当过赵小海班主任的赵奋发一语道破天机,“赵小海开发青梅村旅游,惊动、得罪了祖宗,祖宗拿出点颜色给不肖子孙看看。”
村民们长长舒出一口气:“就是这个道理。”
村民们明白过来这个道理后,往前捋赵小海拉稀似的演讲,终于想明白:赵小海简直在做春秋大头梦。赵小海的意思,由他投资开发青梅村古民居旅游,成立旅游公司,卖祖宗的东西,招引游客看青梅村古民居。
他们说,让成群结队的陌生人打着旅游旗号擅闯自家门楼,指东画西地看老光景,谈论祖上是非,尔后一收腿走人,冷落老屋老宅一地垃圾,我们分文不名,赵小海当我们是傻瓜。他们说,他老哥子大把大把赚钱,我们免费提供场所,还得义务劳动,他妈的赵小海吃多了脑黄金耍我们,难怪老祖宗发怒。他们边清理栽落河里的顶棚碎件和瓦砾,边疏浚河道,边骂赵小海。三天后,梅溪河清清如初,只是少了很多鱼儿。他们拿上赵小海发的辛苦工钱,决意自家房子不让陌生人踩踏。
村民们背后非议赵小海,赵小海有所风闻,知道大凡做大事,都有不为人理解乃至误解的地方,何况没见过大世面的青梅村村民,小农意识,井底之蛙。赵小海没心思理会,等做出样子来,非议不攻自破。
赵小海早出晚归跑项目,筹备成立公司,求爷爷告奶奶地逢庙烧香,求情签字画押。材料一层层报上去,批复一层层传下来,终于办全了手续。公司成立那天,赵小海请了碧水城一帮头头脑脑进村,在赵氏宗祠前揭下披在铜牌上的红绸,放了一串轰天响的鞭炮,惊吓一村的狗齐声朝宗祠狂吠。赵小海摆了几十桌宴席,在村口排出长长龙门阵,答谢村民和上级头头脑脑。
赵小海喝烂醉。上级头头脑脑驱车刚走,赵小海东歪西倒指着车屁股骂道:“操你娘的土匪!呕——”
妻子胡大玲见势,撑住赵小海,斥道:“尹局长,你也敢骂?”
“我,我不骂尹局长。”
尹局长是碧水县旅游局局长,赵小海搞旅游的指路恩人,嘴上没毛,年轻有为,到任两年,帮碧水风景区拿回AAAAA级风景名胜区和文明山两块金质牌子,着实擦亮了原本就挺亮的碧水风景名胜区。他给赵小海打气,赵小海像打了鸡血,力争青梅村旅游接待人数第二年破万人次。
“这个算低估,你想,碧水风景区年接待百万人次,青梅村距离碧水风景区七公里,撒把脚就到……”尹局长附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赵小海正中下怀地频频点头。
公司开业揭牌,尹局长说了一番旅游兴县战略之类热情洋溢的官话。赵小海频献殷勤,巴掌都拍淤青了。尹局长最初听完包工头出身的赵小海头头是道谈旅游规划,谈青梅村旅游开发前景,由衷折服,当即决定把青梅村古民居游列入重点扶持项目,帮赵小海出谋划策,请碧水学院旅游系做了一份长达百页的青梅村三十年旅游开发规划书,连一条阴沟都纳入规划范围。赵小海花去一笔大价钱。
有了规划书,导游词请老班主任赵奋发撰写。赵老师行将退休,平时爱倒腾些故纸学问,个把月时间的鼓捣,一套青梅村掌故导游词印成册子。赵小海付给赵老师一笔钱,拿上小册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尹局长案头。有了糊弄游客的古民居老家族生动故事,等于兵马未到已备足粮草。
兵马是现成的,就在七公里外的碧水风景区蚂蚁似的爬行,把他们的爬行弄成站立,引进青梅村看老房子逛老街就成青梅村古民居游。赵小海在鱼腥味城市工地上就想到财源和由头,尹局长为他的由头开路,引领赵小海步入了一场三百来个导游参加的导游员联谊会。
导游员联谊会借用五星级酒店的大型歌厅举办,红男绿女翩翩起舞的间隙,尹局长满面酒色,眼露蓝光,引荐身边伴舞的导游员协会副会长殷梅梅给赵小海。
殷梅梅颀长身材凹凸有致,是当地日进斗金的金牌女导游。后来赵小海才知道,殷梅梅和尹局长有一腿,他帮赵小海引荐殷梅梅,让殷梅梅在导游员中铺路搭桥,导游拿门票五成回扣,殷梅梅抽走其中一成。周边傍碧水风景区办起的民营景区,导游带游客去消费,都提四至五成的回扣。不成文的潜规则,也在赵小海规划的道理里头。
赵小海拉开架势开始经营青梅村古民居游,开放的是无本生意,但大半年折腾下来,拆东补西,赵小海背回的钞票就像热夏里的冰块,一层层融化了。
钞票冰一样融化,赵小海并不恐慌,钱花出去还能赚回来,赚回更多的钱。第二年入夏,碧水风景区渐入旅游热潮的时候,青梅村旅游流露出稀稀落落的绿意。梅溪河两岸鹅卵石铺就的村道上,游移着三三两两红绿黄小旗带领的游客。导游半哄半骗他们来这儿看破旧古民居,听赵小海聘的定点导游员讲解砖雕、秀楼、赵氏祠堂……
出自赵奋发老师瞎咧咧编排的导游词,完全神话了青梅村老物件:祠堂大门一对外露的础石,与门楣上一对圆形突出的砖饰件对应,合称“门当户对”。一大户人家门楼砖雕美如花园,刻着牡丹富贵、张果老倒骑驴,还有趴着五只蝙蝠什么的图案。导游比画着说,你们看这五只蝙蝠,象征五福临门,总之都是吉祥的象征图案,可见古人的创意,是中国人民的智慧结晶,云云。游客们常年生活在钢筋混凝土丛林和一个个抽屉似的组合在一起的高楼里,看到这些气派老楼,好学的长了知识,不好学的权当到此一游。
几个女游客打闹着从一栋老宅走出来,大声谈论老宅里通往后花园的那扇婆婆门。要说婆婆门,还真是天字一号的特色。一扇门柱做成吉他状的女体造型,弧度夸张,凹凸有致,古称芭蕉门。赵奋发老师脑洞大开,愣说成是一道婆婆门,说古时候此大户人家婆婆选媳妇很严格,只有身材窈窕颀长到逶迤流畅贴紧芭蕉门的才够格做她家媳妇,如此一代代流传至今,虽早已家道中落,但此条件始终不变。为瞎掰出这道化腐朽为神奇的婆婆门,赵小海另奖励赵奋发老师五百块钱。女游客们就没想到,与她们摩踵擦肩错身踅进门的那个水桶腰女人,就是这家媳妇。
看着游客三三两两转旋梅溪河两岸,赵小海心里有底,豁出三两年时间,三两年后的光景,难说游客不堵了村道,到那时另开发村对面的山窝,搞个自然景点分流游客,如此这般,青梅村就不是一度辉煌后被人永世遗忘的穷山村了。那时,村民放下锄头扁担,家家户户打开家门经营古玩字画、旅游纪念品和餐馆,后生姑娘到他公司做导游开旅行车,足不出村就能赚个丰衣足食,盆满钵满,多造福村民的功德啊!赵小海陶醉了。
好景不长,赵雄找到了赵小海,说:“赵小海,我们村给你用,你得交保护费。”
“凭什么?”赵小海对赵雄这个族亲没好印象,老是指手画脚指挥他出钱帮村里做事。为落实上级打造卫生村,赵雄找赵小海出钱买了二十个垃圾桶沿街摆设,把分散的脏集中到一块脏。
“凭什么?就凭你利用村里的资源搞旅游赚钱,”赵雄感冒,鼻子闷闷哼唧,指着河边老房,“这些房子都不是你家的,你带他们看别人的房子赚钱,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但也不是村里的,凭什么村里收?”赵小海说。
“村委会代表村民,就凭这一点。”
“想得美,你收去胡吃海喝,”赵小海说,“我和村民说过,起步阶段,免费使用,三年后做大了,按比例分成,和你有毛关系。”说着,赵小海拂袖而去。
赵雄吹胡子瞪眼,不相信赵小海不就范。他安排村干部雇了几个混混拦截开进村的旅游车,不让游客下车。游客火大,骂导游。导游挨游客七嘴八舌埋怨,气呼呼地打赵小海电话。赵小海就在车门外,和赵雄他们村干部争辩,接到车内电话,挥舞拳头想揍赵雄,被赵雄雇来的混混摁住手臂,说:“你想干吗?信不信,你会死得很难看?”赵小海见人多势众,好汉不吃眼前亏,骂了一句赵雄,眼睁睁看着旅游车从他身边掉头,导游头探出副驾座玻璃窗,哭腔哭调地说:“赵小海,你耍我。”
一车人骂骂咧咧,被一溜烟带走。
赵小海傻眼,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赵小海是土著,他只有受降的份,说:“好吧!”
赵雄得意地笑了。
赵雄眼睛小,一笑,眉头眼睛挤在一块,一副丑相。
赵小海投降就范,殷梅梅听到消息,跑来打气,说别怕,有我呢。
赵小海狐疑地望着长一双狐媚眼的殷梅梅,不相信她的能耐。
殷梅梅嗔怪:“你看我干吗?我脸上长痘痘?”
“没。”
看赵小海一副木讷相,她凑近赵小海耳语。一股幽幽好闻香水味飘过来,赵小海振作了一下,将信将疑,让她试试,死马当活马医。
奇怪的是,第二天游客进村,果然没有遇到混混阻拦。他兀然醒转,证实殷梅梅和尹局长有一腿的传说不虚。赵小海知其一不知其二,一个旅游局局长管不了村委会,分管旅游的副县长管得着。就这,赵雄死了收管理费这条心。
赵雄心死,村民的心不死。五一黄金周七天长假,碧水风景区人满为患,导游趁机鼓动如簧之舌蛊惑坐不上皮划艇的游客,拉他们来到青梅村旅游。玩碧水风景区,导游拿不到分文回扣,青梅村古村落游,赵小海给回扣。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几天青梅村从头到晚人多如大米。
青梅村民开了眼界,笃定他们当初想法,游客进来扔钱,老房子也能赚大钱,赵小海赚走的,理当是他们的钱。
人的心思一动,动到一处去,串在一起就不是心思,是民意和诉求。村委会支持民意和诉求,民意和诉求立马上升为公权力,叫停赵小海搞旅游。赵小海可以不听村委会,不听众村民就不成了,东家不让游客进老房。东家进不去,去西家,西家看到东家不让进,他也不让进。游客逛了半条街,看到一条没名堂的溪和没名堂的鹅卵石村道,费了钱不说,还白费工夫,这不是耍我们吗?于是投诉,一拨拨地投诉。消委会出面处理,退还门票费用,扬言吊销赵小海旅游营业执照。但扬言归扬言,执照还在赵小海手上。要命的是省报一条曝光消息——《碧水旅游秩序混乱,诓骗游客古村落游》彻底惹恼当地一把手,下令彻查。一把手开口,副县长尊令,尹局长挡不住,赵小海营业执照被吊销,罚款三万元。
赵小海傻眼,找拿过他好处费的殷梅梅,殷梅梅翻脸不认人了。
赵小海直找尹局长,尹局长说:“你自找的,我管不了。”
赵小海气吐血,如死了爹妈,回头求村民,村民代表说:“你做初一,我们做十五,怨不得人。”
赵小海经营青梅村古民居游经营了一年多,平日稀稀落落游客,门票收入不够发几个雇员工资,好不容易挨到黄金周射精似的射来几股游客,却赔了钱,还惹下一身骚。而且事情没完,导游带的客人怨气全发泄到导游和地接社身上,回到家里又投诉组团社欺诈,违约私自增加自费景区诓骗他们。组团社挨罚,怨气全发泄到地接社,地接社赔了夫人又折兵,最终归咎牵线搭桥的殷梅梅,要殷梅梅赔钱。导游吃哑巴亏咬碎银牙往肚里吞,殷梅梅不吞牙,她追到赵小海家要钱。赵小海不在家,她赖着不走。胡大玲不干了,撵她走。殷梅梅一走,胡大玲和回到家的赵小海吵了一架,愤然去了娘家。赵小海傻眼,一年多下来倒欠一屁股债,又气走了妻子。他想还好天无绝人之路,还有未来可期盼。可赵雄的到来,阻断了他的未来。
赵雄宣布,青梅古村落旅游由村里成立公司统一规划、开发、经营。
赵雄说:“小海你没有经营的主体资格。”
“主体是什么东西?”
“主体就是主体,我能做主的体制。”
“说得轻巧,你做主?我投入修缮、清淤、整理村容村貌花去几百万,你还?”
“没人叫你做,你自找的。”赵雄露出嘲弄神情。
赵小海猛吼一声,撵上前,被赵雄伸腿闪电似的勾了一脚。赵小海一个鹞子翻身,坐倒在地。
赵小海屁股墩麻麻疼,疼上心尖一窜一窜,像火苗舔烧,痴痴地目送赵雄大胖臀部一扭一扭远去。仰望悬空发花的日头,赵小海冲动地哈哈哈大笑三声。笑声炮弹似的击落日头花缤纷堕入梅溪河,一时团云遮望眼。他默默地爬起,掸了掸屁股,一步步飘移出村口,飘了一段路,回头热烘烘望一眼青梅村,决绝地走了。
赵小海一别三年,去向成谜,三年后惊蛰日,他牵回一头马。一头马和几年前扛回一袋钱对比,体积大了不少,格局却小了很多。一头马几千万把块钱,它能驮起什么?东山!村民笑他,赵雄笑他,胡大玲也忍不住笑他,你消失三年音信全无,就赚回一头马?
赵雄说:“一头马驮得起游客,驮得起我们幸福,也驮得起东山。”
胡大玲嘎地笑岔气,抹一把满脸泪花,说:“你大脑三年前就坏掉了,我们离婚吧。”胡大玲口气仪式感很重。赵小海生死茫茫,她独守三年空房,就等回一头马,这头马还不像样,“气死老娘了。”胡大玲悲叹,提起潲水桶喂猪。她喂了三头猪,去年青梅花开放热旺时节,县里主办青梅村梅花节,前期兴师动众整治环境,责令胡大玲限期拆除猪圈,胡大玲顶住不干。限期过了,梅花节临近,要强拆钉子户的违章搭盖。钩机挥舞长臂,巨型螳螂一样轰隆隆扑过去,眼瞅着吞噬猪圈。
胡大玲见势不妙,麻利地撞过去,躺倒钩机钢铁长臂下。
在场的冷汗直下。
“好险。”
“不要命!”
……
钩机不怕猪,怕人。钩机退走后,胡大玲搬进猪圈住。那时猪小,猪在她床铺底下哼哼唧唧转来转去,尖凸嘴巴拱动床板底部,孩子似的顽皮。胡大玲和猪睡了二十二天才撤出猪圈。
青梅村梅花节环境整治小组没辙,在她猪圈外围加一层蓝色铁皮挡墙,喷绘装饰出古墙青梅白花图案,像一堵文化墙。
猪圈留了下来,赵小海在猪圈旁搭了一间马厩养马。马厩猪圈在山墙后头,朝着一片田畴,马嘶呼应猪嚎,马嘶猪嚎又和着山墙里赵小海胡大玲的叫骂,搅乱青梅村畜禽正常生活。几条狗看到陌生人不吠不叫了,尾巴快意摇动。
山不转水转,赵小海做破产的青梅村古民居游,村里收走一做,没费多大劲做出了人气。赵小海在内蒙帮牧民看马,看到电视上大人物前呼后拥来到青梅村考察新农村建设的镜头,和南来北往游客穿街过巷,才知道青梅村古民居游成气候了。他失眠了,房还是那些房,河还是那条河,热闹却不是他的。他沮丧自己在不对的时间里做对了事,想了又想,毅然决然辞别高头骠壮蒙古马,从江西养马场牵回这头个小南方马。赵小海做上弼马温,像孝子一样服侍马,叫马替他赚钱养家。
村里成立的旅游公司专事经营青梅村古民居游,代表村民意志,以保护村庄环境为由,限制赵小海的马走村穿巷。赵小海住在村后头,每天牵马绕村庄,迂回到村前首的广场,驻马揽客。广场偌大水泥坪,也是停车坪,不到黄金周,坪上只趴几辆车,空下大半个坪足够马儿溜溜。坪的后头,隐约牵连着成片青砖马头墙,恰好做游人牵马骑马照相的背景墙,取意沧桑古韵和流失的乡愁,游客带回去做个到此一游的纪念。
马不是南方寻常物,游客坐车来到广场,拉开车门看到马,眼前一亮,蛮稀罕地靠拢打量,女人爱秀,小孩爱马,摆个姿势就想拍,好像马是一座雕塑,牵马的赵小海是雕塑的一部分。赵小海伸出大手掌,五指岔开,喊:“不能拍,给钱!”
有手快的按下快门偷拍,讪然一笑躲开,手慢或讲规矩的迟疑了。有说:“要钱不拍。”
有说:“多少钱?”
“二十。”
“各位团友,快跟上。”导游一手举旗,低头对着胸前的麦催促。游客便一窝蜂卷走。赵小海和马都空落下来。
游客进村转个把两个钟头出来,想拍马的心里有数,交钱骑马拍照,张数不限,一人二十,先交钱后上马。那时手机没照相功能,拍照不是单环相机就是傻瓜相机,“咔嚓咔嚓”按几下。
导游催命似的叫喊:“走啰!”
游客没上车,车是不会开走的。上马拍照的游客基本拍个了尽兴。
一天来几拨子游客,赵小海一天两三百进账,比起当工头的收入少了,也和他当初开发旅游的理想有很大差距。赵小海不嫌少,摔过跟斗的人,比较容易满足,好像看破红尘,看破自己,满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现状。自打村里搞旅游,开餐馆、摆摊设点卖纪念品卖古董的多了,他们的收入,除开餐馆的,都不比他高。
看着游客三五成群进进出出的热闹,赵小海发愣,当初如有这么多游客光顾青梅村,几年过去,他不赚个钵满盆满,至少巩固下村里牛逼哄哄的富人地位。造化弄人,落到了今天牵马供拍照赚碎银子的境地。
几个月后,赵雄忽然找来。赵雄的意思,要赵小海交场租费,一个月一千。
赵小海急眼:“场子是全村人共有,我也有一份,干吗不能做?”
“场子是村里的,就算有你一份,能有两三个平方米吧,不够站一头马的面积。你占用了别人地盘,不交钱哪成?”
赵小海说:“这是强盗逻辑,我不交。”
“不交?你敢!”
“能把我咋样?”
赵小海的挑衅,惹恼赵雄,说:“你等着瞧。”
他挂了一个电话,叫来几个小青年,手执木棍在马面前挥舞。马见到棍子发憷,撒腿便跑。牵马的赵小海给马冷不丁一拽,拽个嘴啃地,嘴里一股腥热,疼得呵冷气,抹一把嘴巴,满手血沫。他骂咧咧,趔趄着爬起来,小青年和赵雄都走了,马却不知去向。
赵小海边操赵雄祖宗十八代,边找马。没怎么跑的马,跑到了几公里外的山里。天断黑,赵小海才牵马回村。
赵雄没完,连续几天派年轻人滋扰赵小海经营马照相。赵小海不胜其扰,请降纳贡了。
赵小海杀马是在一年多后,带摄像头的智能手机普及到像从娘胎里带来,游客个个是摄影师,拍张照片上传微博仿佛是出门旅游唯一的动因。他们不骑马,他们拍马,马和后头古民居都是镜头里风景。他们甚至嫌弃牵马的赵小海入镜破坏照片美感。他们争先恐后拍了照上传到微博供人点赞获取成就感,愿意上马拍一张的并无加增,反而略减。
赵小海挡也挡不住他们私拍,气得吐血,买马喂马,像服侍祖宗一样服侍马,马却成了免费景点。游客的赖皮,跟流氓强盗有啥两样?奶奶个逑。赵小海无名火忽悠忽悠冒上来,头顶如同烟囱吐烟。但没有谁同情他,包括胡大玲。胡大玲从不帮赵小海割马草,游客走光后,他牵马到后山坡吃草。
这儿的草不养马,吃草料不见长膘。马儿瘦小,骨棱棱支楞着;毛色本不油亮,愈养愈枯涩,养到后头开始掉毛。
胡大玲骂马赔钱货,骂马也像骂人,盆盆罐罐弄出老大动静发泄不满。他一天的收入常常不上百元,有时分文无收。胡大玲的不待见,赵小海很苦恼,坐在后山坡,望着马儿忧郁地啃噬枯黄草皮,自言自语:马呀,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养你还不如养一头牛。养牛做啥呢?眼下没谁家拉犁耙田。地荒了,牛变成牛肉进入村民馋胃。他想,要是买回一头牦牛、一头骆驼搞旅游,是不是更有搞头。他看到电视上牦牛拉游客在青藏高原游走,看到骆驼驮着游客在沙漠上行走,落日余晖映照下的牦牛拉客、骆驼驮客的场景那才叫一个壮美。眼前的马,耷拉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草,真像临刑前的犯人,对格外赐予的最后一顿丰盛饭食,提不起半点饕餮的精神头。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买回一头驴。驴会驮重,它不会。赵小海试过,马吃饱喝足,他想骑着马威风回家,让村民领略马会赚钱,还能骑。他骑过马,在村民眼前消失的三年里,骑着高大蒙古马帮人放羊。
赵小海试着爬上瘦马马背,屁股挨到马背当口,硌石头那样钝疼了一下,脸上抽搐痉挛,怪不得游客下马都喊屁股疼。他买马不配马鞍,搞旅游,游客上马照个相就下马,马充其量是个活道具,哪用得着马鞍稳定屁股,舒适地驰骋?赵小海屁股钝疼,传导大脑也随之钝疼了一下,这马该有多瘦呀!买来就瘦,自己养着,更瘦得不成样子。马跟着自己受委屈了,过几天进几袋好料喂肥它。赵小海受自己鼓励,两脚用力一夹,马却纹丝不动。赵小海手往后一拍,马动了动,脚却铆定不放松。赵小海有些气馁,心生一丝丝失望和同情,下马不折腾它了吧。他抬头侧身准备下马,却瞥见百米外的小店铺门口,赵雄和几个村民朝这儿看,脸上的喜乐,像是看笑话。赵小海脸上架不住了,像敲石头,扬手朝马屁股使劲敲下去。马被激恼了,竟撒腿开跑,跑出几步,蓦地失了前蹄,双腿齐齐跪了下去。赵小海骤然往前抛,像一包沙袋滚落瘦马前方。赵小海摔得不轻,趴在地上好一会儿。听到赵雄他们嚷嚷着走近,赵小海一手撑地,龇牙爬了起来。
赵雄望着撑腰曲背的赵小海,故作关切地说:“怎么样?要不要送医院?”
赵小海哼哼说:“不碍事,这马太烈了。”
赵雄宽容一哂,说:“是太烈了,烈得像醉鬼。”
“什么意思?”赵小海警觉地说。
“没意思。”
“是没意思,还不如一头猪,猪还能骑一骑。”赵雄的随从附和道。
瘦马臊他不浅,赵小海恨不能找条地缝钻下去。
促成赵小海杀马不是马颠他下地丢了面子,让他腰痛了一个星期。他没责怪马,反而责怪自己轻慢虐待了马,给马喂了几袋上好的饲料,配回了一套马鞍。临近国庆节,这马长膘,皮毛油亮起来,精神头也跟着抖搂了。他私下里试了一下马的身手,骑上马背驱马走,马嘚笃嘚笃地慢慢走了起来。赵小海很满意,指望它国庆派上用场。
国庆黄金周,来青梅村的游客真多,一拨又一拨,好像青梅村有一座金矿,大家都循迹接踵找上门淘金砂。赵小海身子挡马等着生意,生意没找上来,找上来的却是私下明拍。赵小海冲着前方举起的长枪短炮和手机发飙,快门还是“咔嚓”一片,像波浪,一浪走了一浪来。有叫人站到马前拍一张的,赵小海赶上前,那小妞匆匆拍妥,兔子一样欢快地蹦跳着跑开了。这些不要脸的癞皮狗,赵小海吹胡子瞪眼。
赵小海急眼巴望有人花钱牵马拍照,或者骑马拍照,甚至让马走起拍。后来,果然接续有人付钱骑马拍照,赵小海的心情跟着好了起来。骑马人想在马背上多逗留点时间多拍几张,赵小海一致鼓励,像是他们给了他多大面子。
赵小海腰包鼓起来两天,心情跟天气一样好生明媚。碧水风景区黄金周七天有五天红火,他估摸青梅村也会有五天红火,第三天几乎是高潮。一早来的游客就把青梅村堵塞得满满当当,马前马后都是人影,好不容易腾挪出一个地盘立马供照相,生意也像是马驮来的,把赵小海给乐的,攥紧怀前收钱的挎包喊亲娘。
俗话说物极必反,乐极生悲,赵小海赚钱赚到眼睛笑没影,收钱收到手酸背疼,一个意外让赵小海连日的忙碌化作泡影。时值晌午,游完青梅古村的游人陆续回流,与从碧水风景区转道过来的游客会合,意兴阑珊和兴致冲冲汇聚拥堵在一块,扰攘声音令一向温驯而孤独的马儿不安。它紧张地东张西望,客人牵马合影时它心不在焉,不时蹬踏两下以示烦躁。赵小海不露声色掩饰内心燃起的一点点恼火,养马千日用在一朝,你不配合就宰了你。他的气话还未落肚,忽然出现骚动,赵小海没弄清咋回事,身边的推搡贸然升级,一个瘦长黑影像猿猴一样悬空射过来,重重砸中马的腹部。马扬首嘶鸣一声,斜刺里冲出去,疯了似的边跑边冲撞。拥堵的现场立马变成屠宰场,奔逃的冲撞的倒地的无所不有,呼爹喊娘声此起彼落。赵小海意识过来出大事已经迟了,现场狼藉已如劫后余生。赵雄他们闻讯急找肇事主人赵小海,赵小海蹲在方才站马的地方,泥塑似的一动不动。
“站起来!”赵雄一张脸猪肝样凶煞。
赵小海不动。
赵雄声嘶力竭又喊了两次站起来,赵小海依旧死人状定型。他最终被赵雄身边两个人拎脖子揪起。
身前身后围了几重人,人人脸上写着惊恐与愠怒,声讨、谴责和哀嚎嘈嘈杂杂,淹没了赵小海耳蜗。
刚才红彤彤的日头说没就没了,一大朵乌云笼罩住青梅古老村落。
赵雄他们现场逮住赵小海,禁闭在早年关结扎对象的村部密室里等候派出所发落。派出所提走赵小海拘留二十四小时后,由老婆胡大玲领回家。胡大玲这回没发飙,一言不发陪着赵小海,好像赵小海是个神经官能性患者,需要家属一路陪护。
这场马儿引发的踩踏事件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当场踩伤五人,其中一人为七岁小女孩,好在没重伤。但家属不依不饶,先是吵到村部,而后是乡里县里。县委书记县长第一时间上医院慰问安抚,第一时间出面调停,除了天价赔偿,对方提出的医治、陪护和家属往返盘缠等一应费用他们都应承。他们担心引发衍生事件,弄到不可收拾,花钱消灾堵住他们嘴巴才是第一要务。可事情还是捅出去了,当时瘦马闹场有媒体记者在,一篇《碧水旅游管理混乱,黄金周引发踩踏事件》的问题报道登载省报上,并在网站和微博上发酵。旅游业是碧水县支柱产业,支柱的支撑点是名闻海内外的碧水风景区,多年打造的美誉度将毁于一旦,书记县长当即拍板层层问责,旅游局尹局长被停职,建议村民委员会撤掉赵雄村主任职务,殷梅梅从中渔利难脱干系,挨重罚并吊销国导证;青梅村暂停接待,整顿后另行通知是否开放。始作俑者赵小海露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相,肇事产生一应费用由他赔付,他赔啥呢?房子!
赵小海房子是座两进院落,有十来间房,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典型的江南老宅,虽说不是旅游必看的古宅,但它的考究在村里也排得上号。赵雄早已觊觎赵小海老宅,此番赵小海惹下祸,连带他花大代价弄来的村主任当不成。他好像大人不记小人过,提上几捆钱,带了两个人找上赵小海家门。
赵小海和胡大玲都在家,正为六万赔偿款没着落的事愁肠百结,赵雄主动提钱上门。
赵小海明知来者不善,还是把揪成一团的身体打开,竖直,热情地泡茶递烟。赵雄提出租用他们房子十年,每年租金四千,一次性付清。钱垒起来,红红地摆在八仙桌上,火一样舔着赵小海心口。四万租用偌大老房十年,白菜价,等于打劫。赵雄的威逼利诱,赵小海不做声,胡大玲做了主,她说行,就按你说的办。她在赵雄事先拟好的契约上签字。不等赵雄他们离开,她抱了钱出门。
赵小海冲出门拦住她说:“老婆,上哪儿?”
“别拦我,”胡大玲赤瞳露凶光,“拦我,我撞死在你面前!”
赵小海让出一条路,失神地望着她纸样薄的身影飘出去。
瘦马失踪了三天,赵小海找它的时候手上拎着刀。
他拎一把杀猪用的刀四处找马。走过的地方,迎面碰见的人看到他手上举着一把冰片一样闪亮钢刀,纷纷退避,唯恐慢了一步脖子上挨冰凉一刀。他们判断赵小海大致被马和赔偿款逼疯了,谁惹他就得死。这个信号迅速传遍青梅村,一个发疯的人怕谁?不怕谁!赵雄不得不找借口上乡里开会。
赵小海举着钢刀穿行青梅村风雨长廊,穿越被历史弄旧的长长青砖古巷。他把历史割裂了,一块块躺倒在青梅村古老时空里,显得残破不堪。他穿出古巷来到一片菜地,晚熟的高粱被奔跑的刀口挂落,飘转着栽落畦垄间。跑出菜地,横过村道时,赵小海让一部满载毛竹的农用车一挡,略一迟疑,急不愣登卷入农用车扔下的柴油浓烟里。他冒出头的时候,已经上了田畴,掠过浓翠荒田,扫动荒草窸窸窣窣脆响。田的那头一座小山包,小山包是村庄平野与大山的过渡,赵小海奔上小山包时开始气喘,坐在乱石路沿大口呼气,嘴里吐出的白烟在不低的气温里居然成型地袅袅。歇了一气,他举刀立起,就地转一圈,像个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败将,为找不到同归于尽的对象沮丧。
赵小海进入大山峡谷时遇到了一条奔流不息的溪流。溪流乱石堆叠,水流湍急,击打出雪花一样的水沫。赵小海脚下几个蜻蜓点水,如身怀绝技的轻功高手,上了两旁杂木林层叠的小道。翻过一座山,是一片茶园谷地,一搭眼望见茶园尽头灌木丛间斑驳着暗红色块,分明是他家的马。赵小海如同吃下超量兴奋剂,听得见血管里热血奔腾的声音。找到了,这个该死的畜生,赔钱货的畜生。他飞奔过去时,瘦马仿佛听得懂主人脚步,竟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头朝他迎迓。
赵小海的刀挨近马头时愣了,马儿田螺大眼睛的眼睑盈挂湿漉漉泪水,眼瞳里流露哀伤悲愁。赵小海让马泪点中穴位,垂手定住,那刀竟如软化的玻璃无所作为。赵小海任凭泪水顺着腮帮滚滚而下,与马对视无语凝咽。
赵小海酝酿仇恨,结果适得其反地酝酿出满腔似水柔情和惺惺相惜,于是长长呼出一口气,摩挲马背上柔滑长毛,牵着马下山。
赵小海一手牵马,一手提刀出现在青梅村口,大伙儿像看西洋镜,纳闷赵小海意欲何为。进入村口风雨长廊时遇见了赵奋发老师。赵老师抱着双手笑嘻嘻地说:“小海啊,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看看这马,瘦得像驴子,驴子能驮,这马啥也驮不了,就给你驮来一堆麻烦。”
赵小海胸间不由峥嵘嶙峋,嚯哈一声,手起刀落,斜刺里劈入瘦马脖颈。这是一把半月形薄韧剁骨刀,油桐短手柄。赵小海父亲当年杀牛用的这把剁骨刀,搁在阁楼墙角有些年,赵雄强租他老厝那天,他们一走,赵小海摸上了阁楼。他记得父亲杀牛,反被一头牛角如弯弓的膘壮水牛钉死土墙上的那个上午,他接到噩耗找过去,看到父亲贴墙悬空站立,仿佛他是被牛钉住的挂画,眼睛爆裂着刹那的惊疑。水牛始终塑像一般抵着头,两只牛角齐齐插入他左右肋骨。父亲胸前并无一星半点血印子,但父亲已经死了。水牛让愤怒村民活活敲死。它不死,串在牛角上的父亲没法取下来。
杀牛,见者有份,家人急着收敛父亲,只有小学生赵雄去了杀牛现场,呼哧呼哧抱回一个大牛头。牛头分给他家是赵雄父亲的主意。赵雄父亲是村长,村长有发落队里罪牛的权力,罪牛以头抵罪任从死者家属惩处。
赵小海家请道士咿咿呀呀念经超度屈死的亡魂。入土为安处理完父亲后事,赵小海抱起搁屋角皱缩发臭的牛头,连毛带皮扔进大锅里煮了一昼夜,直煮到一锅糊白,皮肉和牛头骨彻底分离。牛头骨白生生,精致,像一件艺术品,摆在厅前父亲灵位下方的供桌上,一摆至今,白得已然变黄。
父亲上山后的第三天,赵小海才记起父亲杀牛工具,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循迹找去,一个油腻腻帆布包静静待在父亲殉职墙面不远的墙角,没有人动过。赵小海背上帆布包,搁在家里阁楼上,始终没有打开过。赵雄走后,他上楼取刀,包不见了,杀牛用的匕首、钩刀、砍刀已不知所终,只剩下这把半月形剁骨刀孤独地落满灰尘,爬满腥锈。
赵小海取了刀,搁在厨房前的天井砂轮上,霍霍霍地磨出尖锐杀气。胡大玲不明就里,走前走后,一颗心没法安妥。大体说赵小海是个良民善民,但良民善民也有发狠心的时候,兔子急了也咬人哩。她担心赵小海磨刀杀赵雄,赵雄常常和他作对,包括趁人之危租赁老宅。她想破脑壳想不明白赵雄租老宅用途,一年四千租金低了点,但青梅村这样的老宅有十来处,向谁租也许都会肯,胡大玲心里也肯,赵小海却窝气。要是租了没用途,或者派上了用途却赚不回租金,亏的不是他们,而是强租的赵雄。赵雄至少没害赵小海,何况帮他们救急解危当场付了四万租金?胡大玲不寒而栗,说:“小海,你你你,你想干吗?”
“没干吗,没事磨磨刀。”
“对了,马呢?”胡大玲这两天愁坏了,忽然记起马厩里没有马的踪影。
赵小海撮嘴吹了一口磨白的利刃,抬头怪异地看一眼胡大玲,淡淡地说:“马跑了。”
“怎么跑的?”
“你问我,我问谁?”
胡大玲猜想就是踩踏出乱子那阵子,马趁乱溜走了。她说:“这畜生留着拖累人,没了就没了。”
赵小海不吱声,顾自默默磨刀,仿佛刀得罪了他,他找刀复仇。
胡大玲出门,在家门附近转了一圈。一转就想明白,就放心了。再给赵小海十个胆,赵小海也不敢杀人,此番磨刀,估计是杀马。胡大玲重新回到家门前,撞见赵小海持刀气冲冲地跨大步出了门。
胡大玲愣了一下,喊:“去哪?”
“找马。”
胡大玲彻底放心了。除了马,赵小海还有什么呢?赵小海只能去找马。
赵小海举刀斜刺里劈下去的一刀,深深地嵌入瘦马曲长的脖颈侧中部。马反方向倾侧身子,大弧度趔趄,像一堵行将侧倒的老墙。但只一瞬间,马又四蹄着地站稳,头部拗过来,哀怨凄绝地盯视着赵小海。赵小海攥紧刀柄的手一松,腿像晒软的蜡烛“扑哒”跪倒在地。此时露出马脖颈的剁骨刀柄,如同脖子上长出一段棕色硬角,顷刻被喷溅而出的血液遮蔽,快速盛开一朵猩红大丽花。
马是坚强耐磨的食草动物,睡觉都以站立姿态呈示其不屈灵魂。可是,一把深嵌的利刃却轻易地切断它的尊严,如一座山,朝赵小海跪地的一侧訇然砸倒。瘦马冲翻赵小海,双腿埋在了马腹部,人当即昏迷过去。
坐在风雨长廊美人靠上的青梅村民,没听到瘦马凄绝长鸣,却依稀听到马儿倒地的闷响。事后,目睹赵小海杀马的赵奋发老师证实:赵小海挥刀剁马那一瞬间,芜乱头发根根乍起,像冒出土表的刺猬,一道闪电光影直击马侧脖,听不到利刃破皮穿肉的声响,可见赵小海当时力道多大。马哆嗦踉跄了一下,又站直了整整五分钟。五分钟后,这头苦命的瘦马倒了,砸晕了跪地的赵小海。
瘦马砸倒赵小海的当口,赵奋发老师才晃过神,呼喊救命。村民闻声围过来,吆喝着下死力搬开沉重马尸,解救出赵小海压在马腹下的双腿。赵小海双目紧闭,死去一样。他们争议如何抢救赵小海,赵小海却睁开眼自己醒了过来,说:“马死了没?”
“死了,还以为你也死了。”闻讯赶来的赵雄说。
“这儿没你的事。”赵小海疼得皱着脸面嘘嘘吸气,看到赵雄,虚弱地说。
“你们听听,好心当作驴肝肺了。”赵雄怨妇似的摊手埋怨。
赵奋发乜斜一眼赵雄表演式体态,说:“操,还有心思讲闲话,快看看小海的脚断了没有。”
才赶到的胡大玲双膝着地,捋着跑出汗的额发,揪心关切地说:“遭罪啊,快送医院。”
赵小海侧躺身子,脸上五官痛苦移位,听到胡大玲话意,大手使劲一挥,挣扎着要爬起来,被胡大玲一手摁住肩膀。“别逞能了,我见得多了。”
赵小海拨拉开胡大玲的手,双肘撑地咬着牙缓缓坐起,似乎牙齿咬合咯叭响提供了他支撑力。胡大玲来不及制止,赵小海已然如得神助地站了起来,风吹芭蕉叶似的打晃。胡大玲眼疾手快,捞住他肘关节撑持他身体平衡。
赵小海晃着身子,搭眼看到躺在他眼皮下没了动静的马,伤心如雾弥漫,指着赵雄,歇斯底里吼道:“宰了它,狗娘养的。”
赵雄脸面紫胀,以为赵小海指桑骂槐冲着他来,扭头走开。
赵奋发瞧出赵小海无大碍,说:“马死了,杀掉卖马肉。”
“是呀是呀,马死不能复生,不如杀了卖肉。”围观者都没吃过马肉,兴致勃勃附和。
赵小海咕哝道:“乡里乡亲,卖什么,杀了大家尝尝鲜。”
赵小海的话传出去后,有人唤来杀牛匠赵屠,赵屠是赵小海父亲带出来的徒弟。近些年乡间无牛可宰,赵屠歇手无聊,就像鳏居日久未近女色的老男人,看到四肢拉直躺倒的死马,身体发热,摩拳擦掌。征得赵小海首肯,赵屠立马搬来屠牛刀具,就地解马卸肉。
胡大玲本不大气,此刻却进佛开悟似的想通了,撇下歪斜身子的赵小海,帮忙赵屠打下手。
赵屠手活生疏了些,但毕竟有过经验,操匕首耐心剥皮肉,小半个时辰,一张戳了几个漏洞的马皮堆在赵小海跟前。接着破肚取内脏,一团内脏摆在几案上,小山一样。放学的孩子围上来凑热闹,一年多前牵来的暗红色瘦马,此刻变成四仰八叉血淋淋肉马和一堆乱七八糟内脏,小学生的疼惜和遗憾如闪电击打赵小海内心。
赵小海身体打晃凑前几步,忽然抱住几案上仰面朝天血糊糊的马头,大放悲声,引发大伙哄堂大笑。
胡大玲摇撼赵小海双肩,厉声说:“你还嫌不够丢人,我死了你也没这么伤心。”
赵小海罔顾胡大玲骂骂咧咧,哭了一气,坐到箭步外的美人靠上,抵头抱住美人靠。
赵屠鼓捣内脏取心取肺取马肚,大小肠拢作一堆丢弃垃圾堆里喂苍蝇,马躯卸成大小不一的排骨肉块。
赵小海的意思见者有份,独独不给翘首守望的赵雄老婆。赵雄老婆胖如水桶,听完赵小海点名排除赵雄份额,扔下一句狠话,像一只大胖鹅,一摇一摆地飘走。
“马肉味甘、酸,性寒,”赵奋发提拎一块巴掌大的马肉,念叨道,“有补中益气、滋补肝肾、强筋健骨的功效。”赵奋发老爹是乡村老中医,耳濡目染,他至今记得一些动植物的药用。
赵奋发此语一出,当即引起讥讽。“看你那肾,估计比破布好不了多少,不管用了。”
赵奋发涨红脸,气哼哼地走了。赵奋发走后不久,案上的肉分得差不离了,零零碎碎的几块,搁在血红的案角。赵屠拿刀呱啦呱啦拢作一堆,说:“小海,莫要伤心,马死不能复生,算你仗义让乡亲分享,马在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这些,你带回去过过洋荤。”
“不要不要,我自己不要。”赵小海摆动双手往外推。
“咋能不要?”赵屠举刀剁碎肉,边剁边说,“吃它的肉,也算没白养一回。”
赵小海嘴上不再说话,手仍旧保持往外推的姿势。
赵屠把一捧一捧的肉装进黑色食品袋。他只带两个黑色食品袋,一个给自家装了,交给专程等着领肉的老婆拎走了。
“给我,老娘想吃。”胡大玲伸过手,一把夺下赵屠递过来的黑色食品袋。
胡大玲一走,赵屠开始收摊。大几年没干杀牛活了,杀一头马累得筋肉生乏。打哈欠,伸懒腰,巴掌抹一把嘴巴,指着孤零零高耸案上的毛茸茸马头说:“这个,你带回去?”
一直恍惚的赵小海,被点中穴位似的活转过来,眼珠子一骨碌说:“我要。”赵小海对马有一层贴心贴肉的念想,自然要自己留着马头。
其实赵屠心里也想要,拿回家去皮剔肉,留下骨架子,是个不错的摆设。他捏住竖直的马耳朵,提起马头,“噗嗒”,一把掼到赵小海跟前。
赵小海说了一句谢谢,合手一揽,贴胸揽起马头,像孝子抱骨灰盒,神情暗淡地一瘸一拐离去。
赵小海一跛一跛蹒跚着挨近家门。
“小海叔,这个,你让给我。”赵雄从身后赶上来,拦住他,指着他怀里的马头说。
赵雄神情巴结,从怀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杵到赵小海面前扬了扬,说:“这里五百块钱,我向你买。”
赵小海煞步,脸一偏,望着脚前方雕五只蝙蝠的门当,不搭理他。
“小海叔,你知道的,我盖了一栋茶厂,布置了一间品茶会客室,架子上有壶有古董,就缺这件马头。”
赵小海鼻子哼哼,硬邦邦地说:“我自己要。”
“你要它做啥?”
“你要它做啥?”赵小海反问。
“摆给客人看。”
“我摆给自己看。”
“小海叔真会讲笑话,”他说,“几百块一样东西,不卖多可惜。”
“卖了才可惜,”赵小海说,“我不缺钱。”
“你不缺钱是假,我不缺钱是真,”赵雄笑了笑,“谁不知道你银行里欠钱,要不,我再加一百块。”
“不卖,一万也不卖。”赵小海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语气,令赵雄身子一拧。
“你下次别求我买。”
“我宁可扔掉,也不卖给你。”
赵雄见势,说:“算你狠。”
赵雄气呼呼,抖搂着钱,扭头走掉。那神气,十足的村主任派头,可他不是了。
赵小海嘴里哧一声,从鼻孔喷出一股恶气,抱着马头呼哧呼哧走进家门,叫胡大玲拿出一个大脚盆。胡大玲没好气,木脚盆弄噼啪响,好像脚盆得罪过她。
赵小海望着摆放盆子里仰面朝天的马头,涌起隐秘的伤心,跟胡大玲商量如何处置它。
“扔了。”胡大玲没好气地说。
“哪能?”赵小海抓搔后脑勺,“留着作纪念。”
“那还问我,你自己看着办,我不纪念,早死早投胎。”
胡大玲的话刺心,他放水洗马头,上上下下抚摩个遍,像牧师洗礼小生命,尔后,他拿刀去脑颅、皮毛。剥掉皮,露出粘皮扯骨的血肉。马头不是猪头,猪头肉厚,卤了酱起来下酒。马头的肉就像骨头的衍生,剥不出多少吃的。他犯难了,要做标本工艺品,也得煮,放一锅水,煮上几个小时,煮烂了剔尽肉。
忽然,“砰啷”一声巨响,赵小海身子一窜,跳起来,瞥见妻子倒在厨房前的走廊上。走廊花台下有一口花岗岩长方形大缸,是老辈儿留下来供蓄水防火的设施。毫无征兆地,胡大玲躺倒大缸几步开外的廊道。赵小海一跛一拐几步奔过去,试试胡大玲鼻孔,有气。手忙脚乱背起胡大玲瘦骨嶙峋的躯体,一跛一拐出了门,拦下路过的板车,叫人拉到村医家抢救。村医看不出究竟,为胡大玲打了一针,建议往县里送。
这时,胡大玲嗷一声醒过来,满眼星光闪烁地看着眼前,说:“不碍事,只是累。”
胡大玲醒过来,赵小海怦怦跳的心脏慢了下来。
胡大玲歇了一气,医生绑住她手腕量血压,橡胶气囊一捏一松。过一会儿,村医沉吟着说是贫血,不碍事,挂点滴,多喝糖水补充糖分。于是挂葡萄糖。
赵小海默默陪在胡大玲床边,默默望着爱妻。前些年挺水灵的一个女人,有个当包工头的老公,不缺吃不少穿,是青梅村女人暗地羡慕的对象。现在水没了,灵气也丢了,皱缩得像个长不成形的核桃,皱皱巴巴的脸面,腮帮皮包骨,头发枯涩花白,比她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岁。
这旅游真他妈的臭蛋,害他白折腾,赔掉了大好日子,往后怎么过?赵小海心里没底,郁闷,出去转一圈。
今天不是周末,客人不多,只有一帮大学生,散在风雨长廊的两侧,支着画架画青砖门楼老房子,画梅溪河……
一个长发留大背头的中年男人,望见赵小海蔫头耷脑跛足走来,喊道:“赵小海,你过来。”
赵小海定睛一看,认得他是碧水学院美术系教授,时常带学生来写生。每次来,都雇赵小海的马做道具,叫瘦马站在村口青砖马头墙前,由学生画素描,画油画。学生画画,教授和赵小海拉话,请赵小海讲青梅村民俗掌故。赵小海懂得的都说了,说多了,两人就成了朋友。教授给他的佣金也厚,赵小海于是感激。
教授听说他杀掉了瘦马,惋惜了几句。“那你那个马头,可留着?”教授小心翼翼地问。
“人家要买,我不卖,在家里放着,教授的意思?”赵小海狐疑地望着教授指间青烟缕缕的烟头。
“是这样,我向你买,做学生画画用的静物道具。”
“买什么啊,你这人,跟我见外,你要,拿去。”赵小海比画着,好像慷慨献出的是一座金马头。
“哪能白要你的东西?”教授说。
赵小海一拍脑门:“哎呀,光记着说话,我老婆还在里面挂针,”赵小海急不愣登开路,回头对他说,“过一会儿上我家拿去。”
赵小海带胡大玲回到家,教授领着学生登门。
血糊糊马头让学生抱出门,教授掏出二百块钱。
赵小海推拒着塞回钱。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教授难为情地说,“我不能白拿你的,你想想,需要我帮你做些啥?”
“你不用跟我客气,我有办法。”
“要不,你到我那儿看门?”教授已经瞧出他家窘迫和难处,迟疑片刻,有了主意。
“好啊!”病歪歪倚靠柱子坐着的胡大玲抢先答应,赵小海便没话说了。
“我们学校没有围墙,我们美术系独立楼院,需要看门的,你去合适,一个月两千二。”教授是系主任,有决定权。
赵小海想想,又想想,终于点了头。
教授又说了几句话,告辞。
赵小海望着教授背影消失,头往圆柱子上笃笃磕两下,疼。柱子是老辈立的,由四片木拼成,象征兄弟抱团精诚团结家业兴。
胡大玲分明听到笃笃声,说:“小海,你别想不开。想活命,还顾什么面子?再说,看门也没什么没面子,那可是大学学校,文化多到满地撒,你不当工头搞旅游,玩上文的雅的,那可是碧水县最文雅的地方,看门的至少得中专生。”
赵小海没念过几年书,胡大玲一番话,赵小海彻底想通,啥子大学中专,赚碗饭吃才是硬道理。说:“我去,你呢?这身体。”
“青梅村有啥待头?随你去,帮你煮饭。”说着,胡大玲挣扎着晃晃悠悠站起来,被赵小海轻轻摁下去,说:“我去做饭。”
外头涌入的暮色塞满屋子,赵小海、胡大玲两张脸面渐渐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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