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伟
蒲草人物
◎冯伟
1977年的冬天,我和母亲回老家蒲草去奔丧。那一年我九岁。三舅四十七,死了。
米镇离蒲草五十里,那时没车,想去姥姥家一律都是步行。记得那一天刚下完一场大雪,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和母亲从家里出来了,踩着积雪,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随着脚踩雪的咯吱声和雪灌进鞋里的冰冷,我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农村日子的艰辛。一路上母亲没话可说,绷着脸,脚步是急促的,也不顾及我的快慢,赶火车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我时不时地要跑上几步,撵上她,问啥时能到。母亲面无表情地回答:“快了,前面就是。”就这样,我和母亲整整走了四个小时。
我的姥姥、姥爷一共生养了十二个孩子,六丫六小儿。大舅李祥春、二舅李民春、三舅李会春、四舅李志春、五舅李和春、老舅李兰春;大姨李秀芸、二姨李秀琴、三姨李秀珍、五姨李秀芬、老姨李秀兰,母亲大排行老九,小排行老四,叫李秀英,也是他们十二个孩子当中唯一一个脱离了农村,嫁到城里的人。
在我众多的舅舅当中,开始给我印象最深的还不是三舅,是我的大舅李祥春。大舅虽是农民,但不务正业,不爱土地,爱赌博,成天鬼一样在村里游荡,白天睡大觉,晚上不着家,在蒲草一带是个有名的赌徒。那个年月,动不动就有人保组找到家里来,弄得全家人都胆战心惊的。自然大舅要比其他几个舅舅有“名气”。我的姥爷、姥姥自然对他也就操了不少的心。可要说生活过日子,几个舅舅加起来也没有大舅家殷实。这倒不是说大舅赌博赚了钱,日子好过,而是大舅的思维和那些弟弟不一样,不管输赢,该吃吃,该喝喝。照他的话说,有输的就得有吃的。
那时每家的日子过得都很紧,只有在大舅家的饭桌上能常见到大鱼大肉的影子。在我的记忆中,在大舅家的餐桌上,或是鸡蛋或是鸭蛋总是要有的。而别人家白菜、土豆都吃不上。我这几个舅舅和姨看了就生气,外面一屁股饥荒,家里吃得还这么好。可气归气,一个妈生出来的,哥兄弟、姐和妹还能怎么样?于是,在我的印象里,觉着大舅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更严重一些说,不是个什么好人。
在众多的舅当中,和大舅截然不同的是我的三舅——李会春。我的三舅是个大队长,还是个党员,是他们老李家在蒲草五十多户人家、几百口人当中唯一的一个党员。按当时大舅和三舅两个人的表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兄弟俩不仅在家里是死对头,在队里也是天敌。大舅的游手好闲,是出了名的,但他在全村的亲和力却好得出奇,连当大队长的三舅都不敢和他媲美。原因是他赌博交了不少朋友,公社里的一些领导、人保组的个别头头儿,自然就认识了不少。当然这些人不仅仅是认识关系,更主要的是“钱”的关系。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请大舅通融一下好使。时间久了,村里人,只念大舅的好,对大舅的游手好闲和赌博成性也就忽略不计了。大舅不仅赌博成性,在村里的女人也没少划拉,大姑娘小媳妇,当然更多的是寡妇,好下手。要说这样的人应该是人见人烦,没人喜欢的,可大舅偏偏不那么招人嫌。说了也奇怪,赌博的人不管怎么输赢,手头儿总是有钱,你也说不清他是赢的还是偷的,是借的还是抢的。说是偷的没人报案,说是抢的又没人找。再加上大舅办事的能力极强,能说会道,出手又大方,也就在村里混了个好人缘。三舅却不同了,三舅是大队干部,待人接物都是有原则的,自然很多地方就是得罪人,特别是亲属。
从米镇到蒲草要经过分水、石棚、大岭、官屯、青山怀、火石岭、苇子沟、前窨后窨、前英后英,然后才能到姥姥家的蒲草。我牵着母亲的手,一跐一滑,深一脚浅一脚,经过半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姥姥家。
这时的姥姥家很乱,满屋满院子的人,哀号声不绝于耳。三舅死了,三舅是蒲草最大的官儿——大队长,在乡下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死,在蒲草不能说不是件大事,自然前来吊唁和帮忙的人就不少,里出外进地帮着张罗、忙活。那时的冬天,也是出奇的冷。冬日里很少有人出出进进。特别是在乡下,在大雪封门的日子里,一个个都猫在屋里不想出来。只有哪家有了什么特殊的事情,通过队里的大喇叭,撇声辣气地喊上一通,这个冰冷的山沟才能活跃起来,村民们才肯走出家门。这一天的早上,还没等大队的广播放开始曲《东方红》,就听到哀乐声了。紧接着大喇叭就嚷上了,说他们的大队长李会春死了。开始村民们还没在意。在乡下死人是常有的事。在大喇叭嚷了三遍后,人们才明白过来,是他们的大队长死了,便在惊恐中纷纷地来到了三舅家。
在乡下,死人和结婚都属头等大事,无论是谁家,也无论是喜是丧,都要大吃大喝三天。特别是丧事,既表现了乡邻的热心帮忙,也能体现出主事人家的慷慨。也就是说,人死了,给活着的人一次吃饭的机会。特别是那个年代,吃是很重要的,属头等大事,怎么能不吃呢?三舅又是蒲草的人物,他死了,如同蒲草的天塌了,自然要比其他人过世显得紧张、沉痛和铺张。
我牵着母亲的手,风尘仆仆,急急忙忙地走进院子。第一眼就看见了支在院西北角的三口大锅,正冒着腾腾的热气准备着午饭。那热气在寒冷的冬日显得格外的温暖。我看了当时就有些饿了。
我和母亲进了屋,三舅的尸体就停在厨房靠北门的位置。母亲扔下我的手,一下子跪到三舅的灵前,说哭不哭、说叫不叫地边喊边哈哈地叫了三声哥。然后又扯过我,让我给三舅磕头。我跪在地上,糊里糊涂地磕了三个头。我觉着好玩儿,磕完头就和母亲进东屋见姥姥。母亲见了她的母亲才真正地哭了起来。她喊了一声妈,母女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母亲哭的时候,我没有哭,就在一边看着。我就是觉得奇怪,这么多人在,哭啥?!也不怕让人笑话。这时姥姥拉我上炕。我就坐到了姥姥的怀里。
三舅和姥姥住在一起。当时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如果按乡下的规矩,姥姥是应该和老舅或大舅住在一起的,可我姥姥偏跟三舅住在了一起。后来我大了,听妈说,还不是因为你三舅是党员。我当时还小,不知道党员是干什么的。
我坐在姥姥的怀里。姥姥问我累不累,冷不冷。我看见一屋子的人,不敢说话,只觉着挺好奇,也挺兴奋。
姥姥家是五间草房,一明两暗的门,东面两间,西面两间。姥姥住东屋,三舅住西屋,中间隔着一个厨房。三舅的尸体就停在厨房的位置。
乡下每家的炕都很大,有些像大车店。每次来都能让我联想到我们小学校的篮球场。姥姥家的炕上坐了很多人,有大姨二姨和老姨,还有三舅妈和四舅妈,以及一些我不认识的邻居老头儿老太太,挤挤插插一炕。地上就是侄男和侄女在给死者裁黄表纸,打着纸钱。有蹲着的,也有跪着的。来来往往的人就从他们的身前身后走来走去。
三舅是躺在用条凳架着的一块门板上的。尸体上盖着拖地巾,是用黄色的缎子做成的,很鲜艳,上面还绣着两个小人儿。三舅的身上还放着一杯酒和一根葱。葱剥得很净,白白绿绿的,葱心部分是朝着死者胸前的左上角儿的,既表明死者是个男的,也意预着死者的晚辈们日后的多福。
母亲将我放到炕上,又回到厨房,在三舅的脚下开始烧纸。这时给三舅烧纸的不仅是三姨和五姨,还有一个哑巴。哑巴我认识,在她家还吃过大红枣儿。哑巴那年三十多岁了,始终没有嫁人。哑巴不是本村人,是三舅前些年,在村里山上树林里的一棵树上救下来的,也不知是哪儿的人。不会说话,还不会写字,想说话就那么“呀呀”的,有些像猫叫。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三舅把她送到了公社,公社也没法处理,又是大活人,怕出其他意外,就让三舅暂时给安排到了他们大队的一个小型抽丝场干活儿。后来三舅见她怪可怜的,没住的地方,在公社的帮助下,在大队部的附近给她盖了间小小的茅草房,就算安顿下来了。两年以后,有知情的人,说哑巴是山西何家沟的人,父母都没了,闹饥荒,跑到这里来了,实在活不下去了,想自杀,遇见了三舅。三舅让她回老家山西,她说什么也不回,还比画着说,如果撵她走,她还去死。三舅怕出事儿,也就让她安居了下来,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何兰香。
四个人烧纸,母亲和两个姨说话,也不背着哑巴,听着什么也无所谓。
母亲边烧着纸边问:“怎么样,三哥的棺材解决了?”
五姨说:“没有,上午研究了大半天,妈要把她的棺材让出来,这些人都没同意。”
姥姥有口棺材,是姥爷走后这几个舅凑钱给买的,准备着姥姥百年后用的。可万万没想到,三舅走到了姥姥的前面,又没有发送的棺材,姥姥就想让出来,几个舅和舅妈都不同意。
母亲问五姨,说:“老五,你啥意见?”
五姨说:“咱们当闺女的说话也不算。人家儿子给妈买的棺材,一旦给了三哥,将来母亲有那天怎么办?”
母亲又问:“他三舅妈是啥意思?”
三姨说:“就是一个哭。家穷得叮当乱响,别说棺材了,连多余的席子都拿不出来。一口一个嫁错了人,还埋怨三哥大队长当得不值。”
母亲又问:“大哥呢?”
五姨说:“你还不知道三哥和大哥的关系?大哥赌博被抓,三哥什么时候救过?不过表面上还说得过去。”
母亲说:“人都没了,就别那么较真儿了。”
五姨说:“大哥毕竟是场面上的人。不像二哥,一点面儿都不给。”
母亲又问:“二哥怎么了?”
五姨说:“他跟老三的劲儿比大哥还大,恨不得三哥早些死呢!”
母亲说:“不就是为了孩子当兵的事儿吗?都过去多少年了。”
三姨说:“你在城里,你不知道,在乡下孩子当兵比什么都重要,一旦当了兵,孩子就有出路了。你说三哥是不是糊涂,怎么能把那一年的当兵名额给了外姓人呢?这官儿当的,亲情都不讲了?”
母亲问:“后来谁去了?”
五姨说:“给那个孙洪章的老婆,孙寡妇了,说孙寡妇太困难了。”
母亲问:“三哥是不是跟孙寡妇……”
五姨小声说:“开始怀疑他们俩有事儿,后来又说没有,怀疑大哥有。谁知道?说不清。”五姨又说,“也是,那个孙寡妇家确实挺困难。你想啊,一个寡妇领四个孩子,怎么过?后来大的当兵了,还有三个。”
三姨说:“怎么不能过,我不是一个人啊?!谁家比她家富多少啊?我也是带着三个孩子,我怎么没有那些烂事儿?天生就是个骚货!”
母亲说:“要我说你也该找一个了。”
三姨守寡已经多少年了。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三姨父是大炼钢铁的年代,炉倒了,砸死的。
“算了,我命硬,不找了。再找指不定还出什么事儿。”三姨又说,“要说孙寡妇也难,真要是没人照顾,她家那几个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活呢。”
五姨说:“听说孙寡妇还要来吊唁。”
三姨说:“千万不能让她来。三哥的名声已经让她毁完了。来了我把她打出去。”
母亲说:“别那么认真,三哥都没了,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你也得忍着。人家是来吊丧的,又不是跟你打仗来的。”
三姨说:“那不行。这是败坏咱三哥的名声。她敢来,看我不把她撵出去!”
母亲又问:“四哥是什么态度?应该没什么意见吧?三哥一直对他不错。”
五姨小声说:“老四倒是没意见,可媳妇不行。人家说了,老人的棺材本儿已经拿了,棺材给谁用她不管,只是不想再出第二次钱。”
母亲说:“她怎么能这么说?三哥活着的时候,就数对他家最好。”
五姨说:“好也没用,老四在家说了不算。人心都让狼吃了。”
母亲又在盆里烧了一张纸,跪累了,站起身,直了直腰。五姨和三姨也站了起来。
五姨说:“晚上还得研究,明天就出了。”
母亲又回到屋中,和我的姥姥坐到一起。姥姥实在是老了,满目的苍凉。我坐在她的怀里,没有一点温暖感。姥姥用她那双皮包骨头的手摸着我的脚。母亲也不说话,用手给姥姥将一缕白发向后撩了撩。姥姥的身子好像是抖了一下,就把目光瞅向了窗外。我看着姥姥那苍老的双目死鱼般干干的发黄,缺少光芒。
这时有一群村民进了屋,给三舅吊唁。我的几个表哥给还了礼,并让到了三舅家的西间屋。这时院外突然有人喊:“吃饭了啊,赶紧吃完,下午送行。天儿冷,路远,时间长,都吃饱了啊,好干活儿!”
母亲对我说:“童童,咱吃饭去吧。走了大半天,一定是饿了。”
我真的饿了,一听吃饭,立马离开姥姥。
饭是在外面吃的,外面有大棚。那时乡下没有饭店,即便有,也不可能在饭店吃,吃不起。姥姥家的院子和乡下其他人家的院子一样都很大,在院子里用篷布搭的大棚,放上从学校借来的桌椅板凳,前来吊丧和帮忙干活的人就在大棚里吃。原本菜饭都是热的,可天儿太冷,上下这么一折腾也就都凉了。
我始终是兴奋的,没有一点悲伤感和沉痛感。我和大人们一样冒着寒风,耐着冰冷挤在一张大饭桌上吃饭。大棚里摆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坐着十多个人。可能是饿的,或者是对饭菜的亲切,吃饭的
人很少有说话的,都在低头吃饭,吃得忘我,吃得饕餮,吃得无我无人。我狠狠地吃了一顿饭,那顿饭可能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最多,也是最冷的一顿饭了。
吃完了饭,歇了一会儿,就到了给三舅送行的时辰。这已经是三舅死的第二天了,下午送完行,明天出殡。
送行前有个仪式,装车。装车就是把钱装在一个纸制的车上,给三舅带走。三舅的装车仪式是在姥姥家的院子里进行的,哥兄弟、姐和妹及所有的亲属都要参加。人们先是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子,圈子的中间是辆纸车,所有装车的人都要往纸车里扔钱。钱是假的,是打好的黄表纸钱,每个人都拿上一些。纸车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窗口,前面有一头纸扎的驴拉着。装车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男左女右,男顺时针、女逆时针开始转,边转边往车里扔钱。装车的时候,手往车里装着钱,嘴还要不停地说着话。叫三姨父的就说,三姨父慢走,外甥给你装钱了;叫三叔的就说,三叔你慢走,侄儿给你装钱了;叫三哥的就说,三哥你慢走,小弟给你装钱了。男男女女各说各的,就显得有些乱。开始每个人的声音还挺大,渐渐地声音也就软了下来。在一旁围观的村民听了就像一群蚊子在嗡嗡地叫。我是三舅的外甥,也跟着装钱。只是我的个子矮,够不着车的窗口,每装一次钱,就得跳起来往车里扔,然后再说,三舅慢走,外甥给你装钱了。有人看了就觉着挺滑稽。我们装钱的每个人都绷着脸,或是哭丧着,或是面无表情。在我的前面是我四舅家的一个表哥。他的个子比我高,但比大人矮,也够不着车的窗口,他也是一扔一跳,跳完了就说,三大爷慢走,侄子给你装钱了。在我的后面还有一个比我个子还小的老舅家的表弟,也学我们的样子一跳一扔一说,可就是跳不高,把钱扔得里一半,外一半。就这样,表哥蹦完了,我蹦,我蹦完了,表弟蹦,有些像小丑儿。在一旁围观的人看着,憋着嘴,也不敢笑。每个人同样的话,同样的动作,要重复三遍。
车装完了,开始送行。
送行,不是送死人走,是送死人的灵魂先走。也是一种仪式,这时死者的肉身和灵魂是分开的。其实就是去土地庙那儿报到,然后路过奈何桥,再到阎王爷那里去。蒲草没什么奈何桥,那是阴间的东西,更看不见什么阎王爷。土地庙倒是有一个的,在离三舅家五里开外的一个山坳里。
正是天冷的季节,又刚刚下完了一场大雪,天上有明晃晃的太阳,很强烈地照在田野上、照在山冈上,亮得刺眼,看上去眼珠子发痛。阳光好像很足,其实一点暖意也没有。
送行的人从三舅家出来,稀稀拉拉地扯出好远,前头的队伍都要出村口了,三舅家的院子里还聚集着一大群亲属和村民等着出发。
蒲草到土地庙要经过两个村,甜水和香水,然后再拐过一个水库才能到达。送行的人无精打采,稀稀拉拉地在乡道上走着。打远看,在白雪的映衬下,一个个黑影像一个个正在滚动的羊粪蛋儿,稀稀落落的。我也在其中,跟着母亲,腰上系着条白孝带,慢腾腾地行走在队伍中。
我走着,不时地左顾右盼,想着孙寡妇能不能来,想着三姨打孙寡妇的样子。
在乡下,姥姥家的儿女可以说是众多的,六儿六女。六儿六女又繁衍出第三代人,每家最少四个孩子。不算女孩儿,晚辈儿被称为侄子的就有四十八个。送行队伍的前面一大截子,全是白衣白衫,披麻戴孝,和田野中的积雪融为一体。我和一些穿黑衣系孝带的,不属一家当族的人,还有很多村民,萎靡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像一段肮脏的盲肠尾随着。
送行队伍的前头是打灵幡的人,灵幡的后面有人抬着纸活儿:有纸马纸车纸房纸猪纸羊,还有一男一女两个纸人儿,男的叫得用,女的叫随手;也不知是谁,知道三舅喜欢抽烟,还给做了个大大的“大前门”烟盒,抬着,也招摇。凡是三舅生前家里没有的东西,这里都有。我跟妈说:“人死了真好,什么都有。”妈打了我一下,不让我瞎说。我就不再说了。在抬纸活儿的后面,三舅最小的儿子还拿着一把纸制的镰刀,是三舅生前夏天看守庄稼总也不离手的武器。接着,是抬供桌的,供桌上摆着供品:有供菜,有馒头,还有供酒等。供桌的后面便是一个吹唢呐的人,我认识,叫二臊屄,也叫二埋汰,是蒲草本村的喇叭匠,一辈子就喜欢拿着喇叭挨家窜,恨不得谁家有点儿什么事儿,他好吹上一吹,喜事吹喜曲,丧事吹哀调,蹭吃蹭喝。二埋汰虽是个外姓人,也披着麻,戴着孝,以示对死者的尊重。
人们走着,听着哀哀怨怨、悲悲戚戚的唢呐声,像是在哭诉着一个故事,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听了让人心里难受。
吹唢呐的后面便是长长的送行队伍……
一行人来到一个山坳里,说是土地庙到了。我看了一眼,根本就没有什么庙。
土地庙原来是有的,到了三舅死的时候就没了。是三舅前些年带了一帮子人“破四旧”给破了。眼下用着了,庙没了,地儿还在。展现在眼前的是残垣断壁,是一个大坑。大坑夏天蓄有脏水,且发臭;到了冬天臭水冻成了冰,拜庙的人就跪在冰面上。
这时我看到了三姨,在寻找孙寡妇。
所有的孝儿孝女和一家当族来祭酒的亲戚,都跪到大坑的冰面上。首先由大劳忙振振有词地把三舅生前的所作所为流水账似的唠叨了一遍。也不知他唠叨的是真是假,都是些好事儿,什么一心为公,什么废寝忘食,什么先锋模范。有些我听得懂,有些我听不懂,反正都是好话,弄得三舅像个楷模,像个英雄,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这么一唠叨,在场的人也就都被感染了,觉着这样的一个好人死了,白瞎了。便有人在人群中嘟囔:“那些作恶的坏人怎么不早些死,这么好的人却早早地走了。”在一旁跪着的大舅听了,瞥了那人一眼。
接下来开始正式祭酒。先是一家当族的平辈儿开始,然后是晚辈儿,一些外甥外女。每个人祭酒,少说也得三分钟,我是第七十六个祭的酒。
天依然是寒冷的,北风也刮得凛冽。可算轮到我祭酒了,我已经冻得不行了。我在起身的时候,险些栽倒在地上。我往远处瞅了一眼,突然看到了在离土地庙不远的一个山坡上,站着一个女人,领着三个孩子。我想,那一定是孙寡妇。
我是倒数第十七个祭的酒,也就是说我祭完还有十六个需要接着祭。祭完酒的可以站起来,没祭的就在冰面上跪着。每个人都盼着早些祭完。那时我就想,可别再死人了,跪不起。
我来到祭酒桌前,先是点燃三炷香,演戏一样,煞有介事地,左右上下地拜了拜,再插到供桌上的香炉里,然后又像模像样地磕了三个头。我有些冻麻木了,磕头的时候头碰到地上都不知道疼,后来才发现头已经磕破了。磕完头,又敬了三杯酒,学着前面的人哈哈哈哭了三声三舅,然后才能站起来。起身的时候,我摸了摸膝盖,由于跪的时间太长,已经冻得冰凉了。母亲心疼我,将我拉过去,小声地问我冷不冷。我看了眼母亲,想说冷,话却在喉咙里被封住了。
祭完酒,就是放鞭炮,同时把带来的纸活儿和装满了纸钱的纸车、花圈以及一些三舅生前的所用之物一起烧掉。三舅的灵魂就这样在熊熊的烈火和滚滚的浓烟中从人世间飘走了,骑着仙鹤,向着西方大路翩然而去。
这时我又往远处的山坡上看了一眼,孙寡妇还站在寒风中。
送完行,往回走的时候,我问母亲:“二舅为啥不哭,也不敬酒?”
妈说:“二舅家对三舅有意见。”
我问:“什么是意见?”
妈说:“就是两家不和。”
我问:“为啥不和?”
妈说:“二舅家的孩子想当兵,三舅没让。”
我问:“为啥不让?”
妈说:“当兵的名额被一个寡妇的儿子占去了。”
我又问:“什么是寡妇?”
妈不耐烦地说:“小孩子,别什么都问。”
我不再问了,又向庙后的山坡上看了一眼……
回来后,我问和三舅妈有矛盾的二舅妈:“什么是寡妇?”
二舅妈听我问,立刻瞪亮了两只眼睛,绘声绘色地告诉我,说:“寡妇就是没有男人了,没有了男人的女人就是寡妇,晚上睡觉独守空房,没人陪,外面刮风她就害怕,以为是鬼。你三舅妈就是寡妇。你三舅没了,她就成寡妇了。”说话的时候,二舅妈很得意,很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送行完了,在姥姥家的大人们都忙自己的事。我闲不住,跑到了大舅家。大舅家我是来过几次的,就住在三舅家的左侧。大舅家的房子原先是和三舅家一样的草房,重新翻盖了,变成了五间大瓦房,还用红砖圈了个大大的院套儿,水泥的地面,气气派派,敞敞亮亮的,看上去有些像过去的大地主,把三舅家的草房显得有些像贫民窟。
我走进去,里面有人在说话,进屋一看是大舅、二舅,还有大大舅妈、小大舅妈和二舅妈。大舅一共两个老婆,听说小大舅妈是赢来的,怎么赢来的谁也说不清楚。为了这事儿,大舅还被判了一年半的徒刑。判完了刑,也就稀里糊涂在一起过了。大舅的两个老婆,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相处得还不错,不仅相敬如宾,还称姐道妹,难得的和谐。对大舅来讲,两个大舅妈不仅晚上睡觉用得着,每当大舅赌博的时候,也能用得着,派两个舅妈出去给站岗放哨。一个在河东公社的人保组门前盯着,一个在河西家门口等着。只要有人举报,人保组的人一出动,在河东的小大舅妈就向空中放一个钻天猴儿。钻天猴儿是一种鞭炮,点完后能飞得很高很高。只要钻天猴儿在空中一炸响,在河西家门口的大大舅妈或是能看见,或是能听见,立马给正在赌博的大舅等人报信儿,告诉他们人保组来了。大舅这边就散伙。工夫不大,人保组的人开着摩托车气势汹汹地到了,也就扑了个空。每每都是这样。这个故事我听了无数次,每次他们都讲得都有声有色,惟妙惟肖。
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我都认识,还都很喜欢我。我走进来,原本他们都是笑着的,为什么笑我不知道,反正这是我来奔丧第一次听到的笑声,而且笑得很肆无忌惮。他们见我进来,马上就不笑了。我本应该也是笑的,笑容刚刚绽开,见他们不笑了,我也就没有理由再笑了,这让我感觉很窘。人从笑变成不笑的过程很难,我想当时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大大舅妈看见我就问:“童童,怎么跑这来了?”我被大大舅妈问得有些发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本是瞎乱跑着玩儿的,没什么目的,大大舅妈这么一问我就没有理由了。小大舅妈见我不说话,就说:“快过来,舅妈给你鸡蛋吃。”我喜欢吃鸡蛋,就走了过去。只听二舅妈说:“装车的时候,一些孩子乱说乱叫,本应该叫三叔的,却喊成了爹,笑死我了。”
大舅说:“人多就是好,一跪一大片,像雪一样白。”大舅又问二舅,说:“你怎么不祭酒?点你的名字,你不答应。”
二舅说:“我不祭,死不死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一想起他活着的时候干的那些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能去送他就不错了。”又说,“大哥,你们说说,老三活着的时候哪件事是替咱老李家人说话的?”
大舅说:“二弟你不对,人都没了,死者为大,就不能再挑那么多了。什么对错,人一闭眼就没对没错了。”又说,“要说对老三有意见,我比你意见大。那一年我被县公安局的人抓去了,蹲了半个多月,老三看都没看我一眼。不仅不看,还对公社人保组的人说,好好教育教育我,省得给咱老李家丢人。你说这是亲兄弟该说的话吗?那次可把我气坏了。他县里有人能说上话,不说也罢了,你也别说坏话呀。还要好好教育教育我。我当时听了都想把他宰喽。可他现在没了,挑他还有什么用?”
大大舅妈说:“他还欠咱家的钱没还呢。”
大舅气道:“你找老三要去吧!尽说些屁话!”
大大舅妈说:“不要也成,但话得说。给老太太买棺材的时候,当儿子的人人都有份儿,老三当时没钱,是咱家给垫上的。谁曾想他走这么早,这钱管谁要去?一定得让大伙知道,这钱是咱拿的。老太太的棺材本儿,咱是出了双份钱,别以为他老三也拿钱了。”又说,“现在可倒好,人家一分钱没拿,却得到棺材了。你们说,上哪儿讲理去?”
大舅说:“你再说,别说我揍你!”
大舅这么一说,大大舅妈就不说话了。每每都是这样,一到关键的时候,大大舅妈就什么都说。说完了,大舅就要打大大舅妈,大大舅妈就不说话了,免得挨打。其实真打假打谁也没见过,反正大大舅妈的话该说的都说出去了。
小大舅妈把鸡蛋给我剥好了皮。我站在地上吃,吃了两口才知道是咸的。我就说:“这鸡蛋是咸的。”
小大舅妈猛地想起,说:“哎呀,我给你拿错了。”又说,“小鳖羔子,真精!”于是,就去了厨房,给我换鸡蛋。
我从大舅家出来,来到街上。乡野依旧是皑皑的白雪。村路上的雪早已被行走的人踩踏得板结了,脚走上去有些跐滑。我走在乡路上,迎面看到了老姨和大姨。大姨家不住在蒲草,住在后窨,离蒲草三里。大姨和老姨想去三姨家。
三姨家住蒲草的河东,三舅家住蒲草的河西,从三舅家出来到河东需要过一条河。这条河叫甜水河,是大清河的一条支流。夏天河水溪流涓涓,可以蹚着河水走人,也可以踩着摆在那里的几块大大的鹅卵石过河。冬天河水冻成了冰,水在冰下流,过河的人,无论大人孩子都从冰面上走。蹑足潜踪、小心翼翼,不摔倒了就行。老姨扶着大姨过河往三姨家走。我悄悄地跟在她们俩的身后,听他们说话。
老姨说:“三哥挺惨的,死了连口棺材都没有。”
大姨说:“老三这辈子,就是没把家当家,心都在外面了。”
老姨说:“二哥和五哥是让他得罪透了。”
大姨说:“关键是弟妹不行。三弟活着的时候没给他们办事,人没了,开始算总账。”
老姨说:“不是一家的人还是不行。”
大姨说:“是一家人也不行。平时老三对老五多好,还不知足。”
老姨说:“主要是五嫂操蛋!”
大姨说:“不怪媳妇,怪咱弟弟不行。老五媳妇跟老三种仇是在地震那会儿,老五媳妇管老三要集体的大柴取暖,老三没给,却把大柴分给了别的村民。老五媳妇生气了,说不给家人给外人,还是什么一家人。从此再没说过话。两家也不往来,跟仇人似的。后来听说老三在地震期间动用了集体物资,被公社给了个留党察看的处分,老五媳妇知道了,乐坏了!”
大姨说:“家里没得着好处,还为外人背了个处分,老三这是图啥?”
老姨说:“幸亏家里人没得着好处,不是损公肥私,真要是得着好处了,三哥的党票就没了。后来有人给三哥说情,说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集体和村民,才给了个留党察看半年。为这事儿,妈还大病一场呢。”又说,“咱家就三哥这么一个党员,真要是被开除了,咱老李家的脸往哪儿搁?”
我跟在两个姨的后面,正听得入神,“啪”的一声摔在冰面上。大姨和老姨回头看见了我,把我扶了起来。
我摔了一跤,就不想去三姨家了,又回到了姥姥家。这时的院子里有些安静,送行完了,哭喊声也没了,灶上的人在忙着做晚饭,大多的人都回家休息了,攒足精神,准备明天出殡。
三舅的尸体依然放在厨房的位置。我想起了有一年来姥姥家,偷吃了大队果园的苹果,被三舅发现了,他训斥了我,并在小河边罚站半小时。那时我有些委屈,还有些恨三舅,不就吃个苹果吗?有什么了不起。当天晚上我就不想在姥姥家待了,闹着回家。三舅知道了,给我拿来了几个苹果,说:“吃吧,这是咱自己家的。”我看了眼三舅,接过苹果。三舅又说:“以后记住,公家的东西咱不能动!”我吃着苹果,看着三舅。
我在三舅的灵前站了一会儿。有几个村民和那个哑巴何兰香在给三舅烧纸钱,边烧边将纸灰用黄表纸包好,然后放到三舅躺着的尸体的衣服里,说是留着明天三舅上路的时候用的。我也凑过去,装模作样地跟着胡乱地烧了几张。哑巴还跟我打了招呼,意思很想我。我也跟她做了手势,说也很想她。她看了很高兴。我烧了几张纸,然后就去了西屋,就是三舅一家人住的地方。
三舅住的房间和姥姥是对面屋。我走进去,三舅妈坐在炕上哭丧着脸,身旁有几个邻居老太太在劝说着。屋子里很冷,也很乱,炕上堆了乱糟糟的孝带和孝衫,还有一些刚刚砸过的纸钱。屋子里的房顶没有棚,能看到檩子、椽子和房梁及尖尖的棚顶,檩椽上悬挂着长长短短的塔灰,随着冷气在那儿飘荡着。由于他家死了人,墙上的镜子蒙上了黄表纸,钟也被停了摆。炕的对面是一个躺箱,已经旧得发黑了。躺箱上只有一个雪花膏瓶,还有一块被人用过埋汰汰的胰子,胰子的旁边放着条脏得辨不出颜色的擦脸的手巾;躺箱的右侧是一口酸菜缸,有酸菜在里面,被一块大石头压着,能闻到酸菜酸腐的味道。酸菜缸旁是条断了一条腿儿的凳子,上面放着几件肮脏不堪的衣服,既旧又破烂,我认识,是三舅穿过的,准备明天在坟上烧。屋内的墙已经不白了,是那种灰黑的颜色。冬天太冷,北墙上挂了好些霜,一块块的白,灯光一晃,白得耀眼,有些像白癜风;在炕西侧的山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的像,已经很旧了;像的两侧有三舅亲手写的对联: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字写得不怎么样,歪歪扭扭的难看。我看着毛主席,毛主席也看着我,他老人家和我慈祥地微笑着。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又走了出来。这时我碰见了三姨正和大姨说话。只听大姨说:“我看见孙寡妇了。”
三姨忙问:“她在哪儿?”
大姨说:“在土地庙的北山上,领着孩子。”
三姨说:“她来我撕了她。贱货!”
大姨说:“这可不是打仗的时候。”
又到了晚上吃饭的时间,帮忙的外人和家里人,该吃饭的都吃完了饭。吃完了饭,大舅又给全家人开了一次会,会议的内容还是关于三舅的棺材问题。
姥姥家的屋里又换了一群人,都是舅舅和姨,姨父还有舅妈,站着的坐着的趄着的靠着的,满满的一屋子。这时,窗外一片漆黑。组织开会的自然是我的大舅。三舅没了,如果三舅活着,主持开会的一定是三舅。三舅是大队长,三舅是党员,无论在队里还是在家里永远是头把交椅,说话办事都要听他的指挥。三舅活着的时候,家里时常也是要开开会的。或是学习毛主席著作,或是传达什么指示精神。三舅喜欢给人开会,更喜欢给家里人开会。在这个家只有开会是三舅唯一可以炫耀的了。他吃的赶不上大舅,穿的赶不上二舅,住的也就更不行了。只有开会是他最得意的。姥爷活着的时候,开会时三舅是要坐在姥爷和姥姥中间的,姥姥和姥爷就像两个大臣一样坐在左右,跟着自豪。特别是逢年过节,全家人总是要聚上一聚,做些好吃的在一起吃。这时的姥姥姥爷也一定是要把三舅夹在中间的,由三舅说上几句拜年的嗑儿,过年的话儿,然后开始吃,开始喝。三舅开会时还喜欢眼前放一张饭桌,左首是我的大舅、二舅、四舅、五舅、老舅;右首就是大姨、二姨、三姨、我的母亲、五姨、老姨。那些舅妈和姨父们只能是坐在其他什么位置了,或是蹲着,或是站着,随意。有些像水泊梁山按级别、分大小排的座位。这就是三舅的威风。三舅很喜欢这种威风,也更得意这种威风。开会的时候,三舅还喜欢在饭桌上放一个大茶缸子,茶缸子是他当县劳模时人家给发的奖品,上面还有个大大的“奖”字,奖字的后面还飘着一面革命红旗。茶缸里面没有茶,三舅喝不起茶,里面是用热水泡的面起子(小苏打)。三舅是得胃癌死的。家里人都知道他有严重的胃病,一喝面起子胃就不疼了。三舅还喜欢抽烟,满口的牙都是黄的,看上去他的嘴永远是脏的,而且脏得过分,像刚刚吃过屎。三舅讲话之前总是要卷上一袋旱烟抽,然后再喝上几口面起子水。如今三舅没了,那个大茶缸子就冷落在姥姥身旁的窗台上,里面的面起子水也已经是冰凉的了。取而代之的是大舅,大舅是老大,又有钱,父亲不在了,三舅不在了,长兄为父了。大舅是个瘦人,可他的瘦和乡下其他人的瘦不一样。我的二舅四舅五舅老舅都是瘦人,和乡下其他人的瘦法是一样的,是干瘦,黑瘦,而且瘦得萎靡,像霜打的草蔫蔫的,没有精神。由于生活的窘迫,穿不像穿,戴不像戴,瘦得土里土气,埋里埋汰,坐在那里,像一堆垃圾。大舅就不一样了,虽然也瘦,可瘦得白净,利落,有精神。他是一辈子没经过风雨,没干过农活儿的人,坐在炕上和那些跟土地打一辈子交道的舅舅们比就是不同。不仅穿戴不同,动作也不同,说出的话来也不一样。无论说什么都头头是道,条理分明,而且声音洪亮。坐在那里,有些像城里退下来的干部。
大舅说:“还是老三棺椁的事儿,明天就出了,总不能裹领席子走吧。都拿个主意,人死了不能总在家放着。”
大舅说话的时候,有人把目光瞅向炕上的姥姥。
大舅说完了,姥姥说:“看我干啥?你们不用研究了,把我的棺材给老三带走。”
二舅问:“你总是让,将来你有那天你用啥?”
姥姥说:“我到那天不用你们管。”说完,姥姥把干瘪的目光投向漆黑的窗外。
外面是黑的,屋里的人就被映到了玻璃上,有些像看幻灯片。
四舅说:“反正我不同意把妈的棺材给三哥。老太太这么大年岁了,到了连个棺材都没有,让人笑话。老太太,我可跟你说好了,你要是把棺材让给了你三儿子,到时候你有那天,别说没人管你。”
二舅妈说:“我们能拿一次钱,不能拿两次钱。再说,我们凭啥给他拿棺材本儿。老三活着的时候,对咱这个家有什么贡献?”
姥姥说:“怎么没有贡献?老三是党员,就凭这一点就是贡献。咱们老李家在蒲草,好几十户,几百口子人,还有谁是党员,不就咱家老三一个吗?他是咱家的顶梁柱。咱们李家这些年和东街的老王家都比个啥,是比人多吗?还不就比咱家比他家多一个党员吗?那就是贡献!光荣啊!咱家要不是老三这个党员在村里撑着,咱老李家这些年能这么硬气?”
二舅妈说:“有屁用,给咱办一个事儿了?哪次求他好使了?是咱家孩子当兵他同意了,还是地震时把大柴给咱们谁家烧了?”
老姨说:“我说二嫂,不能这么说。那大柴真要是咱老李家人烧着了,三哥这个党员还不得让人给开除啊。”
二舅妈说:“不为自己家办事儿,当官儿有屁用!”
姥姥突然说:“闭上你的臭嘴,我就不愿意听你说话。你只知道自己占便宜,什么时候替别人考虑过?”
姥姥的突然愤慨,让全家人有些吃惊,都去看姥姥。姥姥说完了话,嘴唇有些颤,手也有些抖。
四舅说:“这些都别说了。人都没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怎么也得把人送走吧。就这么光身子走了,也让村里人笑话。”
五舅说:“老三这一辈子,除了对外人好,对家人哪好?”
大姨说:“老五,说话得凭良心,你家二丫蛋子掉水库里了,不是老三救的吗?!”
三舅妈哭着说:“你现在住的房子还是咱家的呢。那年地震,你家的房子震倒了,不是你三哥把咱家的房子让给你的吗?”
大姨说:“你家老五入团填表,政治面貌都是写他三大爷的名字。要不是因为他三大爷是党员,政治面貌好,你家的孩子怎么能入上团?”
五舅吐出嘴上的烟屁股,说:“谁让他是党员?咱们这一大家子,就他是党员,不写他写谁?别的光借不上,还不能借个名吗?”
五姨说:“借名也是借。我条件不行,要是行,我就送给三哥一口棺材。”
老姨说:“五姐,你别在那儿空嘴送人情。我还不知道你吗?铁公鸡一毛不拔。你问问在座的人,谁在你家吃过一顿饭?”
五姨说:“你们都有家,凭什么在我家吃饭?”
大舅听了生气,道:“你们还有完没完?说什么说,就是生你们这一群生多了。”
听了大舅的话,姥姥叹了一口气,用手抹了抹干瘪的眼睛。
大舅觉着话说过了,便低下了头。
老舅说:“知道你们这样,就应该把你们都掐死!”
大姨说:“要掐也得先掐死你,你是最小的,也是最多余的一个。”
老舅妈不爱听了,说:“掐死你,少掐死咱家人。”
大姨说:“你少参言!咱老李家的事,该你屁事儿!”
老舅妈说:“好,我不参言,咱们走!”说着,就拉老舅回家。老舅不动。
老舅妈又说:“你不跟我走是不是?那你跟你三哥走吧!以后你就别想回家!”
说着,一个人走了出去。在走到三舅灵位前的时候,一脚把正在烧纸的丧盆给踢翻了,顿时黑黑的纸灰飘了一屋子,也落了三舅尸体一身。正在给三舅烧纸的哑巴不干了,“嗷”的一声,蹿了上去,抓住老舅妈就开始打。老舅妈没有准备,两个人就撕扯在一起,滚在屋地上。屋里的人发现了,出来拉架。有恨老舅妈的,就拉偏仗,拽住老舅妈不放,让哑巴腾出手来打老舅妈。老舅妈的脸上就被挠了一道血槽,哑巴的头发也被老舅妈拽下了一大把。老舅妈见是哑巴打了她,又没法讲理,好汉不吃眼前亏,便叫嚣说:“你等着!我跟你没完!”也就落荒而逃了。
哑巴见老舅妈被打跑了,喘着粗气,又把被踢翻的丧盆重新摆好,继续给三舅烧纸。
众人又回了屋,坐下。
大舅说:“老弟,你的老婆你得管一管了。”
老姨说:“他管?他没女人根本就没法儿活!”
老舅说:“我就没法活,咋的?我没女人就活不成!有能耐你们都别娶老婆。”说着,一转身,也走了。
屋里又静了下来,房间里很冷清,只能闻到烧过纸的味道和一些呛人的抽烟味儿。
这时我母亲说:“咱们这么呛呛也没个头儿,我看还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吧。一口棺材多少钱,我出三分之一,剩下的大伙凑凑也就齐了。”
大大舅妈说:“她姑,你要拿你拿,别在那儿挤兑我们。老太太的那口棺材我们家已经拿双份了,替老三拿了一份儿。你是城里人,咱比不了,你们家像家,业像业,大人孩子吃穿不愁,咱不能比。咱家没钱!”
二姨说:“老四,你可别在这耍咱,这可是他们当儿子的事儿,咱当闺女的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千万别蹚这浑水儿。你有钱拿行了,你拿了,我们这些姐妹拿不拿?搁什么拿?哪家不是等米下锅?谁家不是拖家带口的?你两三年不回来一次,回来一次你发善心,别说咱姐妹不给你这个面子。”
大大舅妈说:“就是,老四,你可别在这卖人情。就你三哥平时那表现,他死了,咱们能来都是给他面子。别的不说,前年地震,每家都在外搭简易房,老三把村里的架杆都给村里别人家分了,咱们谁得着了?我就没明白,你说他当这么个官儿咱得着什么好处了?不仅没得着好,还跟他吃了不少瓜唠。就说那个孙寡妇吧,咱也说不清他们俩是什么关系,可村里人都说他们俩怎么怎么的。你说他搞破鞋,关咱屁事儿?他舒服着了,咱还舒服着了?好光借不着,挨骂可不少。”
三姨“嗷”的一声,说:“别一口一个寡妇寡妇的,我不爱听。寡妇就得搞破鞋呀?”
大舅也跟着厉声道:“再说我揍你!”
大大舅妈也就不再说话了。
大姨看了眼三姨,却在背地里笑。
三舅妈突然说:“你别在那埋汰老三,他跟孙寡妇根本就没事儿。谁有事谁知道。”大伙就去瞅大舅。只听三舅妈又说,“再说,老三也不是那种人。他每次给孙寡妇东西,都是我亲自给送的。现在他没了,你们还在这说他的坏话,小心遭报应!”说着,便呜呜地哭起来。
四舅妈指着姥姥说:“老太太,你别以为你有个党员的儿子多么光彩。我跟你说,光都让别人家占去了,你得着啥了?临了,你那个宝贝儿子还不是跟你争棺材来了。”
姥姥听了也不说话,凌乱的白发在昏暗的灯光下颤动着。
大舅说:“你们说的都是小事儿。前年,咱爹走的时候,我想给爹找块好的坟茔地。老爷子一辈子辛辛苦苦不容易,我想给葬个好的地方,对咱们李家的后代也有好处。我相好了东山脚下的那块山坡地,正好是个杠子,后面是山,前面是河。还找阴阳先生给看了,说那是块好地儿,平杠,两沟夹一杠,辈辈出皇上。我就去找三弟要那块地,想把爹埋在那里。三弟听了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什么也不同意。说地是好地,要打粮食,做坟茔地白瞎了。你听他说的话,给咱爹做坟茔地白瞎了。这官儿是不是越当越糊涂?这儿子不白养了吗?老太太不是我说你,你不要以为咱家出了个当队长的你怎么光彩,不为自己家办事就是当了皇上也是没用!”
姥姥看了眼大舅,又一次把目光甩向漆黑的窗外。外面依旧是黑的,玻璃窗含含混混地映着屋子里的人。
母亲不再说话了。她搂着我,摸着我的脚,我的脚有些疼。
该说的话都说了,气氛一下子凝固下来,整个屋子也显得更加冷清了。我朦朦胧胧糊糊涂涂地听着,好像是在打架。
这时,姥姥叹了口气,说:“你们都别争了,我想好了,把我的棺材给三儿子,我走那天不用你们管。”
大舅说:“老太太你可别后悔。”
二舅说:“你是想让咱们背个不孝的名声。”
四舅说:“反正东西是你的,你爱给谁给谁。”
五舅不说话,在那冷冷地笑。
大姨不说话。
二姨不说话。
三姨五姨老姨也都不说话。
母亲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大大舅妈又不干了。她乜了眼大舅,又说:“老太太,咱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万一你有那天,可别怪咱用席子把你裹走。”
二舅妈说:“这可都是你家儿子的事儿,既然你想这么做,咱们就立个字据。到时候让村里人看看,可不是咱们做媳妇的不孝顺。”
四舅妈说:“人家儿子是从人家肚子里爬出来的,当然心疼。”
五舅妈说:“你们都在这瞎嚷嚷,现在我是看明白了,这一群儿女,老太太最疼老三。人家是党员,是大队干部,你们是啥?都是土老冒!”
姥姥揩了揩眼睛,颤着声说:“当啥不当妈,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谁都心疼。”
我母亲再没说话,含着泪走了出去。
母亲出去了。剩下的人也坐不住了。人们纷纷地离开了姥姥家。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有些瘆人。
姥姥见人走了,下了地,驼着瘦弱的身子来到了三舅的灵前,抚摩着三舅的尸体,喃喃自语:“老三,别害怕,妈跟你一起走。”
母亲听到了,问:“妈你说啥?”
姥姥说:“老三走了,这个家我还待个啥意思,一起走算了,还能省口棺材不是?”
妈没说话,抱着母亲在三舅的灵前哭。
这一天的晚上,本应该是给三舅哭哭九场的,被棺材的事一闹,九场也没人哭了。
第二天是三舅出殡的日子,天没亮,我就被人们的忙碌声吵醒了。按当地的习俗,天不亮就该起灵。冬日的夜是漫长而寒冷的,晚上天早早地黑了,早上天又晚晚地亮。出殡要抢在太阳出来之前。亲属们和一些乡亲们早早地来到了三舅家。正在人们想把三舅放到姥姥的棺材里的时候,突然有唢呐声从外面传了进来。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瞅向屋外。黑暗中,只见一个穿白挂素的女人领着一群村民,抬着一口白茬儿棺材,吹吹打打地走了进来。女人一脸的泪水来到了三舅的灵前,“扑通”一声跪下,哭诉道:“队长啊,我是代表四个孩子给你磕头的。你可一路走好啊!”
……
三舅走了。三舅就这么走了。三舅是躺在孙寡妇和一些村民们送的白茬儿棺材里走的。
这时太阳也出来了,带着一种光芒,照着出灵的队伍向东山的方向走去……
三舅死后,因村里没有党员,蒲草村有一段时间没有大队长,所有的工作都是公社的一个副书记兼着的。按理大队长是不是党员也无所谓,可一个村没有一个党员坐镇还是不符合上级的规定和要求的。米镇公社为蒲草村没有适合的人选当大队长很是挠头。其实,想当大队长的也有那么几个,只是都不那么尽人意。河东的张三强,河西的吴柳,还有我的大舅李祥春,都算是蒲草村有头有脸的人物。张三强绰号“长头发”,做过几天小学的班主任教师,因为猥亵女学生被开除了。他的好色在蒲草是家喻户晓的,属于生活上有严重问题的人,人见人烦的东西。吴柳虽说没有张三强那么有文化,可也不像张三强那么不正派,就一个毛病——娘娘腔儿,走到哪里都是高抬腿轻落步,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轻飘飘的,个子不小,走起路来两个膀子总是翘翘着,像是要飞,说话就更是燕语莺声了。属于女人见了恶心,男人见了肉麻的那么一种男人。这样的人当了大队长会是什么样?谁也不敢想象。要说有点儿男子汉气概的,大舅李祥春应该是首选。可大舅并不像死去的三舅那么让人信服,大舅的爱赌博在蒲草也是人人皆知的。这三个人要说有能力,在公社领导心目中有位置,还要说是张三强和我的大舅李祥春。公社的领导把张三强的好色和大舅的爱赌博进行了比较,哪个对社会的危害更大一些。有的领导说,张三强好色属作风问题,作风问题对家庭有影响,但对社会的危害不是很大。赌博就不一样了,输急了轻则借和偷,重则骗、抢和贪污,对社会影响极坏。可公社的一把手书记不那么看,他认为赌博属于游手好闲,金盆洗手不玩儿也就是了。有人说,赌博的爪儿,卖淫的胯儿,是改不了的。公社书记说,这两种人要改造就改造赌博的,这种人聪明,还有广泛的社会关系,当个大队长应该没问题。如果李祥春能一年不赌博就让他当这个大队长,两年不赌博就培养他入党。公社的书记都这么说了,其他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这个消息先是传到了大舅的耳朵里。大舅乐坏了,当天晚上就和两个大舅妈声明,以后不再赌博,金盆洗手,不干了。两个大舅妈相互瞅了瞅,没听明白,摸着大舅的头说,你也不烧啊,怎么说上胡话了?大舅便重申一遍:“我说了,不是跟你们开玩笑,以后不赌了,从今天开始,一年以后我要当蒲草的大队长,两年以后还要入党。”两个大舅妈这下听清了,忙下地到厨房给大舅炒菜,让大舅喝酒。
蒲草的村民也听到了大舅金盆洗手不赌博的消息,便开始惊讶和议论。
有的说:“他要能戒赌,我就能戒饭。”
有的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或许就回头了。”
有的说:“一个赌鬼当大队长,还不把大队都输光了。”
有的说:“赶紧让他当官儿,好把欠咱们的钱还上。”
……
不管村里人怎么惊讶,怎么议论,大舅说到做到了。大舅不仅不赌博,还把自家的房子卖了三间,把欠村民的赌债也还了。这对蒲草的人来讲是件天大的好事儿。都说大舅赌博赢了不少的钱,可大舅还是欠不少的外债,谁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大舅一下子把钱还了,村民们不可能不高兴,便从心里对大舅另眼看待了。
我的姥姥也高兴了。三舅死后,姥姥始终精神不振,每天都是病怏怏地躺在炕上,茶不思饭不想。大舅的突然上进,就像一副灵丹妙药,使姥姥一下子精
神起来了。每天都跑大舅家几趟,不是送把葱,就是送棵白菜。走到哪里嘴都是咧着的,说咱家老大不耍钱了,要当大队长了。村民们就说,是呀,他要像你家老三就好了,你这儿子就没白养。
一晃一年就过去了。这一年大舅真的没有赌博。大舅不赌博是人人皆知的,这一年他哪儿都没去,踏踏实实地在家务农,春天在地里和大大舅妈播种,秋天在地里和小大舅妈秋收,是有目共睹的。公社自然也听到反馈,公社的人保组已经一年没提他李祥春的名字了,虽抓了几场赌博,和大舅都没关系。公社书记也从侧面了解了一下,大舅确实悔改了,便派人到村里调查,做了名誉测验,村民们基本上说的都是好话,还有几个村民联名推举让大舅当大队长。公社来的人回去汇报,书记高兴,一拍桌子,说:“就这么着了,就让李祥春当这个大队长!”
领导拍板了,事情也就定下来了。当大舅被找到公社谈话的时候,听说让他当蒲草的大队长,他有些喜出望外。当时他觉着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热血在沸腾,目光也是热的。他不敢瞅任何东西,瞅到哪里都有燃烧的可能。他当时都没敢看坐在眼前的党委书记,而是瞅向了书记身后的窗外,窗外是绵绵的群山,大舅想,他走狗屎运了。
大舅突然问:“我不是党员,怎么能当大队长?”
书记说:“好办,村支书可以先让别人兼着,你当大队长,主抓生产就是了,等条件够了再入党,党组织的大门是敞开的。”
大舅问:“也就是说,我什么时候想入就可以入呗?”
书记说:“是可以入,但得考验。也不是那么太随便。”
大舅又说:“我不是党员,村民们怎么听我的话?”
书记说:“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大舅不再说话,这才看了眼书记,像是明白了什么。
……
可算谈完了话,离开了公社,大舅的心仍然在狂跳着。说当官儿就当官儿了,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当大队长,这一切来得有些太突然了。他有些激动得不知怎么好了,出了公社大门,他一下子蹦了起来。他赌博这么多年,赢了无数次的钱,也从没这么激动过。他有些欣喜若狂,他有些喜出望外,他真想一下子飞到家,把喜讯告诉两个老婆。
从米镇公社到蒲草村四里地,大舅心情振奋地走在乡路上。春天了,就是舒坦,空气是新鲜的,土地是松软的,漫山遍野的绿色,就是让人觉着活着的美好。大舅走着,看着,高兴着。他路过一片杨树林,在经过水库大坝的时候,看到了三舅的坟。大舅停下脚步,看了看,走了过去。
三舅的坟还是那么新,而且长出了一层嫩嫩的新绿。三舅坟的后面栽着几棵落叶松树,是三舅死后村民自发栽上去的,还立了块石碑,写着三舅李会春的名字,在石碑的后面还刻着“中共党员”。大舅来到坟前,用手把坟旁的杂草乱石清理了一下,站了一会儿。大舅又想起了三舅,想起三舅死的时候村民们送的那口白茬儿棺材,也想起了那个孙寡妇。不知怎么,大舅总是能想起三舅。要说三舅活着的时候,大舅是恨三舅的,大舅多少次因赌博被人保组抓了,三舅都没有帮着说话,他当时真想把三舅杀了。可三舅没等他杀自己就走了,而且走得那么风光。大舅反倒觉着自己有些可悲了,自己的三弟死了,他当哥的都没能说给买一口棺材,还跟着弟妹们斤斤计较。一想起这些他就感到愧疚。特别是三舅出殡那天,当见到村民们给三舅抬来棺材的时候,大舅有些无地自容了……
大舅离开三舅坟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大舅来到家里,进门儿就对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喊:“赶紧炒菜,我要喝酒。”
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是绝对服从大舅的,无论大舅说什么,两个大舅妈都是唯命是从。
大舅盘腿坐在炕上,看着自己的这个家。这是个新盖的五间瓦房,在蒲草可以说是最大、最漂亮的房子了。要说家里的陈设,和其他村民家没什么两样。一个躺箱,已经二十多年了,早失去了木质的本色,躺箱上摆着个刷牙的缸子,里面装着三个牙刷,在牙缸的右侧是台收音机,已经坏很久了,也没有修;躺箱的北墙上方是一架钟,在慢条斯理地走着;钟的下方是两个装有照片的相框,相片是大小不同的黑白照,照片里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当然大多是活着的……大舅左左右右把自己的这个家打量了一遍,猛然觉着和以前不同了,有些蓬荜生辉的意思了。他想,他已经是蒲草的大队长了,他现在的身价不像从前了,蒲草的天,蒲草的地,都是他李祥春的了,包括蒲草的人,男人和女人都归他管了。他猛然间有了当官儿的优越感和自豪感。他又想起了孙寡妇,打算晚上过去看看,已经好久没跟孙寡妇会会了。
菜上来了,四个菜,一个炒鸡蛋,一个炒花生米,一个生萝卜蘸酱,还有一个就是常年不下桌的咸鸡蛋。小大舅妈又给大舅倒了半碗地瓜酒让他喝。大舅在炕上坐着,一边一个老婆。他喝着酒,两个老婆在一旁边吃着米饭边侍候着。大大舅妈问:“看你这么高兴,一定是有啥好事儿。是不是又赢钱了?”
大舅乜了眼大大舅妈,说:“你就知道钱,还知道啥?”
大大舅妈说:“没钱咋活?再说,你除了赌博还有啥能耐?”
大舅抿了一口酒,吧嗒了一下嘴儿,眉毛往上一挑,瞪圆了眼睛,说:“我当大队长了,你说是不是好事儿?”
小大舅妈的屁股一下子颠了起来,说:“真的?你当官儿了?!”
大舅说:“看我像不像?”
小大舅妈说:“像,像,怎么不像呢?我被你赢来那天我就知道你是个人物,准有出人头地那一天。”
大大舅妈说:“公社领导是睁眼跟你说的,还是闭眼跟你说的?”
大舅问:“啥意思?”
大大舅妈说:“就你这样赌博成性的人怎么能当大队长?唬谁呀?”
大舅说:“你怎么说话跟放屁似的,我不当大队长谁当?我不当大队长喝什么酒?老娘们儿懂什么?赶紧吃饭,吃完饭下通知,今晚在老太太家开家庭会议。”
……
喝完了酒,大舅特意洗了把脸,还刷了牙,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灰色涤卡中山装披在身上,走了出去。
小大舅妈看了问:“你这是干啥去?收拾得流光水滑儿的。”
大舅说:“我出去转转。别忘了通知家里人都到老太太那儿开会,跟他们说不准不来。”
小大舅妈说:“一定,一定。”
大舅刚走出院子,大大舅妈就对小大舅妈说:“我下通知,你跟着他,看他去哪儿。”
大舅从家里走出来,先是到大队部转了一圈儿。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大队部却已经很暗了。门是虚掩着的,大舅推门儿进去,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大舅打了个喷嚏,拉亮了灯,黄黄的灯光照亮了大舅那张白净的脸。房间很破旧,一根檩子烂了,已经断裂掉到了地上。屋内靠西边的墙旁是一张旧得不堪入目的办公桌和一条长凳,桌子上方的墙上是一张毛主席的像。桌上放着一个算盘和一个大茶缸子。大茶缸是白色搪瓷的,看上去却不那么白了,脏兮兮的有些水垢。大舅知道这茶缸是三舅的,里面装的是面起子水(苏打水)。三舅是得胃病死的,活着的时候他每天都要喝些面起子,止疼。大舅把大茶缸拿过来,把里面的水倒在了屋地上,又把大茶缸放到落满了灰尘的窗台上,一个人便静静地坐到了桌前,拿出烟来抽。
房间里很静,能听到老鼠在什么地方啃东西的声音。大舅在想,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办公室了,他将在这里领导全体社员“抓革命,促生产”,他也将在这里完成他人生的几大计划。
此刻,小大舅妈正在门外的一个驴棚里猫着,监视着在屋里坐着的大舅的一举一动。屋内的灯光虽说很暗,小大舅妈能看到大舅在抽烟,只是大舅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小大舅妈是大舅赌博从赌场上赢来的。大舅赌博在方圆百里是有名的。20世纪70年代,还没有百元钞票,面额十元是最大的,每次聚赌大舅他们都要拎一兜子的钱。跟大舅常在一起玩儿的有三个人,米镇的工商银行信贷主任杨入海,蒲草供销社的主任白复理,还有一个是公社革委会秘书熊德良。按说这些人都比大舅有钱、有权、有实力,大舅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可大舅的赌品好,不欠钱,也不赖账,被人保组抓到了从不乱说乱咬。小大舅妈原来是米镇工商银行信贷主任杨入海的老婆。那一天是在杨入海家耍的钱,杨入海输急了,对大舅说,你再赢我就把老婆给你。大舅是什么人?大舅不仅见钱眼开,见女人眼更开,他早就想睡睡城里的女人了。听了杨入海的话,大舅精神抖擞,干劲儿倍增。他看了眼偎在炕上的女人,女人也看了一眼他,意思你赢吧,我跟你走。记得小大舅妈临跟大舅走的那天,已经是下半夜了,房间里只剩下大舅、杨入海和杨入海的这个女人。杨入海说:“我说话算话,你把她领走吧。”
大舅看了眼躺在炕上的女人,说:“你再用一次吧,我把她领走。”
没等杨入海说话,女人立刻起了身,对大舅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不能再让他用了。”说着就走出了屋子,也就成了我的小大舅妈。为这事儿大舅还被判了一年半的徒刑。大舅刑满释放,小大舅妈也没走,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了下来。
大舅抽完了烟,见天色已经大黑了,便站起身往外走,在走到驴棚附近的时候,突然说:“你出来。”
小大舅妈猫在驴棚里,不知大舅在跟什么人说话,正东张西望。大舅说:“我让你出来,瞅谁呢?”
小大舅妈这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从驴棚里走出来。小大舅妈战战兢兢地来到大舅眼前。
大舅看了她一眼,说:“是你姐让你盯着我的吧?你告诉她,我马上就回去。”
小大舅妈就走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大舅站在大队部的院子里,又想起了三舅。他总觉着这里到处都是三舅的影子,三舅在说话,三舅在笑,三舅在骂人。大舅站了一会儿,觉着瘆得慌,便匆匆离去。
孙寡妇家住蒲草的河东,离大舅家是隔着一条河。大舅出了大队部,直接来到了孙寡妇家。那时的乡下,没什么事儿睡得都很早,即便不睡也都是早早地关门闭户。大舅敲响了孙寡妇的家门。
孙寡妇除了一个当兵的儿子在外,家里还有两个小儿子。孙寡妇开门,见是大舅来了,有些不知所措,问:“这么晚了,你咋来了?”
大舅有些日子没来孙寡妇家了。自从三舅死后,大舅没再来过,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按说三舅只是帮过孙寡妇,肯定没有别的关系,可大舅就是有些不自在,总觉着孙寡妇对他赶不上对三舅。特别是三舅死的时候,孙寡妇和一些村民送的那口白茬棺材,大舅更是有些妒忌。他想不明白三舅哪儿比他强。
孙寡妇家空落落的,一面土炕,堆着几床破烂的被子,里面躺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炕的对过是一个柜子,已经斑驳不堪了。屋子不大,厨房和睡觉的地方没有门,是用一个厚厚的布帘子挡着的。不足两间的草房,只有一个窗子,没有玻璃,是用牛皮纸糊着的,在昏暗的灯光下屋子显得更加昏黄。
大舅走进屋,由于灯光的暗淡看不清人的面目,适应一下才看清房间里的三个人。孙寡妇的两个孩子都没睡,都瞪着饥饿的眼睛看着大舅。大舅看了眼孩子,从衣袋里抠出几块糖,塞到了孩子的被窝里,两个孩子疯抢着吃。孙寡妇看着孩子抢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大舅坐在炕沿上,孙寡妇又看了一眼大舅。大舅正想看孙寡妇,猛的见到了孙寡妇身旁的北墙上挂着三舅的遗像,就问:“你挂他干啥?”
孙寡妇看着三舅的遗像说:“不干啥。”
大舅说:“把他摘下来吧。”
孙寡妇把身子一扭,不说话。
大舅小声说:“让人家看了不好。”
孙寡妇说:“人都死了,没什么不好。”
大舅便把孙寡妇拉到了厨房,小声问:“你啥意思,你们俩是不是……”
没等大舅说完,孙寡妇上去打了大舅一巴掌,说:“你胡说些啥?”
大舅说:“你敢打人?”
孙寡妇说:“你出去!你不出去,我就喊人了。”
大舅看了眼孙寡妇,又隔着小小的橱窗看了眼在炕上吃糖的两个孩子,就出去了。
孙寡妇紧跟着“咣当”一声关上门。
大舅从孙寡妇家出来,去姥姥家给自己的弟妹们开会。
这是三舅死后第一次在姥姥家开家庭会议,人来得很全,除了远在城里我的母亲没参加,在身边住着的二舅四舅五舅老舅及舅妈,还有大姨二姨三姨五姨老姨及姨父们,都参加了,满满一屋子的人,屋内烟气罡罡的。大舅像三舅一样坐在炕上的一张饭桌前,所不同的是身旁坐的不是姥姥,姥姥是躺在炕上的。大舅的身旁坐的是他的两个老婆,左边是大大舅妈,右边是小大舅妈。大大舅妈有气脖子病(甲亢),下巴底下长着个大大的肉蛋,像个气鼓了的蛤蟆;小大舅妈长着三角眼,八字眉,嘴还有些歪。两个大舅妈一左一右像两个瘟神。大舅穿着一件家织布白色上衣,外面披着中山装(每到重要场合大舅都要穿这件衣服)。他眼前的桌上放着一碗水,里面放着糖,甜甜的,每说上几句话,都要喝上一口。大舅拿碗的姿势和别人不同,一般人拿碗是大拇指朝上,压住碗沿儿,底下用三个手指托着,大舅却不是,他是用食指压的碗沿儿,用拇指和中指捏托着的,剩下的无名指和小指是翘翘的,看了有些别扭。大舅长得白净,这是大舅区别于我其他那几个舅舅的唯一特点。大舅不仅人白,牙也白,而且白得整齐,有些像假牙。有一次我到他家,晚上吃完了饭,大舅漱口,我问他牙为什么那么白。大舅说,他也不知道为啥那么白。我只知道大舅吃完饭是刷牙的,我的其他那些舅舅从不刷牙。这可能也是在村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人喜欢大舅的原因之一。大舅的脸也是白的,不仅白,还很亮,虽说不胖,白得精神,白得高雅。
大大舅妈下通知开会的时候,这些弟妹们都在嘟囔,开什么会呀,老三没了,又没有大队长,谁给开会?可也都糊里糊涂地来了。当大舅说完自己被任命成蒲草大队长的时候,一家子的人都惊讶了。第一个惊讶而且动作最大的是我的姥姥,她立马从炕上爬起来,看着大舅,问:“老大,你说啥?”
小大舅妈说:“你大儿子当大队长了。”
姥姥没听清,道:“你重说一遍。”
小大舅妈大声道:“你——大——儿——子——当——大——队——长——了!”
在场所有人听了都笑。姥姥却没笑,听了小大舅妈的话,她立刻下了地,从柜子里翻出大红枣、花生给大伙吃。
大姨吃着说:“老太太豁出去了,把家底儿都拿出来了。”
这时老舅问:“哥,你是党员吗?”
大舅淡淡一笑,说:“入呗。公社领导说了,党组织的大门是敞开的,我啥时入都行。”
老姨问:“你从前赌博的事儿,公社的领导没提?”
大舅不耐烦地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已经一年多没赌博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我是你们的大队长,以前的事儿就不要再提了。”又说,“我今天把你们召来,一是想跟你们说说我是蒲草的大队长了,再是想让你们支持我的工作。你们不支持,村里的其他人怎么支持?跟你们说实话,我绝不能像老三那么干,弄个众叛亲离,家里穷得叮当乱响,死了连口棺材都没有。我当官儿,就是为了我们老李家,为了光宗耀祖。我干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咱家的祖坟挪个地儿,就是我看好的东山岗那个位置。我要咱老李家从今天开始,出人头地,当大官儿,发大财,都过上好日子。大伙都说说,同不同意?谁家有什么困难就说,咱办!”
大舅的话不多,却很有感召力。三舅活着当大队长的时候从没说过这么振奋人心的话,如今大舅说了,每个人心里暖洋洋的,像有一颗太阳在烤着他们,原本寂静的屋子一下子沸腾起来了。
五舅说:“老大,今年咱家老二儿要当兵,给弄个名额呗。”
大舅说:“没问题,武装部那边我有人,我跟他们经常在一起耍钱儿,多要几个名额应该没问题。”
二舅说:“老大,我的孩子也不小了,我想盖个房儿,给儿子结婚,我看好咱村的那片林地了,我想给儿子在那儿盖个房儿。”
大舅说:“没问题,木料哥给你解决。”
老舅妈说:“咱家大丫儿要到供销社当会计,你给找人办了吧,都拖一年了。”
大舅说:“好办,我找杨入海,他大舅哥是社长。”
在场的每个家庭,每一个人都提出了要求……
四舅妈突然问:“大哥,你怎么什么都能办,三哥当大队长的时候怎么什么都办不了?”
大舅说:“老三不是办不了,是他不办,这就是区别。我想的是自己家,他想的是别人家。”
一提三舅,姥姥就在一旁流眼泪……
大舅的家庭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主要是呛呛大舅当大队长以后李氏家族每个家庭都需要什么,大舅边听边在扑克牌上记,五十四张牌,大舅记了三十多张。
开完了会,天已经很晚了,大舅带着两个老婆和一副扑克牌,摸着黑往家走。来到家,上了炕,将扑克牌依次摆到炕上,大舅说:“以后我得干些正事儿了。”
大大舅妈边铺被边说:“你是得干点儿正事了。我查了,三十四张牌,三十四件事儿,全等着你帮他们干呢。你就是个县长,也得累抽风儿。”
大舅看着,摆着炕上的扑克牌,将一张大王放到了上面,很是威严地说:“你少说风凉话儿。都是咱老李家的事儿,我是大队长了,我不帮忙怎么办?”
大大舅妈说:“你别忘了,你输钱挨家借的时候,谁借你了?还不是我回娘家跟人借钱。”
大舅说:“你少扒小肠儿。我还钱的时候可是给利息的,驴打滚儿,我没少给他们钱。”又说,“现在多给他们办点事儿,等我死那天你再看看,肯定和老三不一样,一定会风风光光,轰轰烈烈的。”
大大舅妈说:“是啊,还不得有一群小孩儿认你这个爹,来分你这些家产。”
大舅说:“再胡说八道,别说我揍你。”
小大舅妈在一旁说:“你总要打姐,我怎么没见你打她一次?”
大舅说:“我这就打。”说着,就想上大大舅妈的身。
大大舅妈推着大舅说:“你下去,臊不臊?”
大舅说:“我现在是蒲草的大队长了,我就是蒲草的皇上,蒲草的天,蒲草的地,蒲草的人都是我的,看谁还敢说我臊。”说罢,又趴了上去。
大舅开完家庭会议的第三天,在全村又开了个全体社员大会。这一天公社来了个副书记和一个组织委员。公社副书记宣布了公社的任命,李祥春为蒲草的大队长。刚刚宣布完,在场的人就一片哗然,有鼓掌的,也有谩骂的,把公社来的领导搞得下不来台。宣布完了也就走了。
公社的领导走了之后,大舅便开始行使他的主权。大舅依然穿着那件中山装,手里把玩着扑克牌,正襟危坐地说:“我三弟李会春当队长的时候各位父老乡亲都很支持,今天我当队长了,希望大家能支持我。我会一如既往地为全村人服务,大伙有什么事尽管说话,一个字,‘办’!”
这时突然有人问:“你是给自己家人办,还是给咱村民们办?”
大舅说:“都办。我没有咱家老三那么高尚,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自己家的事儿都办不好,别人家的事肯定也办不好。”
又有人问:“你还赌博不?”
大舅说:“我已经一年多没玩儿了,以后我要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抓革命,促生产’上。”
有的说:“我们没有别的要求,你当大队长,能让我们吃饱饭就行。”
大舅“啪”地将扑克牌往桌上一拍,说:“你们的要求太低了,我不仅让你们吃饱饭,还要让你们穿好衣,睡好觉。”
有的说:“晚上别有人敲咱们的房门就行。”
听罢,底下就一片大笑……
这时在人群中的孙寡妇领着两个孩子离开了会场。
……
大舅当大队长后,给家办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迁自己家的祖坟。
大舅上任的第二天就找来了风水先生,来到了东山岗的那个位置。风水先生煞有介事地拿着罗盘东西南北地找了找,上下左右地瞄了瞄、画了画,最后用脚尖儿在东山岗的中间位置画了一个圈儿,再钉上一个木桩,说:“就这地方吧,清静,视野开阔,背靠主山,山环水绕,主山来龙深远,气贯隆盛,左右有山脉环护,前后有砂山护卫,是藏风养气的好地方;前面是香水河,水流缓慢,天门是开的,地户是闭的,得水存气,是理想的风水宝地。‘两山夹一岗儿,辈辈出皇上’,将来你们老李家肯定兴旺发达。”
大舅听了高兴,请风水先生吃了饭,最后还给拿了一些钱,又选了个良辰吉日,准备迁坟。
姥姥家的祖坟在水库附近的一片乱坟岗子里,就是三舅死后埋的地方,多少年,多少代,故去的人都埋在了这里,坟也就显得有些乱,荒冢一堆堆,片片草没了,很难找到真正的祖坟。无奈,只能是先招虚祖,再迁坟。这一天大舅掐着时辰,和一家子的兄弟及子孙们抬着一口小红木棺材,打着粉红色纸幡,披麻戴孝来到了水库西侧的乱坟岗子,摆上供果、供酒、供菜和先祖的牌位,让所有李家人跪拜在荒冢前,由阴阳先生念土地祭文和招魂祭文,经过三拜九叩,烧些纸钱,再燃放些鞭炮,吹吹打打地把虚祖招走了。只是在迁三舅坟的时候,也不知为啥,三舅妈说什么也不同意。大舅没办法,就把三舅的一座孤坟留在了这里,将自己本家的十几座坟迁到了东山岗。迁完了坟,全家人少不了一顿的庆贺。大舅大队长的位置在这个家就算巩固住了。
挪完了祖坟,大舅又着手办了几件家里的事儿。一是为二舅的孩子盖房,占用了村里的林地。那时林地都是公家的,私人不可以占用。大舅有办法,先是以接济村里的困难户为名,把林子砍了,把放倒的树木分给贫困户,表面上救济了别人,地却让自己家的人盖房了。五舅家的孩子要当兵,其他村民家的孩子也要当兵,名额没那么多,大舅去了几趟武装部也没要来,没办法只好都报名,在体检的时候,大舅暗自通融,搞些小动作,让给体检的大夫说其他村民家的孩子体检不合格,不是因为眼睛有毛病,就是因为五官不端正,反正他们家的孩子当兵走了,别人家的孩子却没走成。末了,大舅还要假惺惺地送去一些东西去安慰,去体恤。村民们还不知好歹地感谢他……
要说大舅也不是什么事儿都顺心称意,大舅的烦恼是在孩子上。
大舅没有孩子,两个老婆一个都没给他生养,原本还指望小大舅妈能给添个一儿半女,也是没能如愿。他上小大舅妈身的时候,小大舅妈已经四十多了。小大舅妈为第一个男人生了俩儿俩女,到了他这里就是不开怀,气得大舅打着她的屁股说:“没用的东西。”
小大舅妈说:“你赢我赢晚了,二十年前把我赢来,我准给你生一堆。”
其实小大舅妈到了大舅家是怀过一次孕的。那是在刚刚被大舅赢过来还不到两个月的时候,小大舅妈就怀上了。大舅不放心,怕是带来的,就逼着小大舅妈流了产,打那以后小大舅妈就再没怀过。
两个大舅妈都不能生养,不能不让大舅有想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舅总有些对不起列祖列宗,自然也是两个大舅妈愧对大舅的地方。大舅是近五十岁的人了,不可能不喜欢小孩儿,每每见了村里谁家的小孩子,就喜欢得不行;特别是小男孩儿,遇见了,他都要拉过来,摸一摸,亲一亲,把手伸进小孩子穿着的开裆裤的裤裆里,摸个鸡儿,在嘴上逗了那么一下,才能放开。看着远去的孩子,大舅更是一阵惆怅。
大舅想要个孩子,传宗接代,这是他当大队长之后必须实施的一件大事儿。他跟两个大舅妈也摊了牌,说:“你们俩不能生养,我不逼你们,可我不能无后,我要借地种一个,传我们老李家的香火。”
大大舅妈说:“就你这样,缺功少德,香火传不传也没什么意思。一旦有个孩子,随你偷鸡摸狗的,还不如不要。”
大舅不爱听,说:“就你瞧不起我,有能耐你从这个家滚出去。我李祥春大小也是个大队长,是个人物,怎么就偷鸡摸狗的了?”
大大舅妈说:“怎么偷鸡摸狗你自己清楚,还让我说出来呀?你不怕寒碜,我还怕寒碜呢。”
大舅说:“你再胡说别说我揍你。”大大舅妈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于是,大舅就准备把传宗接代这一重任放在孙寡妇身上。在大舅的心目中,孙寡妇是他见过的女人中最喜欢的一个。他不仅喜欢孙寡妇的那张脸,还喜欢孙寡妇的那个腚,腚大的女人是生男孩儿的女人。
春天来了,对于农民来讲无论多么好的春天,都是他们受累种地的日子。可对于大舅就不一样了,这一年的春天是大舅人生中真正的春天。村民们种地,大舅却不种,他在村里遛,看看东山的地,再望望西山的田。大舅当大队长和三舅当大队长有所不同,三舅当大队长时手里拿的是镰刀,一个人在村里转;大舅不是,大舅手里总是捏着一副扑克牌。大舅的手出奇的大,也出奇的柔软,白白净净的,扑克牌捏在手里,总是上下翻动个不停,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每天手不离牌,牌不离手。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还有一只牙狗。大舅家的狗是黑色的,叫兰青儿,养得膘肥体胖。只要大舅不出村,他走到哪里,狗就跟到哪里。只是一见到谁家的母狗,就身不由己,跟着走了。村子里有很多母狗都怀了它的崽儿,狗崽儿生出来自然也是黑色的。大大舅妈就登门管人家要配狗的钱,也就弄僵了不少邻里关系。
“干啥管我要钱?”
大大舅妈说:“你家的狗生的是咱家的狗配的崽儿。”
“你咋知道是你家的狗配的崽儿?你看见了?”
大大舅妈说:“颜色是黑的,当然是咱家的狗配的。”
“要这么说你家的男人上了别人家女人的身,你也想要钱了?”
大大舅妈说:“那是个赔钱的东西,我得在狗的身上找回来。”
“那你可找不回来,你家的人可比你家的狗勤快多了,不分白天晚上,也不分春夏秋冬,驴似的,想起来就干。哪次不给人十块八块的。”
大大舅妈说:“少来那套,挣回点儿是点儿,赶紧给钱……”
就这样大大舅妈在村里的人缘搞得很臭。只有小大舅妈在维系着这个家和村上人的关系。
大舅在前面走着,两个大舅妈在后面跟着。小大舅妈的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大大舅妈手里拎着个烟口袋。大舅渴了,小大舅妈给倒一碗;大舅想烟抽了,大大舅妈就给卷一袋烟。既像两个门神,又像两个保镖,还像两个秘书,形影不离地跟着大舅。
大舅开始不习惯,问:“你们总跟着我干啥?有狗跟着就行了,谁还能害我呀?”
大大舅妈说:“我们侍候你。”
小大舅妈说:“我们为你服务。”
大舅说:“不说谎能死啊?你们不就是怕我找别的女人嘛!”
大大舅妈说:“知道就好。”
大舅说:“我用不着你们侍候。”
大大舅妈说:“那怎么行,当官儿的怎么能没人侍候呢?你看哪个当官儿的不是前呼后拥,跑前跑后?你官儿小,我们俩侍候就行了。”
大舅拿大大舅妈是没有办法的。在小大舅妈进家之前,大大舅妈和大舅两个人有话在先,小的你可以招进来,但必须我是老大,每天晚上必须先在我的房间睡,完了再过去,这个家必须我说了算,你赚的钱要归我管,无论买什么东西,有小的就得有我的。最后一条是再不准跟别的女人乱来。当时大舅都答应了,只是最后一条大舅没有遵守,不仅没遵守,还有过之,无不及。大大舅妈也是记在心里,恨在心上的。
春天就是好,该绿的绿了,该红的红了,大舅和大大舅妈还有小大舅妈走在田间地头也算是一道风景。有的村民看了,就说:“大队长,滋润呀,身后跟的是王朝和马汉吧?”
有的村民说:“那不是王朝和马汉,是‘得用’和‘随手’(在东北死人送行时扎的纸活儿,女的为得用,男的为随手)。”
大大舅妈就说:“咱们俩是保你们村民平安的,小心黄鼠狼把你们家的鸡叼走。”
村民又说:“是得看着点儿了,别再给你弄出几个叫干娘的来,你家就喜上加喜了。”
大舅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理会,就那么慢悠悠地在田埂上走着,东瞅瞅,西望望。他突然发现孙寡妇没出来干活,就问邻居吴老三的老婆,说:“孙寡妇呢?怎么不干活儿?我怎么没看见她?”
吴老三的老婆说:“在家‘干活’干累了吧。你还不知道吗?再说,人家还用种地呀,不是有人帮她‘种’吗?是不是大队长?你也没让我帮你看着呀?”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大舅被弄了个满脸通红。
大大舅妈听了不顺耳,说:“别在那胡咧咧好不好?小心我把你的嘴撕开!”
吴老三的老婆说:“哎呀,后面还有俩呀。要我说你家大哥的队长当得牛逼,比以前的大队长可强多了。你看看你们家穿的、戴的,有模有样儿,再看看以前你家老三当队长那会儿,啧啧……狼见了都哭。”
……
大舅就这么天天在田间地头晃,很快庄稼也就要种完了。偏偏就在这一天傍晚,大舅在地里转悠够了往家走的时候,刚来到村口,大老远,就看见他家的门前站着三个人。大舅高兴,是他的三个赌友。心想,已经一年多没玩儿了,手便有些痒,手中的扑克牌转得也就更快。
这是大舅当大队长后的第一次赌博。大舅让两个老婆一个守在家里,一个守在公社的人保组门前,并吩咐她们说:“你们一定给我小心点儿,我现在的身份和从前可不一样了,我是大队长,不是普通老百姓,真要是让人抓了,可不是蹲几天的事儿了,弄不好开除大队长,开除党籍。”
小大舅妈说:“你还不是党员呢,怎么开除?”
大舅说:“你怎么痴、傻、苶、呆总要占一样?咱不得用党员的标准去要求自己嘛,免得犯错误。”
小大舅妈说:“你要是党员该多好,我跟姐就是党员的家属了。”
大舅说:“胡说八道,你看哪个党员两个老婆?行了行了,还和从前一样,你去公社的人保组门前盯着,一旦人保组来抓人,就放一个‘钻天猴儿’。‘钻天猴儿’一响,你大姐就能听着,有动静了我们就撤。”
大舅安排完了,两个大舅妈各自行动。大舅他们开始赌博。
虽说是春天,到了晚上天还是有些凉,小大舅妈穿着厚厚的棉袄,从家里走出来,越过了一所小学校,还越过了那条香水河,就来到了公社的人保组。
蒲草公社的人保组设在蒲草公社大门外的西侧,门前挂着个牌子。小大舅妈穿着厚重的棉衣走过来,向人保组里望了一眼。人保组的灯亮着,里面有两个男人在无精打采地抽着烟。小大舅妈就在他们路对面的一个石台上坐下来,从衣袋里掏出倭瓜子儿来嗑。
小大舅妈刚走,大大舅妈也来到自家大门前的一个木墩儿上坐下来,望着河东的方向,听着动静。
天很快黑了下来,天上出现了星星和月亮。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一晃到了下半夜,小大舅妈有些困乏,眼皮便往下沉。为了使自己精神起来,小大舅妈边嗑着瓜子儿,边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看着,她花了眼,于是去看月亮和北斗。月是圆的,小大舅妈想,今天不是阴历十五就是阴历十六;北斗星是亮的,哪个是北斗?她有些认不清了。记得小的时候她认识,她看着那些亮的星星都像。她想,北斗星应该在北边的,于是她就向北瞅。看着看着她站了起来,来到了河边,这个地方开阔,可以看见很多更亮的星星。她就在那里看着,寻着,数着,越看走得越远,越看星星越多,离人保组的大门就越远。走着走着,她突然想起什么,当再次回到人保组门前的时候,大舅已经被抓了起来。
大舅被关在人保组的一个小黑屋子里不让见人。还是小大舅妈鼓动几个村民出头去找的社长,说他们的大队长被抓了,生产队里有很多事儿没人管,春种进行不下去了。社长这才硬着头皮,连绝带骂地把大舅从人保组给弄了出来。
大舅是被抓进去的第四天的晚上放出来的。大舅出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小大舅妈算账。
大舅已经几天没有吃好饭了。到了家里,先是吃了一顿饱饭。这顿饭大舅吃得心情郁闷,两个大舅妈也不敢多说话。大舅不仅吃了饭,还喝了酒,喝得很多。酒喝得越多,小大舅妈越是害怕。小大舅妈站在一旁的地上,看着大舅,心想这顿打是躲不过去了。她有些恨自己,好好的,看什么星星,还看北斗,看北斗干吗……正想着,突然一只酒杯飞了过来,正好砸到小大舅妈的头上,血当时就出来了。大舅从炕上跳下来,一把扯住小大舅妈的头发,问:“说,你是怎么望的风?”
小大舅妈吓坏了,不敢说谎,一只手捂着从头上流下来的血,一只手在大舅的眼前颤抖着。她哆嗦着,看着大舅,从没见大舅这么发过火儿,说:“我困了,数星星,看月亮,把望风的事儿忘了。”
大舅没听明白,看着小大舅妈问:“你数什么?”
小大舅妈说:“数星星。”
大舅问:“星星?你数星星干啥?”
小大舅妈说:“我数星星,找北斗,看月亮,看着看着就离开了……”
大舅上去就是一个耳光,说:“我让你看月亮,你是不是想变成嫦娥呀?!”当大舅再次想打小大舅妈的时候,大大舅妈上去推开了大舅,说:“你再敢打她,别说把你的秘密给你说出去。”听大大舅妈这么一说,大舅就不再言语了。
大舅有个秘密,别人不知道,只有大大舅妈知道。大大舅妈拿这个秘密吓唬大舅一辈子了。大舅长年赌博,早已列入当地人保组的黑名单,也长年在人保组的监控之下。为了防止意外,大舅在自家的土炕里掏了个洞,直通到院子里的菜窖。一旦人保组发现他赌博来抓人,他可以从屋里的炕洞逃到院子里去,哪怕是在菜窖里待个三天五天也没有问题。大舅家的菜窖,像个小房间,冬暖夏凉,吃喝拉撒睡可以都在里面。即便没人打搅,大舅也时常到菜窖里来,隔三岔五地睡上一觉。
……
大舅真正把他传宗接代的事纳入议事日程是这一年的秋天,也就是他当大队长的第二年。有一天大舅在赌桌上听了一句话:一个成功的男人要“五子登科”,就是房子、妻子、位子、儿子、票子,应该什么都有。大舅觉着这话很新鲜,他拿“五子登科”跟自己比较了一下,可以说这五子他已经有了四子:房子有了,在蒲草可以说他家的房子要比别人家的多,不仅多,还要好;妻子也有了,不仅有,还两个,虽说长得丑一些,也叫有两个老婆,他也知足了,天底下的人,有几个能有两个老婆的;他现在位子也有了,在蒲草他算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也可以算是说一不二的,这个官儿虽赶不上县长和市长官儿大,可也算是蒲草的地头蛇了;至于票子他就更不缺了,他赌了这么多年的博,还是赢了一些钱的,也可以说他比蒲草的任何一个人都有钱,再大一些说,他的那些钱可以把蒲草买下来。眼下他就缺一个儿子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有个儿子。
这一天,大舅去米镇赌博回来,又赢了一些钱,刚好路过孙寡妇家,也就走了进去。正是下午时光,孙寡妇家的孩子们都上学了,她正在家里的炕上给孩子缝衣服。大舅悄悄地走进来,一下子抱住了孙寡妇。孙寡妇吓了一跳,见是大舅,说:“干啥?”
大舅嬉皮笑脸地说:“你说干啥?你想干啥?”
孙寡妇说:“啥也不想干。”
大舅说:“那我想干。”
孙寡妇说:“我不想。”
大舅说:“我不信。”
孙寡妇就不再说话了。
大舅又看了眼孙寡妇家的北墙,三舅的遗像还在那儿挂着,就说:“我不让你摘了吗,怎么还挂着?”
孙寡妇说:“让你三弟看看,他哥是怎么调戏女人的。”
大舅看了生气,来到墙边,伸手就把三舅的照片给扯了下来。孙寡妇不让,把大舅推到一旁,说:“干啥?别动他。”
大舅说:“我怀疑你跟咱家老三也有一腿。”
孙寡妇说:“我倒是想跟他有一腿,可惜蒲草就那么一个好人还没了。”
大舅听了生气,就说:“我给你钱,你给我生个儿子吧。”
孙寡妇说:“你两个老婆,还用别人生儿子?”
大舅说:“那都是棺材瓤子了,两个废物。”
孙寡妇说:“你还是找别人生吧。你是大队长,别说我拉干部下水。”
大舅说不过孙寡妇,返身将门锁了,一下子压到了孙寡妇的身上,两个人便开始风来雨去地折腾。
很快到了傍晚,孙寡妇的两个孩子放学回家,正赶上孙寡妇兴奋得爹一声妈一声的大呼小叫,吓坏了两个孩子,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便跑到大队找他们的大队长。大舅没在大队部,就找到了大舅的家,两个孩子就把家里的情况跟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说了。大大舅妈一听就明白了,给小大舅妈使了个眼色,就去了孙寡妇家。
孙寡妇正和大舅折腾得风生水起,要死要活,猛地想起了放学的孩子,一下子推开大舅,一骨碌起了身,整理好衣服,说:“你快走吧,孩子该放学了。”大舅这才起身,收拾收拾,从口袋里抽出十块钱扔在炕上,便走了出去。刚出了房门,大舅就被一个大麻袋套住了头,上来一群人就是一顿暴打。
大舅被打传遍了整个蒲草,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大队长到寡妇家被人给打了,而且被打得不轻。
大舅毕竟不年轻,架不住一顿捶,在公社卫生院整整待了一个星期,又是检查又是打点滴又是吃药。这期间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都没来医院看大舅,大舅既生气又说不出口,每天都是我的二舅和五舅在那侍候,直到出院。
大舅回了家,也没见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跟他闹,该做饭做饭,该吃饭吃饭,就是不在一起睡。大舅就明白他挨的打肯定跟这两个娘们儿有关。
在蒲草,芒种过了,再锄三遍地,也就挂锄了。
挂锄的日子,也就是村民闲下来的日子。
在乡下,人一闲下来,妇女们就是拉家常,扯老婆舌;男人们就到处乱跑乱串,可以说这个时候村里的风流韵事最多。饱暖生闲事,他们虽说不上饱暖,闲事还是要生的。
蒲草这么多年,真正能撑下来过日子,不是什么农业,更不是副业,是卖血,这是方圆百里人人皆知的事情。那个时候,卖血是蒲草人维持生计的最好办法。
蒲草的男人百分之八十卖过血。他们卖完了血除了拿回些可怜的钱外,是没有什么营养可补的,他们的唯一营养是靠太阳。卖过血的男人,每天都要聚到村东头的土地庙大墙外晒太阳。这里的阳光充足,这里可以把他们被抽出去的血渐渐地补回来。他们相互攀比谁卖了多少钱,谁被抽了多少血,谁又卖了多少回。在这里躺着的男人是行不了房事的,行房事需要精血,他们的精血已经很亏了。
在卖血的队伍中,在土地庙的大墙外晒太阳,我常常能见到二舅和五舅的身影。在我的几个舅中,常卖血的也只有这两个舅舅。要说这两个舅舅家境怎么困难,也不是。这两个舅舅和大舅一样爱赌博,虽没有大舅那么赌博成性,却也是小打小闹不断,经常输钱。输了钱,家里又没钱可拿,便出去卖血。蒲草有那么几个人就过着这样的日子,白天在土地庙大墙外晒太阳,晚上就聚到一起赌钱。时间久了,卖血便成了一种赌博的来源,一种嗜好,他们有些习惯了被抽完血后晕乎乎的感觉,他们也习惯了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
大舅对村里男人卖血是不赞成的,他认为男人精血一定要足,男人只有精血足了才能干一切事情。可又阻止不了,他没有那么多的财力、能力和办法不让他们卖血。大舅在二舅和五舅身上也没少花钱,花也是白花,前脚给钱,后脚就去赌,输光了还去卖血。大舅就是个银行也抗不了这两个弟弟祸害。
蒲草男人卖血,也给一些不卖血的个别男人一个绝好的机会。那些不卖血的人精气神儿是很足的,他们可以在农闲的日子里找他们喜欢的女人去解闷儿,以满足那些家中抽血的男人的女人的需要。
自从大舅和孙寡妇东窗事发以后,村里的好多男人就开始打孙寡妇的主意。特别是那些精气神旺盛的人,也都频频到孙寡妇这里来,摸摸搜搜,卿卿我我。孙寡妇也没有办法拒绝,自己的身体不好,干不了农活儿,又得养活两个孩子,只能是因地制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从了。大舅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不说。大舅是什么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他不可能白白地给孙寡妇钱,去养两个不是他骨血的孩子。再说,喝一杯奶,用不着养一头牛,大舅明白哪一头划算。他也知道村里的这些男人和孙寡妇的关系,无非就是仨瓜俩枣和一个鸡蛋的关系。这些男人除了体力不穷,其他什么都穷。用蒲草当地人的话讲,这些人的衣兜比脸干净,打倒立都掉不下一个钢蹦儿来。
这一天天色很好,阳光也格外地充足。大舅闲着没事儿,从家里溜达出来,往土地庙的方向走。
春光无限,转眼间,庄稼已经长一扎高了,整个田间绿油油的,蕴藏着一种希望。大舅走着、看着、想着。大舅对土地是没有感情的,更不抱什么希望,他只承认土地能长庄稼,但富不了人。他的希望寄托在他手中那五十四张扑克牌上。
大舅来到了土地庙。说是土地庙,其实庙已经没了,前些年三舅当大队长的时候,“破四旧”给破坏了,只剩下了残垣断壁。
大舅走过来,远远地看见了十几个人,穿着破衣烂衫,依偎在土墙下晒太阳。大舅本是想走过去的,可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弟弟,我的二舅和五舅,也就停止了脚步。大舅还看到了那个“长头发”张三强。大舅知道张三强跟孙寡妇的关系,他来这里就是看张三强的,看见了,也就放心了。便折回身,去了孙寡妇家。
孙寡妇家住在蒲草河东小学校的后身儿,紧靠东河岸的位置。这里僻静,无论白天还是夜里都能听到小河潺潺的流水声。
大舅溜达着走来。村子里很静,没有人走动,几只鸡悠闲地在树下觅食,还有两只狗在一堆草垛边交配着,一只是黄色的,一只是黑色的,大舅认识那只黑色的狗是他家的,可大舅没心思看他家的狗干那种事儿,他急着见孙寡妇,急着让孙寡妇给他生儿子,传宗接代。
孙寡妇家的院门儿敞着,大舅走进去,来到房前,房门也是敞着的。大舅刚想迈步往里进,猛地听到了一种声音,细听,是孙寡妇在叫床。大舅对孙寡妇的声音是既熟悉又敏感的。大舅一生中对两种声音最敏感,一种是扑克牌的洗牌声,再就是女人的叫床了,对他来讲这是世界上两种最悦耳、最美妙的声音了。特别是孙寡妇的叫,只要一叫,大舅就亢奋。
大舅听着,警觉起来,这是谁呀,胆子这么大?除了那个张三强还能有谁?大舅疑惑着,壮着胆子,悄悄地走了进去。大舅进了屋,隔着厨房的小窗子,看见了一男一女正在炕上挣扎。他猛地看见了一个人,吓了一跳,立马退了回来。
大舅来到屋外,心狂跳着,他本是想走的,脚步却停了下来,心一横,坐到了房门前,摸出烟来抽。
孙寡妇家的院门前有两棵杨树,长得很高,这时的树冠已经很绿了,上面还落着两只喜鹊在嘎嘎地叫,伴随着屋里孙寡妇的叫床,像一曲交响乐,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地迎合着,唱得大舅心里烦。
一支烟抽完了,大舅又抽了一支,这时有脚步从屋里走出来。大舅没动,脚步声在大舅的身后停下了,大舅感觉到脑后有一双目光在盯着自己,问:“怎么是你?你在这干啥?”
大舅回头看了眼公社人保组的柴主任,朝他一笑,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院门前杨树上在叫着的喜鹊,说:“在听喜鹊叫。”
柴主任顺着大舅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确实有喜鹊在叫。柴主任没再说什么,走了。
柴主任走了,大舅没走,仍旧坐在那儿抽烟。工夫不大,又有脚步传来,只听女的说:“进屋吧。”
大舅得病了,这是大舅没有料到的。大舅不仅没有传宗接代,还把命给送了。
大舅得病是在这一年的秋天。这一年的雨水对庄稼来讲是滋润的,满地的庄稼红澄澄、金灿灿的,看上去喜人,应该是多少年来没有的丰收年。可大舅病了,他没有心思欣赏这样的好年景了。大舅病得很重,不仅发高烧,还四肢酸痛,上攻头面,长了满脸的脓包,他找了很多大夫都治不了。后来有明白人告诉他,得的是花柳病。大舅当时就傻了,他知道这种病是要命的。
这一年蒲草除了卖血的人多,得花柳病的人也不少,也就是说,除了卖血的,那些没卖血的有很多人得了花柳病。究竟花柳病怎么来的,谁也说不清,有的说是跟女人睡觉给传染的,有的说是卖血的人抽血时感染的,然后又传到了女人的身上,反正到了这一年的冬天第一个死的是人保组的柴主任。
孙寡妇也病了,也是满脸的脓疮。这一天她来到了大舅家。
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小大舅妈给孙寡妇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忙捂上了嘴,她不敢看孙寡妇的那张脸。小大舅妈不知道孙寡妇这个样子,这个时间到她家来干啥。孙寡妇见是小大舅妈,先是叫了声大嫂,又见到了大大舅妈,也叫了一声大嫂,用手遮着自己长有脓疮的脸走了进来。这时的大舅已经病得很重了,躺在炕上,发着高烧,一动不动。他用自己微弱的目光看了眼进来的孙寡妇,心里咯噔一下,却没有说话。孙寡妇也没有跟大舅说话。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就那么在地上站着,揣摩着孙寡妇的来意。孙寡妇没有坐,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儿,打开,里面放着钱,足有几百块,说:“这是大队长从前给过我的钱,都在这儿了,一分钱不少。”
大大舅妈问:“你哪来这么多的钱?”
孙寡妇说:“我要走了,我把房子卖了。”
小大舅妈看孙寡妇有些同情,问:“你去哪儿?拉家带口的。”
孙寡妇满脸的脓疮,勉强地挤出了一丝苦笑,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孙寡妇从大舅家出来,又来到了姥姥家。见了姥姥,孙寡妇一下子跪了下来。姥姥吓了一跳,这是谁呀,脸怎么这个样子?细看是孙寡妇,便想起了三舅死的时候孙寡妇给三舅送的白茬棺材。姥姥很是热情地把她拉了起来,问:“闺女,你这是咋了?”
孙寡妇流着泪说:“大妈,我没脸见人了,我要走了,来看你一眼。”说着从怀里拿出那张照片,递给姥姥,说:“这是你三儿子的照片,还给你。”又从衣袋里摸出一些钱交给姥姥,说,“这是你三儿子当大队长的时候,救济我的钱,我把它还给你,就替我给你三儿子买几张纸烧了吧。”说着,又跪下身给姥姥磕了头。
这一夜,大舅没睡,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也没睡,姥姥也没睡,直到第二天的早上传来噩耗,说孙寡妇全家服毒自杀了,而且死在了三舅的坟前。
孙寡妇死了以后,紧接着那个张三强也死了。大舅瘫躺在炕上,听着从窗外传来的哀号声,很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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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挨过了春节,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也就是到了村里的一些男人去城里卖血的季节,就病入膏肓了。他每天躺在炕上,呻吟着,满脸的脓疮开始腐烂,面色极其难看,听着村民们要去城里卖血的欢笑声,就对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有气无力地说:“赶紧拦住,不能让他们去。”
大大舅妈很是生气地说:“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管那么多干啥?”
小大舅妈也说:“让你不老实,得了一身的病,活该!”
大舅还是一个劲儿地说:“拦住他们,不能去呀!花柳病就是抽血传染上的。”
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不理,躲避着大舅。
大舅无奈,咬着牙,爬到了窗口,挣扎着对走在村口的人喊着:“你们回来,不能再去了……”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太小,没人能听得见。
蒲草的村口又聚集了一些想出去卖血的男人,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稀稀拉拉地向村外走去。他们刚来到水库旁,大舅坐着一辆马车来到了水库的大坝上,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不能去了,你们卖血染上了病,死的人会更多的。”
村民们看着大舅,一脸的黄疮,还在不断地往外流脓,难看得要死,说:“你回去吧,你自己都管不了,就别管我们了。”
大舅虚弱着身子坐在马车上,身旁就是水库。大舅咬着牙,靠在车帮上,继续哀求道:“你们别再去卖血了,就算我求你们了。我跟你们说实话,我的病就是孙寡妇给传上的,人保组柴主任也是她给传上的,还有咱村的那个张三强都是她给传上的。不能再这样了,会死很多人的,赶紧回去吧,我把我这些年攒的钱都给你们……”
村民们说:“你那是赌博赌来的钱,不干净,咱不能要。”说罢,继续往前走。
大舅见劝说不行,猛地站起来,颤抖着身子,说:“你们再走,我就死给你们看!”
村民们听了,笑了,说:“你说的话没人信了。你说你不赌博,你还赌;你说你不找别人家的女人,你还找。没人信你的话了。”
“你不会死的,你家称人值,老婆就俩,又是大队长,你怎么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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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听了,无奈地看了眼身旁的水库。水库很大,蓄着很多的水,水是清的,有远山的倒影,有打鱼的小木船,还有鱼儿在跳;大舅又看到了三舅的那座坟,孤零零地立在远处,不禁眼泪流了下来。
大舅站在马车上,身薄如叶。猛地一阵风吹来,那叶子便飘到了水里……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