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陈升的《牡丹亭外》是一首奇怪的歌:陈升嗓音的粗重与“牡丹亭”三个字的绮艳完全不搭;作为“主旋律”的村野黄梅调《女驸马》与出自《牡丹亭》的典丽优雅的珠玑之句相杂糅,是不可调和的烦乱、古怪。这样一曲自带“魔性”的歌,进入耳朵盘桓许久后,陡然一句“荒凉一梦二十年”犹如“铁骑突出”,猛烈地叩击我的耳膜。周而复始的“女驸马”与“荒凉一梦”似乎在说——杜丽娘以“大团圆”收煞的生死爱情,却是由一场“荒凉的梦”开始……
正如歌中所唱,“不管是谁啊/躲不过还是情而已”,只要情根未灭,情心未寂,遇见汤显祖的《牡丹亭》必然为之夺魂摄魄,摇漾心旌。即使眼中未见可恋之人,也当领悟“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作者题解)那样不负青春的执著爱恋。如若在冷雨敲窗、衾枕未温之时,“挑灯闲看《牡丹亭》”,只怕也会像冯小青那般感叹一句“人间亦有痴如我”。我也在想,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的感情,会不会在三餐一宿的庸常里磨损、锈蚀了?尘世里生根的爱情会比杜丽娘一梦之情更真更深吗?
且让我们随杜丽娘纤丽身影,穿过“金粉书廊”,转过“池馆苍苔”,走到牡丹亭下,做一个关于青春关于爱情的梦。
那正是一个最美丽的“清明后,谷雨时”,阳春三月,迟日风和。“桃花把所有山村水郭都攻陷了,柳树把皇室的御沟和民间的江头都控制了”(张晓风《春之怀古》)之后,冬天的荒芜被那如旌旗鲜明的王师般的春天完全驱逐之后,早春的鹅黄淡红在这时都褪去,更浓艳的绯红醉紫如严妆美人,施施然登上春天的舞台,成了谷雨时的主角。杜丽娘口中的“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恰是一春最繁丽之时——牡丹开时,春天已到了尾声。
“听”杜丽娘幽幽咽咽唱着《皂罗袍》,恍如看见幽深曲折又宁谧的某处园林,迤逦的粉墙,屏去了俗世喧嚣,隔绝了紫陌车马红尘,所有的“姹紫嫣红”都属于这个有着“羞花闭月花愁颤”的惊人美貌而“一生儿爱好是天然”(《醉扶归》)的美丽少女。
发现这座园子的是丫头春香,但春香并不能感知春天那惊心动魄的美。在春香口中,那 “花明柳绿,好耍子哩”的地方,不过是有别于闷煞人的闺塾的可随意玩耍的去处,在杜丽娘“可有什么景致”的追问下,她才想起“有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绕的流觞曲水,面着太湖山石。名花异草,委实华丽”。春香纯然一派天真烂漫,春色入目,自然快乐;如果嫣红委地,春香未必会悲伤,她自会去寻找别的耍子。春香本质是懵懂孩童,花开花落何尝能引发她对生命的叹息。而杜丽娘读过《毛诗》,会写一笔“美女簪花之格”(《闺塾》)的好字,已然有了生命的自觉。沉寂的青春,在她读到《诗经》里的爱情时已醒来,当她真正面对不曾见过的“姹紫嫣红开遍”的春天,心灵的震撼当不亚于林黛玉听到这一曲《皂罗袍》时的“心动神摇”、“如痴如醉”。
春天如此明亮,如此美丽!杜丽娘青春却如此寂寞!在与这红香绿玉、万千芳菲相遇之前,杜丽娘的生命是被禁锢在铁屋子里的。四壁铁立,她绝无机会感受“阳春招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的天地大美,其父之庸、其母之弱、其师之迂、其婢之昧,都使这屋子里的黑更浓,更让人窒息,只有《诗经》里先民的青春与爱情成为幽微的烛火,但这一点微光,哪能驱散层层包裹的黑暗?黑暗的力量足以吞噬一切青春梦想,她的生命怎能不如自开自谢、无人赏爱的花一般寂寞呢?而且,连她的寂寞也是沉默的,不会发出叹息。
如许春光铺展在眼前,杜丽娘因发现美丽韶光而引起的震惊、喜悦、失落、痛苦等种种情绪都凝成“原来”二字。是啊,“原来”!原来天地不只是昼白夜黑、青灯黄卷,原来世界不是闺房那样仄促、幽暗,原来生活不只有无趣时逗弄“鹦哥唤茶”的无聊排遣,原来花开一如她自己容色的鲜妍,原来十几年来春天自来自去、花朵自开自谢从无人珍念,原来自己也正如这园中的花朵,正当青春之际却只能任它似水流年——原来,青春与美丽都是被辜负的。开得越是绚烂的生命,越有最不可消解的寂寞。
这是一座正在盛大绽放的花园,这也是一座被遗弃而且正被时光摧毁的废园,杜丽娘的青春亦如是。
春天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在井断垣颓一片荒凉处都能让红紫开得酣满。青春亦如是。无论世界是如何一点点颓坏,植根于杜丽娘的青春生命的爱情都会醒来,而且一旦醒来,必然让人生死以之,执着不悔。
只是一个人的青春与爱,怎么可能摧枯拉朽,所向无敌?何况谁也躲不过“时间的凌迟”(白先勇语),最终,青春走向寂灭,韶光都交付了荒凉。一切最美好的,总是走得最急,当此良辰美景,人竟有不堪承受的悲哀,故此有“奈何天”之叹。一切赏心乐事都只是生命中的短暂停留,园子无定主,杜丽娘与这座花园两两为过客,“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红楼梦》)这无可逃脱、无可消解的悲哀,恰恰是最美丽、最敏感的青春灵魂最能感知。“原来”这几句,字字可销魂,让人“心痛神痴”。
杜丽娘伫立有时,已是神授魂与;光阴片刻,却让她神思飞往春天的每一种美丽时分。“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滕王阁诗》),朝暮之间,云霞变幻,或白云苍狗,或霞光绚烂,身处翠轩,时间几乎静止,却偏偏于细微处感受到从不停止的迁变,能领味更深的寂寞。细雨如丝,恰似轻愁,轻风袭身,虽温柔也清寒,在这园子之外,当有如书卷诗行里写过千万遍的碧水接天、波上含烟,乘一只华丽精致的船舫在天水之间听雨,该是何等诗意的生活,只是这生活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属于这闺中女子。
曾经,杜丽娘也不过想承欢父母膝下。父母对其宠溺有加,也不过让她“穿插的好”,盼望她“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训女》)。那时,杜丽娘是一枝画在锦屏上的雍容艳丽的花,是绣裙上一只羽毛华美炫目的鸟,美,却没有生气,没有灵魂。春天,是她眼见的鲜活的春天,唤醒了她的青春和对所有美好生命的爱,她对所有美好生活期待都成了对爱人与被爱的渴望,爱情的渴望如此炽烈又无可安放。黑暗却又如此庞大,随时能将她爱之火熄灭,被唤醒后的心灵该是多么寂寞,“锦屏忒看的这韶光贱”,世人皆如此,这满目的绚烂又有何意义?睁开心灵之眼,看见美丽,却也看见足以毁灭一切美好的黑暗。杜丽娘的美丽青春直面生命的荒凉。
青春美丽的杜丽娘被无法实现的爱煎熬,她“死于对爱情的徒然渴望”,也死于爱与美注定被平庸辜负的绝望。
如此美丽!如此寂寞!如此荒凉!
行文至此,再听《牡丹亭下》,竟然深觉悲怆。平庸的世界满是荒凉,青春是寂寞里的美丽花火,又如梦一场。
四月,沉香亭下,当有牡丹盛放,芍药罥烟。看春去吧,趁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