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文心
“吉卜赛”一词是当初欧洲人的误会,以为这个流浪民族来自埃及,现在局外人也就将错就错,约定俗成了。但他们本民族并不认可这一称谓,而自称为罗姆人(Rom)。“Latcho Drom”是罗姆人的祝福语,意为“一路平安”。拥有二分之一罗姆人血统的法国导演汤尼-葛里夫(Tony Gatlif)1993年执导了《一路平安》这样一部以罗姆人的歌舞音乐为主线,叙述他们从印度老家辗转迁徙,一路逐渐散居土耳其、伊朗、罗马尼亚、匈牙利、捷克、法国、西班牙、埃及等地的艰辛旅途。葛里夫的镜头语言饱含了人文关怀,没有对话、没有画外音,引领人们理解罗姆人赖以生存的文化符号:水、火、车轮、色彩斑斓的衣裙、乐器、歌舞等等,画面里酷热的西亚沙漠、冰冻的东欧平原、寂寥的北非海岸在四季轮回中一一展衍,《一路平安》堪称一部音乐人类学与影视人类学结合的史诗音画。
一个族群不知什么缘故长途迁徙,至今仍然是人类学界的难解之谜。有学者认为多姆人(Dom)最初是遭受来自中亚突厥人的入侵而开始西迁的。不管怎么样,总之他们就这样离乡背井义无反顾地上路了,而且一出走便是漫漫千年,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这是一场悲壮的流浪旅程,大篷车载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和谋生技艺,当然还有流淌在这个民族血液里的歌舞才华,浪迹天涯,去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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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十世纪左右,居住在印度西北部拉贾斯坦邦旁遮普地区的多姆族人迫于饥荒战乱开始举族全迁,牛车载着全家老少和生活用品,离开他们曾世代居住的家园。
黄沙漫漫,路途遥遥,牛铃叮铛,人渴畜乏。少年唱起了家乡的小调,少女开始转动着腰肢,不用调教,娘胎里就满怀着歌舞的灵性。
入夜,篝火升起来了,妇女们穿戴起首饰、点上朱砂,男人们盘起了鲜艳的头巾。不理会白天的跋涉,放开喉咙跺响脚铃是歇息解乏的最好方式。只要琴弦扣动,歌声响起,人们的眼神就变得异样。沙土是天然的地毯,月光慷慨照明,赶了一天的路,聚集起来围坐树下。
集中了所有的水果
只是为了你
床也准备好
这是个有诱惑的地方
没有你的话睡不着
能看到我的只有你……
这是一首即兴的歌唱,通篇在颂扬爱情,伴着卡梅查琴(Kamaicha)的拉奏、竹板(Khartal)的打击、陶罐(Ghatam)和多拉克鼓(Dholak)的拍打,妇女们一面高声伴唱,一面以各种花式激越铿锵地击打铜铃。在这些固定节奏的烘托下,男子的歌声抑扬顿挫轻重缓急,真假声转换行云流水盘旋逶迤。这是一段酣畅淋漓情感炽热的咏叹,一段西北民间原汁原味的即兴华彩。。
这依然在印度境内,他们依然唱跳着纯正的家乡歌舞,吹打弹拨着与印度古典音乐全然不同的乐器和音响。拉贾斯坦邦不愧为歌舞之乡,这里虽然地处浩瀚的塔尔大沙漠,地薄水少酷热灸烤,却民风淳朴坚韧执着。从古至今,拉贾斯坦就盛产热情似火世袭的乐户家族,他们祖祖辈辈以自己独有的方式传承着民间的仪式歌舞,世世代代恪尽职守为王公府邸奉献他们的杰出才华。你会发现,在当代印度宝莱坞歌舞影片中,许多粗犷质朴的音乐元素便来自这片贫瘠而富有的土地,只不过一时被披上了绚烂华丽的配器而已。
曙光初照,炊烟散尽,寂静的沙漠又泛起了生机。人们重新上路了,朝着西边,牛车越聚越多,少年的歌声伴着牛铃飘向天际。
富庶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静静流淌的幼发拉底与底格里斯两河在此交汇,肥沃的土地上摇曳的椰枣林和成熟的庄稼正待收获,傍着河岸的是一座座土灰色半圆穹顶屋形成的村落,定居在此的阿拉伯人也有好几个世纪了。被异样的乐声所吸引,多姆族小女孩和少年隔墙窥视。阿拉伯女人的舞蹈更注重臀部的颤动,手臂转动且不断叩击箍在指尖的小铜钹。妇女跳累了,索性一屁股就地而坐,接过孩子,顺手从衣襟里掏出丰盈的乳房,塞进迎上来的小嘴中。男子气定神闲的即兴歌喉引来众人的齐声呼应。
随着自然环境文化差异的濡染,离开家乡后多姆人的歌舞音乐也开始入乡随俗了。他们心爱的卡梅查琴已被卡曼擦(Kaman?a)所替代,两者形制已有很大差别。卡曼擦是典型的伊斯兰世界的拉弦乐器,与中国新疆维吾尔族艾捷克同器异名。
这段旅程不知过了多久,多姆族人来到了小亚细亚半岛。看见海了,黑海、爱琴海、地中海从北、西、南三面环抱着这片土地。
夜深了,我的朋友
自己看就知道
在体内燃烧起来的火焰
心烦意乱
想起远离的朋友
流下泪水
噢,看到你的脸
在咖啡杯底知道自己的立场
你的影子
因为爱恋扰乱我心
男人们唱着,妇女们跳着,不知不觉音乐已被染上了浓浓的西亚色彩。手鼓凌厉舒张的节奏和召祷歌般的诵唱音调,让人们意识到,多姆族人已渐行渐远了。
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头小巷,吉卜赛女孩手持鲜花叫卖,母亲兜售成串的红辣椒,一手把钱塞进胸衣里,男孩则提着擦鞋箱到处揽活。
达尔布卡鼓(Darbuka)在大人的教习下,生涩的小手逐渐灵活起来,这是街头的自娱自乐。而从咖啡店里飘出来的音乐则大不相同,乐器全换成了单簧管、小提琴、乌德琴(Ud)、卡琴(Kanun),当然还有达拉布卡鼓和铃鼓。吉卜赛乐队已很像回事地登堂入室了,完全是一派土耳其风情。男人们要么当乐手,要么在街头训熊卖艺,或入夜摆上一架高倍望远镜,让游人观看欧亚上空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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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知过了多久,典型的东欧城郊,泥泞的路面、简陋的平房,吉卜赛人这是来到了南喀尔巴仟山脉的罗马尼亚德让斯尔沃尼亚地区。一位吉卜赛小男孩循着琴声来到村头大树下,两位吉卜赛老人在演奏,一位胸前吊着小扬琴(Tambal),另一位拉奏小提琴。罗马尼亚吉卜赛的达拉芙乐队(Taraf)与几百年前的乡音相比,这琴声歌声改变得太多了,几乎找不到他们印度老家的音调。这些自称罗姆人的农村吉卜赛人民歌早为巴托克、柯达伊乃至今天的匈罗两国的民族音乐学家们所热忱关注,成为他们田野工作考察的重要对象。
犯罪者查尔谢思科
人们对绿叶野花做了什么
他们来到路上大叫
为追求自由而大叫
学生们在做什么
走上街头
叫喊着打倒独裁者
走上布加勒斯特的街头
绿树叶和野花
在这二十二天
活着的时间又回来了
可以自由生存的绿树叶和野花
老乐手一边拉琴一边唱,音乐多半在一个乐句上不停反复。他还不时换下琴弓,将固定在G弦上的一根细线在琴弦上擦奏,这是一种奇特的民间奏法。扬琴手自始至终敲奏着不间歇的音流为之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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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的衬衫西装已穿戴整齐,他们取下墙头的小提琴,吹起竖笛,拉响手风琴,从各自的家里走出来,后面跟着妇女、儿童和老人,最后越聚越多。这是一场村民们的狂欢。乐队共有五把小提琴、两架手风琴、一支竖笛(Furulyan)、一架小扬琴、一架匈牙利大扬琴(Cimbalom)、一把低音提琴,组成了一个完美的吉卜赛乐队。在主奏小提琴手的领奏下,大家无比默契,变换着快速热烈的各种舞曲音调,女人们情不自禁地打起响指脚踏舞步,人们尽情欢乐。。
树叶凋零,野花飘落,音乐声逐渐被火车车轮的撞击声所掩盖。寂寞的旷野和天空,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朝远处飞去。
车厢里,吉卜赛母女用呆滞的眼神看着窗外退去的田舍乡野和积雪,凄楚地吟唱道:
被全世界讨厌的自己
被全世界迫害的自己
被诅咒的命运
活着的全部时间
被追赶放逐
山上覆盖深绿
森林的绿色也深
幸运的是我逃脱
然后回去
不安的心情刺痛肌肤
恐怖之剑贯穿肌肤
充满伪善的这个世界
阻挡我们前进的这个世界
让我们穿湿衣服
像小偷一样被对待
在流血的耶稣基督像前
神啊,发发慈悲
让我们的旅程结束
噢,这是匈牙利,这是我熟悉的匈牙利吉卜赛民歌。留学匈牙利期间,我曾对匈牙利吉卜赛音乐做过专门的考察与研究。农村吉卜赛人的音乐无论是所唱民歌、所奏乐器乃至风格与城市吉卜赛职业音乐家的乐队呈现方式及其表演曲目已迥然不同,唯有农村吉卜赛人的音乐才代表着真正属于罗姆人自己的音乐文化。李斯特当年创作的《匈牙利狂想曲》以及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所采用的音乐主题均来源于匈牙利城市艺术歌曲,它们大多出自于十九世纪匈牙利贵族之手。活跃在城市咖啡馆酒吧沙龙里的吉卜赛乐师不过是演绎传播者,它们既不代表匈牙利民间音乐,也不属于吉卜赛音乐。
火车小站旁,吉卜赛人拉着小提琴,拍击着水罐、汤匙,捏着响指,唱着、扭着,无法停歇。冰天雪地的旷野里,吉卜赛人把家搭建在树上,燃起炊烟、煮滚红茶,忧郁的歌声煎熬着难捱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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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从当年的牛车变换成了今天的马拉大篷车,这该是现代房车的发端吧。吉卜赛人先是在法国驻足,又翻越比利牛斯山脉,来到了伊比利亚半岛西班牙南部的安达卢西亚,这里会是这个民族的最后驿站吗?明天他们是否还要出行?如今吉卜赛男子手中操的是吉他,铿锵发力轮拨捻弦,弹指之间已千年。
吉卜赛人像迷途的羊羔
我们的生活谁也无法改变
走在没有尽头的路上
满月之夜,载歌载舞
今晚是女儿的结婚仪式
用吉他和击掌
为弗拉门戈歌舞伴奏
带着丝绸头巾的女儿
我们遵从民族的传统
遵守以前的规矩
被神赐予的习俗
流淌在民族之血中的弗拉门戈
我的头发和皮肤是黑色的
为何会侵扰到你
为何向我吐唾沫
伊丽莎白女王
从希特勒到佛朗哥
我们一直牺牲
此刻,吉卜赛少年与妇女的声腔已衍化为嘶黯宣泄的弗拉门戈悲歌。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嗓音无论男女都变得如此沙哑,他们的舞姿变得如此华美,脚底依然充满愤懑,掌声依然倾诉心中不平。他们被到处驱赶,哪里是吉卜赛人的最后家园?
这是一部可歌可泣的诗篇,是一部壮美的吉卜赛音乐之旅。这是一个独特的以歌舞音乐相伴的民族,一路走来,什么都能舍弃,唯一与之同命运共呼吸的便是这形影相随的歌舞生涯。吉卜赛人对音乐歌舞的挚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性,就像永不倦怠的蜂群,所到之处,忙碌着采撷吮吸当地的音乐花蜜,再注入吉卜赛人酿造的风味原浆,让世人与之分享品尝。无论何种乐器,到了他们手中都能玩成学院派乐手难以企及的“吉卜赛小提琴”“吉卜赛单簧管”乃至“弗拉门戈吉他”。从塞万提斯到雨果,从比才到萨拉萨蒂,艺术家们争先恐后地用吉卜赛题材为自己装点亮丽,博得流芳百世的桂冠花环,而吉卜赛人依旧灾难深重厄运难逃。
事实上,拍摄这样一部纪录片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导演葛里夫将影视民族志的观念和方法与音乐人类学的视角融合在一起,在印度西北部沙漠的起点到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的终点之间,用不同的时间、地点、音乐事件连缀起来,让被描述的音乐文化主体自我抒发。自始至终,影片中的歌声乐舞最为真实感人。旁遮普地区的原生腔调,一开喉便是一种侵入骨子里、流淌在血管里的鲜活,那是局外人无法模仿的音质音色和韵味运腔。地道的曲调和本真的唱法,犹如母语方言是本族群的胎记,是生活的本身。东方民族特有的即兴唱奏是东方音乐的生命灵魂,唯有耳闻目睹咀嚼揣摩,才能体验品味其难以言说的东方之美。我们敬佩导演的吉卜赛情怀,捕捉到这些真切的画面生动的诗卷,不露痕迹不加修饰。正因为其真实,足以使那些人为的、表演的艺术音乐相形见绌。
眺望远处楼房林立,而吉卜赛人只能在荒野里拾柴生火;俯瞰天下广厦万间,难觅他们的固定居所。当然没有什么能羁绊住吉卜赛人自由的脚步,吉卜赛人的歌唱和击掌依然不绝于耳,绵延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