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
看了吴天明导演的遗作《百鸟朝凤》,感觉细节人物、对话情景,可谓处处错谬。故事发生地是陕西,拍摄地点距离我老家不足百里,那地方我也去过,因此,我就不能像对影片中的场景不熟悉的观众那样,会被感动。
的确,我有了现实生活赋予的种种抗体,因此在观看过程中,感觉影片中几乎每个细节都是不真实的。细节不真实、概念化、潦草,表演看上去也就做作轻浮,总之,把本来一个深厚的文化主题,弄得肤浅而潦草。应该说,导演吴天明先生感觉到了问题——像他这样的年纪,许多人都感觉到当今农村出了问题,但他看不见问题的深处,也想不到问题的实质。可谓貌似找到了传统的文化账号,但却悲摧地找不到密码,胡乱输入6个8之类,就被吞卡了……
细节的不真实,就不必去掰扯了。我不想过多地评论电影,原因是不想扫许多人的兴。我不反感这部影片,只是遗憾它没有表现到我希望的地步。当然,同样丝毫没有、也不敢鄙夷被这部影片感动的人——正如听歌,我从来不听什么《天边》《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之类新创作的蒙古味儿的歌曲,因为我听惯了哈扎布的《小黄马》、宝音德力格尔的《辽阔的草原》、阿其木格的《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等,就有了抗体,听《天边》《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样的歌儿,觉得好,但不听,也没有关系,不觉得缺少了什么。当然也丝毫不敢鄙夷听了这些歌儿感到很享受的人。
电影《百鸟朝凤》有一场戏,年轻人过事不请吹鼓手即我们老家说的请乐人吹鬼子(“鬼子”即龟兹——关中人至今将唢呐称龟兹,因唢呐从西域龟兹传入中土,虽经过了改造,仍称其龟兹,但民间读音“鬼子”),而喜欢用洋鼓洋号代替唢呐乐队,用歌舞代替秦腔戏。这本来是个大问题,而吴天明仅潦草地、简单地处理成新旧冲突,实在太肤浅了。当然,根据影片的介绍,他将师傅与徒弟的感情,当作了主要表现目标——这就是新文艺的特点和功能。我这思想很保守的人,看了不过瘾、不解馋。
其实应该看到,礼崩乐坏,自古如是,于今实烈。不懂传统礼俗的年轻人只看见洋鼓洋号和时髦歌舞,像唢呐乐队和戏曲一样,都是过事时闹出的响声、动静儿,是热闹,却不知道旧式唢呐乐队吹鼓,是华夏礼乐在民俗中的具体实施,是礼乐文化的末端——虽说自古“礼不下庶人”,而庶人百姓、民间社会却可以摩仿上者,虽表现不甚周全,也不乏混乱失仪之处,但却能各从其宜,所谓“礼从宜,使从俗”,根据不同的条件,在主要意旨不大走样的前提下,表现方式,各有不同。这正是古之圣人制礼作乐最谅通人情之处。
而洋鼓洋号、流行歌舞,则绝不是礼乐,是娱乐,单从其内容上看,多为不祥之凶词怨曲,远远谈不上文以载道、发德明功的礼乐,只是渲泄迎合乃至煽惑人欲的娱乐。近年有不少乡村,年轻人给长辈办丧事,缺礼失仪,因为不知道传统的唢呐鼓乐是礼乐,而祭祀是“五礼”中的吉礼,舍弃传统的唢呐鼓乐、戏曲不用,而用洋乐队、流行歌舞,更甚者,弄脱衣舞,把肃穆庄严的葬礼搞得像是淫乱的狂欢。孝子于丧亲至痛之时,犹招歌舞娱乐而淫之,悖伦违礼,至为不孝!亲人在天之灵若有知,当蒙羞而降罪重谴不孝子孙。
乡村的堕落,还有一个尴尬:即便是用唢呐乐队,请一台大戏,乡村唢呐乐队现在多数不会演奏传统曲目了,多吹奏流行曲,自动迎合,向时尚妥协,慢慢地应该演奏什么曲子,已经不知道了,比如丧礼应该演奏的诸如《哭皇天》《泣颜回》《柳青娘》等哀戚的曲子,已经少人知晓了,有的在丧礼上甚至演奏《小妹妹送情郎》这种东北二人转传来的俗曲,正如网上山西的六十四抬出殡视频,队伍很整齐,步伐进退有序,显示了依依不舍之情,但演奏的曲子却是《北京的金山上》《九九艳阳天》等。好在唢呐乐队演奏的曲子虽然是新俗曲,但因为无歌词,加上演奏者考虑到毕竟是丧事用乐,乐队效果也能显示出一些悲伤情绪来。但毕竟不是应该演奏的曲子。
比以上所说更悲催的还不是这个——自古以来,细民无知,视上所有尚好,下必然靡然风从而已。今者,全民好娱乐,失礼毁仪,礼乐崩坏,伤风败俗,乡人无知,必模仿甚焉。从前的乡村,有乡绅长老于乡民失礼坏俗之时,必劝戒诃责,以礼裁抑,教导敦化之,而今天,谁出钱谁做主,乡下已经无长老绅士贤人。偶尔有粗知礼俗者,如吴天明一辈人,虽年逾古稀,也是所知一星半点而已,远非通达,既无力执经,又不懂权变,任由年轻人无知胡来,焦急而不知道如何劝阻。此情此景之窘迫,如欧阳修所叹:欲问其事,故老尽矣。
电影既然以乐曲《百鸟朝凤》命名,而今所传民乐《百鸟朝凤》,是河南民乐,以模拟百鸟鸣叫显示吹奏技艺繁难。流传于陕西,用于婚丧寿庆过事,但非行乐即无法用于孝子迎神、请灵、接饭、送葬等行进中,也因其曲调旋律零散,无法用于祭奠配乐,仅为乐手坐而吹奏即坐乐。其旋律在豫剧《抬花轿》中使用,用于舞台行乐则可,用于生活,则非。其曲调细碎,与秦声之悲散迥然不同。实在是俗曲。正因如此,许多熟悉《百鸟朝凤》乐曲的人,看完电影就奇怪:怎么电影中几乎听不到这个曲子,难道还有另外一种版本?电影中用的都是陕西的曲子,零散,无完整的乐曲。影片结尾徒弟在师父坟前吹奏的也不是《百鸟朝凤》,这种很新文艺的表现,我这个保守的人看了一点都不感动——新文艺的许多很得意、很煽情的表现,在我看来都很幼稚,我看了都觉得羞臊,不知道为什么。
关中丧事,吹奏《百鸟朝凤》,并非如电影所演绎的,唢呐主奏乐人坐在太师椅上领奏,其他人跪倒静听。其实跟演奏其他乐曲一样,一般是出殡前头一晚上,亲友祭奠已毕,已经是深夜,距离次日出殡仅仅剩数小时,这段时间为暖丧,亲友如逝者的女婿外甥干儿子等要求乐队演奏,即吹牌子,献给逝者,表达最后的心意。《百鸟朝凤》模拟百鸟鸣叫,乡人见识少,以为吹奏技艺繁难,而一般唢呐手亦不擅,若遇刁难强要求吹奏,则索价颇昂,主事之人能说会道,必百般解围,或有云逝者未必能当得起,实施教化于伦常、警戒愚俗之谓也。
今天乡下风俗败坏得非常快,六零后、七零后,逐渐成为家族中的主事者,于丧祭之礼,大多数除了迷信就不知道礼仪了。顺从迷信而为,算是能自觉地遵从传统风俗,即所谓“使民由之”,而那些头脑中已经破除了迷信的,“使民知之”的,虽然勉强依照风俗走程序,但一口一句:“这都是个样子”“这就是个意思罢了”等等,轻慢荒疏已极。还有那些念完大学读了书,到城市定居生活的所谓走出乡下、脱了农皮的成功人士,多数除了衣着光鲜地每回一次乡下,就刺激一次乡亲,显耀富豪地位势力外,多数从行为到语言,以对旧风俗看透、不屑、破坏、改变来显示自己是文明人、文化人等等,最为坏礼害俗。
从对唢呐代表的传统民间乐队和戏曲的冷落,可以解读中国农村文化之凋敝,到了简直无力回天的地步。距离我老家村子仅数里之遥的南原上一带,风气已经彻底变坏,原本义务帮忙料理丧事的乡亲即“相奉”们,已经演变为挟尸讹亲的团伙了,即在孝男孝女悲伤痛哭之际,粗暴打断,索要钱财,讨价还价,否则不抬桌子、不干活。此情此景,令人不寒而栗。至于趁机掀起的“吃破户儿”陋俗,就更令人发指了。
坏风气的产生,如污垢的滋生,是难避免的,自然的,不奇怪,也不应该害怕,怕的是没有阻挡这种坏风气的制约力量了。我曾经将整饬礼仪,比喻为扎鞋带裤腰带:鞋带裤腰带,久而久之松弛是难免的、自然的,关键是你要记得时不时紧一紧就行了。今天的悲哀是,没有人记得时不时需要将松弛的带子,紧一紧,而差不多都认为,那个带子太束缚人了,不要它了吧。
从前的时代,“布衣之士,虽甚贱而不谄;王公大人,虽甚贵而不骄”。各种社会角色,都有其让别的角色尊重的分量,“其事势相须,其先后相资”。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知礼之士才能说话占地方,在今天,只能惹人讥笑甚至谩骂。
我想,吴天明先生一定是感受到了农村如上所说的文化颓败,才有了借一个唢呐艺人的故事,来表达他隐隐的忧虑。但是,他的确太潦草、肤浅了。
忧虑归忧虑,总得想方设法死马当活马医——这不是又重新提恢复乡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