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栗子好吃,皮却极难剥,栗子壳与果肉之间,连着一层褐色的果衣。趁热时好剥,却极烫;等冷时,果衣就和肉粘连在一起,难舍难分。要剥出一个完整的栗子,实在费事,除了耐心,自然须有情义。
渐渐凉薄的秋日里,如果没有暖阳,那应该有一双绒线手套或者男朋友的口袋;如果这两样都没有,只要一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关于栗子最著名的故事,来自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北宋都城汴京城,有一个叫李和儿的炒栗高手,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商户皆欲学之,终不得要领。后来汴京失陷,李和儿被掳到北京,日夜思念故国,以泪洗面,求归无门。后有南宋使臣到北京,李和儿带着许多炒栗,献于使臣,献栗子的人与吃栗子的人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几百年后,“失了节”的周作人写了一首诗,再次提起这位炒栗子的李和儿:
燕山柳色太凄迷,话到家园一泪垂。
长向行人供炒栗,伤心最是李和儿。
有故国之思,满怀矛盾的周作人当时已经无可辩驳,只能自比汴京李和儿,他的这口栗子,实在难以下咽。
我不曾遇到李和儿那样的炒栗子圣手,家附近倒也有糖炒栗子摊儿一个,简易的铁皮房子,外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店主是一对夫妇,男的用大铁锅不停翻炒着栗子,女的则负责装袋、称重和收钱。
糖炒栗子其实是不需要糖的,甜全来自“天生质甜难自弃”的栗子本身,后来为了颜色好看,才有人往砂子里倒糖水。现在北京的糖炒栗子,几乎都是机械炒了,那汉子在树下炒栗子,袅袅白烟升起,远远就能看到,无端生出一种安心,十次路过,倒有八次愿意过去,买一包,边走边吃,暖手暖心。
汉子手上的铁铲应该很重,我常见他额边的汗水,在灯下泛着光。往常,排队的人不多不少,每次大概五分钟。有一次,队伍有点长,天冷,排队的人便抱怨炒栗子的速度太慢。汉子手上的动作明显快了起来,汗珠也生成了串。女子忽然停了装袋的手,挑出一颗卖相不太好的栗子,她大约以为可能是坏的,又不甘心,于是一捏一掏,看得见金灿灿的一小粒——是好的。
排队的人都有点发愣,不知道她如何处置这颗栗子。她几乎是随意的,看也不看,往后一塞,正塞在炒栗子的汉子嘴里。汉子显然有点不好意思了,黝黑的脸一红,低了头,更加奋力地炒栗子。
队伍安静下来了。每个人心里大约都和我一般,想着一会儿的栗子,一定格外糯甜。
那女子的动作,让我记了很久很久。某夜读《金瓶梅》,正读到西门庆失却了李瓶儿,百般失魂落魄,晚上走到她的房里,官哥儿的奶妈如意儿便特意“亲剥炒栗与他下酒”,然后,他们便在李瓶儿尸骨未寒的屋子里,共同鉴赏了如意儿对襟袄儿下“白馥馥酥胸”。西门庆对此的评价是:“我的儿,你达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到好白净皮肉儿,与你娘一般样儿,我搂你就如同搂着他一般。”
之前一直纳闷,怎么剥着栗子,就剥到宽衣解带上去,有了那日糖炒栗子摊儿的见闻,我忽然意识到,女子为男子剥栗子,是一件很暧昧的事。栗子好吃,皮却极难剥,栗子壳与果肉之间,连着一层褐色的果衣。趁热时好剥,却极烫;等冷时,果衣就和肉粘连在一起,难舍难分。要剥出一个完整的栗子,实在费事,除了耐心,自然须有情义。如意儿是《金瓶梅》里我颇为瞧不起的女子,前一秒还哭着接受了李瓶儿的礼物,后一秒倒站在桌边,曲意奉承西门庆,从剥栗子到性虐待一般的烧疤,她都愿意接受,可是心里想的,不过是西门庆头上的金赤 虎。
这口栗子,不吃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