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钩(小小说两篇)

2016-11-05 13:53周月霞
北京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茶碗二婶挑水

周月霞

过去,讲究扁担挑水,挑水一般是男人的活儿,树青婶是井台上极少见的挑水的女人。

挑水的扁担长五尺左右,扁担头的铁钩勾住水桶探进井里,挑水人手腕一拧,一桶水五六十斤,开着水花一跃而出,外人看轻飘飘的,其实使的是手腕上的巧力。有时候,赶上手腕不给力,铁钩子一歪就脱离了水桶,偌大的桶就掉进井里。掉水桶的人骂着娘急忙回家带竹竿和几十米的绳子前来打捞,挑一担水几分钟的事,这下就得折腾大半天。于是,我们这地方,骂那种一去不复返的没有时间观念的人作“落(lào)钩”。

我被骂作“落钩”那年10岁。

天快黑透了,我看在二婶塞给我煮鸡蛋的面上,才答应去喊二叔回家吃饭。

离二叔看瓜的小屋几步远的井台边,静静地躺着一条扁担和两只水桶。

小屋里有个女人在说话,是树青婶。

小屋没有装电灯,煤油灯的亮光被一阵阵小东风刮得忽明忽暗,可这丝毫遮挡不住树青婶的美丽,她齐眉的刘海儿,鸡蛋清儿似的脸皮,和足以让全村女性羡慕嫉妒的凹凸有致的身段。

树青婶正变戏法似的从小花布包里拿出一只盖子扎着红绸子的酒罐,和两只玲珑剔透的白酒杯。灯影里,她葱白似的手腕一抬一摆,稀溜溜,两只酒杯就斟满了通红的酒。

“二弟,这是我陪嫁的,在我老家是新郎新娘当晚喝的酒。可惜,我不愿意跟你树青哥喝。今天,嫂子要谢谢你……”我搞不懂树青婶话的意思,就觉得她浓重的川味声音很软乎,像我吃过的棉花糖。这软乎传染了二叔,二叔那么高高大大的男人也细声细气起来。

“嫂子,俺不就是借给你一口袋红高粱么,谢啥啊!快别提当年那臊死人的事了!”二叔朗声大笑,仰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酒,嫂子,好酒!”二叔吼了一嗓子,吓得我赶紧缩回头。

“你也觉出这酒好?是当年进贡皇帝的呢!”树青婶嘴角眉梢都往高处挑了下,长睫毛后面的眼珠闪着光。她又给二叔斟满。黑酒罐上的确有红红的三个字,我只认得一个红字。

“好喝你就多喝几杯!”

“嫂子,红高粱真的能酿出这样的酒来?”

“当然能啊,我有秘方……”

当年,因为树青叔背上有个驼包,就求我二叔代替他去相亲。新婚之夜,树青婶哭了。树青叔指灯发誓说会对她一辈子好,树青婶还是哭,树青叔搬起被窝就去了他娘的炕上。来年春上,树青叔翻盖东厢房,发现了地下埋了张咒他家出驼背的“符”,据说,自从那东西取出来后,树青叔背上的驼包奇迹般地就没了。驼包没了,五官清秀的树青叔似乎一下长高了些。某晚,树青婶把树青叔的被子抱回了自己炕上。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就出生了。

我清楚记得二婶每次说到这事,嘴就快撇到后脑勺儿上去,临了还不忘吐口唾沫,说,呸!骚货,势利眼,离了男人还是活不了!

月亮升起来了,我手里的鸡蛋都冰凉了。进不进去呢?我正犹豫着,二婶风风火火奔来了,嘴里还叫骂着:月丫头,你落钩啦!

村口,树青叔在喊,红建的妈,你落钩了?也正往井台这边小跑。

二婶闯进小屋,掀翻了桌子,砸了酒罐。二叔架起二婶往外走,树青婶只救下那俩酒杯。

奇怪的是,几个人从小屋一出来,谁都不再出声。世界恢复了宁静。

月光下,树青婶兀自前头走,树青叔挑起井边的水桶,一扭一扭地跟在她身后。二婶甩开二叔,背起吓得都不知道哭的我,默默往村里走。脚步嚓嚓,草窝里的蛐蛐旁若无人地唱着歌,我听见树青叔的水桶吱扭吱扭地响了一路。

树青婶的酒没有酿成。开封了,酒不是红的,泛着枯黄。树青婶蒙了,急忙手指蘸着一尝,一下就跌坐在地上,眼泪哗就下来了,呆了好久才喃喃自语:一定是,水,是水……

树青婶忽然就在院子里放声大哭,树青叔也不敢过去劝。院墙外的几个老妇人叹息着摇头离开,她们说,树青婶都十年没回娘家了。

自那以后,树青婶再也不去井台挑水。

现在家家都有自来水,那座老井早就被填了。

镇殃

锦儿和王金宝钻进猪圈后面的草丛里,头抵着头,撅着小屁股。

刘秀华知道他俩在看什么,却视而不见,依旧啰啰地吆喝,挓挲着白藕似的胳膊,晃着舀子喂她的猪。

那是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带盖的茶碗,土呛呛的白,连个青蓝花边都没有描。锦儿小声问:宝哥,这是啥?跟我爷爷喝粥的碗一个色儿。金宝嘘了一声,说,这是俺奶奶给俺妈下的镇殃。

刘秀华扁起舀子把,拨开一只猪仔的头,猪仔似乎疼了,夸张地吱吱叫着往妈妈身边蹭,正吃得津津有味的猪妈妈不耐烦地拱走了它。刘秀华一皱眉,抡起舀子狠狠砸向老母猪。

那个午后,瓦蓝瓦蓝的天,篱笆上的丝瓜秧正在疯长,风从稠厚的叶蔓里伸出手挠人脸,麻酥酥的。

茶碗里有三颗小枣大小、米黄色的佛珠,被一块暗红色的绒布隔开。佛珠上都刻有字,紧挨在一起的两颗刻的是“柳”“王”,另一边的那颗刻着“刘”。

刘秀华几乎每天睡觉前一闭眼就能看见这些。她委屈,她就哭,就使劲掐金宝的爸。金宝的爸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央求:看我、看我吧,我娘不容易。那些都是迷信,不灵的,不灵的……黑暗里,刘秀华一声长长的叹息。

西厢房的门窗大开,不断传来四奶奶拉风箱似的喘息声。院门外,陆续走来上了年岁的男男女女,他们都沉默着,面无表情。锦儿望望那些背影,看向金宝。金宝低声说:我奶奶快死了。

秀华,娘说要喝水……金宝的爸跪在炕上,从窗户探出头急急地喊。

刘秀华哎了一声,小跑着进屋。顷刻,屋里传来稀溜溜的倒水声,筷子搅动声,嘘嘘地吹水声。

有人抬着一扇门板走进院子,腋下还夹着一摞鞭炮。

金宝呢?金宝……有洪亮的男声喊走了眼神怯怯的金宝。

猪圈里,猪妈妈喂饱了四个孩子,哼哼唧唧地唱着催眠曲。草丛里,蛐蛐一长一短地叫。

锦儿把茶碗的盖子盖好,站在那儿发呆。

天爷啊!你可算睁眼啦……娘啊!你可算看到俺的心啦……刘秀华被人架着跌跌撞撞走出来,跪倒在天井中心,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四奶奶娘家姓柳,她三十岁就守寡,一个人拉扯着儿子长大成人。刘秀华和金宝的爸是自由恋爱,四奶奶最怕儿子会“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她对刘秀华横挑鼻子竖挑眼,嫌她胖,个子矮,吃饭稀里呼噜。无奈儿子就是非她莫娶。那年镇上赶庙会,人们都去娘娘庙烧香拜佛,四奶奶颠着小脚也去了,抱回一个拳头大、雪白的带盖的茶碗。金宝的爸啥事都跟媳妇汇报,可刘秀华给四奶奶收拾屋子,犄角旮旯也没找见那个茶碗。

我们这边把房地基、墙缝里被人偷偷放上个被施了法的物件,叫下镇殃。下镇殃的人都是跟房主人有怨仇过节的,可亲娘给儿子下镇殃还是头一回。

四奶奶瘫痪五六年了,刘秀华精心照料,没有一句怨言,金宝的爸更是唯命是从。四奶奶一直以为是埋在墙根底下的镇殃的法力,儿子才如此孝顺,跟自己一心。其实,三年前他们家装修房子,那东西早就被挖了出来。她咽气之前总算良心发现,亲口对刘秀华说了实情。

娘,你往西方大路,好走啊!金宝的爸双手扳住门楣,涕泪横流,撕心裂肺长呼一句。屋里屋外顿时哭声大作。

四奶奶,死了。

鞭炮声如爆豆在锦儿耳边炸响,她惊得跳了起来,那茶碗被打翻,几颗珠子骨碌碌滚进草丛,杳无踪迹。

锦儿又急又怕,哇一声哭了。

锦儿那年9岁。

锦儿20岁那年,刘秀华托人来提亲。锦儿妈回绝了,说,锦儿不喜欢嫁一个村的。其实,很多人看见四奶奶临终跟刘秀华耳语好久,都认为那是口授秘诀,锦儿妈当然是担心她会给未来儿媳下镇殃。

后来,金宝娶了个很漂亮的媳妇。媳妇心眼活泛,拉着金宝做建材生意发了财,早就搬到北京去了。刘秀华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儿子几回。有一回刘秀华跟锦儿妈诉苦,抹着眼泪发狠说,她要给金宝也下个镇殃,那东西,是真灵……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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