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扬帆+++刘鹏艳
2000年时,安徽金寨地区有1018座红军空墓,这上千座遗冢还只是冰山一角,因为那些没有后人以及后人无力“招魂入墓”的家庭,只得把找不到归乡之路的红军孤魂托付给萋萋荒野。以漆氏为例,当年因革命“绝后”的家庭,占到整个家族的一半以上,没有人记得他们,甚至连一个名字也没有留下。某个红军的后人一直在想:为什么他的祖先要干革命?而我们也不禁在思考,那些“仓廪实,知礼节”体面的大家族,究竟为何要甘冒杀头连坐的风险,举家从事当时并不体面的、既危机四伏又背负匪名的逆天之举?
历史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不断地叩问自己。
把历史翻回到1935年,秋阳高照的9月。作为“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第二先遣队”,最早诞生于安徽金寨麻埠镇、1932年又重建的红二十五军,于1934年11月离开鄂豫皖苏区,途经河南、湖北、甘肃、陕西,征程近万余里,历时10个月到达陕北。这是长征中人数最少,孤军转战,冲杀数百场战斗无往而不胜,率先完成长征的红军部队,也是唯一一支历尽厄境非但没有减员反而发展壮大了的长征铁流,途中他们还开创出拥有50万人口的鄂豫陕革命根据地。如果说长征是中国军事史上一个伟大奇迹的话,那么这支军队就是奇迹中的奇迹。红二十五军与陕北的红二十六军、红二十七军合编为红十五军团后,发起劳山战役和榆林桥战斗并获捷,又巩固和扩大了陕甘边区。
与此同时,已经跋涉出茫茫草地继续北上的中央红军(第一方面军),在甘肃宕昌县的小镇哈达铺,从一张旧报纸上得知陕北还有一片红色根据地。9月2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常委会,作出长征路上最后一次改变最终落脚点的决定——兵发陕北。10月的黄土高原天高云淡,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据称,毛泽东走进保安县的吴起镇时,看到一所挂着苏维埃政府牌子的房子,立刻操着他那口湘音欣慰而高兴地说,到家喽,就在这儿落脚!
次年10月,分别从湖南、四川出发的红二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也终于抵达陕北。到此为止,历时两年,总行程二万五千里,闻名中外的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结束。历史从此揭开新的一页!
我们向历史的纵深辽望。掀开中国近代史的扉页,立刻从那古代、近代分界的缝隙间,穿透过来1840年的疾风流云飞沙走石──这是一个注定要被历史镌刻铭记的年份。
稍微了解一点儿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在人类文明进程中,中华古代的思想文化、政治经济同科技知识水平曾经在很多个世纪里遥遥领先于世界,当中国穿行过诸子百家的春秋、雄才大略的秦汉、繁荣昌盛的唐宋元明,傲视八方夷邦时,后来17、18世纪一跃为世界现代文明中心的欧罗巴,还沉睡在中世纪黑暗长夜的梦魇之中。近代史告诉我们,欧洲突飞猛进的改变,始于意大利佛罗伦萨和威尼斯诸城的文艺复兴运动的蓬勃兴起。
文艺复兴本质上是一场关于人的精神解放的革命,新思潮中涌现出了一批人文主义的思想家。对于社会文明的前行而言,思想的革新求变比艺术本身更加重要。“革命”一词被历史的聚光灯照亮了,滥觞于莱茵河下游尼德兰的资产阶级革命,又相继在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奥地利和匈牙利等地爆发。资产阶级革命的结果是,确立了作为一个阶级的世界统治者地位。而几乎同时期的科技与工业革命,则催化并加深了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社会变革,在工业革命中获得了“蒸汽时代”的强大推动力,船坚炮利的欧美资本主义列强勃发起环伺世界的足够的欲望和力量。
于是我们看到,“日不落”帝国的皇家舰队绕过大半个地球,驶进太平洋的西岸沿海,冰凉的滑膛炮口瞄准了中国的1840年。
第一次鸦片战争打响了,很快清政府被迫签订《中英南京条约》──这是我们签下的第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中国的近代史,就是这样从不平等条约为起端一笔一画写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地陷入了殖民地与半殖民地的沼泽——1858年,中俄《瑷珲条约》;中俄、中英、中法、中美《天津条约》;1860年,中英、中法、中俄《北京条约》;1874年,中日《北京专条》;1881年,中俄《伊犁条约》;1883年,中法《中法新约》;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1901年,清政府与英、美、日、俄、法、德、意、奥、西、荷、比等十一国的《辛丑条约》……每一个条约,都无不是主权丧失民族屈辱的精神枷铐。
深谙世界变化的洋务派领袖、清末重臣李鸿章曾发出痛楚的浩叹,弱国无外交!但问题是,国是如何弱的?为什么我们这个曾经繁华强盛四海来朝的庞大帝国,遭遇到近代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时,便迅速地衰败到累贫积弱,遍地疮痍,风雨飘摇,任人宰割的地步?这是在那种万马齐喑、僵化停滞的社会现实面前,一个纠结在人们脑后长辫梢上的历史诘问。中国从来就不缺少有识之士和热血猛士,于是就站出来了呼吁挽救危亡的龚自珍,开眼看世界的林则徐,呐喊图强保种的严复,“戊戍六君子”谭嗣同、杨锐、刘光第等人和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这样的名字可以排出长长的一列,而那也只是被历史记载下来的,普通的小人物和无名者自然更是不计其数。半个多世纪过去,路漫漫兮其修远,虽经无数仁人志士艰难地上下求索,发愤图强浴火抗争,改朝了、换代了、人们脑后的长辫子也剪去了,然而我们灾难深重的民族依然灾难深重,民不聊生的社会仍是民不聊生,贫苦穷困的百姓照旧贫苦穷困。国,还是那么羸弱,而且越发弱得危如累卵!
浴火却没有重生!那么,希望寄予何方?如何才能拯救中国?出路在哪里?
谁都没有现成的答案。在动荡不安的局势下,中国一批知识精英忧患重重地寻找着改造旧制度、重建新社会的革新道路。1919年,由知识界发起振聋发聩的救亡与启蒙、反帝与爱国的五四运动轰轰烈烈地在北京引爆,迅猛地以燎原之势燃向社会各界及四面八方,中国风云激荡的现代史大幕就此拉开。
几年后人们发现,五四运动的不少主要领导人和重要参与者,如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周恩来、张闻天、张太雷、张国焘、罗章龙、陈潭秋、邓中夏等,都成为信仰马克思主义政党的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或高级负责人。
在21世纪风和日丽的今天,我们已经很难身临其境地真切感受到,在中国贫弱不堪的近百年之前,一位大胡子的德国人、一部宣言和一首歌,给一群正在苦苦寻觅出路的中国人内心深处究竟带来了怎样的震撼、激动与惊喜?
那位大胡子卡尔·马克思,无产阶级的精神领袖,近代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思想导师,是他第一次提出了对立于“资产阶级”的“无产阶级”这个词,在同他亲密战友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共同起草的《共产党宣言》中,阐述了阶级斗争观点和科学社会主义革命的概念、原理,指出无产阶级首先要解放自己,才能完成资本主义掘墓人的历史使命,实现消灭阶级,没有剥削、压迫,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社会的终极目标。
首先要解放自己!
1848年2月,《共产党宣言》首次在英国伦敦用德文公开发表,立即在欧洲大陆引起巨大波澜。五四运动的翌年,以后成为国民党元老的《星期评论》主编戴季陶,恳切地委托后来的中共党员陈望道帮忙翻译《共产党宣言》。毛泽东1920年就读到的《共产党宣言》,便是陈望道送给他的。
历史往往就是这样的耐人寻味,其实更早于1906年初,国民党人朱执信便在《民报》上阐述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活动,节译《共产党宣言》和介绍了《资本论》。由于他是撰文介绍《共产党宣言》和直接翻译其内容的中国第一人,又由于他是国民党党员,毛泽东就曾因此说过,这样看来,讲马克思主义倒还是国民党在先。
辛亥革命以后的中国,犹如暴风骤雨即将来临之前闷热的水塘,满塘翻腾蹦跳着缺氧的鱼儿,思想空前的活跃也空前的混乱,标新立异的报刊、社团并存丛生,各种新思潮、新主义汗牛充栋。站在“打破与重建”的社会立场上,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那是一个缤纷杂色茫然四顾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激情胸襟浩荡的时代,那是一个鱼目混珠靡靡之音的时代也是一个英雄辈出铁血雄风的时代,受到这样大时代的气息鼓动感染,绝大多数先进知识分子都自觉不自觉地把个人的理想同民族、国家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选择各自殊途未必同归的人生之路。
我们曾经时有困惑,为什么1921年以后,在中国共产党领导广大劳苦大众为主流的革命洪涛的潮头前,闪耀着一大群原本并不出生于无产阶级贫苦家庭的时代弄潮儿的身影?或许答案如下,但并不仅止于此——在谋求中国社会救亡图存的未知方向时,他们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学说:“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资产阶级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现在却对准资产阶级自己了。”“资产阶级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这时候的那些弄潮儿,是作为那个时代的先觉者、启蒙者、思想者和理想者,融入进首先要解放自己的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中去的。
写下这段文字时,适逢2016年安徽的黄梅雨季,在厄尔尼诺的影响下,天破了般降下连绵大雨,长江水位居高不下,鄂皖沿江各县内湖圩堰纷纷告急,皖南、大别山区地质灾害可能性增大预警。但今天此刻,却是久雨之后一个难得的晴朗之夜,笔者在晾台上伏栏遥望,城市的夜景璀璨明媚,浮云若弦皓月如歌,闪烁的星辰寂寥地悬挂在辽远的天穹上,仿佛在默默地追忆那段早已流逝进历史的时光。固然,一切远离历史现场的幽思漫想,可能都有一叶障目式的肤浅乃至不乏稚拙的成分,但是我们仍然愿意相信,在那风雨如晦的岁月里,诞生过包括红二十五军在内11支成建制主力红军的安徽金寨县,那些早期的共产党人们,不论是怀着使命从武汉返回家乡的路上,还是在大别山脉的沟壑里筹划武装暴动的秘密会场,他们的胸中当时一定都鼓荡着那支我们耳熟能详的旋律:
……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是的,消灭阶级,消灭剥削和压迫,建立起令人无限憧憬的世界大同的美好社会!想一想《共产党宣言》的结束语: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枷锁,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即使只是想一想,都能感受到多么的激动人心!
于是在当时还没有设立县治的金寨,首先要解放自己的无产者,于1929年的立夏节,举行了一场让统治阶级发抖的武装暴动。
1929年金寨的立夏节暴动,与1919年的五四运动有一脉相承的关联。
以青年学生为先导的五四运动从北京爆发启始,远在大别山脉深处的麻埠、流波疃、燕子河、南溪、斑竹园、金家寨等小学、笔架山农校、禅堂蚕校的师生便举行了集会、游行等声援活动。在外地任教或求学接受了革命思想的金寨籍师生陈绍禹(王明)、蒋光慈、罗固城、袁汉铭、李梯云等进步知识分子,都发挥出了各自的影响,并不断地将《向导》《新青年》《新潮》等刊物传入金寨。1920年,由徐守西、刘长青等进步知识分子成立的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便开始活动,还创办了《醒狮》杂志。进步文化思想的传播,催发了金寨地区新文化运动和民众反剥削、反压迫斗争的开展。
1924年蒋光慈从莫斯科回国返乡,发展他的小学启蒙老师——志成小学读书会组织者詹谷堂加入中国共产党。其后詹谷堂又介绍了该校教师曾静华、杜孝芬入党,同年秋成立党支部,詹谷堂任书记。这是金寨县的第一个中共党支部。
从1926年底起,金寨地区党组织便陆续挑选部分农协组织中的共产党员去武汉黄埔军校、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到了中共“八七”会议之后,在武汉、开封、安庆和芜湖工作、学习的金寨籍共产党员们回到家乡。这一批人大都上过学堂,见过世面,能文宜武,理想远大。这时金寨大多数地区都建立起了农民协会,乡村的治理结构急剧改变,形成了一股热气腾腾的“一切权力归农会”的新型局面,到处开展抗租抗债、减租减息运动。特别是“耕地农有”的愿景深得人心,为今后长期的土地革命斗争奠定了乡村社会的民意基础。
1929年5月6日,农历三月二十七日,立夏。我们无法查询那天的气象资料,如果白昼无云,立夏的阳光会从黄经45度隐隐不安地照射着后来被规划为金寨的地区。然而即使晴空万里,那也是一个几乎没有月光的晚上,夜色愈来愈深,夜幕越来越沉,空气紧张到了极点,终于,立夏节革命武装暴动的枪声,在十一个地点激动人心地打响了。
不对,立夏节暴动不止十一个点。廖家同说,应该是十四个点。
廖家同退休前是金寨县斑竹园镇文化站站长,大约工作的原因,琴棋书画他都可以拿得出手,张口也能来段大别山民歌。这位前站长还是一名资深的金寨红色文物收藏及红军历史研究者,从1973年起他便开始搜集这方面的实物或口述材料,长年累月地奔走在乡间村镇进行田野调查,四十多个春秋过去,他无疑是打捞红色历史碎片的弥足珍贵的民间先行人。
当然,廖家同首先居有地利之便。在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史上,金寨是个绕不过去的历史重镇,鄂豫皖边区著名的“黄麻”“立夏节”和“六霍”三次大规模革命武装起义,后两次都发生在金寨境内,这片位于大别山腹地的红色热土,因此成为中国革命的重要策源地和人民军队的重要发源地。地处安徽省西部的金寨县,尧为皋陶封地,秦属九江郡,虽拥有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却久无县治,直到近现代历史开始,随着马克思主义的星火传播,它似乎才在政治、文化、经济和军事方面醒狮般勃发,从而显现出重要的生命体征——由于鄂豫皖边区的革命之火势如燎原,国民党军卫立煌部进占金家寨,划安徽六安、霍山、霍邱,河南商城、固始和湖北麻城的部分区域,设“立煌县”,后于1947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时更名为金寨。
《金寨红军史》记载,1929年的立夏节暴动是在丁家埠、李家集、南溪、吴家店、包家畈、斑竹园、沙堰、沙河、西河等十一个地点举行。但是廖家同持有异议,按照他的看法,暴动的地点应该是十四个。
我们经过仔细比对后发现,实际上“红军史”上的十一个暴动点,基本也包括了廖家同的十四个点在内,两者之所以形成统计学上的误差,是由于认定的方法不同而造成。譬如“红军史”记载的“沙河暴动”,是徐其虚、郑延青率领隐藏在太平山上的三十多名农民武装人员,经柏树冲至午夜后赶到沙河,与杨珂领导的二十多名农民自卫军会合,将驻有卢银冰民团二十多人的佛缘庵包围。战斗胜利结束后,在当地部分农会会员的配合下,又移兵前往攻打漆继堂(廖执言为漆霁堂)的庄园……因为置换了战斗现场,且增添了当地农会人员的参与,廖家同把“漆继(霁)堂庄园”列为又一个暴动地点。如此等等。哪一种方法论更科学、更严谨姑且不论,至少,他那种修复历史记忆求真存疑的个人执念是值得肯定的。
我们最先就是从廖家同口中,听到集中在这么一个姓氏身上的红色冲动的。
在中国的百家姓中,“漆”字大概只能算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姓,但是不管谁走到了金寨县斑竹园一带,无论如何都不敢小视漆氏家族,不管是现在、民国还是前清。
其实历史遭遇到细节末枝时,常会有那么一缕的捉摸不透。漆先航,字袖海、号任之——当初漆家“先”字辈里一名德高望重的人物,但在不同的文字或口述表达中,漆先航的名字基本上为“漆树人”所取代,而有时亦作“漆树仁”。历史在相当大的余地里转圜腾挪游移不定……当然这里我们不敢完全排除另一种小概率的可能,说不定在某种特殊的情境下,恰是他自己改名由“人”而求“仁”的。
我们理解,由漆先航而漆树人或漆树仁,这种看似无意的改变,正是那位清光绪庚子年举人在历史链条上作为一个构成环节的隐喻。为了不至于造成新的混乱,我们权且还是将漆先航称为漆树人吧。
漆树人出身贫苦,后来读书求学有成,在外履职多年,历任河南巡抚参议员、省咨议局议员、河南省长葛县知县,陆军18师执法处处长,湖北省荆州府镇守使书记官,四川省夔州府书记官、征收局局长。在漆氏后人一篇缅怀其曾祖父漆树人的文字材料中,这是位被百姓称为“漆青天”的老先生,是忧国忧民,正值英年“不愿与狼共舞,毅然辞官还乡,以满腔热血投身到大别山革命事业中来”的传奇性人物。
关于辞官,最贴切地反映漆树人思想状况的可能莫过于他的《思归》:
半雅亭边雁阵斜,入来蜀道向天涯。
春前怕树忘忧草,雾里仍看解语花。
生事艰难疲战乏,冷官最易老年华。
司农最是翁常熟,归去与农话桑麻。
看透世事心灰意懒的漆树人返还家乡时,可能不会想到今后他将必然地走进斑竹园红色风暴的台风眼。《金寨红军史》中的漆树人是位着墨不多的开明乡绅,在有限的记载里有这样一句:“斑竹园、果子园农民协会开会时,大绅士漆树仁、徐朗山都在会上发言,支持农民协会活动,带头减租减息。”还有一段:“1928年冬,首先由周维炯、漆德玮做漆树仁的工作,动员他将他们带领的三个班农民武装参加到杨晋阶民团中去……漆树仁也认为这是发展他个人势力的上策,更相信周维炯和漆德玮的才干,所以同意了。”
漆树人的曾孙漆重诚告诉我们,他曾祖母去世的时候,曾祖父漆树人把漆德玮、周维炯等族内子侄都唤了去。后者则借此机会建议漆树人想办法搞枪,建立自卫队。于是漆树人找商城县县长李鹤鸣借了十几条枪……这件事在《金寨红军史》里有相应的记载,区别在于史料上写的不是“李鹤鸣”,而是“柯干甫、柯寿恒”,此外漆树人还将在武汉买的六支枪也一并交给了漆德玮和周维炯。漆树人对两个年轻人说,你们想干什么事,我不反对,但是我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你们就不要给我增加麻烦了。其实漆树人知道他们在搞共产党,也知道他的两个儿子漆德玙和漆德珷都加入了共产党,不过佯装不知而已。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爷不反对红色运动,但也不希望把事情惹到家里。
有价值的历史在于历史的真实,对漆树人以及当年那些与他类似的有财产、有地位的乡绅进行读解,离不开对总体历史境况和个体文化视角的考量。实际上漆重诚和我们都无法还原当年漆树人面对革命时的复杂心态,一方面他是政权体制(虽然有些失望)的“旧臣”,且在体制笼罩下续延尊荣的一名体面的乡绅;另一方面,他的骨肉血亲的儿子们,偏偏又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要彻底砸烂这个体制的不归之路。
我们相信,在树影葱茏的斑竹园小河村,在多少个阴晴圆缺的月夜里,漆树人有过许许多多辗转难眠的时刻。老先生的文化、阅历和见识使他对“革命”及其代价的了解多于常人,他清楚革命是危险的,弄不好就要掉脑袋,走出家门很可能再也回不来。同时他还明白,包括他两个儿子在内的绝大多数革命者踏上了这条道,就算十头老牛也拉不回头了。也就是说,事关这双重“不归”的现实思考,或许还需要确认他精神基因里中国传统人文的家国情怀,最终决定了漆树人在1920年代对待革命的态度。
我们无意讨论漆老先生对革命的动因与忠诚,事实上,“革命”从来就不是个边界清晰的话题,我们现在看到的关于革命的宏大主题,是由当时每一个具体的个体来阐释的。漆树人的个人选择无关革命的成败,但正是无数个漆树人,构成了波澜壮阔的革命历史画卷的一个精彩部分。无论是自觉地投身革命,还是被席卷或裹挟,他们都客观地成就了一部空前绝后的红色史诗。
何况,他除了“不反对”,还做了一位革命者的父亲所能做的一切,并承受了参加革命的儿子不归之后,一位父亲所需要承受的一切。
斑竹园有一个村庄,叫老鸹窝。在中国的民间文化中,乌鸦被寓意为晦气的象征,是一种不祥之鸟。我们曾经对诸如地主一类的文学形象,有一个放之四海妇孺皆知的比喻,叫作“天下乌鸦一般黑”。说来奇怪,连乌鸦的别名,各地也是“天下一般黑”地统称为老鸹。
后来我们知道,老鸹窝村真的给当年风声鹤唳的旧世界招去了许多晦气和不祥。
漆先涛是老鸹窝村人,出身地主家庭,他本人先是私塾先生,后在笔架山农校和火神庙列宁小学都教过书。我们习惯性地在《金寨红军史》里寻找了一下,没有看到关于漆先涛的记载,可见他不是一个被历史特别关注到的有名人物。历史的经纬脉络网格粗疏,被筛漏的永远都是无足轻重的细微碎片。在很多时候,碎片当然无关乎历史宏旨,可是对于某些人或某个已经消失了的事件来说,碎片也可能就是他或它历史的全部。
我们静静地瞧着漆仲存——漆先涛的曾孙,仿佛与历史相对而视。我们想象,那年那月的那一天,那位名叫漆先涛的私塾先生出现在老鸹窝的村头,独自行走在乡间的小径上,他眉头皱成肃杀的“川”字,胸中似有重重的心事。正值春夏之交,草木葳蕤,路边的婆婆纳开得绚烂惹眼。这些豆粒大小的野花,单个看来柔弱无比,聚合起来却有嚣张之势,犹如簇簇幽蓝的火苗,蓝森森地烧遍了大块田野。展眼便能望见漆家的村庄,那连成一片的田舍蔚为大观,漆先涛回头看看,掸了掸青色的长衫,不禁加快了步伐。
“周维炯为什么参加了共产党?就是在我老太漆先涛的教育下。”66岁的漆仲存提起他曾祖父时,略显激动,“我爷爷漆德玮和周维炯参加了地下党,那时候叫‘黑杀党。当地人最初不叫共产党,共产党是后来公开的名字,夜里杀人,所以被地主大户叫作‘黑杀党。”
周维炯、漆德玮都是立夏节起义领导人和金寨红军最早的创建者,两人先后担任过红32师师长和分别出任过红11师、红2师师长等职务。前者被错杀于“肃反”,后者是被派往中央苏区后,在一次战斗中牺牲。
对于晓伏夜出的革命者,农民漆仲存似乎并没有太深刻的理解,在他看来,贫农的儿子周维炯和地主的后代漆德玮能够成为同一战壕的手足兄弟,并不是仅仅依靠马克思主义这根信仰的红线就能够维系的,更多的可能还是曾祖漆先涛的人格魅力,他教育和熏陶了一代革命者,使马克思主义成为影响一个少年终生的理想和血液因子。
周维炯是漆先涛的外甥。漆家虽为大户,倒也不曾威福乡里,礼薄亲友。贫农周德怀运气好,娶的是漆家的姑娘种的是漆家的地,尤其是借近水楼台之便,他能把7岁的长子周维炯送到漆家塾馆跟着妻舅识字念书,好歹这一辈子不再像他那样斗大的字不认识两稻箩。在所有的学生中,漆先涛最是钟爱这个聪颖敏思的外甥,不过周德怀也万万没想到,正是这个在笔架山农校接受进步思想洗礼的妻舅,胸怀天下地引导着他的儿子,最终把一家人都送上了始料未及的另外一条道。
那,可是一桩弄不好要杀头的差事啊!
在文化知识水平普遍低下的1920年代的中国,赤贫的无产者并没有多少能力教育自己的子女接受先进的革命思潮,至少在金寨,这一历史重任在相当程度上首先是由一部分地主家庭承担起来的,恰恰是那些有产者最早传播马克思主义,开始义无反顾地“革”自己所属阶级的“命”。如果没有漆先涛的早期启蒙和进步思想的影响,很难猜想后来的周维炯将会步往怎样的人生方向。周维炯兄弟四人,他排行老大,老小在家照料父母支撑户门,老二和老三两人以后参加的都是国民党的地方武装。现在我们已经寻找不到任何历史佐证,来复原当年同一个屋檐下兄弟阋于墙的场面,红军周维炯后来与他那两个白军兄弟是否见过面,以及双方见面可能会发生点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不得而知,所有都湮没于年复一年春叶秋落的尘埃之下。在国共双方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中,这个家族简直就是一段一言难尽的历史缩影。
我们无法穿透历史的迷障,去直接与把身家性命都置之度外的革命者心灵对视。我们今天只知道,漆先涛,这个地主家庭出身的私塾先生,甘愿放弃优裕的生活前景,甚至不惜担杀头的匪逆之罪,教育子侄走向了当时还是重重暗夜的革命道路。
漆先涛有四个儿子,漆德玮是长子。
作为漆德玮唯一的后人,漆仲存没有见过他那位担任红军师长的祖父,实际上就连他的父亲对漆德玮也没有任何记忆。漆仲存说,祖父牺牲时年仅21岁,他最后一次来家,父亲才3个月大,祖父在家里待了不足一个时辰。
那日一队红军蓦然出现在老鸹窝村,漆德玮将队伍安置在不远处的石桥湾河边,他带着两名卫兵朝家里走去。这一天,他的儿子出生有三个月了。他见到妻儿亲人的情景细节如今已不可复制,何况他也没能在家待多大一会儿,河边便鸣枪催促他该起程了。形势不太好,强大的敌人正在逼近。漆德玮离家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和母亲说的:妈,我走了……妈,你们把家里的田给没有田种的人家种,房子给没有屋住的人家住……
匆匆地来,匆匆地去,从此儿子再未归。儿子临走时的那句话,母亲一直记到了死。
漆德玮有一匹白马,在一次战斗中受伤不能跟着部队转战了,他舍不得这个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派人将马送到住在墨园的岳父高鲁钦家去养伤。养了一个多月,形势变得越发的恶化、紧张,周围乡邻都知道老高家有一匹共产党的马,高鲁清不敢再继续养下去,把马杀了,将马腿送到老鸹窝村算是给亲家报个信。漆先涛一见到马腿,整个人就软了,倏然放声大哭,说,马倒了,儿子回不来了……马倒了,儿子一定回不来了……号啕痛哭,泪如雨下。
中国共产党人最艰难的,是1927年。那一年给我们留下了触目惊心的历史记忆,以4月12日的上海和7月15日的武汉两个血光凶煞的标记为转折点。手握军队的蒋介石、汪精卫国民党政权突然动手反共、清共,施行白色恐怖,全面捕杀共产党员和镇压工农运动,宁可错杀一千,不能错过一个,全中国的共产党人牺牲了百分之八十,大部分的组织机构遭到破坏。
后来的教科书上一般这样表述: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了。
革命陷入低潮以后,共产党人转入地下活动。为了清查共产党及其外围组织,国民党政权在各地设立了“清共委员会”和“清乡局”等,结合一些卷土而回的外逃地主组建民团、小保队等地方武装,追捕杀害共产党员和农民协会的积极分子,进行反攻倒算。上世纪70年代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面有一句台词家喻户晓,大地主胡汉三跟随国民党军队回到村庄,将乡亲们全部赶到打谷场,把憋着一肚子的仇恨都凶狠地嚷了出来: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你们拿了我什么,给我送回来!吃了我什么,给我吐出来!就是那一段历史镜头的重现。
麻埠、流波疃、燕子河、丁家埠……云阴了,天变了,白色恐怖宛如一股逼人的寒流凛冽地掠过山川原野和人们的心里。
皖西的雨季让人有些杌陧、惊骇,天与山、山与水都仿佛被雨幕缝合成为一体,山洪怒吼着野马般地奔腾,似乎随时可能把阻拦在它前方的一切撞碎、吞没。对于习惯于城市生活的我们来说,大别山里的那些被时光洗出琥珀色的故事,尤其令人着迷。可是2016年的雨季来得非同寻常,它呼啸滂沱地携来了突破历史极值的降雨量,一度使我们的采访陷入中断。在那些各处紧张于抗洪抢险的日子,我们焦灼不已地继续着对金寨红军史的探访和思考。这时一位朋友的微信推送引起了我们的关注: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们的大爷大奶,他们新婚当天,我大爷奉命出征,激战三天三夜,后牺牲,年仅22岁,而我美丽贤惠的大奶,亲耳听到大爷牺牲,当场喷血而去!年仅19岁,多么美丽的年华,多么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走了!每年的正月十五和清明,我们都会怀着无比的思念和敬仰去看望他们,每次,我都泪流……
战争、爱情、人性,我们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正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素材。我们当即通过朋友联系到微文的作者周晨女士,进行电话采访。
“我大爷叫张传楷,南溪镇麻河村人。”周晨说,“他老人家是1910年出生,1932年牺牲的。大奶的全名叫余嗣明,1912年生,和大爷同年去世。”
周晨管张传楷和余嗣明叫“大爷”和“大奶”,她的公公张家驹是张传楷和余嗣明的继子。“我公公一出生就过继给了大爷,他们原本是叔侄。”周晨解释,“当时大爷和大奶都已经不在了,是大爷的父亲担心他们这一支绝后,才代立了继子。”
在金寨县档案馆出具的《换发、补发<革命烈士证明书>调查登记表》上,张传楷烈士参加革命的时间是1929年3月。1929年,又是那个春雷般爆发的年份,不难想象,在那一年张传楷是如何在赤浪滚滚的暴动中心跨入革命的战壕的。他一定参加了著名的立夏节起义,在禅堂、吴家店、南溪、丁家埠一带与地主武装进行过殊死的混战。他以19岁的热情参与了豫东南革命根据地的开拓,在多次反“会剿”中把《八月桂花遍地开》唱响了大别山。1932年,这位红25军73师254团的营长(请注意这里的身份,引自1985年8月金寨县人民政府批准填报的“换发、补发‘革命烈士证明书调查登记表”),在霍邱县的无阳集(请注意这里的地点,同样引自上述登记表)因战牺牲,把年轻的生命定格在如火如荼的22岁。我们无法查证到张传楷更多的讯息,经过近一个世纪的沧海桑田,历史已经模糊不清,甚至就连由金寨县人民政府替张传楷烈士立下的黑色大理石墓碑,都对历史的精准性显出某种自嘲式的无奈。那块镌有红色五星和金色碑文的墓碑这样写道:“张传楷(1910~1932),男,汉族,中共党员,南溪镇麻河村人,1929年参加革命,红25军75师224团第三营营长。在四道河作战牺牲。”
张传楷、余嗣明夫妇的故事首先打动了我们,让人忍不住就想落笔,但是经过再三考量之后,我们还是决定放弃重述这个故事的急切愿望,暂且只把历史引述到这里。我们认为那篇张传楷烈士的孙媳妇周晨女士撰写的微文——由老一辈人口口相传的家族往事,可能更能代表某种历史的真实。
也许这是一个平凡而又老去的故事,但是它凄美,而又伟大。它震颤着我们这群浮躁的心灵!
那么简单的仪式,甚至,英都没有一条新裤子,一双新鞋子,只有一件鲜红的碎花小袄,却衬托出了洋洋喜气。没有新房,没有新床,没有新被子,可是英的心里却是满满的。满满的幸福,满满的渴望!因为今天,她要嫁人了,嫁给那个让她脸红心跳的男人,楷。楷17岁就参军了,是一名优秀的红军战士,共产党员,营长。他英勇,善战,屡打胜仗,这次好不容易转战回到家乡,父母和部队领导抓紧时间给他们把婚事办了。英和楷的家相距不远,相互认识,也相互喜欢。英是个美人,端庄贤慧。
坐在床沿的英,娇羞地低着头,手指轻轻绕着她那又黑又长的发尾,心中,眼底,全都是楷!能嫁给心心相印的人,是多么的开心,英觉得满满的快乐和幸福都快要挤破她的胸膛冲出来了!
“回来了!”谁喊了一声,英一激灵,从床边站起,带着羞涩和快乐走出房间。是的,回来了。屋外,葱翠的绿树,微风拂面,稻场边的花儿尽情开放,枝头的鸟儿竞相歌唱,浓绿的大树下面,他回来了。
那样雪白雪白的一匹大马,那样英俊伟岸的他,就那么骑在马背上。那浅灰的军装,破旧,但,在他身上,挺拔,半旧的军帽,戴在他头上,俊朗!那样浓的眉毛,那样挺直的鼻梁,那样英气逼人的眼睛正紧紧地看着英!英一阵晕眩,莫名地手足无措,心跳的声音像鼓点在耳边响起,震得英心慌意乱!楷轻盈地跃下马背,径直走向英,伸出那双又粗又大长满枪茧的大手,温柔地牵起英的手,深深地盯着英:“我回来了,进去吧!”英傻傻地转身,跟他进屋。
简单的仪式,但是在楷和英的心中是最隆重的婚礼;简陋的新房,在楷和英的心里是最美的天堂;亲人战友的祝福,是楷和英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楷满足地牵着英坐在床沿,爱怜地看着温柔的英,看着她秀丽的眉眼,红润的脸庞,小巧的嘴儿。他想把她看个够,看进心里,印进脑海里,融入灵魂里!因为他知道,他不能给她他该给她的一切,他不能陪她太久,也许只有一晚,也许一晚也没有,因为,他是一名优秀的红军战士!革命需要,他随时就要离开她。“嫁给我,会后悔吗?”“不!”英猛地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闪着坚定的光。楷一把拉过英,让她偎进自己温暖的怀里,下巴轻柔地触着英的额头,那双大手轻轻地抚摸着英又黑又长的辫子。幸福像一道光环,紧紧地锁着这对沉醉的新人。多么多么希望,希望时光就此静止……
一声号声,是的,一声集合的号声,穿过葱翠的树梢,穿过小小的稻场,急速地传进楷和英的耳朵。刹那的惊愕之后,楷和英站了起来,英理理楷的军装,正正他的军帽,踮起脚尖,狠狠地亲了一下楷的唇角,拉起他的手,快步走出新房。
那匹雪白雪白的大马,正立在屋前,楷瞬间的不舍,在眼底划过。他快速地跨上战马,回头,帽檐下那双英气逼人的眼里流出穿心般的疼爱和温柔,他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亲爱的爱人!转过头去,楷握紧了缰绳,挺起胸膛,那双英气逼人的眼里,充满了正义与责任!他要上战场了,亲爱的爱人,再见!那匹灵性的大白马,竟然在它飞奔的一瞬,对着英眨眨眼睛,甩甩耳朵,然后载着楷飞奔而去……它也知道向这位新婚的妻子告别!
英呆呆站着,胸前的辫子还在不停地晃动,手上还是楷的体温,脑海里还是楷那穿心般的疼爱和温柔。她知道楷不能陪她太久,她早就作好了准备,但是她不知道这么快,楷就奔赴战场了,还没有甜言蜜语,还没有儿女情长,还没有洞房花烛夜,还没来得及将心中的爱恋倾诉……英雄又奔赴战场了!可是英并不觉得难过,她仍然是满满的幸福着,只是将幸福变成揪心的等待!
英的等待,充满了惊慌,因为外面的枪炮声那样激烈,充满了不安,因为那场战斗是那样的残酷艰难!每一声枪响,每一声炮响都在英的心头炸开!英颤抖地等待着,无助地等待着,撕心裂肺地等待着,祈祷着……等待着枪炮声能停止,等待战斗早点结束,等待新婚的丈夫早点归来……
像是等了几生几世那么长,响了三天三夜的枪炮声终于渐渐平息了。离家几十里外的泗道河,硝烟染黑了碧蓝的天空,鲜血染红了绿树黄土,血腥改变了空气的味道,那场战斗太残酷太艰难了!战场上下来的战士,让每个人的心都疼到颤抖,他们又胜利了,可是他们付出的代价让人们不忍目睹,心,都疼到无语!
下一场战斗又要打响了,战士们从门前的那条土路过。没有找到楷的英,站在路边,穿着她鲜红的碎花小袄,梳着美丽的大辫子,她要挨个地问遍所有的战士,她的爱人,丈夫,英雄,楷怎么没回来?
先走过的战士告诉她,在后面。英的心像春天的小鸟,欢欣雀跃,激动的小脸通红。后来的战士告诉她,不太清楚,英的心像被千万条锁链锁紧,紧到窒息,呼吸都困难!最后,英看到楷一个营的战士,她兴奋地向他的身后、身边看去!她多么渴望那个身影能够出现,哪怕他受伤了,哪怕他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只要他出现,出现在英的眼前!英使劲踮起脚尖,向战士的身后看去,没有!再使劲地揉揉眼睛,再看,还是没有,那个战士的身后已经没有人了!英突然就听见自己的心哗的一声,碎了!无力地抓着那名战士的手,声音轻到自己都听不见:“楷呢?”
战士迟疑却清楚的回答,“营长牺牲了!”像一把锋利的剑,直刺进了英的心脏,轰的一声巨响,英只觉得天旋地转,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了疼的感觉,一股热流,从胸中喷涌而岀……
在那片血海中,英看见楷骑着那匹雪白雪白的大马,向她走来,眼里,是那穿心般的疼爱与温柔……
周晨“大爷”与“大奶”的往事听完了,最后好像还需要补充一句。关于张传楷,对照那份“换发、补发‘革命烈士证明书调查登记表”和他墓碑上的碑文,倘若不看名字的话,会以为是两位烈士,而如果查看名字的话,又似乎这位烈士在不同的地点牺牲了两次。
这是烈士张传楷在历史中最后的停留。
这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当年的斗争是多么的残酷和惨烈。举一个例子,我们曾到斑竹园漆家店村去寻访一座老宅子,在那儿走进了青山环抱里两个相毗连的自然村落。村落不大也不小,当初有一百多户,就出了红军九十多人,几乎家家都闹红,大多数户有烈士。那么下落不明不知所终的有多少呢?陪同我们的人瞅着村口的当家水塘没吱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法回答。我们知道金寨县今天在册的革命烈士10500多人,占安徽省烈士总数五分之一以上。这不包括很多难以统计的长眠在金寨和全国各地的无名烈士,以及许多个人信息都已无从核对和修正的情况。
无独有偶,在那个谜一般的年代,我们还听到了另外一个与“洞房”有关的故事:
南溪镇王畈三道河栮湾的廖国清是个性情倔强的姑娘,1929年5月6日那个被红色燃烧的夜晚,在走出大山的那一刻,这个年仅13岁的姑娘并不明白自己屈辱的命运将开始改写,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懵懂的声音呼唤着她,一路牵引着她走向人潮汹涌的火神庙方向……而在此之前,她还只是个为躲避“圆房”逃往深山的童养媳,夫家正到处搜寻这个忤逆的小媳妇,她在荒山野地里东躲西藏,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为了看清这个“逃婚”的女孩儿,我们把镜头倒回暮春时节的双河镇,那个禁锢了她整整六年的深宅大院。
廖国清有一头瀑布似的黑发,她时常用双手绞着自己的发辫,倚在夫家高高的门槛上,朦胧地寻思未来的出路。娟秀的面庞上是两点星子似的眸,双眸隐忍而屈辱,透出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的深深忧虑。她是被父亲送到双河来的,家里穷,养不起多余的女孩儿,排行老四的她只好给冯财东的少爷当童养媳。家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弟妹,在双河镇教书的父亲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其实不论更好或更坏的办法都是为了给人找条活路。那年月,粮食就是活命的路,地主家才有余粮,7岁的她换来一家人度荒的口粮,父亲千恩万谢地离去了,把羊羔样可怜的她独个儿留在那个大院子里。六年来,她记不清自己受到过多少打骂,身上留下了多少羞辱的印记,她就像是一棵沉默的小草,在四季的风雨里伏下柔韧的身体,她悄无声息地活着,从来没有想过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
这段日子冯家的老人病重,“冲喜”的事儿似乎再不能耽搁了,举家上下都在忙碌着,为了她和冯少爷“圆房”作准备。廖国清心头波澜起伏,她那时还不理解命运这个词的丰富内涵,她只是感觉那些天咽喉好像总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她只是心里实在太不愿意嫁给那个25岁的冯少爷。白天因为抗婚,她被公婆一顿毒打,晚上她睡不着了,疼痛一阵一阵袭来,汹涌地撞击着她破碎的身体。夜深了,喧闹了一天的庄子安静下来,她在黑暗中瞪大愤怒而屈辱的眼睛,夜色如墨不见一丝光亮,她觉得这时候特别期待天上能落下一个惊雷,炸毁自己,还有这个她分外痛恨的宅院。
廖国清叛逆、反抗的性格在这样一个夜晚表现到了极致,她绝不能忍受自己被这样粗暴地对待。已经三更了,没有月,星子也寥落得很,廖国清瞧了一眼黑沉沉的院子,整栋宅子似乎都陷落在疲惫和懈怠里。她猛吸一口气,强抑着咚咚的心跳,蹑手蹑脚地走向前厅。
和白天比起来,夜晚的堂屋显得很冷清,星月无语,八仙桌和太师椅都显出一种黑影幢幢的鬼魅之态。廖国清的肩上斜斜地背着一只粗布包裹,几件换洗衣裳和一点私藏起来的干粮,这是她全部的未来。她不知道自己将去何处,疼痛和愤怒还烧灼着她的身体,她仰起头来,望了一眼中堂上悬挂的朱红纹堂幛,那艳丽的色彩在黑暗中给她以无限的想象,绣满牡丹和凤凰的幛幔像是要飞起来似的。那是她的喜幛,夫家挂上它,她就算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挑着走,再也跳不出这个家门了。廖国清的鼻孔轻轻地哼了一声,想想忽然又笑了一下,伸手扯下大红纹堂幛,顺手塞进简陋的包袱。
逃亡开始了,她小心翼翼地拨开门闩,在静悄悄的夜色里疯狂地奔向莽莽郁郁的大山……
在立夏日之前,廖国清已经在深山密林里躲藏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她过着白毛女一样的日子,干粮吃完了,就捡拾野果蘑菇充饥,无油无盐,无依无靠,以至于原本乌黑的头发开始慢慢变白。遮天蔽日的山林和崎岖坎坷的小路使她一度绝望哭泣,但是那天,山下的人声鼎沸惊动了她孤寂无助的世界。5月6日晚,熊熊的火把照亮了整个南溪镇,到处是奔走相告的贫苦农民,呼喊声、锣鼓声、鞭炮声响成一片,廖国清大着胆子在背人处观望了一阵,终于明白了大家这是在干什么。她的双眼放出光来,兴奋地挤进了人头攒动的彭家祠堂,和狂欢的队伍汇集到一起。那条镇上唯一的南北向的南溪街,在廖国清13岁的记忆里那么炽烈地燃烧成一条贯穿南北大地的巨大火龙。这一晚,她跟着詹谷堂、袁汉铭等共产党员和洪学智、闵鸿友、陈伯禄等两百多名农协会员一起,连夜打了十几户土豪,在不眠的红色之夜里游行数十里地,把农民政权安在了自家的大门口。
一夜之间,廖国清感觉仿佛经历了一辈子,把她这一生想要走的路都看清楚了。她不再是那个忍辱吞声的童养媳,而是吐气扬眉的红军宣传员,跟着这股汹涌的赤潮,她终于找到了新生的自我和坚定的方向。
在以后的岁月里,彭国清加入了共产党,在枪林弹雨的革命生涯中九死一生,差点儿死于敌人的枪弹和我们自己人的手里。这时,她的名字叫——彭素。
1928年3月,中共豫南特委就曾在商城、固始边区的大荒坡发动过一次武装暴动,由于准备得不充分,党的骨干牺牲了百分之九十。以后金寨地区党组织认为,起义的首要条件是唤起民众,于是决定采取开大会、贴标语、散传单等形式,多方宣传农民协会的章程和农民自卫军的任务。七月流火,萤火虫儿宛若流火一般飞翔飘舞。那一晚农协在霍邱县的各个集镇和较大的村庄同时动手,忽如一夜间万花竞放,散发、张贴了两万多张油印标语。翌日清晨,白塔畈大地主王子敬打开院门时吓了一大跳,猛然瞪直了眼,他家的门缝里竟然被塞了十几张标语。王子敬惊骇无比,慌张得立马跑到县城告状,不得了,共产党带着那帮农民要暴动了!要求县里赶紧派兵到乡下去镇压。
深秋十月,商城县的地主也到县城去叫苦,他妈的农民都反了,别说租子,连皇粮国税也不交了!商城县政府派了周凤山民团前往南溪、斑竹园一带弹压,恐吓凡不交租、纳税的,一律抓去县里坐牢。中共商南区委立即作出了针锋相对的举措,南溪、李家集、牛食畈、斑竹园、佛堂坳、沙河等地农协联合行动,1500多人扛着土枪、大刀、长矛和铁锹、锄头,群情激昂地汇集南溪,大会后示威游行。周凤山民团见势头不对,当天夜里便撒腿溜回了县城。当时的情势已是遍地干柴,只差一点火星了,国民党的地方武装也未敢干涉。
南溪、汤家汇、银山畈、斑竹园、果子园、沙堰、吴家店、小河等地,农协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别出心裁,把红红绿绿的标语贴满了住家的墙壁和道路两旁的树干,还发明了一种流动宣传的方法,在木板上写标语,然后刷上桐油放到河里。桃园河、竹根河、小河、白沙河等河流里浩浩荡荡的几千只标语牌顺流而下,下游的霍邱、固始等地的人捡到后直觉得一股新鲜劲儿,争着你传我看的,风声四起,越传越远……
都说,大别山农民暴动了。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金寨已经不可复原,八十多年前的景物随着历经那个时代风云的老人们相继离世,在当地人的记忆里逐渐风化成一座粗粝的雕塑,再无精确的线条和细腻的构图,只能隔着遥远的时空距离观摩它大致的轮廓。
陈仁如平素习惯把家里和自己都拾掇得清清亮亮,她还记得当年麻埠街上的繁荣景象,别的不说,单是她们家56间房的茶行“陈复顺”号,就让人遐想万千。“八间门面,七进深,六个天井里都养着金头乌龟。”老太太笑眯眯地向我们介绍,“那时候就靠这些小畜生通下水道,爬来爬去的,下雨天就不会涝。”她的祖父是靠着替人帮工积攒下银钱,一砖一瓦盖起这些房子的。“借钱盖房,还完债,他老人家就去世了。”80岁的陈仁如精神矍铄,提起往事,她思路清晰,与邻居郑祥富一起,为我们勾勒出老麻埠街的风情。他们的老家“小上海”麻埠镇,与素有“小南京”之称的流波镇齐名,其物华天宝、人情风流不必细说。如果没有建国初期的水库建设,它会作为传统文化的活化石在新世纪闪耀出夺目的光彩,然而今天,它淹没在响洪甸水库下,只能供后人在虚无缥缈的想象中凭吊。
郑祥富小时候和陈仁如一起参加过童子团,他家的“协兴和”号油漆店,当年在麻埠街上也是有点名气的。他向我们细致地描述了当年爷爷熬桐油、兑漆的场面,包括冰片和朱丹在内的几十种药石勾兑熬制的郑氏老漆,在民国时期享誉一方。关于闹红的事儿,他的记忆很模糊,毕竟当时年纪小,只知道母亲上过列宁小学,以及红军银行、被服厂什么的,后来都被淹在水下了。到了此时,我们对当年金寨剧烈演变的阶级矛盾、社会状态和革命形势似乎已经不再那么陌生。不管是斑竹园、吴家店,还是流波疃、麻埠镇等地方,闹红是当时的历史潮流,像陈仁如和郑祥富这样富有资产的殷实家庭,他们也在这股历史潮流中成为构成苏维埃社会体系的客观存在。当时周围强敌环伺,根据地处境险恶,所有只要在历史现场中不站于革命对立面的人,都是对红色政权的贡献。郑祥富有多年的水墨修为,他还凭借记忆绘制了一幅长达35米的《麻埠闹市图》,精细地摹绘了数百间房屋和2000多个人物,使消失了的麻埠镇当年的盛景得以艺术重现。现在很多老麻埠人看到这幅《清明上河图》式的写真民俗画,都会热泪盈眶地在上面寻找自己曾经的家。
——曾经的家。 那一天,漆学文领我们去他们家的老宅子。今年漆学文正好整60岁,他的爷爷漆先治曾任红四军医院政委。漆先治的爷爷就是斑竹园五大富户之首的漆远恒,旗下家族产业“漆三星”号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财团,在本土和武汉拥有钱庄、当铺、医院、商店、铁厂等多个分支。
漆家的老宅子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了,败壁朽梁残破失修,但是高大雄阔的门楼和依着坡度抬高数进纵深的院落格局,仍然凸显出当年首富的宏伟气势。
“我爷爷漆先治是在武汉上大学时就参加革命的。”漆学文的耳朵不太灵光,说话声总是很大。他口中武汉的大学,是指武昌法政讲习所,在那儿念书的爷爷回到家乡闹革命大约是1927年左右。当时高祖漆远恒对满脑子新潮思想的孙子说,你回来闹革命,不是革我们自己的命吗?
孙儿们闹革命之始,老漆家还没有分家,漆远恒膝下有四个儿子、九个孙子,大家都在一起过日子,“漆三星”其实就是漆家的财团组织。漆远恒的另一个孙子漆先济是红32师的军需长,一到革命需要用钱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代表红军打借条,由“漆三兴”开出去的银票不知道有多少。透支额度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外头有了传言,说是老漆家再也支撑不住,一时持票的客商纷纷前来挤兑,漆家的门槛也几乎被踏破。
“说起来‘漆三星走向破产是很悲壮的。”漆学文的弟弟漆学志用了“悲壮”这个词来形容他们家族在革命年代的破产境遇。
面对岌岌可危的态势,漆家老太爷想出了一条缓兵之计。
“那时候我家的钱柜,一律是上面放钱,下面堆杂物。”漆学志边说边笑,“看上去都是满满的,其实哪里有那么多钱哟!嘿嘿,都是做给人看的。下人、店员、看院子的保镖,一个都不少,还是家大业大的样子。”
这一日,在挤兑的人潮中,多了几个大户,他们是九江商号的大老板,和漆家素有大宗生意往来,因路过此地,风闻漆家大势将去,遂来探个虚实。漆老太爷也不多言,拱手打个千,便叫下人抬钱箱来:“哎呀,近日此地闹共产党,兄台的银票确是及早兑去了好。若再过些日子,恐怕在下的家产都共了去,便是想还也还不上了。”说话间抬上来三四箱银元,打开盖子,让来人清点,只见一片雪花花的耀眼生辉,来人慌忙摆手道:“漆老爷一家都是共产党,共天共地也共不到你家的头上呀!快快收起来才是,咱们还要做生意的。”漆老太爷缓缓点头,声音沉了下来:“如今生意难做,谁的钱也不容易。咱们做买卖全凭一个信字,若信得过,细水长流;若信不过,不如好合好散。漆家的钱柜都敞着呢,今天有来兑银票的,尽管兑去就是。”此话一出,满屋前来挤兑的客商都不免心下打鼓,不得不好好掂量掂量:这一兑,兑的可是漆家的信用,那就是钱讫货清,从此再无往来的意思。也有不信邪的,当即就要兑票,漆家果然搬出成箱的银元承兑,走人不送。更多的客商则察言观色,审情度势,纷纷向漆老太爷表态,生意还要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这招以退为进,确实唬住了不少心下踌躇的客商。漆学志说,其实那九江商号的人都是老太爷安排的,就连那几个急于兑现的家伙,也是局。抬出去的钱箱,后来又抬了回来。这些贵重的道具,被反复利用,成为“定海神箱”——有人为了刺探漆家的底细,专门派出保镖深夜造访,见账房里摆满了钱箱,便笃定漆家故意隐瞒财力,原先急于挤兑的客户,又把银票揣回了兜里。
“那是第一年,”漆学志若有所思地说,“第二年,我家老太爷身体已经不行了,他看这样‘革命下去,迟早要还不上账,就把武汉的铁厂、药铺都卖了,兑成现钱……”漆老太爷的想法很符合中国传统文化:宁愿生意不做了,老漆家也要把欠下的账还上,不然,会祸及子孙……
1931年,“漆三星”正式宣告破产,漆老太爷卖掉了武汉、金寨等地的全部家族产业,兑现了之前为支援红军军需开出的所有银票。与此同时,商南地区的革命形势陷入低潮。
老漆家是个摆到哪里都十分显眼的家族,漆先治的叔伯、兄弟们基本上都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年少多金的漆先治同学,身上也带有当今富二代某些类似的特点,他骑着高头大马,春风得意地顾盼在乡间的小径上,马蹄嘚嘚,节奏感十足地敲击着黄土路面,些微尘土在蹄后扬起,腾起一团轻雾。路边的蒲公英开得娇黄,正是绽放的时候,也许过些日子它会结出深褐的瘦果,顶上白色的绒伞,调皮地飞离地面,像无数离家的游子一样,为了理想飞越万重山水。但此刻,它静静地依偎着土地,梦一般恬静。
近一个世纪前的那天,漆同学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恋爱,剧情浪漫、甜蜜、玫瑰得几如虚构,但是真实地发生了。而用漆学文不加修饰的大白话来说,则是“他爷爷漆先治和他奶奶周百兰的婚姻纯属门当户对——一个大财主的儿子看上了一个大财主的女儿”。
漆家的财产足够青年学生漆先治挥金如土,然而该同学并不是个纨绔子弟,蓬勃的朝气、优秀的素养使这个年轻人在山乡世界里显得那样的英姿挺拔与卓尔不群。他的马和主人一样俊美不俗,毛色鲜亮光滑,四肢修长有力,训练有素地在草径上轻盈疾走。似乎专门为了等待一段美丽的邂逅,可能连土地爷都没注意到,不知啥时开满蒲公英的小路那头出现了一个娟秀的身影,她低头迈着碎步,身后跟着一个丫鬟,向小径的这一头缓缓走来。近了,更近了,骑马的男子和步行的小姐终于狭路相逢。按照现代交通规则的法理,步行的小姐在这场交通对峙中明显属于弱者,应该予以保护。一般来说弱者往往更敏感,小姐娇俏地立定在那里不动,生气地瞪着对面这个张扬无礼的家伙。没想到陡然被挡了道,马首先唬了一跳,那家伙慌忙勒住缰绳,随手折下一根伸到面前的树枝抛了过去:“哎,我说你怎么不让开?万一被马踩了如何是好。”
“我不告你纵马伤人,你反倒有理了?”小姐真的恼了,脸上泛起一抹红云,眉梢飞出万般不屑,一副不爱搭理你的娇嗔模样。
漆先治不禁呆了。可能就是在那一刻,丘比特之箭射中了漆同学的心脏,轰然一声宛若遭到电击,任督二脉火花直闪,不可救药的一见钟情了。
对于一段爱情的描绘,其他人的转述,总不如当事者的剖白来得更真实与真切。在这里我们不作任何文学写意,索性选用爱情双方的直接对白。在1920年代,中国有文化的人占人口比例极小,而女性在有文化的人中所占比例又更是微乎其微,周百兰碰巧是微乎其微之一。百兰小姐是位有教养有文化的千金,即使恼怒了也不会开口骂人,她的武器是文化,而文化也是有杀伤力的。她当场又回敬了两句:“纵马飞镖惊少女,何处狂男不知羞!”这诗句的力道够重的了。
漆先治已经完全昏头昏脑了,这时回过神来,敢情人家在作诗呢!他忙不迭地翻身下马,努力恢复书生本色,摆出小生这厢有礼状,作揖应和:“策马闲游遇民女,几片绿叶传知音。”直不笼统的就把意思一股脑地杵了过去。
百兰小姐的父亲是果子园乡的举人周老爷,周家在当地也是一个比较显赫的大家族。漆先治的内弟周醒民曾当过来安县县长,他很欣赏漆先治的儿子、他的外甥漆德善,曾想把外甥弄去给他当秘书,让那小子到外边见见世面。可是1947年这名看出中国大势之趋的国军少将写信回来,叫族人赶紧把田地卖掉,说国民党不行了,叫外甥也不要去了。其实,漆德善自己也不愿意去。这是后话。单说周家女婿漆先治,他的性格很强,在外面闹红闹得轰轰烈烈,但不让妻子周百兰闹,要她在家待着。他最后一次回家时,儿子漆德善刚两岁半,非要玩父亲的怀表,结果淘气地把表砸坏了。周百兰心一惊,一把拉住丈夫问,你们到外面搞革命,如果死了,我们在家里怎么办?
一语成谶,漆先治真的死了,再也没有回来。
漆先治的父亲漆承俊却是死于饥饿。老漆家过去的日子,不说锦衣玉食,肯定不止于丰衣足食。他是个要面子的人,饿死都不会出去赊借,丢不起老漆家的脸。有别人家请,他也非预约而不前往,简单吃几口便貌似随意地放下筷子,摆着个乡间绅士的臭架子,以示他老漆家人依然故我。
漆先治死后,他的马倌漆德基和警卫吴续继就都不干了,双双解甲归田。日子一天天地往下过,两人逢年过节都要来家看看,能帮点儿什么的就搭个手,帮不了的,陪着周百兰说几句话也好。
在往后的岁月中,这一家人吃了很多很多的苦。有一年寒冬,到了年关边上,家里却是冷锅冷灶的,眼看着这个年啊真难过得去。大年二十八漆德基来了,送来些吃的,唉,咋也得把年给过掉。日子总算得以慢慢地改善,是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家里终于解除了地主成分的管制之后。这时周百兰和漆德善都已经不在世了,漆德善的妻子陈亚云没头没脑地大哭一场,哭过后烧了烈士证,坚决不要那些救济的粮食、衣物等。不要,什么都不要!
从社会发展史来看,在人类社会处于生产力水平低下、农业生产深受天气条件等自然因素制约的时期,每逢区域性大范围自然灾害的年份,都将可能引发社会动荡。1928年豫陕甘大旱,金寨地区庄稼大幅度欠产,农民活命的口粮都要接不上了,可是政府和地主的赋税不减反增,一些地主豪强和官商大贾又趁机囤积居奇,粮价一日三涨。天灾加人祸,这日子快没法子过了。为了解救苦熬度日的饥民,中共党组织决定发动抗租、抗债、抗粮、抗税和抗捐的“五抗”斗争,由农民协会派代表出面与地主交涉,庄稼减收,所欠的租课和旧债今年都不交了。地方上的捐税,也同样遭到农协有组织地抗交。到了次年春天,青黄不接,更为严重的饥荒降临了,很多农民家断了顿,卖儿卖女逃荒要饭。农民协会成立了纠察队、宣传队和借粮队,宣传一些开明乡绅借粮给断炊农民的典型事例,向地主家借粮。所借粮食统一出据,统一分配。遇有抵制又协商不成的,就破仓分粮;对少数顽固抗拒的劣绅,如西河桥的杨朝圣,他不但抗拒而且准备到商城县请民团来捉拿农会干部,农协当即夜间将其秘密处死。地主阶层受到极大的震慑,纷纷传言黑杀党杀人,有的惊慌得到处跑反,有的主动找农协要求减租减息。“五抗”和借粮斗争,农民协会壮大了声威,为了巩固与保护斗争成果,各地开始组织、扩充农民自卫力量,准备武装起义。
1929年的寒春中,金寨的革命者们都急切地期待着这个灾年的春荒尽快过去,收获的秋天尽早到来。1929年的八月十五,这个桂花遍地开出一个馨香烂漫花世界的中秋节,原定是一个暴动的日子。
“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光辉灿烂新呀新世界……”这首脍炙人口的《八月桂花遍地开》早已家喻户晓。然而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支革命歌曲是借用了民间音乐《八段锦》填词改编而成的。其确切的来源曾一度成为争端,主要说法之一是江西民歌,之二为出自河南商城,之三便是安徽金寨斑竹园。其他还有河南新县说、湖北红安说和安徽六安说等。
《八段锦》的歌词是:“小小鲤鱼压红鳃,上游游到下呀么下游来。头摇尾巴摆呀啊,头摇尾巴摆呀啊,打一把小金钩钓呀么钓上来。小呀郎来呀啊,小呀郎来呀啊,不为冤家不到此处来……”从音乐风格到方言用语,基本上都可确定不会是江西老表唱出来的。根据各种历史残片进行推断,它的雏形大约形成于1929年秋鄂豫边及豫东南革命根据地开始建立民主政权,到1930年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成立之间,随后伴随着红军的足迹传遍大江南北。
而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八月桂花遍地开》最壮丽的一幕是,作曲家李焕之与词作家霍希扬将这首大别山民歌改编成合唱曲,用于1964年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第二场《星火燎原》中那段心潮逐浪高的女声合唱。
《八月桂花遍地开》无疑是经过了时间检验的红色艺术经典,当年它不仅是革命的浪漫主义,而且还是革命的现实主义,它唤醒了多少赤卫队员的激情、唤起了多少红军战士的斗志!在这次采访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份书面材料:“一转眼,就是桂花开放的季节(指1929年秋)。中共商南县委和红32师在斑竹园花堰长岭岗邓氏祠成立了一区苏维埃政权,县委书记李梯云同志为苏维埃成立写下了一副对联……时任佛堂坳模范小学的校长罗银青同志,也积极参加了苏维埃成立大会,会上载歌载舞的热闹场面激发着罗银青,他豪情满怀,心花怒放,触景生情地创作出《庆祝苏维埃》歌词。由于歌词的第一句是‘八月桂花遍地开,所以人们就习惯叫这首歌《八月桂花遍地开》。”这份材料其实是某次党史课讲稿的一部分,与《金寨红军史》上记载的内容大致不差。
根据有关资料记载,罗银青是金寨县斑竹园沙堰村人,幼年读过私塾。1927年春,他考入武昌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结业以后回到家乡,借办学为掩护从事革命工作。1932年鄂豫皖根据地第四次反围剿失败,罗银青重伤被俘,在狱中他写下了气冲云霄的《敢死文》,后被乡亲营救出狱。在各个历史时期,他都撰写了大量革命诗文。
《八月桂花遍地开》是在区乡苏维埃政权普遍建立,农民欢欣鼓舞之际,县委书记李梯云、县委委员漆禹源等人在花堰白莲宫研究决定编一首歌唱苏维埃的歌,他们把这个任务通过少共县委书记徐乾,下达给罗银青的。其时正值天高气爽金桂飘香,罗触景生情,创作出了日后广为流传的《八月桂花遍地开》,配以《八段锦》曲调交给李梯云审阅。定稿后,罗银青在模范小学以打花棍的形式编舞,表演者每人执一根系有红绸和铜钱的花棍,舞动起来哗哗作响,视听效果生动传神。节目的首次亮相是在斑竹园长岭岗举行的第一区苏维埃成立大会上,由方子翼、方太森、肖大清(女)、刘昔祥、吴文彬、徐诗银(女)、黄祖德等16人组合出场。歌舞演出十分成功,受到热烈欢迎。李梯云当场嘉奖了模范小学,并把教唱这首歌作为大会的一项内容。罗银青将油印好的歌曲散发给大家,现场进行了教唱,会后少共县委将这支歌曲油印发至各团支部和各乡苏维埃,很快便传唱开来。
相关记载不可谓不明确、不翔实,不一目了然,但是坦率地说,历史的脚步,有时凝重,有时飘忽,我们不可能捕捉到全部的脚印,只能在大体的轨迹上寻找清晰的,同时不放过那些模糊的,而往往那些若隐若现的历史印记,又能给予我们饶有趣味的咀嚼。1982年5月,当年任鄂豫皖省委宣传部部长的成仿吾在新县革命纪念馆回忆说:“记得当时(歌曲)是一个姓王的列宁小学教员写的。听说他是地主资本家的儿子,思想进步,喜爱文艺。叫什么名字,忘记了,是商南或是皖西人。”基于此,河南商城方面便认为,《八月桂花遍地开》是商城县城西大街人王霁初所作。
这场“花落谁家”的争夺战很有点儿意思。需要再次强调的是,呈现是最大限度的阐释,这是本文的起点,也是最终的落点。这首革命历史歌曲的原创者,到底是罗银青还是另有其人,这个问题并不在我们的视幅之内,不过我们倒也乐意将采访中听说到的王霁初的故事同样奉献出来。
王霁初出生于地主家庭,读过私塾,后来毕业于天津南开中学。他从小便欢喜看戏,也算个天赋异禀的人物,婚后开始痴迷起了京剧。
1929年的商南地区,流传过一个“王霁初玩戏卖田”的笑话,说的就是大地主的儿子王霁初为了唱戏,卖田卖地搭办起一个叫作“双河班”的戏班子的事儿。商城人喜欢看戏,双河班一成立,立刻轰动了整个商城县。王霁初的大伯父王理堂是举人出身,曾在辽宁海城当过县令和道尹,王霁初打小就受大伯父的喜爱,被过继给他当了儿子。王理堂在东北听说儿子在家不务正业地玩起了什么戏班子,大为恼怒,咱咋说也是高门大户的堂堂官宦人家,哪容得你个兔崽子操这等下九流的差事!王理堂派人把王霁初叫了去,好一顿训斥,准备给他弄个一官半职,把他那颗唱戏的心拉回来。不料没住几天王霁初便悄悄地溜回到商城,怎么也不肯去做官,死活只愿当戏子。把个王理堂气得发誓一定要施用家法严厉处置。谁知王霁初竟在家里写了一部《艺术论》,阐述自己的观点。他把稿子交给城里的“文明石印馆”翻印成书,托人带交给王理堂,一面在朋友间散发,声称“只要此书留世,即令被伯父杀了,也会含笑九泉”。摊上这么个犟种,王理堂傻眼了,真是家门不幸,逆子,逆子啊!
举人大老爷王理堂没有说错,这又是一个地主资产阶级的逆子。
1929年12月,红32师攻下商城县城。因为王霁初家庭是地主,其九弟被红军传讯去。王霁初听说后主动去红军司令部,红军领导了解到他有厚实的文艺功底,鼓励他编支歌子唱唱,他回家连夜编了一首歌颂红军打胜仗的歌曲《取商城》……红军领导非常高兴,动员他参加红军搞文艺宣传工作,从此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这里我们却还听到另外一种版本:红32师打下商城后,王霁初作为土豪劣绅被收押入监了。当时师长周维炯和县委书记李梯云正志得意满地规划着赤色商城的美好蓝图,忽然从监房那边传来一阵歌声:
民国十八个春/红军打商城/打得土豪乱纷纷/喜坏了我穷人
二十五清早/红军计划好/手提油条肩挑草/就把那城破了
城里县卫队/亲区红枪会/一见红军火浇水/个个他软了腿
红军砸牢门/救出我穷人/反动分子除干净/不留那害人根
周维炯、李梯云不由对视一眼,二人乐了,眼下就正缺一首便于传唱的好歌呢,那歌曲的调门优美情深,特别是歌词,既新颖又切题,十分恰切地表达了翻身群众此时波澜起伏的豪迈心情。一打听,他们大出意外,这首由《山伯访友调》曲子改编的红军赞歌,竟然是地主羔子王霁初临时起意,在狱中以“脱口秀”的形式放声而作。
《取商城》的问世如此具有戏剧性,令历史这一端的我们会心一笑,个人命运写进历史,多少都有点传奇的性质。现在的所有揣测都替代不了王霁初当时的真实想法,反正,他露的这一手确实立马就把周维炯和李梯云强烈地吸引住了。红军成员大都没有什么文化,尤其缺少宣传鼓动工作方面的文艺人才,乖乖不得了,两位军政首长当即热情地把戏痴王霁初请出监房,希望他能够为歌唱苏维埃献策献力。
唱山歌小调,这可是对了王霁初的心思,他一口气起了几个调,供领导甄选。先是《淮调》,领导的要求高,认为太悲,不合适;后是《砍柴调》,感觉太软,鼓不起士气;再后来《手扶栏杆》,则又嫌太俗,不够昂扬向上;直到王霁初唱出一段《八段锦》,领导兴奋地一拍大腿,就是它了!为了让曲调显得更加悠扬欢畅,节奏又被稍稍加快了一点儿。
但令王霁初感到为难的是,他对苏维埃一无所知,甚至不明白“苏维埃”到底是要搞出个什么样的名堂,显然没有办法满足领导“歌唱苏维埃”的要求。后来只好由红32师的《红日报》主编陈世鸿,总结了苏维埃的八大作用,编在九段歌词里,算是完成了“表达广大劳苦群众翻身得解放和庆祝苏维埃政府成立的喜悦心情”的政治任务。当时无人识简谱,王霁初也不会,他按宫、商、角、徵、羽五声谱记曲,教给大家演唱,并因此成为红日剧团的团长,开始了他革命的后半生。
意大利学者贝奈戴托·克罗齐99年前提出:一切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在历史的大年轮上,《八月桂花遍地开》诞生与传播的本身,似乎远远重要于歌曲的作者是姓罗还是姓王,曾任鄂豫皖省委宣传部部长的成仿吾回忆的那段内容,对于《八月桂花遍地开》作者的甄别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从1982年到今天又过去了34年,不知我们还能否寻找到其他的历史实证?
历史沉静地转过身去,留下一个令人面面相觑的背影。我们正是在这种背影里与金寨县红军历史研究会会长阎荣安相见了,关于《八月桂花遍地开》,阎会长认为无疑出于金寨。他多方面地分析了这个问题,其中之一:红32师攻取商城时值寒冬腊月,何以桂花遍地?而金寨斑竹园长岭岗的第一区苏维埃成立大会正是飘香的季节。特别是前些年他曾专门采访过老红军方子翼,作为其时尚存于世的历史亲历者,方子翼回忆了罗银青带领他们在苏维埃成立大会上,以打花棍形式表演《庆祝苏维埃》(即《八月桂花遍地开》)的热烈场景。
一树桂花迎风绽放,纷纷扬扬落地何方?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历史的“遮蔽”和“祛蔽”几乎总是同时进行的,真正的历史从来没有停止过生长。我们关注历史的生长性,一如关注人类自身的生长。
我们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对于历史碎片的打捞,我们做得太迟、太迟。
1928年2月,中共商城县委书记蒋镜青来到商南,14日在斑竹园老鸹窝村漆德琮家召集党、团活动分子开会,进一步贯彻党的“八七”会议精神,提出要利用一切机会发动农民斗争,由经济斗争转为政治斗争,直至武装起义。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前提是得把枪弄到手里。
有人已经在抓枪杆子了。受到农民运动威胁的豪绅地主竞相扩充护庄队、民团等武装组织,巩固自己的地盘。光是金寨地区的地主势力,就先后建立起了七个人数不等的民团。麻城县民团郑其玉部趁着乡村地主武装扩张的时机也开进了商南,与当地的民团联手“清党”“清乡”,仅在沙河一带就抓捕了800多农民,杀害了多名共产党员。国民党政府继续加大武装镇压的高压态势,同时又强化保甲制度,清查户口,实行十家联保,每个区都派驻有清乡委员监督、指导“清乡”,搜罗社会闲杂人员充当眼线,军警在路上盘查过往客商。1929年,1月18日至2月21日,前后一个月零四天时间,豫东南特委和商城县委便遭受到三次严重破坏。特委书记余锡珍,特委委员兼军委书记张延桂,商城县委书记李惠民,县委委员马石生、钟启泰等多人被捕、牺牲。
被捕、牺牲——实际上是从1927年大革命失败以来,中国共产党人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的厄境。5月初,鄂东北特委派红11军军长兼31师师长吴光浩率十余人来帮助发动武装起义,可是途中在罗田的滕家堡遭当地民团包围袭击,全部牺牲。出师未捷身先死,在险情迭出的危局中,指挥立夏节武装暴动的任务,就是这样猝不及防的,只能由徐子清任书记,徐其虚、李梯云、肖方、周维炯、廖炳国等人为委员的中共商罗麻特别区委独力承担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党组织号召共产党员进行捐款购枪活动,至今金寨还流传着许多相关的有趣故事。
故事之一,家贼——
出生于古碑名门望族的桂杰生,是一个在共产主义思想熏陶下成长起来的资产阶级大少爷。他毕业于笔架山农校,在桂月峰、桂伯炎等金寨早期共产党人的影响下, 1926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次年,共产党员的儿子桂杰生接管了大财主父亲桂明勋在金寨开设的永源号糖果店。
当年的永源号颇有名声,除了三间销售铺面外,雇有店员和作坊工人十余名,并且在武汉还辟有专做茯苓生意的商行,真可谓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当时每支钢枪价值100元银币,桂杰生一拍胸脯,保证捐枪5支。5支枪,就是500块银元。这对于家资雄厚的桂氏家族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拿那么一大笔钱去买枪,老爷桂明勋是绝不会答应的。这个善于投资和经营的精明商人,根本就不允许儿子投资革命,经营理想,那哪里是生意呢?简直是赌命啊!
桂杰生为了这500块大洋绞尽脑汁,甚至一度动了歇业的念头——把生意停下来,就可以抽出资本交给党组织买枪了。无奈父亲每月都要从武汉特地赶回来盘点账务,谙熟生意门道的母亲也常来店内过问收支进出,一时急得桂杰生抓耳挠腮。
经常帮桂杰生跑武汉进货打点生意的朱绍轩也是共产党员,他亦认有一杆枪的捐购任务。朱绍轩的家境不太好,他筹钱的办法,就是偷他老婆的陪嫁首饰。
桂杰生一下子茅塞顿开了,他要捐的钱还差一大半,不妨学朱绍轩当一回家贼吧。他想让朱绍轩帮着打掩护,到武汉的时候糊弄他爹,就说店里遭了盗。
可是朱绍轩不赞成,桂杰生的店里能有多少流动资金?估计一个月不进货也存不下100元。这么算下来,得偷多少次才能成,总不能月月都失盗吧?说得也是,桂杰生又犯难了,这个计划漏洞百出,哪儿能瞒过他精明的爹呢?最后还是走南闯北的朱绍轩鬼点子多,桂杰生爹在武汉的生意做得大,少个三五百元的根本不算事儿,干脆从那里想办法好了。
然而怎么才能偷到桂杰生爹那里去呢?
朱绍轩的主意是,现在正赶上茯苓收购的旺季,桂杰生写封信给朱绍轩送去武汉,就说订了一大批茯苓,让他爹捎笔款子回来。
一个星期后,朱绍轩果然笑嘻嘻地帮桂杰生捎回了500块银元。
没几天,街上便传出新闻,永源号被挖了墙根,墙上的洞足足有簸箩那么大。这么大的墙洞,能偷出去的东西自然不少,除了500块大洋外,还有大批货物。桂杰生一面向团防局和商会报告失窃事件,要求严查法办盗匪;一面连夜派朱绍轩赶至武汉,惶惶面呈父亲大人家中失窃。
这边厢桂杰生又把戏做得活灵活现,告诉老母亲,自己一个月前梦见观音显形,说三个月内必有血光之灾。信奉佛祖的老太太一听大为吃惊。桂杰生继续胡诌一番,说观音要捐500块银元去修观音祠的,他猜爹未必肯信,弄不好反而要挨冲,所以也没敢说。谁知如今破了财,数目竟然对上了,想必该是观音菩萨要了去,自然财散人安乐。须知那城西史河边山崖上的观音洞最是灵验不过,常年香火不断的。老太太连连点头,笃信不疑。
桂杰生“偷”出家里的500块银元支援了当地革命,桂氏夫妇尚蒙在鼓里,这在当时的金寨并非特例。很多共产党员的地下工作,就是从欺瞒家庭开始的。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首当其冲地成为革命的“受害者”。火种在燎原之前,往往因其微弱,而包孕在不自知的外物的核中,这种孕育使历史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和宿命感。正如《共产党宣言》中那如同预言及寓言般的警示:资产阶级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现在却对准资产阶级自己了……
故事之二,绑票——
1929年的元宵之夜,燕子河小街上的花灯喜气洋洋,乡亲们摩肩接踵,共同欢庆这一年一度的传统佳节。在这片欢乐祥和的人海中,唯独街西头的一间耳房里,七八个年轻人眉头紧锁地沉默着,在这个日子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他们是燕子河党支部的成员,正在为武装暴动筹集枪支的问题发愁。大家想了几个办法,但都又感到不成熟,盲目性太大而被否定,会议陷入了僵持后的长久沉默。
静谧是被时任霍山县督学的汪维裕打破的,他有些激动,站起来呼吁凡是家庭富裕的党员,都要同自己的家庭作斗争!回家去设法搞些钱,他认为各人要敢往爹妈老子心痛的地方戳,只要戳到他的痛处,保险他舍得掏钱!汪维裕家是燕子河首富,他率先表示捐枪10支,子弹1000发。
会场一阵骚动,大家都被触动了。这可是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大胆的主意,他们的革命斗争都是瞒着家里进行的,一口锅里搅勺的亲人并不知道他们正在从事着世界上最危险也是最伟大的事业。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汪维裕在忐忑中亢奋地憧憬着壮丽无边的革命蓝图。把自己从资产阶级摇篮中连根拔出,似乎有种血肉淋漓的痛楚和快感。他必须剪断与母腹骨肉相连的脐带,那个黑暗的子宫曾经藏污纳垢地孕育了他,但他绝不允许它继续暗无天日地笼罩他的整个世界。他需要一个新世界,一个崭新的、涅槃的世界!
第二天,燕子河到渔父潭一带就传出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大财主汪少卿的少爷汪维裕昨晚看灯后在回家的途中被土匪绑了票,时限三天,交1000大洋赎回肉票,过时不候,票毁人亡!
汪家不啻遭遇五雷轰顶,全家人一片哭天喊地。汪老太太爱子心切,哭得肠断气闭,几乎昏厥过去。汪维裕的新婚妻子杜晓春也是泪如雨下,茶饭不思。老太爷汪少卿更是心如刀绞车裂,这可是汪家的独苗,是他心尖尖上的肉啊!
病急乱投医的汪家,把注押在了杜晓春的哥哥杜晓谋身上。这个乡里的执事,人情练达,左右逢源,黑白两道都很有些交情。老泪纵横的汪少卿一把挽住来汪家探妹的杜晓谋,央求他一定出头调解此事,只要维裕平安回来,1000块大洋,汪家出!再另给他200块酬劳。
与此同时,在刘仁辅家,一些共产党员也紧张不安地汇聚到了一起,到目前为止,没人知道究竟是哪股土匪干的,他们需要通过哪条渠道去疏通?另外汪维裕好歹也是县府官员, 应该赶快报告霍山县府,催促他们采取措施……大家议论纷纷,最担心的还是时间太紧,土匪那帮东西心狠手辣,就怕稍有拖延来不及搭救……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大家的议论。刘仁辅开门一看,杜晓谋扛着一只沉重的箱子迈进来,立刻大吃一惊,他的妹婿昨晚被绑票了,他却还在这搞什么名堂?
杜晓谋也不回答,将箱子往屋里一放,才说他把钱搞来了,汪少卿那个守财奴老顽固,到底舍不得他的宝贝儿子。
大家这才知道搁在地上的是满满一箱赎人的银元。可谁去和土匪搭话呢?刘仁辅这个党支部书记还从来没和土匪打过交道,正挓挲着手尚未拿定主意之际,又有人敲门了。待看清来人,大家又吃了更大一惊──居然是被土匪绑去了的汪维裕!
汪维裕一进门就兴奋地问杜晓谋,钱应该已经搞到手了吧?后者打开箱子说,不但搞到了汪维裕的10支枪钱,还为自己挣了200块酬劳费,他也算搞到了两支枪。
直到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汪维裕与他的大舅子——同是共产党员的杜晓谋,合演了一出“周瑜打黄盖”,两人联手把汪老太爷涮了一道。
汪少卿被自己的儿子涮得太狠,以至于好长一段时日都没回复元气。在这个谨小慎微的老财东看来,革命是一个看不懂的、具有惊人吸摄力的黑洞,它巨大而神秘,让汪维裕变得陌生而不可理喻。正是这些被马克思主义武装起来的地主资产阶级逆子和无产者们,酝酿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红色革命,席卷了金寨和鄂豫皖边区,乃至整个中华大地。历史冷静地拒绝了个体的私语,只记述下概貌式的整体运动轨迹,但是那些湮没在大历史深处的个人化的小故事,总还会在民间口口相传,于生活化的历史中有声有色地自由游弋。打捞这些蒲公英种子一样四处飞散的故事,无疑也是走近历史的路径之一。
故事之三:抢劫——
共产党员李大刚和农民协会策划了一场“抢劫案”,他扮演内应,由农民协会夜里冒充土匪,假戏真做地冲进他家和他岳父家,抢走200多担粮食,卖掉后买回了四支钢枪。
……
诸如此类的故事不胜枚举,各地的共产党员捐枪十分踊跃,有的党支部为了解决购买枪械的经费问题,还开办了商店、药房等,这些商铺同时也成为各地的活动联络点。
在漆树人名下的三个班武装力量,都为其晚辈的共产党员漆德琮、漆德玮、漆海峰和外甥周维炯所掌管。为了控制驻守在丁家埠的商南地区实力最强的杨晋阶民团,周维炯和漆德玮做漆树人的工作,争取漆树人同意他们带领自己的三个班加入到杨晋阶民团里去。在武汉黄埔军校受过训的周维炯、漆德玮,到了民团后大展身手,立即受到上面的器重。不久漆德玮率一部分人被充实到县民团去了,留在丁家埠民团担任教练的周维炯利用烧香结拜的形式,宣传反压迫反剥削的道理,发展党员成立了党支部。
族亲关系和烧香结拜在当时的背景下,是一种卓有成效的兵运方法,在金家寨、班竹园、吴家店、沙河等地的商团或民团中,中共党组织很快就秘密控制住了一百多支枪,为以后组织士兵哗变策动武装起义作好了先期准备。
吴家店太平山的穿石庙,是深深嵌进金寨革命史中的一个吉光片羽的地理坐标。1928年8月的穿石庙中共商南党员代表会议,计划积极准备一年,到次年中秋节举行武装起义。九个月后,1929年5月2日,中共商罗麻特别区委在穿石庙召开紧急会议,鉴于当局加紧清乡和各民团内部开始清查可疑分子,准备已久的暴动计划有走漏消息之虞,与其坐等敌方可能的随时下手,不如采取行动先发制人。
太平山穿石庙,因有一道高达数十米状似石墙的长形山脊,墙中又有直径约五米左右鬼斧神工般的圆孔,故而得名 “穿石”。穿石庙会议决定,将原定的三个月多后的中秋节起义,提前到会后第四天的立夏节。成立了以徐子清、肖方为首的起义指挥部,制定了统一指挥,分区域行动的方案,在5月6日午夜,数地同时打响。
在整个立夏节革命武装暴动的行动部署中,策变驻守丁家埠的杨晋阶民团主力起义是关键一环。当天周维炯利用当值星班长之便,建议停训整理内务,晚上聚餐过立夏节。喝酒时安排共产党员控制枪支和警戒,把队长和非共团丁们灌醉,喝到夜半时分,周维炯见时机已到,下令动手,大伙儿立收缴掉所有的枪支,捆绑起酩酊大醉的杨晋阶亲信的副队长张瑞生,叫醒酒喝多了进屋睡觉去的队长吴承阁。周维炯集合全体团丁训话,宣布起义,号召众人跟着闹革命,不想干的发五元大洋遣散。团丁们的酒意都猛然吓跑了,大家多数本来就是贫穷农民,除个别人要求回家外,其余都愿意跟着“炯爷”闹革命。于是不费一枪一弹,丁家埠民团顺利起义了。
另有人说,周维炯拔出枪喊动手时,朝天打了丁家埠民团起义的第一枪——也是唯一的一枪。如果仅仅从起义的结果来说,有或无这一枪都无关宏旨,倒是有一点需要特别说明,队长吴承阁也是共产党员,但由于他的地主家庭出身,出于慎重考虑,起义之前没有向他透露任何消息。
丁家埠、李家集、南溪、吴家店、包畈、斑竹园、沙堰、沙河、西河等十几处同时发起的立夏节暴动,造就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历史时刻。鄂豫皖三省交界处大别山这片土地上的立夏节革命武装起义,一夜之间取得了全面胜利,随之红色风暴席卷向更加广阔的地区。
这一件事,我们始终在踌躇、犹豫,不太忍心写。
1929年立夏节起义以后,漆德玙让弟弟漆德珷跟着部队转战各处,他则留在地方上开展苏维埃工作。时值国民党部队的重兵“会剿”,形势非常严峻,一切行动都需要格外小心,漆德玙同妻子周氏约定了一个暗号:如果有敌人,便在后门挂上一件旧衣服;没有敌情的话,就把家里的大笤帚挂出来。
这个早晨湿漉漉的,雾岚在山腰上缠绕出几道叵测的飘带,在山洞中藏身的漆德玙绕到后山,远远地观望着村里的动静,还好,他家后门上挂着的是笤帚。漆德玙束了束腰带,放心地向山下走去。在树林中穿行时他愉悦地想,妻子可能正在笑盈盈地等待着他,她大概已经烧好了热水,好让丈夫一到家就能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换下沾满夜霜和尘土的衣服,这些日子隐蔽在山上,他的身上都有一股馊味了……年幼的孩子也许正在睡梦中,甜甜地露出无邪的笑容……
漆德玙风尘仆仆地推开门,他诧异地看到迎上来的周氏不是喜悦,而是蓦然神情大变,错愕得一把捂住了嘴,面无人色地叫道,快走,快……漆德玙一惊,立刻掏出手枪,掉头便往外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下山进村时,行踪就已被发现,漆家的房子此时已在国民党夏斗寅部某团的包围之中了!
国军某团大意了,没想到还真有如此不要命的人,愣是迎着子弹冲了出去。漆德玙凭借枪法的精准和对地形的熟悉,把追兵甩到了后面,急切之间他藏进了山冲的稻田里。追兵紧跟而至,只见除了正在田头做农活的周发庆,四周了无人影,不知漆德玙逃往哪里,随即逼问周发庆是否看到有人经过。周发庆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早吓蒙了,战战兢兢地往稻田里随手一指。这一指,改写了两个人的命运,新中国成立后周发庆成为人民的罪人,终身受到管制,把“坏分子”的帽子一直戴进坟墓。
漆德玙被捕后被押往斑竹园。国军某团团长张亚一和漆德玙是大学同窗,他很念旧,对老同学惺惺相惜,反复劝诫漆德玙洗心革面,弃暗投明。漆德玙的妻子周氏也痛哭流涕地跪求丈夫说句软话,好歹留下一条性命。从今天看到丈夫的第一眼起,周氏的大脑就一片空白,她的思绪短路了,从此就没有搞明白过何以自己会挂错了暗号!她只记得凌乱的枪声击碎了那个平静的早晨,整个三里冲的乌鸦仿佛都被惊动了,乌泱泱地遮满了整个天空,诡异得让人害怕。好像,天又要黑了。
漆德玙看了她最后一眼,硬邦邦地甩出这么一句:你干脆回家守寡吧,莫作指望了!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以必除漆德玙而后快。国民政府河南某厅处长漆芷(自)洲随国民党军回乡反攻倒算,参与迫害红军家属,被红32师抓获处决。听说漆德玙被捕了,漆芷(自)洲的妻子马上泪如雨下,一个台阶一磕头地来求见张亚一,泣诉那天漆芷(自)洲被红军抓走,就是漆德玙叫开的门,老天有眼啊,一定要杀了这个共党。
漆德玙铁下了心肠不降,张亚一后来亲手枪杀了他。漆重诚说,张亚一枪毙他爷爷用的是“炸子”,把爷爷的头打得稀烂,根本认不出尸体。那时候一同牺牲的还有不少人,其中有户姓魏的人家来同奶奶争尸,两家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奶奶认出爷爷腿上的一颗痣,这才把尸体运回家。而根据漆德玙唯一的儿子漆学艮整理的材料,“幸婶母指出,哥每年放暑假返家,常穿裤头在堂屋一个人对墙打乒乓球,发现脚上长满黑毛,他爱玩枪,不慎右小指骨折,伸不直是明显特征,前来抢尸十余人方离去。”毕竟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对于历史的细节,连亲人的回忆都变得支离破碎、面目模糊,真正留下的可能只有那种沉淀后的情感,以及对那个赤潮汹涌年代的沉重缅怀。
漆德珷听到哥哥的噩耗,悲痛万分,带着一个营的队伍赶了回来。按照大别山的民情风俗,漆德玙的尸身停放在丘基塆,要等一年后再入土下葬。漆德珷就立在丘基旁,拔枪朝天射击,红了眼睛喊,哥哥,我给你报仇!
漆德珷带着队伍走了,却再未回来,像枪口的那缕硝烟一样,消失了。
漆德玙、漆德珷兄弟两个守寡的妻子,后半辈子都没离开这个家,相伴着,守着。
1950年10月11日,漆德玙的妻子周氏去世了,在她寡居21年独力抚养烈士遗孤的这段凄凉岁月里,我们不知道她的心里是否曾经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漆学艮对于父亲牺牲的原因,写下“未料联系暗号失误”寥寥八字,留下一个简略的历史注脚。我们问过漆重诚,你奶奶后来是怎么度过余生的?他似乎很茫然,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奶奶是烈属,她后来还在南溪镇举行的烈士大会上,分到了一千大洋和一头猪作为抚恤。抚恤自然是必要的,同时更必要的还有抚恤所代表的历史含义。历史,就这样改变着我们的容颜面目,要么是终极的背离,要么,是终极的原谅。
历史不能重现,只能逼近,我们深感自己无力。
另一桩事件我们则不仅犹豫而且彷徨,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最后才决定落笔的。但愿不会因此而侵扰一个业已宁静的灵魂。
漆远玉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娶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他们的婚姻美满,惹人羡慕。漂亮贤淑的妻子是他的骄傲,也是属于他的宝藏,他恨不能每一个白天,她都袅袅婷婷地站在不远处,深深地望着自己;恨不能每个夜深人静时分,都拥她入怀,她则小鸟依人,把自己全部地融化在他的温情里。他和她是一个人,完整而不可分割,即使在他离开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也确定彼此都融进了对方的灵魂,从未分开过一时一刻。那是一种甜蜜的相思,像一只眼睛凝视着另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呼唤着另一只耳朵,而在他们中间,不是千山万水,是血脉相通。
那时候他所在的部队总是捷报频传,她在浣衣的河边或是烟熏的灶房听到他的消息时,就把嘴唇抿成一条盛满笑意的弧线。在她的心中,他当然是英雄,飞上天空是鹰,潜下河川是蛟,是她战无不胜的男人。她为他守着这个家,单等着革命胜利了,他凯旋的那一天。他说过,等革命胜利以后,他天天在家陪她。她才不信呢,像他这样有本事的大男人,能天天在家闷得住?他说,那一出门就把你拴到裤腰带上,到哪儿都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她打他一巴掌,其实心里爱听这话。她不懂革命到底是个啥,只知道她的男人为了革命奋不顾身,甚至能暂时放下她而出去革命。那么他一定更爱他的革命,她想,我也要爱他的革命,我是红军家属哩,我不要拖他的后腿!她守在灶前,慢慢地拉着风箱,灶火把她的脸庞映得红艳艳的。
很快形势变了,国民党军的“围剿”一波赶着一波,红军跳出去打回来又跳出去。外面乱得很,仿佛总在过兵,共产党、国民党、土匪都有,你来了,我去了。她揪心地竖着耳朵,听到的都是对红军不利的消息。庄子上也不太平了,民团、还乡团、铲共团,折腾得鸡飞狗跳,只要是家里有红军的,统统烧杀抢掠,鸡犬不留。更可怕的梦魇还有,凡是抓到红军的女人,不仅强奸污辱,还要卖到外地去。好让那些当红军的人看到下场,就是你的老婆将被压到其他男人的身下,将去充当别人家传种接代的女人。说是这样才能更锐利地打击红军的军心,动摇红军的意志。
她恐惧杌陧极了,像一只成天担惊受怕的母麂,一有风吹草动便跟着庄子上的人跑反,在山里躲猫猫,等那帮畜生烧杀完毕扬长而去,再悄悄地潜回家,觳觫地蜷缩在被洗劫一空的屋角默默流泪。太可怕了,特别是前几天同村的两个本门的妯娌被抢走了,卖掉了,卖得不知去向了。村子里的气氛一下紧张仓皇得无以复加。一个女人,被侮辱,被买卖,那意味着什么?她喘不过来气来,在黑暗中把嘴唇咬出了血。
如果被卖,毋宁死!她这一辈子,都只能是属于她丈夫的女人。作为红军家属,也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成为他的负累。
而漆远玉呢?
很难想象,不敢想象,更无法想象那个凄怆的画面,那种痛心的成全,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无言结局,以至于我们认为,几十年后那个做丈夫的都无法原谅自己……
妻子死了,死在丈夫的手里,一块坚硬的石头。
作为妻子的她,意识到自己的结局注定是惨烈的,死亡忽然变得那么具体,要么玉碎,要么瓦破,残酷的战争连“瓦全”的机会都不留给这个金寨女子。在“有可能”被白匪卖掉之前,她终于见到了他,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她向他凄婉地一笑,他是她的归宿,也是她的托付,她的身子只能是他的,能干净地死在他手里,她觉得此生无憾。就在此时,此地,她浑身战栗地接受她最终的宿命……
——不,这只是我们从妻子角度进入的一种试图宽慰人心的演绎。事实上我们尽量回避了关于丈夫行为的阐释,哪怕它传递出来的是另一种义无反顾的革命决心。如果最简略的概述就是,在白军匪徒大肆强奸贩卖红军妻室的时候,丈夫某次回来,用一块坚硬的石头,砸死了自己的妻子。那一天丈夫与妻子从相见到相别的细节,我们不能想象。
后来漆远玉负伤回到家乡。这位曾经的红军营长常常坐在妻子的坟前,塑像般的一动不动,从晨到昏。他在忏悔吗?还是表达自己磐石一样坚硬的忠诚?他把自己坐成了一座雕塑,似乎有某种悲壮的缅怀与无尽倾诉的意味。
那块石头,到底是魔障的化身还是忠贞的见证?我们难以下笔描摹那种复杂的成分。历史在这里定格成一幅混沌的画面,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谁能站在光阴之外评判岁月的理性和魔性?唯开天辟地之后,才有白昼和黑夜,我们没有资格对悖论中的人性指手画脚,因为无论何种评价都是一种人性的悖论。
终生未再娶的漆远玉实践了他对妻子的承诺,一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他呼出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口浊气,魂轻息净地回到了妻子的身边。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思念里,他把她的坟茔修成了心目中最温暖、漂亮的“家”,每个节日和相思成灾的日子,他都和她一起隆重地度过,只是这种隆重是他一个人的仪式——他在她的坟前,凝视他们从未褪色的过去,把自己坐成一座坚贞的雕塑。
除了他的红军妻子和作为红军的他自己,不知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三个人,能够真正理解那座无言的雕塑之身的灵魂?
惊骇于立夏节起义的胜利和红32师的成立,信阳绥靖公署急令调集商城各路民团限期剿灭红军。红32师闻讯迎击,首战王继亚民团告捷,歼敌40人,缴枪48支,民谣称颂这次胜利是:“四月初七八,攻打王金牙,王金牙不管打,一打就散花,哎哟哟,缴枪四十八。”
商城县的官绅地主更加惶恐忐忑,不断向蒋委员长发电告急,请求国民政府派兵进剿。一封封急电,使蒋介石意识到大别山红军已非地方民团所能对付得了了,便命令湖北、河南和安徽三省边区军阀从六月到十月连续发动三次会剿。继而从1930年10月到1932年10月对鄂豫皖根据地发动四次大围剿,红四方面军主力转移后,留在大别山的红军部队进行了艰苦卓绝的三年游击战争。至此,从立夏节起义后,红32师诞生起,在金寨这片土地上,又相继走出红33师、红1军、中央独立1师、中央教导2师、红25军、红75师、红74师、红82师、红28军、红218团等共11支主力红军。
金寨先后有十万儿女参加红军,他们大多数为国捐躯,而且很多人从他们离开村庄的那天起,便如同融化进了蓝天大地般的失去了音讯。
解放后,有些红军的后代想起了他们奔赴战场去而未归的祖先,遂以招魂入墓的方式,修建起衣冠冢以寄哀思。招魂,是为了引导漂泊在外的祖先的魂魄回家。我们不知道这些远在离恨天之外的孤魂还能不能回到家乡,他们左手紧握芒槌、右手高执葫芦瓢的子孙会不会在房前屋后把他们的名字喊成一座丰碑,我们只知道历史写到他们的时候,出现了一种不可修复的断裂,他们回来或者不回来,裂缝就在那里,触目惊心。
廖家同向我们出示了一组数据,2000年时,金寨地区有1018座红军空墓,这上千座遗冢还只是冰山一角,因为那些没有后人以及后人无力“招魂入墓”的家庭,只得把找不到归乡之路的红军孤魂托付给萋萋荒野。以漆氏为例,当年因革命“绝后”的家庭,占到整个家族的一半以上,没有人记得他们,连一个名字也没有留下。
他算是一个异数。
刘作涛,斑竹园镇倒马河村人,他跟随红军打到湖北。那场战斗异常激烈,空气中的硝烟刺鼻,一枚炮弹凌空呼啸而来,在他身边不远处爆炸,然后他就不省人事了。两个战友背着刘作涛跑了好几里地,停下脚换口气时,才发现他早就停止了呼吸。之前还是活蹦乱跳的人,转眼就阴阳两隔了,二人怎么也不忍就这样抛下战友,去向当地农户询问之后才知道这儿是蕲春,他俩借了一把锄头,因陋就简地埋葬了刘作涛。为了日后方便找到这位长眠异乡的战友,他们还特地选了一块易于识记的地方。围着刘作涛坟包的,有一棵柏树、一棵松树、一棵茶树和一块大岩石。
战火纷飞的年代远离人们的记忆之后,政府普查谁家有无红军牺牲于外地,寻找他们的下落时,刘作涛的后人才糊里糊涂地想起来,他们的祖先在别人家的田埂旁躺了一个多甲子。2000年的一天,刘家后人终于在湖北蕲春找到了刘作涛战友描述的那块地头。他们惊讶了:埋葬刘作涛的坟冢整整洁洁,旁边松柏依旧、茶花洁白、磐石不移,更奇异的是还竖有一块石碑,上书“红军大仙”,四字峥嵘,赫然在目。显然经常有人来打理,可是在这里他们家无亲无故的,谁来呢?
立碑人倒也不难打听,就是附近的一户农家。原来这户人家当年丢过一头牛,耕牛可是农村人的命根子,那时兵荒马乱的,天晓得这头牛还能不能找得到。这家人的爷爷苦寻不见,又累又渴又气恼又沮丧地回来,只见这里大约是采了天地精气的缘故,松柏葳蕤,茶花酴醾,便一屁股坐在刘作涛的坟边喘两口气。周围人家知道这个野坟丘埋的是一名红军,他正一肚子的苦水无处说去,就在树阴下跟坟里的那位絮絮叨叨起来:都说你们红军厉害哩,打起仗来能呼风唤雨……按说我也不敢麻烦你老人家,可如今我家的牛不见了,那是不见了全家人的活口啦,你这个红军要是能显显灵,帮我家把牛找回来,我就给你老人家树碑、磕头……其实越是絮叨来絮叨去,他越是垂头丧气,连个大活人都找不回来牛,你还能指望死人什么?顶多就是发泄发泄,絮叨完了肚子里舒坦一点儿。
然而万万不承想的是,这番祷告竟灵验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他家的牛居然真的就自己回来了!这家人的爷爷大喜过望,喜从天降,喜不自禁,连呼神仙,一下子对红军坟顶礼膜拜,虔诚恭敬得不得了。这碑是一定要立的,那么碑上写什么字呢?乡下人质朴,他老人家既是红军,又是神仙,就刻 “红军大仙”四个大字了。这碑,一树几十年,风雨倒更见质地,远远近近都晓得,这“红军大仙”,灵!有了难解的事,附近的农人心眼儿实,不去庙里拜菩萨,倒来坟头坐坐,诉诉苦衷,往往能够排忧解难,心想事成。
这个灵验的故事是不是过于久远了?
漆成军小时候常常上太爷漆远玉的老屋去听故事,他太爷的肚子里就像藏着一座故事山,那么多红军打仗的老故事,说也说不完,让人听得入迷。村里的那一拨儿一般大的孩子都喜欢去,大家围坐在太爷的身边,仰着小脑袋如痴如醉。这场景很有画面感,老屋,大树,神往的孩子,沧桑的老人,一轮将堕未堕的夕阳嵌在古村落炊烟袅袅的傍晚。现在的生活场景中,还有这样的老人、这样的孩子和这样的故事吗?
今年雨季到来之前的某一日,我们来到一个树木郁葱苍劲的山凹子,那天烈日如炽,流云在天空飞过,我们面对着曾经走出了很多红军的村庄,还想问一问,除了红军,那么白军呢?对方茫然地望着我们,他大概没想过还有这么个问题,手指了指村子,说,没有白军。实际上,在整个采访的那些天里,我们都希望能够寻找到白军的受访者,但是没有,我们明白,白军早已被历史消灭干净了。也就是那一天,我们好像霍然想通了一点儿,在那个红军的村庄以及所有的苏区,当年那是一股汹涌澎湃的历史洪流,即使你没有参加红军、赤卫队或者农协会,也是在洪流之中。
历史的潮流。
金寨是全国第二大的将军县,走出了金寨籍的59位开国将军和五百多位地师级以上领导干部。另外,金寨的著名,与在共和国初生不久便动工兴建的著名的淠史杭自流灌溉工程也有关,梅山、响洪甸、佛子岭、磨子潭和龙河口五大水库中的前两大水库都是在金寨县境内修建的。很早就听过一个故事:1955年,解放军评定军衔时,军委主席毛泽东破例批示:“皮有功,少晋中。”开国中将皮定均回过一次金寨,各级领导们陪着将军四处参观家乡的社会主义建设新面貌,能看的地方都跑了个差不多。到第三天傍晚将军忍不住发话了,明天我们哪儿都不去了,就回老家瞧瞧。翌日一早,车队直奔碧波荡漾的响洪甸水库,风景这边独好,与记忆里似乎不同,原来回家还辟有水路了,将军大为高兴。汽艇劈波斩浪,后面拉着长长的两道白色浪花,将军凭栏兴致勃勃地望着前方。后来,渐渐的汽艇慢下来,终于停在清澈的水面上。怎么……将军不解地回过头来。各级领导都在身后神情肃穆地看着他,一位凝重地说,皮司令的家,就在这水底下。将军一下不说话了,眯起眼睛凝眸湖面,很久很久,轻轻地吐了两个字:回吧。
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安徽省文联推出了一系列“有一种红,叫金寨红”的文艺创作计划。
随着采访的深入,我们才逐渐地意识到,过去我们对于金寨的印象都实在过于浅表。这儿真是一块意义极其特殊的土地,当年这里奉献出十万红军子弟兵和十万支前民众;解放初期又为了水利建设淹没十万亩良田和十万人移民;如今,为了现代工业社会背景下弥足珍贵的蓝天绿野,为了保护淠史杭工程下游城乡更广大地区的水源自然环境,又一次作出以牺牲经济发展速度为代价的巨大奉献。这三次不同历史时期的奉献,同时又都带有因承相袭的革命基因——强烈的理想与信念感。我们没有看到还有哪一个地方,比这里经历过更多的“理想与信念”的火与水的考验。我们甚至想,这里真像是从上世纪20年代贯穿到新世纪今天的中国共产主义发展史的一块试验地。如果说不忘初心,那么这每一次的奉献,动力都是来自哪里,最初的那句誓言!
犹如那个时代已经遥远得只剩下了回顾,大约我们不得不承认,对于很多今天的年轻人,教科书上的“抛头颅洒热血”早已变得十分抽象。我们的采访对象,几乎都没有红军本人,绝大多数是他们的后代了。某个红军的后人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他的祖先要干革命?而我们从采访之初便也不禁在思考,那些“仓廪实,知礼节”体面的大家族,究竟为何要甘冒杀头连坐的风险,举家从事当时并不体面的既危机四伏又背负匪名的逆天之举?
这个问题其实正是我们开篇所提出的“历史究竟意味着什么”的具象化。想想漆远恒老先生对他孙子漆先治说的话,你回来闹革命,不是革我们自己的命吗?然而为了孩子们要闹的革命,富有的漆老太爷不但宣布减租减息,从武汉买枪、缝纫机,捐钱,而且还送走了十个儿孙当红军。漆学志带着我们在革命纪念馆里找到了其中牺牲的那八个人的名字,另有两位是伤残回乡,他们带着终身的残疾走过了今后并不平顺的岁月;再想想,当时不到30万人口的金寨地区,竟然有10万民众踊跃参加红军,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未能见到新中国成立的这一天。
中国革命的残酷、惨烈、壮丽,中国革命者的疾风劲草、可歌可泣、成仁取义,都归纳成了那一句: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抔热土一抔魂!
由于时间的缘故,此篇匆匆杀青,呈现的只算是冰山的水上部分,水面之下还有许多令我们百感交集的人物故事,而且是更加凌云长啸又泣血锥心的那些。我们心间那部全景式透视的完整作品,正在逐渐清晰起来。所以这一篇的结束,兴许只是我们补充采访的开始,重新向着历史的深处走去。
从某种角度,历史就是人心。人心所向,创造历史,无论时间的遗忘或者烟尘的遮蔽,它都将存在于人心之中。
参考书目:
1.金寨红军史编辑委员会,《金寨红军史》,解放军出版社。
2.于幼军、黎元江,《社会主义 从理论到现实》,广东教育出版社。
3.亚特伍德,《人类简史》,九州出版社。
4.高开华,《金寨革命史话》,安徽教育出版社。
5.网络上的相关文章材料。
作者简介
舟扬帆,男,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和传记文学等多种体裁的文学作品。有多篇中篇小说被选刊转载、入选年度选本或获奖。
刘鹏艳,女,作家、评论家。著有小说集《天阉》、长篇童话《航航家的狗狗们》、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等,作品曾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