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在重庆长江南岸的乌龟石半山腰贫民窟,一个十岁的男孩桑桑与他的母亲相依为命。
这个秋天,桑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间,因为他有了一个性情相投的好朋友新月。新月俏皮聪慧爱读书,嘴角有颗小小的痣,披着软软的长发。桑桑从她那儿借到好多书读,时光悄悄地擦肩而过,也浑然不知。可是,这天放学时,新月在岔路口告诉他:“桑桑,我要给你…”说……一件事?”她眼睛低垂,神情看上去不对劲。
“怎么啦?”
“我爸爸在这里的工作结束了。”
桑桑一愣,冲口而出:“你们要走?”
新月点点头:“妈妈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对不起,我本来前两天要告诉你,但害怕你听了难过。妈妈都给我办好了转学,我不想走,真的——”新月说不下去,眼圈都红了。
桑桑眼圈也红了,这仿佛当头一棒,从来没想过新月会离开,他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两个人站在那儿,偏斜的阳光,将他俩的身影投在地上,他们看上去是那样的弱小无助。最后两人决定暂时不回家,到江边挑石子去。他们的口袋里装着自己喜欢的石子,翻墙跳到奥当兵营里,这儿如以往桑桑白天去时一样,杂草丛生、藤蔓疾长,到处是灰尘和蜘蛛。他俩楼上楼下跑了—通,最后在老虎灶的窗里钻进钻出,看到几只麻雀在栏杆上走来走去,他们蹿到走廊上,双脚倒挂在栏杆上看长江,那轮船倒是在天上行驶,最后他们跑过天桥,跑下楼梯,在喷水池的石头上把树叶掏出来,撒得一地都是,又把身上的石子纷纷投人池水。两人各挑了一块尖石子,嘀嘀咕咕一阵,就在池壁下端的石柱上,刻下歪歪扭扭的字:
桑桑和新月相约十年后在此重聚
新月走了,桑桑形单影只,孤独的他,非常想念她,常常翻墙去奥当兵营,不厌其烦地摆弄那些池里的小石子,看他俩刻在墙上的字。这天傍晚,他正准备离开,突然发现喷水池里有积着的雨水,几个小蝌蚪在里面游动,相互追逐,频频发出声音来,像是在说:“鱼儿知道,鱼儿知道。”
桑桑觉得很奇怪,自从有了羽毛后,他不时感到耳朵听力比从前好,而且读什么书,眼睛扫过一遍,或听人说一次,便不会忘。这回更奇了,小蝌蚪的话,他怎么听都是同样的意思。更奇的是,看着他懂了,小蝌蚪们安静了,慢慢游着,懒懒的样子,真是可爱。
桑桑到处找鱼,奥当兵营这座白色城堡里根本没有鱼。他翻墙出来,顺着长长的石阶下到江边,突然耳朵里嗡嗡声一片,什么也听不清楚。他张大嘴,稍过了一会儿,嗡嗡声没有了,耳朵正常了,听得见江上轮船的鸣叫和不远处轮渡水手吹哨子的声音。秋天了,早不如夏天热,可还是有不少孩子在江水里游泳,打水仗。
晚霞映红了整个江北,反射到南岸来,光焰集中乌龟石上。那是长江与嘉陵江融汇处一块冒出江水来的椭圆形大石头,像个小岛,这儿人叫它乌龟石,有好多关于这个地方的传说和故事,桑桑一直觉得它很神奇。涸水期时,他常常背着母亲下到江边,去乌龟石玩,从一块礁石跳到另一块礁石,礁石有的相连,有的不相连。礁石缝里有螃蟹和蝌蚪,他跟所有的孩子一样,喜欢捉螃蟹,回回桑桑捉了,都放了。
他走过去,发现边上霞光反射在一块怪礁石上,礁石缝边游动着几条亮丽的鱼身上,大的鱼有筷子那么长,小的鱼只有勺子那么小。他数了数,一共七条鱼,它们的尾巴不同色,有的白里透红,有的红里透紫,有的紫里带蓝,其中一条周身裹着七彩。鱼们在争着和这条七彩鱼说话,吐出连串的泡泡。桑桑的耳朵里充满咕咚咕咚的声音,声音太大,震得他发痛。
“慢慢说,拜托了。”
桑桑的话音一落,鱼们的头凑在一块,他的耳朵不痛了。但是鱼们的声音太小了,他脱了白球鞋,跳进江里,俯下身体听:
“绝不可能,乌龟石怎么会被炸药炸掉?”一条粉色鱼摇着尾巴说。
“因为要拓宽航道,驶进万吨大船,它是一个障碍。”
“哼,姐姐,你怎么知道?”另—条绿色鱼问。
“妹妹,天机不可泄露,相信我说的便是。”那条七彩鱼着急地说:“可是大禹王王后九尾狐女娇在里边。”
“那麻烦大了,九尾狐会被炸死的,姐姐,怎么办?怎么办?”
所有的鱼都从水面蹦跳起来,钻进水中,接着弹跳起来,着急地转着圈吐出好多泡泡来。
桑桑的心被悬挂起来,盯着鱼们大声说:“不对,不对,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女娇。女娇不是九尾狐,因为九尾狐以吃人为生,是坏蛋。”
七彩鱼听了,大笑起来,声音尖厉刺耳。
桑桑被弄得莫名其妙,其中一条紫蓝鱼,蹿到桑桑跟前,仰面看着他说:“哦,天下好多狐做了好多坏事,不能算在善良的女娇身上,她原是重庆南岸涂山上修炼千年的狐精,对人好,对我们鱼好,做了数也数不清的好事。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你都不能想象的久,当时天灾,长江水干涸了,不要说你们人活不了,我们鱼也死得差不多了,你猜猜她怎么着?有九条命的她跑在江边唱歌祈雨七七四十九天,不吃不喝,死了七条命也没有改变心意,终于感动了上天,降下了雨水,救了我们。大禹王治水时,路过重庆,遇到女娇,两人一见倾心。婚后第四天丈夫大禹王离开去治水,三过家门不入,她站在江边等候他归来。你不知道,当时眼睛所及之处,全是洪水,一片汪洋。有一次他看见她,连个招呼也来不及打,便飘然而过,化为大夔牛掘泥筑坝,辛苦工作。她不仅不生气,还静下心来坐定,她的魂魄走访魔界每一个角落,知道是一个恶魔变成黑龙在江里作怪。她打不过它,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将黑龙压着。大禹才治好了洪水。黑龙被压死,而她的魂魄仍在,外表化成了一块形如乌龟的石头,江水逐年冲击,经过几千年的变化,渐渐露出水面来,像一个小岛。在你们的故事里,你们管这小岛叫乌龟石,她成了等待的象征,而大禹成就了美名。”
那条七彩鱼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鱼都知道她的故事,她是我们的朋友。”
另一条粉红鱼插话:“我们不想她死。”
“原来是这样呀,这么说,女娇是天底下最好的狐和人了,她不能死,可是她肯定会死的。”桑桑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我们鱼们救不了她。”
“你,你是说有办法?”桑桑睁大眼睛。
七彩鱼游到桑桑面前说:“神和人类救不了她,除非一个特殊的人类或许能改变她的命。”
“什么意思?”
“一个拥有神器的人类。”
桑桑的眉头一皱,他想救女娇,着急地问:“乌龟石会在什么时候被炸?”
“三十八年后的一个清明节。”七彩鱼看着桑桑的眼睛说。
“那还早呀。”
“不不,此事越晚越不可能改变。”
“你的意思是越早越能改变?”
“是的。孩子,你不要问我为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七彩鱼的口吻跟刚才一样神秘。
桑桑叹了一口气,那是未来啊。他去不了。
“孩子,你可以到未来去。”
桑桑惊奇地问:“哇,你读到我心里的想法。我真的可以去未来吗?这是不可能的!”
七彩鱼吐出一串水泡,然后蹦出水面来,几乎贴着桑桑的耳朵,轻声说:“你就是—个特殊的人类,如果你把神器灰羽毛交给我,我可以把你送到未来。”
桑桑几乎觉得自己听错了,七彩鱼说神器灰羽毛?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袋,羽毛在呢。七彩鱼落到水里,一个漂亮的水中旋转,像跳舞一样。
他心里怦怦直跳:“你知道灰羽毛?”
“当然。我还知道是谁给你的,天下传说灰羽毛太久,有人说它来自王母娘娘,有人说它来自东海龙王,也有人说它来自阴间阎王,不瞒你说,我对此很好奇,虽然不会使用它,却想拥有它。”七彩鱼的一对眼睛友好地看着他,双鳍轻轻抖着,仿佛在安慰他,不必担心。
这些鱼能说话,能说未来将发生的秘密,当然不是一般的鱼,而且目的是想帮助女娇。渐渐地,桑桑的心跳变得平稳了。可是他马上面有难色,摇摇头。
“不肯?”七彩鱼问。
桑桑本想说,他不能扔下母亲一个人不管,如果他能去未来,万一回不来,母亲怎么办?“对不起,我要好好想想。”
“没问题,孩子。你同样的时间来找我便可。”
桑桑夜里睡不好,梦到自己到乌龟石上玩,石缝里好多紫色的马兰花盛开了,马兰花说,救女娇。他惊醒了,马兰花会说话,要他救女娇?他弄不懂,可再也睡不着了,拿出作业本,抄写课文。
母亲下夜班回家,他非常安静,他没法对母亲说自己听到鱼群的话,尤其是七彩鱼的话,也不能告诉母亲自己想去未来的世界,母亲听了会疯掉。
可是女娇怎么办?她会被炸死。
他背着书包上学,这一天他打不起精神,早读课时,班长在讲台上领读毛主席语录,他眼睛睁不开,打起瞌睡。结果被打了小报告。课间休息时,他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她训斥他;“上课不是睡觉的地方,早读毛主席语录,更不能睡觉,听说你天天如此,班长说到今天才告诉我。我因此批评了他。你错了吗?”
桑桑垂着双手,不好争辩。
“说话呀!”
桑桑不说话,真的,他是这样地不喜欢这种生活,未来也许不—样,打心眼里,他想去看看。
班主任看着他,罚他,要么写检查书,要么找他的母亲面谈。他选择了前者,因为他不要母亲不高兴。
放学时,天阴下来,桑桑没有回家,一个人去了江边溜达,扯了好多黄黄的野花,他想找马兰花,可是一株也没有,母亲最喜欢这种花,有时在石缝里有,母亲说这花长得像鸟,可以飞,而且花瓣紫里透蓝,像大海的深处,大海的心脏。在长江的尽头,父亲在拖轮上当水手,有一次随船到了那里,看到了海,他对母亲说了—个晚上的海,想有一天带她和桑桑去看海。桑桑情愿相信父亲是去了海的远方。
母亲站在门前桑树前张望,桑桑马上跑上去。母亲本想发火,看到桑桑递上来的野花,朝他露出苦笑,就走进屋,将花插在—个玻璃瓶子里,放在桌上。母亲做好了饭,因为等不及他,先吃了,要他趁热吃,扯了扯直他歪斜的衣衫,便取了布包,走出门,要去上夜班。
桑桑追出去,紧紧地抱了抱母亲。母亲拍了拍他的背说:明天早上见。母亲转身走了。
他站在自家的桑树前,看着母亲的身影在往江边的山坡下一点点变小,变得模糊,他摸了摸脸上的眼泪。
沉闷的阴天,江上轮船穿梭不停。一只麻雀飞到桑树枝上,盯着桑桑,抖抖翅膀。不行,女娇在石头里,并未死,他得去救她。他回到家里,伏在桌子上给母亲写留言条,写了好多,都不满意,最后,他写道;
妈妈,我没有出事,也没有想不通,总之,看到纸条,不要报警不要找我,我办完事,便速回。
你的儿子桑桑
真是奇妙,当他锁上门时,发现傍晚的西天突然现出了太阳光,走到缆车道那儿,江北一片火烧云,映得那块礁石异常地亮。
桑桑飞跑而下,停在礁石前,像是知道他到来,美丽的鱼群马上从石缝里游出来,七彩鱼游在前面,尖声尖气地问:“想好了,孩子?”
桑桑拿出灰羽毛,不舍地说:“我,我想说明一下,这灰羽毛对我至关重要,但可能并不是你想要的那种。”
鱼们相互看看,鱼头凑在一起,吐出好多水泡来,然后分散开来。七彩鱼说:“真假自辨,只见灰羽毛就知分晓。”
把灰羽毛拿在手上,不知怎么,他突然非常不合,仿佛他生命的一部分离去。
“放手放手。”鱼群叫道。
不能说话不算话,便松开手,灰羽毛往江水上漂去,七彩鱼跳跃起来,一口衔着它,奇怪的事发生了,灰羽毛突然闪闪发光。
“是它,是它!”鱼群欢天喜地,蹦跳一丈多高,互相穿梭在江里,有的沉下江底,好一阵子才冒出水面。桑桑更难过了,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必须到未来去救九尾狐女娇。
“好吧,孩子,我应诺你去未来,三十八年后,同样的地方,清明节那一天。准备好了,就闭上眼睛。”七彩鱼朝其他鱼点点头,鱼群马上头尾相连,形成—个圆形。
“等等,不要。”桑桑叫了起来。
“改变主意了?”
“不,我要去,我——我,想去清明节的前一天。”
“没问题。”
“还有还有,我怎么回来呢?”“不要担心,你救了女娇,她自然会送你回来。”七彩鱼声音低了下去,“孩子,闭上眼睛吧。”
桑桑闭上眼睛,江风迎面刮来,他感到头晕眼花,进入一个闪亮的圈里,快速飞行,突然一下子跌倒在江水里,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江水里,仍在原地,没有美丽的鱼群,几艘大轮船泊在左右,对岸朝天门码头居然是一艘巨大的轮船,到处是高楼大厦,到处是桥,到处是高架路、过江索道、轻轨火车。哇,我真的来到了未来!桑桑惊喜万分。乌龟石小岛跟之前一模一样,只是江水把边缘的地力都淹了,沙滩上连接小岛的礁石也淹了。
桑桑朝前走过去。礁石间有跳板搭着,通向小岛,十几个穿着黄制服的工人,正在上面测量着什么,机器钻孔的声音刺耳。桑桑想也没想走上跳板,一个工人马上对他大吼:“不准靠近,赶快下去!”
他没办法,只得走下跳板。他站在那儿看着乌龟石发愁。
可是怎么救女娇呢?若是救不了她,我怎么返回呢?我真傻透了。他急得团团转,看着远处,在沙滩上来来回回跑着。“既来之,则安之。”他读过的一本书里的话钻入脑子,“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桑桑停了下来,捡了一颗石子,往江里扔去,石子在江水上弹跳起来,天哪,还旋了—个转,又在波浪上颠了—下,弹了一大段,掉进江里。
好久了,也不曾扔石子这样呀。他百思不得其解,猛地一回头,发现有只大黑猫跟着他,模样似曾相识,不可能吧?他朝黑猫走去,黑猫叫了一声,居然朝坡上跑,他追了过去。黑猫跑过荒芜的缆车道便无影无踪了。
峭岩下就是石像战神穷奇的地方,那儿除了岩石,只有杂草丛生,原先跪拜的石头倒是干净,还是有很多香和花,奇怪石像没了,这儿人还是来求石像保佑,大概是认为石像凭空人间蒸发,突然消失,更灵了,信的人反而多了。可不,有一个烫发的母亲牵着—个小男孩走过来,走到拜石前,扑通一下就跪着作揖。母亲穿了红色短皮夹克衫,下面是紧身的泛蓝的发旧的紧身裤子;孩子穿了有老鼠的套装,戴着一个有花边的近视眼镜,非常吸引人。“神呀神,保佑他岁岁平安!”
桑桑知趣地走开了。
他一气儿跑上山坡,想找到自己的家,可是整个小巷都没有了,整个学校街都没有了,还好学校在,建了新楼,旧庙全没了,没有—个老师认识。
校门外有一个摆摊售红糖糯米糕的妇女,桑桑走过去问她:“阿姨,打听一下,知道原来住在这儿的人到哪里去了?”
她说:“都迁走了。”
“迁哪里了?”
“不知道。”
母亲会搬到哪里?桑桑没办法。但愿她好好的,想到自己留下的纸条,决定不找她,不要浪费时间,办完事,就立即回家。他顺街往下跑,到处是拆了房子的废墟或是围墙打坑建高楼,粮店门上贴着“拆”纸条,运货的缆车废弃了,长满荒草和野花。
没走一会儿,桑桑就回到滨江路上。
轮渡口还在,稍微往上游移一段路,修了整齐的石阶,垒高了江岸,修了宽敞的马路,有高大的银杏树和路灯,好多两三层楼漂亮的餐馆和咖啡馆,金发,甚至红发的洋人,有的身穿西服,有的身穿鲜艳花朵的衬衣,坐在露台上看江景吃饭喝酒。公共汽车很新,有漂亮阿姨装搔首弄姿的照片在车身上,经过他家那一站,就叫乌龟石站。奥当兵营白色城堡非常醒目地映入眼帘,他顿时松了口气。边上是—个香港楼盘售楼处的咖啡馆,落地玻璃窗前,开着好多金色的菊花。
他好奇地走进去,发现墙上有电视,不像学校街茶馆里的黑白小电视,这个电视占了大半墙,而且是彩色的,非常清晰,正在报道新闻:“重庆市政府新闻发言人通报江北嘴的重庆大剧院将于年底完工,计划明年年初进行首场演出。”镜头马上转到绿色大剧院。他马上看玻璃窗外江北嘴上,真有一个像坦克的庞大绿色建筑,他不是太喜欢。桌子上有好多书和杂志。他一本本地随便翻着,他差点叫出声来,计划这年夏天时,在北京,第一次开全世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中国预计要得五十一块奥运金牌,全世界第一名。哇,这个太了不起了,可惜不是他来的时间,不然这大彩电里一定会看到比赛。他再翻杂志,脸色发白,整本杂志都没有提到毛主席,包括其他杂志和报纸,甚至墙上都没有他的画像,或说到他的名字。天哪,他赶紧把杂志合上,怕再看,会看到更糟的东西。女服务员的头发染了个红色,穿着超短裙,手握一个小机器在说话。窗前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面前是一杯发黑刺鼻的汁,他拿那种小机器拍江景,然后说:“一会儿把照片给你发过去,快点说,我的手机快没电了。”
原来这小东西是手机,也是相机,可以拍照片,比学校办公室的黑色电话机好,这个小巧,而且没有线连着,可以到处走呀。
桑桑下了石阶,往奥当兵营走去。走近了,发现这座白色城堡也有好些变化:马路与大木门同高,有一座带栏杆的短木桥,直接与大木门相连。原先的石梯还在,在马路下面,生着厚厚的苔藓,少有人走。城堡外墙爬满了藤蔓,树叶嫩黄,边缘深黄。牌坊下大木门紧闭,虽然漆了红漆,却剥落不少,门旁还挂了一个文物保护牌子。他趴在门缝里往里瞧,什么也瞧不到。
瞅着左右无路人,桑桑抓着树藤轻轻地爬进奥当兵营。里面破败如昔,听得见院墙外滨江马路上的汽车行驶声和江上的轮船汽笛声。走廊里有声音,小心翼翼地。
他抬起头来,那声音停了。桑桑走向喷水池,里面有水,但是没有蝌蚪。池下边他和新月的刻字,除了上面爬了一点儿青苔外,几乎就像新的一样:
桑桑和新月相约十年后在此重聚
现在已过去了三十八年,这三十八年间,新月与他按约见面与否,不得知。就在他这么走神之际,走廊里又有声音,准确地说是在二层楼上,是细碎的脚步声,走走停停,他听着,猛地抬头,看见了环形楼梯拐角处有一只黑狐狸,可是它一闪便不见了,他想也不想,便追过去。
那东西往左边跑,跑下石梯。
桑桑跟了过去,手指擦过栏杆,感觉栏杆光滑洁净,可不,栏杆地板都锃锃发亮,庭院里植物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异常葱绿,含苞欲绽,清爽的风迎面吹来淡淡的香味。桑桑不由得精神一振。
石梯下,黑狐狸像人一样恭敬地站立在那儿,前蹄搭了一块白布。待桑桑走下石梯,黑狐狸轻轻推开厨房门,头往里一偏。
桑桑惊奇万分地走进厨房。
黑狐狸跟在桑桑的身后。厨房显得异常干净,有一个插着电的大炉子,还有一个漂亮的木桌子,桌上有铁器,插着一束像从庭院里摘下的玫瑰和洋牡丹,黄白两色,配上绿绿的叶子,让人心旷神怡。一张椅子,放在木桌前,临窗看江。黑狐狸请桑桑坐下,放上餐巾和筷子。这才端出一盏煤油灯,光焰一闪一闪的,黑狐狸又倒上一杯浓浓的老荫茶水,用沙哑的声音问桑桑:
“先生,饿了吧,青菜头烧鸽肉还是红萝卜水煮牛肉?”
桑桑头回被叫作先生,他本能地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有点不知所措地摇摇头。
“先生,请告诉我,青菜头烧鸽肉还是红萝卜水煮牛肉?”
桑桑爱鸽子,看了看桌上的鲜花,便说:“请给我水煮牛肉吧。”
黑狐狸在边上忙着,它的手指比人还灵活,切肉切蒜片。桑桑着迷地看着,然后趴在窗口看江上,江岸上一片灯海,霓虹灯闪耀着,好多从未见过的大船呵,有些船剪开白浪,开得跟天上的飞机一样快,而且从这窗子可以看到江上的大桥、江北绿色的大剧院。他看傻了,有人居然吊在快船后面,在冲浪。乌龟石的一角,是的,那些穿黄色制服的工人还在上面。女娇明天就会被炸死,他的心情马上变糟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在这儿做什么?不行,我得想办法。他站起身来。
“先生,别急。”黑狐狸把他按在椅子上,不让他走,体贴地说,“先生,会有办法的。”
桑桑疑惑地坐在那儿,看黑狐狸,黑狐狸眼里透着神秘。突然他发现坐着的椅子和整张桌子飘起来,移进了庭院里,这里像个大游泳池,全是水,有两米左右高。他的桌子浮在水面,他坐在椅上,桌子椅子居然不偏不歪。他的双脚在水里,暖暖的。
没一会儿,黑狐狸推着一大木盆,到桑桑的桌子前,给他端出一个大碗,里面是一层蒜粒一层辣椒的水煮牛肉,配着红萝卜片。
桑桑用筷子挟了一片切得薄薄的牛肉,尝了一口,不能说好吃,真是好吃极了,肉鲜嫩无比,中间略有一点儿血色,边缘有柏树丫熏过的味道,不咸不淡,还有醋汁。红萝卜甜甜辣辣的,奇香无比。他胃口大开,几下便把碗里的牛排红萝卜吃个干净。
黑狐狸给他取了一个亮亮的小玻璃杯子,倒了半杯五加皮酒。这是母亲上班累了偶尔会喝上两口解乏。母亲让他抿一口,笑他呛得通红的脸。可黑狐狸给他的这杯五加皮酒,一点儿也不呛,他喝完,马上困了。
黑狐狸的手往三层一个房间一指,一张宽大舒服的床从那里飘出,有白净被子和枕头,桑桑困极了,走过去,躺下,床比看着还柔软。他闭上眼睛,发现两幢楼间的天桥下有面长镜,与天桥并行,镜里有一把竹椅,坐着一个白胡子小老头,一身黑长袍,佩戴讲究,绣有蛇和鸟图案。桑桑认得这巴国巫师:“老爷爷,是你!”
“是我,孩子。”
桑桑惊喜极了,马上坐起来说:“谢谢您帮助里娅,让她没死,现在她怎么样了?”他没敢说自己骑了灰羽毛去巴国见里娅的事。
“什么?”
“里娅自由了吗?”
白胡子小老头摇摇头。
桑桑难过地低下头。
白胡子小老头站起来说:“孩子,你怎么到未来来了?”
“我好奇未来”桑桑不想说他来未来的原因。
“不想告诉我,还是不相信我?你肯定有事,告诉我吧!”白胡子小老头真诚地说。
桑桑心里一直愁着这个问题,怎么帮女娇呢?也许白胡子小老头有办法,他看了看白胡子小老头,说:“听说女娇要被炸死,所以我想来——救她。”
“真是好孩子,你做得对!”白胡子小老头,他转身去俯视镜子良久,难过地说,“我看了天相,孩子,你说得没错,女娇九尾狐在石头里,明天傍晚要被炸死。”
桑桑心里踏实了,这白胡子小老头说的跟七彩鱼说的一样。
“可是我们救不了她,除非一个特殊的人类,也许可以。”
“为什么呢?”
“神有咒,阻着我们。”
“如果那个人是我,我该怎么救她呢?”
白胡子小老头并不说话,眼睛炯炯有神,像是在想着什么。
“老爷爷,你有办法吧?”
“这件事情,让我好好琢磨琢磨。”
“请千万帮我。”
“看在你是我们巴国的朋友分上,我可以帮你,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得按照我说的做。”
“谢谢您,老爷爷。我会听您的话,只要能救女娇。”
白胡子小老头走在水上,如履平地,到他的床边,坐下来握着他的手说:“你睡一觉,你可能会被惊醒,只要你坚持住躺在床上,不起来,就行了。你只要经受住这一考验,就会具有特殊能力,才能感应石头里的九尾狐。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可以了。”
桑桑点点头,紧张地说:“我好担心,最担心的是,万一我睡过去了,错过时间,怎么办?”
“我会叫醒你的。”
白胡子小老头连同那面长镜和竹椅一起消失。月亮照射下来,好多球状乌云,投影在水面上。黑狐狸走过来,给桑桑盖上被子。
他睡着了,睡得好沉。突然他被哐当哐当的声音惊醒,大木门,百叶窗都敞开了,在巨风中一关一合。他躺在那儿,脑袋侧过来,看到绿色的怪物从水底浮上来,一把将黑狐狸推开,它尖尖的触须搜他的身。
桑桑在床上一动不敢动,他害怕地闭着眼,在心里对自己说,桑桑,忍着。
“你的灰羽毛呢?藏在哪里?”一个蛇脸人身的怪物吼了起来,他用手指分开桑桑的眼睛。
桑桑看到这怪物的红舌头垂到胸前,上面蠕动着红色的小虫子,吓得浑身发抖,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没有羽毛,我,给了别人。”
“你撒谎。”那怪物的尖利爪子掐着桑桑的脖颈,他喘不过气,几乎昏过去。
“快给我,否则——”
“不,我就是有,我也不要给你这个坏蛋。”他的双手用力地抓对方可怕的长舌头,双脚拼命地踢。
“哎哟”一声,那怪物松了手,桑桑咳了起来。但是耻那怪物压在桑桑身上,他无法动弹。
“说,羽毛在哪里?谁是别人?”
“一条鱼,它让我来到未来。”
“哈哈哈——鱼?我会信你?”怪物狂笑不已,他舌头上的红虫溅到桑桑身上,又伸出血盆大口,要吞了他。桑桑使劲地摆动头,想甩掉脸上的红虫子,浑身哆嗦。怪物的蛇脑袋突然附在他耳边:“小东西,仔细听着。”那怪物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还哼唱着什么。
桑桑害怕地听着,心里充满了恐惧。
怪物突然从他身上缓缓地移开了,朝水下退去,荡起巨浪。桑桑的木桌在浪上颠来倒去,他双手死死抓着床框,但浪太大了,一下子连床带人一起掀到水下,往下沉,沉下去,他看见水上的月亮,奇大无比,有—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坐在月亮上面,叫他:“桑桑!”
他一下子醒了,发现天已大亮,哪里有什么水,自己明明躺在地上,没有床,没有椅子,也没有黑狐狸。他跑进厨房,全是灰尘,哪有什么大炉子、鲜艳的玫瑰和洋牡丹,好看的煤油灯。奥当兵营的植物都蔫蔫的,爬满了发黄的藤蔓。昨晚经历的一切,莫不是自己做了一个梦?他查看地上,楼上楼梯、地板,除了他自己的手印脚印,这儿不像有过别人或动物来过的痕迹。等等,扶手和栏杆—尘不染,很干净,这不对呀。
他百思不得其解,打开大木门走出来,一下子傻眼了,天色不对呀,像是傍晚时分,江北有一团团火烧云悬挂着,月亮透出云层来,正正当当在江上空。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糟了,睡过头了。
从沙滩连接乌龟石的跳板前立了柱子拉了黄线,写着:“正在施工,勿行,违者重罚!”。跳板那头有一个身着黄制服的工人守着,岛上还有五个戴着钢盔穿黄色制服的工人,从靠在边上的汽艇上运炸药到岛上。一个戴眼镜的人,认真地看了看手里像文具盒一样大小的机器,抬起头来,一板一眼地说:“再小心检查一遍,不要出差错。等一会监控室严密注视,你们守候船上,不得有误。”
奇怪,隔这么远,桑桑也听得一清二楚。昨晚白胡子小老头说只要他经过了考验,他便拥有什么特殊的能力,能感应到石头里的女娇。莫非昨晚的事,是真的发生过的?时间并不是太晚,他来得正是时候。
工人们分散开来,那个戴眼镜的人向那个守在跳板前的工人招手,让那人也参加检查的工作。桑桑飞快地跑上乌龟石,人小躲在边上,两个工人往跳板上走去,守在那警戒线前,余下的工人,连同那个管事的人,统统乘船走了。
岛上好些地方画了红线和×的记号,有数不清的炮眼,填了炸药,还有几个小小的仪器。桑桑紧张地四下看看,确信小岛上无一个人,这才将左手拇指在袖子上擦了擦,放在嘴里。
他狠了狠心,咬破手指,血的咸味,让他吓了一跳。忍着痛,将手指上的血,滴在石头上。天空顿时阴暗下来,两江三岸的高楼大厦及桥梁都笼罩着一层淡灰色,没一会儿江水扑打着乌龟石,浪花高高地涌过来,风吹拂着桑桑的头发和衣衫,他轻声唱道: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
望一望,唤一唤,善良的人们在说话,
马兰马兰,立即显身,
快快替我传口信,快快替我传口信。
这一带的孩子无人不会唱这歌谣,随着桑桑的歌声,从石缝里伸出一株株紫色马兰花,鲜艳夺目,有的盛开,有的是花苞,迎风摇曳。
桑桑—下子趴在石头上,欢天喜地地看花朵。
昨晚发生的事不是梦,他照着怪物的话做了,真是灵验,不然石缝里怎么会有马兰花。
这时,传来女人低声抽泣的声音,桑桑四处张望,没有人。他细心听,发现声音来自石头,他把脸贴在石头上:“女娇阿姨,你好吗?我是桑桑,你能听见吗?”
虽然没有回答,石头里的哭泣却停住了。
浪花更大,掀打过来,下游方向起雾了,天空一边暗一边奇亮,风声鹤唳,一朵朵马兰花随风齐声歌唱: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
望一望,唤一唤,善良的人们在说话,
桑桑激动万分,马兰花真的唱歌了,跟那怪物说的一样。下面该做什么呢?他静了静心,该是他选择最大的一朵马兰花摘下,放在嘴边吹的时候了。于是,他在花丛中选了最大的一朵,摘下来,放在嘴边吹了一下。
马兰花唱的歌谣声音更大了,传到两江三岸,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马兰马兰,立即显身,
快快替我传口信,快快替我传口信。
嗖的一下,一个东西落到小岛边上,桑桑抬眼一看,是白胡子小老头。他朝桑桑走来,走近了,却是高高大大的英俊男人,留着小胡子,神态阴冷倨傲,头顶—个八角帽,身上有着龙和蛇图形,声音却是桑桑熟悉的,沉稳而有力:“孩子,你办到了,马兰花显现了,而且你好听的歌声引来马兰花唱歌。”
“原来你不是老爷爷!”
“对不起,我不得已装扮了他,我是他的九弟,你叫我九爷好了。”
桑桑后退一步,生气地说:“九爷,那你也是巴国巫师?如这样,你不该假装别人,骗我。”
“我现在没有瞒你,我比你的老爷爷法力更大,你最好识相,听我的。”
“哼,法力大就该做不对的事吗?”
“没有该不该的事,九爷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我得对你这小子好一点,因为你,我的结拜兄弟姐妹们正在往这儿赶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桑桑的心跳加快,他觉察事情不妙,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他已被九爷抓在了手里,而且整个乌龟石小岛上都是黑色动物,大小不一的黑狐狸、黑乌鸦和黑猫,有的并不陌生,看来它们都是他的爪牙,正在检查炸药,检查线绳。
“报告九爷,没问题,炸药安得正确,一定会炸的。”一只黑狐狸跑过来说。
桑桑觉得更不对劲了,用力挣扎,喊道:“你们要干什么?放了我。”
“孩子,放松点,”九爷故意用一种慈爱的口气说,“我要让你的白胡子老爷爷,还有里娅一伙人来这里救九尾狐。九尾狐压住的龙是我的师父,九尾狐宁死也要毁了他,我会对她特别好,给她专门开一场告别会的。”
“你没资格当爷,你这个坏巫师,黑心肝,你好阴险。”桑桑大叫大喊,“救命!”他想让人听见。
“没用,小子,他们世界的人看不到我们。”
桑桑马上停了叫,他完全相信九爷的话,这个世界的人看不到他们,但不一定听不到,他叫起来:“抓坏蛋,救命呀!”
“这小子不听话,小的们教训教训他。”九爷话音一落,松开手,桑桑掉在地上。一群黑猫一拥而上,用尖爪抓他脸。他用手遮挡,几只黑鹰来啄他,啄破他的眼球,啄破他的脚趾,啄出血来,他又打又踢。那些黑鹰又啄他的背和手臂,啄得他一身是伤,他疼痛不已,还是什么也不顾地叫喊,希望能让正在朝这儿赶来的里娅和白胡子小老头们知道。天哪,我这个傻瓜,竟然会上当,不仅没救女娇,反而被坏蛋利用了,用她的名义害了自己和朋友。
九爷让黑蛇把他缠着,桑桑发不出声音来。
“听着,小子,你要救那该死的九尾狐,人小心大,我成全你,让你和你的朋友们,陪她一起死。”
桑桑后悔极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心都碎了。他流着泪水,看着九爷得意地在小岛上走来走去,不停地看着天上。就在这时岛上的马兰花齐声唱起了歌谣:
快快替我传口信,快快替我传口信。
马兰马兰,立即显身,
望一望,唤一唤,善良的人们在说话,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
怎么回事,这歌听上去不对劲。桑桑在心里琢磨,对了,马兰花们把歌谣从尾唱到头。风刮得更猛了,他几乎睁不开眼来。当马兰花们唱第二遍时,一朵大大的花儿飘到桑桑面前,他稍一低头,便吹着花儿了。他嘴张开哼唱,本来发不声来,现在居然声音格外洪亮:
快快替我传口信,快快替我传口信。
马兰马兰,立即显身,
望一望,唤一唤,善良的人们在说话,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
江下游天空一大团雾腾起,又一大团云彩腾起。九爷拔着剑,指挥着他的随从藏在花丛中,他站在水边,警惕地看着。
江上除了一艘大拖轮在行驶,没有渡轮,在两江融汇处江水格外湍急地流淌。风很强劲,阻止着云彩和雾团靠近。渐渐地,九爷不安了,他手搭在额前看着,伸出双手作法。没一会儿云彩雾团近了,可是里面没有巴人,他们没有来。
九爷板着脸,走过来盯着桑桑的眼睛问:“你这小子,捣什么鬼?你的朋友们为何不来?”
桑桑摇了摇头,他张开嘴,发不出声来。
“这也奇了。你刚才吹花儿来着,还乱唱歌,以为我没看见”九爷对黑蛇命令道:“松开点。”
桑桑马上感觉呼吸好受多了:“我是跟着花儿唱。”
九爷看着桑桑,皱了皱眉,手一挥,—只黑乌鸦停在他的肩膀上:“去,看—下,马上回来。”
黑乌鸦没有回来,九爷望着江下游天空,又派出一只黑鹰去打听。过了许久,黑鹰也未回来。“有去无回!”他脸色铁青说着,走到小岛边,正要派一只黑鸽子去,黑鹰回来了,停在他的手臂上,一身是伤:“九爷,他们的区域有好多暗箭,他们——”话没说完,就跌进江里死了。
九爷气得双脚蹦跳起来:“哼,废物,这种事还需要我亲自去!你们绐我看着这小孩子。”他摇身一变,变成一只黑色大鹏,展翅飞走。
桑桑被黑蛇缠着,气息奄奄,他嘴唇发紫,眼睛无神,费力地喘着气。蛇张开大嘴,伸出舌头,一副想要吞了他的样子。桑桑吓坏了,垂下眼帘。
黑蛇冷笑道:“我还不敢吃你,否则九爷回来,我会被他吃掉。”
马兰花越长越多,越长越高,整个小岛都是,简直不可思议。花朵离开枝干,涌向岛上的黑色动物们,它们纷纷倒在地上,虚脱一般。黑蛇蠕动着身体,发出不舒服的叫唤,松开了桑桑,伸直身子张望,唰的一下变成蛇头人身的怪物,他用手捂着自己的鼻子和嘴,朝江水里跑去,可是没能成功,一下子晕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桑桑对自己说,不能闭眼,如果那样,可能就再也不能睁开眼,自己必死无疑。穿黄制服的工人们在跳板那边站立着,江北的汽艇里,随时都有人会按下炸药的遥控器。就算自己水性好,可以游回岸上去,可是受了重伤,那么做,只是提前死而已。他绝望极了,想爬起来看一看山坡上母亲和他的那个家,虽然它不存在了,上面盖了新的大楼,但是那块地还在,他要看着那个地方死。
风突然停了,江上的浪也变得平缓了,所有的轮船都在拉响汽笛。江北快艇上有人用高声喇叭说,再过半个小时,长江嘉陵江靠近乌龟石的100米区域封航,任何船只不得经过,陆地也一样。可不,警车封锁了这段滨江马路,跟这段沙滩上一样,穿警服的人手持武器在马路上站立。
突然桑桑感觉周身上下发麻,他一看,是十几株马兰花包裹着他整个身体,散发出浓烈的香味,他的身体痒痒的,酸酸的,胀痛无比,一股电流从脑门经过,他的头也不痛了。他慢慢爬起来,感觉一身清爽。
“谢谢马兰好花儿。”桑桑感激地说。
马兰花摇曳着,齐声说:“不谢,不谢,要谢就谢女娇。”
桑桑惊奇了,马兰花这么说,倒提醒了他,他不管究竟,朝着—枝色泽浓郁的马兰花跪下身来:“请好花儿姐姐,代我谢谢女娇好阿姨!时间不多了,请告诉她,半个小时后,天哪,已没有半个小时了,他们要炸死她。”
马兰花说:“她知道的,桑桑,你赶快离开这儿,趁九爷未返回,快离开!”
桑桑用袖子抹了抹自己的脸,朝炸药走去,他不要这些炸药炸死女娇,他得救她。
“不要,不要。”马兰花说。
“好花儿,你能读到我的心思。可是为什么你说不要?”
“离开,离开,桑桑。”
“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
马兰花环绕桑桑,贴着他的耳朵说,几千年前巴国巫师白胡子小老头和里娅为了感激九尾狐治洪水救天下的恩德,在乌龟石缝里撒下魔法马兰花,以供养她的魂魄之气不枯竭,若遇紧急情况,通过花儿唱歌谣,可彼此传递信息。外人不行,可是桑桑不是外人,他是白胡子小老头和里娅的朋友,他的血和歌声,可让花儿显身,达到同样的效果。歌谣到达巴国,白胡子小老头和里娅马上知道女娇有难,定会来相救。九爷作恶多端,野心勃勃,早被驱逐出巴国,他耳闻花儿传口信之说,但不知其详,便利用单纯善良的桑桑,让他上当受骗,传口信给巴国,想借机将巴国首领一网打尽。可是女娇在石头里知晓了他的阴谋,让花儿倒唱歌谣,桑桑跟着倒唱歌谣,收回尚在半途的口信。九爷及手下去巴国探看,巴国防范严密,他一无所获,必会恼羞成怒,他早就在准备发起—场大战,想消灭巴国,恐怕会提前了。
“好花儿,你们和女娇阿姨都读到了那黑巫师的心思。哎呀,那怎么办?我可以为你们做什么?”桑桑焦虑地问。
“女娇说不要巴人来救自己,她的命无法改变,为避免一场大战。她想有—个可信赖的人跟九爷谈判。女娇原本是狐精,有九命,之前七命已尽,剩下两命,炸药会炸死一命,留有一命,活下来。”
桑桑听到这儿顿时松了一口气。
“女娇说九爷非要取她命,她认了,不仅如此,自愿将自己献给九爷,由他处置,条件是他不发动大战。她以此报答巴国当初种下马兰花的恩典。”
“黑巫师说女娇阿姨害死了他师父。”
“孩子,你已知道了。这事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当年在江里变成恶龙捣蛋的家伙是九爷的师父,视他为己出,宠爱有加。九爷一向横行霸道,滥杀无辜,恶龙被女娇压死,变成石头,永不能恢复回人身。九爷哪能吞下这口气,定要报复。”
“那恶龙罪有应得。不知女娇阿姨信不信得过我?我去找那臭东西。”桑桑急切地问。
“你,你真的不要逃走,真的要代女娇去和那个可怕的九爷谈判?”
桑桑认真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他身后有动静,急忙回头,发现一只黑色大鹏停在岛上,翅膀一收,变成九爷,他的八角帽没了,长发绾在脑后,无比零乱,像是被人教训过的样子。他气急败坏地走过来,愤恨地骂道:“臭小子,你贴在石头上捣什么鬼?难怪他妈的,你的朋友们罩着魔屏、放箭伤我?”
“黑巫师,你活该!”桑桑想也不想地说,他放了心,里娅他们得到了口信,没有赶来。
九爷的眼睛四下一扫,发现所有的手下,全蔫蔫地倒在地上,像睡着一样。九爷的脸色铁青,手一伸,桑桑马上在地上痛得打滚,像有一根针挑着身上的筋一样,汗珠流了下来,而且他无法呼吸。九爷吼叫起来:“说,说,实话!你说实话,事完后,我可以放你走。”
“黑巫师……大坏蛋,请你先放开我。”
九爷松手,桑桑感觉好受多了,坐在地上说:“坏巫师,你真的会放我走?”
“我是九爷,我是君子,说话一向算数,赶快告诉我实话。”
桑桑点点头,站起身来,然后说:“我在听马兰花说话。”
“说什么?”
桑桑便将女娇的话说出来。九爷听完,半晌没作声,双眼狠狠地盯着桑桑。桑桑吓坏了,不知该怎么办。九爷突然大笑起来,拍着桑桑的肩膀说:“好吧,看来,这一回我得成人之美,我接受那个九尾狐的条件。”他的双手一抬,他的那些倒在地上的手下全部站了起来,醒过神来。
当他们所有的人撤到岸上时,夜幕徐徐降临,江上风静浪平。江岸上又是一片灯海,霓虹耀眼,岸上摩天大厦彩色大电视屏幕上,漂亮的女主持人激动地说:“为了我们的重庆更加繁荣昌盛,让万吨巨轮驶入,我们现在到了这一历史性的时刻,让我们的工程人员爆破这块巨石障碍!”她与观众一起数倒计时: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拉闸!”
轰隆一声,焰光闪现,乌龟石被炸成碎片,万众欢呼。岛上的马兰花,顺着江水流淌,两江融汇处那儿再也没有小石岛。
桑桑紧盯着那片江面,他的心在哭泣。女娇的一条命被炸死,只剩下一条命的她升出江面,卷裹着云雾,比任何一个天仙都美,周身上下的红衣裙飘舞,快速地在江水之上飞了一圈,悬在半空看下面那只有江水的地方,神情悲伤。
九爷拔剑在手,向她招手。
她没有理睬,还是专注地看江下面,隔了一会儿,她抬起脸来看天空,一侧身朝他们这帮人站着的沙滩飞来,突然停在对面一块大礁石上。九爷迈着有力的脚步走过去,仅相隔几步路远。桑桑见所有的注意力在他们身上,悄悄跟了过去。九爷没回头便知,一丢手,桑桑定在那儿,右脚朝前,左脚迈出,双手皆在胸前。
九爷头一偏,盯着女娇说:“九尾狐,我几生几世都在等着这一天!”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剑一挥,变成两道光,光忽然回到他的双手,左手是一条红蛇,右手是一条青蛇。
女娇沉静地着看他,然后说:“你发誓,你会遵守诺言,绝不反悔。”
“我发誓,向天向地,向你的王。”九爷一本正经地说。
“那动手吧。”女娇轻轻说。
九爷手上的青蛇、红蛇摆动着身子,伸出了须。
他朝女娇迈出一步,两条凶残的蛇扑了过去。几乎没哼一声,女娇倒在地上,化作一条九尾狐。那两条蛇马上恢复成一把剑,被九爷收回来,插入腰间。九爷用脚踢了踢九尾狐,确信她死了,才提了起来:“师父啊师父,徒儿今个儿给你报仇了。”他将尸体抛入江水里,祭他的师父黑龙,他厌恶地抹了抹自己的手。
桑桑哭得泪眼模糊,他想奔过去,可是动不了,并且非常不舒服。
江上禁航结束,又是很多船在行驶,汽笛鸣声不断。夜幕下天空紫蓝,像马兰花的颜色,好看而扎眼。九爷的手朝桑桑一点,桑桑可以动了,理也不理地朝石阶上走。黑猫和黑狐狸拦着他的路,他跳下石阶,黑蛇朝他撑起身子说:“要不要我再陪你玩一次?”
十几只黑鹰飞在桑桑的头顶,尖叫着扇动翅膀。桑桑侧过身来,对九爷愤怒地说:“你说过,完事后会放我走。”
“没错,孩子,我说过这话。可是我喜欢你,我想留下你来,做我的徒弟。瞧你的聪明劲儿,定是可塑之将才,可替我冲锋陷阵攻打巴国。”
桑桑完全没想到,愤怒地说:“黑巫师,你说话不算数。”
“我怎么不算数,我答应不发动战争,我做到了。我今天没发动战争,但我明天会不会发动战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留下来,当我的徒弟吧!”九爷微微眯着双眼,逗趣似的说。
“休想,你不是君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孩子呀,不听话,我让你终生成为我的奴隶。”不等桑桑说话,九爷嘴里说着一串听不懂的话,桑桑变成了一只黑鸽子,黑鸽子咕咕直叫,朝山坡上的地方流着泪。
“我要将你的记忆抹去。”九爷说着,嘴里念着什么。
他招手,黑鸽子没有飞到他的肩膀上,他觉得奇怪。他又念了一串咒语。再招手,黑鸽子还是不听话。
“今天中邪了。”他拔出剑来,笑着说:“好吧,你要么听我的话,要么就陪你的女娇阿姨去吧?”
黑鸽子摇摇头。
“你真是一个孩子。”九爷挥剑刺向黑鸽子,黑鸽子飞起来,但没有用,九爷也飞起来,眼看剑刺人黑鸽子的右胸膛,就在这时,只听到一声响,剑从九爷手中飞出,断成两截,掉在礁石上。紧接着一个大耳朵大嘴的巨人,浑身盔甲,驾着两头狮子的辇车,落在沙滩上。九爷被其中一只狮子踢倒在地上,满脸惊诧。
大耳朵大嘴的巨人朝黑鸽子一点头,黑鸽子恢复了人身,桑桑站了起来,惊喜地叫道:“战神爷爷,是您救了我!”
“孩子,我都在上面看着,看不惯你流泪的样子,你不是为自己成为奴隶悲痛,而是为你回不到你的母亲身边悲痛,这点让我看不下去,非管不可。”
“小九拜见穷奇爷,难怪刚才我的咒语对那小子不起作用,原来都是因为您老人家。穷奇爷,天地间我最服的神呀,您跟我是一样的坏,怎么做起好事来?”九爷不解地说,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
“做坏事容易,做好事不容易,做好事的快乐是做坏事的快乐完全不能同等的。哈,小九呀,你几千年修炼,尽做坏事,今天我得废了你,把你沉到江底,变成石头。”他说着朝黑巫师举起右手。
桑桑伸手使劲地拉着狮神的袍子说:“战神爷爷,请放了他。”
“你不恨他?”
“我恨他。”桑桑说完,立即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
九爷问桑桑:“什么意思?”
“我,我很矛盾,但我不要自己这儿有恨。”桑桑指着自己的心说。“战神爷爷,你还是放了他吧。”
战神蹲下身来,看了看桑桑,桑桑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站了起来,朝九爷说:“快给我滚开。”
九爷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傻瓜,我这儿只有恨,你们等着吧,以往的一切只是个序幕,后会有期!”嗖的一下,连同他所有的手下,通通没影了。
战神把桑桑放在辇车上,朝他轻轻地吹了口气。桑桑返回了他的时间里,感觉比离开的时间,只是多了几分钟而已。
两江融汇处小小的乌龟石岛在江水之中,朝天门码头不是一艘巨轮,江北嘴上没有绿色的太剧院,远处山腰上还是一些吊脚楼房子,没有摩天大厦,江上没有桥和悬空的索道,江上也没有那么多大轮船,粮食仓库前的缆车还在运货,轮渡口还是在原来的地址,江岸上的灯光稀稀密密亮着,白色城堡奥当兵营的大木门前,还是得爬一大坡石阶,沙滩长长的,宽宽的,好多礁石露着。今天没有灿烂的晚霞,天上飘浮着一片乌云。桑桑走进江水里,一块礁石一块礁石地找,终于他看到了石缝里的一群亮丽的鱼,它们看见他,马上游了出来。
桑桑眼圈一红说:“对不起,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九尾狐——女娇阿姨她死了。”
所有的鱼都停止不动了,它们看上去非常伤心,过了好一会儿,粉色鱼惊奇地对七彩鱼说:“唉,姐姐,九尾狐没了,他没有灰羽毛,怎么回来?”
七彩鱼一愣,急切地问:“对呀,你怎么回来的?”
桑桑说:“我说了,你可能不会相信。再说,那是属于我自己的秘密。”
七彩鱼听了,沉吟片刻说:“明白了,孩子,我尊重你。好吧,我可是要给你讲我们的秘密,知道吗,我们本身就不是一般的鱼,我们在这儿的期限已到了,将去别处。你昵,你不顾一切去未来救九狐尾,虽未达到你的目的,但是你尽力了。为了你的这番心意,我决定把灰羽毛还给你”
“真的吗?”桑桑难以相信地说。
七彩鱼朝桑桑张开嘴,一股水冲向他的脸,他甩了甩头,突然看到灰羽毛从天空落了下来,旋转着七彩光环,它落在他的鼻尖上,滑下他的嘴唇,软软的,轻轻的。他伸出双手,急忙捧着。
“因为你做了很多好事,有一颗善良又勇敢的心。再见了,我的朋友。”这是七彩鱼对桑桑说的最后—句话,说完它便和别的鱼们一起朝江心游去了,渐渐什么也看不到了。
桑桑转过身来,看到山坡上做饭的炊烟,朝那儿跑去,跑了一大段路,他停了下来,向相反方向跑,他决定到母亲的纱厂去看她。为什么不呢?他想念她。他在江边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