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
周元林和黄小拉,他俩是大龄单身,周元林过年满30,黄小拉也过了28,两人分别有过几段未果情感,最终又回到单身,就像两条从沸水锅中捞出的半熟排骨。
在婚介中心数据库资料表上,周元林和黄小拉是026791号组合,两人的匹配率达到81.6%,据说在2818对适婚者中才会出现一次。所以,双方在婚介中心见面时,周元林相信,这一次他会成为一道成品咖喱排骨,被正式端上餐桌,不用继续待在沸水锅中打捞浮沫了。
黄小拉轻轻碰了碰周元林的手,后退一步,专注地看他。她穿一身大开领的碎花连衣裙,纤瘦而略为紧张,身高大约172厘米,比周元林矮了不到10厘米;她一只手叉在腰间,胯部的重心被推到另一边,这让细腰丰臀的她显得尤为抢眼,周元林立刻看出,026791号组合的另一半有着良好的生殖能力和愿望,如果她不反对,接下来他们可以有所作为。
因为是第一次见面,需要确认双方的适配度,以便顺利进入契合阶段,他们坐下来交谈。可不到两分钟,黄小拉的脸就松弛下来,脚不自主地转向门的方向,这暴露出她坐不住,想要尽快离开的愿望。周元林那个时候实在糟糕,任何有效反应都没有,他给黄小拉的印象,就是一张善于表达安静的脸,从某种程度上,它表达了比其他生动和精彩的男人脸拥有隐藏和撒谎的技能,这种精湛的技能来自事主父母的基因,和他上过的那些学校;他们让他生下来就携带上克制的遗传基因,以保全家族的尊严,或者从小教育他在公共场合隐瞒自己的真实念头,以确保社会的和谐,但那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他,又过了半分钟,黄小拉终于站起来,取过—旁的手包,说就这样吧,我们以后再联系。
对026791号组合配对的结果,周元林有点遗憾。
周元林是一名高级厨师,在一家名叫“王子厨房”的粤菜馆工作,戴那种25厘米高的克莱姆厨师帽;他不擅烟酒,按职业要求不蓄指甲,不留长发,每年做两次呼吸系统检查,早上出门前换上干净的休闲款棉质衣裳,没有怪异的辟谷行为,中午以后不进五鼎食,因此保持着较好体形;他业余时间喜欢上“知乎”网,有几个性格温和的同性朋友,与异性大致保持着相互不交流私人生活的安全距离,在“王子厨房”,他有18个同样级别的同行,他们上面有一位总厨和两位大厨,那三个家伙戴29.5厘米高的厨师帽——要知道,周元林拿到三级资格证已满5年,如果继续努力,不碰上经济危机或者别的什么倒霉事,再过5年他就有希望升技师。总之,如果人们不受孟子“君子远庖厨”的影响,而接受《苍颉篇》“厨主食者也”的观念,周元林大体上算是一个条件不错的男人,不应该被人抛弃。
而黄小拉在食品药品监管部门工作,有—份稳定的收入,目光澄澈,胸形适中,这表示她没有什么危险,是周元林欣赏的那一类女人,如果他俩谈下去,也许她会从浩如烟波的大数据中走出来,成为他的妻子,以及他孩子的妈妈。但是很明显,周元林在某个方面没有让她满意,他被她从配对表中删除了。
周元林遗憾了两天,倒是没有替自己多委屈,事情过了也就过了,他耐心地等待婚介中心为他安排下一次见面。
20多天后,周元林正在作业台前工作,接到—个陌生的电话。
周元林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烹制一道潮汕蚝仔烙。这道菜是32号散台客人点的,点菜员在菜单上注明,“一对小恋人,男蓄长发,女留短发”。优秀的厨师工作的时候,脸上都会带着由衷的微笑,他们相信微笑时产生的良好情绪,能够传染给龙虾、鳕鱼、鹅肝、栗子、口蘑、青笋、草莓、洛神花、乳酪和橄榄油,它们会心情舒畅,焕发出潜藏的美味。至于点菜员在菜单上的提示,则表示“王子厨房”是一家新式概念菜馆,厨师做这道菜时,在菜式和摆盘上要完成角色互换工作,而不是烹饪—道传统菜,或者在第三性的食材上做选材工作。
周元林用搅拌器把沙井养殖的鲜蚝打成浆粉,片成薄片的五花肉化入鲜蚝浆中,番薯粉捏成鲜蚝模样,在七成热的橄榄油中耐心地煎制。一位厨工从更衣间出来,告诉周元林,他锁在衣柜里的电话响了。周元林表示知道了,并且开始煎制蚝仔饼的另一面,等菜肴烹制完成,搅匀的鸡蛋液浇在蚝饼上,出锅装盘,撒上葱花,让厨工送去传菜台,然后洗过手,去了更衣间。
手机上有两个陌生的未接来电,来自同一部电话。周元林正打算把电话收回衣柜中,那个陌生号码再次打了过来。他接了电话。对方是个女性,上来就问:“你平时吃什么?”
周元林没有听明白。还能吃什么,他不是跳蚤,不吮吸动物血液,但就基础食材的成分,好像也差不太多。
“您能不能先告诉我,”他温和地对电话那头说,“您是狗还是猫,或者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也许我把重要的东西遗忘了。顺便请告诉我,您属于什么品种。”
周元林这么说,完全不能怪他,两天前他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打电话的男人说他是一条狗,然后在电话那头和他探讨了半天作为狗,如何与人交流的问题。对方被这个问题困扰得患上了抑郁症,为了证明他的确很苦恼,他说了一个周元林从没听说的狗品种,就像那种用羊血和蟹肉做主菜,搭配海虹和杨梅做配菜,把材料填入鲢鱼头中上屉慢火蒸,揭屉后淋上香椿泥和蒜黄调和成的作料,再用冻豆腐和炸薯片摆盘,然后端上桌的一道复杂菜式。
“我是黄小拉,我们20多天前见过,”电话那头的女人说,“我说过以后联系,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周元林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件碎花连衣裙、一只手叉在腰间、胯部重心被推到另一边、这让连衣裙裹着的细腰丰臀尤为抢眼,然后是一双转向门口的脚,它们套在一双由某一种蹄类动物的皮做成的漆面皮凉鞋里,鞋的其他部分大概在几年前被他的某个同行当作材料,做成了红酒烩或秘制或咖喱什么的菜式了。
周元林掩上更衣间的门,把工作间叮当响的喧闹声关在外面,他说是你呀。
黄小拉说是我。她说你平时吃什么?
周元林想了想,说出他今天早餐的品种:一小碟豉汁碌鹅(昨晚炖在电子卤罐里)、一份海苔披虾肠(凌晨6点研磨机定时启动)、一份紫薯烤蛋(早上起床后入烤箱)、一盅生滚田鸡粥(早上起床后现煲);然后是昨天晚上的食谱:慈姑墨鱼干红烧肉、砂姜炝小章鱼、鲜贝烧花椰菜,一盅节瓜蚝豉老火靓汤;然后是昨天中午的食谱:一碟脆皮烧肉、一盅生菜鸡汤鲮鱼球、四小块客家酿豆腐,主食是腊味煲仔饭。他的意思是,依此类推,她大体能判断出他平时吃什么。他只是有点好奇,她为什么问这个。
黄小拉没有在电话里解释,提出两人见一面,这让周元林感到意外。他打算摆出一种略为犹豫的样子,以示事情并不在他的计划中,实际上他立刻答应下来。
下班以后,两人在笔架山公园见了面。地方是黄小拉挑选的,她就住在附近,她告诉周元林自己还有事,只能待一会儿。周元林说没关系,我也忙,一会儿要赶回去。黄小拉没有看出周元林有点不悦,急匆匆说,约他出来是想告诉他,她一直在为嫁给哪一种职业男人而纠结,总体说,她不排斥患有轻度神经质的设计师,稍许有点强迫症的创客也行,只要对方是个能做饭的男人。
周元林一时没有明白黄小拉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觉得受到了侮辱。他不是简单的能做饭,他是正经厨师,三汤两割,炮龙烹凤,庖厨是职业,如果不出差错,这份职业他打算一辈子做下去。他把这个意思告诉黄小拉,她一点儿都没有犹豫,立刻说:
“我们谈恋爱吧,”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周元林,“不,我们结婚吧。”
周元林血往脑门上涌,差点没晕过去,幸亏笔架山公园里植被长势茂盛,供氧量充足,他没有咣当一声倒下去。现在他相信,大数据说他俩匹配度达到81.6%,婚配概率在2818对适婚者中才会出现—对,是完全有道理的。
事情在春天发生,到了夏天,周元林和黄小拉的关系进展得很顺利。不过,他们没有立刻结婚。主要是周元林觉得,结婚是大事,既然两人的关系确定下来了,就不必心急火燎。要知道,从准备食材到上桌,佛跳墙需要168小时,从修割腿坯到出堆下架,伊比利亚火腿需要2628叫、时,只有那些对生活不抱希望的人,才吃快餐工厂生产出的让人脑子僵硬的食物。
周元林把他的想法告诉了黄小拉,当然,他不是随便和她谈论这件事,为此,他把她带到自己的公寓,为她精心制作了—份慕斯蛋糕。
先说周元林的公寓,它是一座食物在烹调过程中成长为美食的神秘乐园,在慕斯蛋糕这档节目中,它充当了一座奇妙的舞台,以至周元林的计划能够如愿实施。
公寓86平米大,采光良好,除了密封式卫生间,所有的地方都被充分利用起来。进门处,疏密相间的绿萝形成一道自然屏风,为神秘的居所制造出舒心的田园联想。沿东边一整面墙,一排由高密度玻璃搭建起的料理台阔绰到令人生气,如果一只蟑螂恰好爬上去,它会因为从这一头到另一头的长途奔波吐血累死。刀架上,安静地插放着整套德国“膳魔”牌刀具,“SICIOL”,不锈钢洗碗槽旁是“西门子”洗碗机,它们的头顶,上掀式吊柜里整齐地摆放着两套“龙”牌瓷,两套“巴度”骨瓷。靠北一面墙,灶具台用原木防火板搭建,主位留给燃烧技术之王“林内”煤气灶和同品牌烟灶联运排油烟机,上掀式电器柜中,依次嵌入“松下”微波炉和“伊莱克斯”烘烤箱,“卡萨帝”气悬浮冰箱则巧妙地匿藏在西墙的橱柜旁,这样,它就远远离开了灶具,避免了水火相冲的厨忌,而灶具也远远离开公寓的门窗,恪守了灶王爷“食者,禄也”的戒律。至于西边靠墙的两只古典橱柜,它们气定神闲,橱柜上所有的图案都由手工雕刻,是整个公寓的点睛之笔。
周元林的慕斯蛋糕就是在这座美丽的食物乐园中烹制出来的,那是一款可爱的甜品,它有一个美丽而意味深长的名字,“甜蜜的凝视”,它需要耐心而有创见的工作——在上等奶油中添加奇妙的辅料,让它产生出千变万化的味层,蛋糕在烘焙好后,还要在表面均匀地撒上一层栗子面,放入冰箱中适温冷冻,两小时后,它才会焕发出其味无穷的迷人口感。
作为厨师和移民,周元林深知“甜蜜的凝视”具有的强大治愈力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被充斥职场的割烹伤残到半生不熟,茕茕孑立地回到公寓,夜深人静时,没心没肺地为自己打蛋清,做蛋糕,一口一口吃下去;那一份暖意无限的口感,曾经让他销魂到想要哭泣。正是因为这个,同为移民,同在职场的黄小拉有充足的理由在品尝过“甜蜜的凝视”后,毫无悬念地同意他的建议。她当然不会选择腌制伊比利亚火腿那么长的周期,但烹制佛跳墙的时间,她应该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最后—个问题,你睡在哪儿?”
在品尝过“甜蜜的凝视”后,黄小拉用迷人的动作小心翼翼舔去嘴角的奶油,困惑地看着周元林。
“我指的是,我俩以后睡在哪儿?”
周元林脸上带着一贯制的微笑,欣赏着黄小拉好奇的样子。她简直就是产自托斯卡拉小镇,有着阿尔法男性荷尔蒙气味的神奇白松露,他想。而他,则是领有正式牌照,对性信息素嗅觉敏锐的雌性搜寻犬,两个人的性别好像有点颠倒,但专注地追踪高贵食材,那之后水火相济,三八的奥妙全在其中。
周元林抽出一张纸巾,为黄小拉擦去下颏上的一星奶油,把她从房间中央造型风趣的饭桌边拉起来,牵着她的手,领她到水槽边,把她转向屋子中央,然后摁下遥控器。
有一段时间,公寓里很安静,能够听见冰箱的压缩机传来告别慕斯蛋糕后余音缭绕的叹息。接着,一声俏皮的咔嗒声传来,暗藏在饭桌下的搭扣脱离,桌面徐徐离开桌腿,头顶的天花板同时开启,细如龙须面的四具角爪欢天喜地降下,牢牢扣住桌面,将它迎接上天花板,那里立刻出现了一幅“小王子与狐狸”的套色版画,它事先镶嵌在饭桌背面。紧接着,饭桌下部的液压装置启动,桌腿优雅地延伸,埋藏在其间的折叠床雍容地开启,桃花鱼般漫向四周,滑扣咔嗒一声固定住,一张舒适而浪漫的沙发床诞生了。
周元林从黄小拉惊讶的目光中看出了她有多欢喜,不是那张有着发胀材料装置的沙发床,而是那张床所在的位置一有谁比一个拿定主意要在5年时间内让脑袋再长出4.5厘米高的厨师更知道食色同位的意义呢?
秋天来临的时候,周元林和黄小拉开始筹备婚礼。他们原来打算筹备一季树莓成熟的时间,又担心那个时间太长,婚礼会因此稍许变酸,因此放弃。他们同时考虑了无花果、杨桃和西番莲成熟的时间,最终选择了一季“多克拉”水果玉米成熟的时间。
现在可以讲讲黄小拉的过去了。
在周元林看来,他和黄小拉的年纪都不小了,作为食材,他们经过了漫长岁月的成长、采撷和清洗,到了可以被烹制成美食的成熟期,此刻,回顾一下成长经历,并且向无私养育他们的土地,或者别的什么环境表示一点儿敬畏,会让他们的婚姻更加美满。
黄小拉有过六段感情生活,也许五段或者七段,这都没什么,能够确信的是,其中一段影响了黄小拉作为食材的特性,那段经历发生在9年前,时间大约是一只走地鸡啄破蛋壳,到食材商将它收购入笼那么长,那是黄小拉一生中最投入的一次,为这个她差点没掉。
情况大致是,19岁的黄小拉爱上了—个年龄比她整整大一轮的男人——通常就是这样,人们喜欢用老姜和陈皮烹制卤汁淋烤乳鸽,用当季芦笋爆炒三年老鸭的胸脯肉,让鲜嫩食材在老辅材的调适中焕发出别有的滋味——黄小拉中专毕业,来到深圳,因为之前两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心里充浦阮伤。那个男人是大学教授,教育部某个人才计划名单上的培养对象,他妻子刚刚去世,痛苦得像一只失去配偶的灰冕鹤,他们在一场诗歌分享会上认识,那以后,男人常给黄小拉打电话,在电话里倾诉对亡妻的刻骨思念。
据说,男人的声音受过训练,有一种令人魂牵梦萦的缥缈音质,周元林没有音乐家的听力,按照他的理解,那声音就像一棵切碎的新鲜芫荽,六神无主地在空气中弥漫,传达出食物对食客所有可以相见的依恋。在—个由陌生人构成的城市里生活,人们受体基因脆弱,基因中的变体OR6A2显得尤其发达,对醛类物质,比如来自异性的气息产生异常敏感的亲切关联和假想,大约因为这个,黄小拉爱上了这个男人。
男人也爱黄小拉,他问她注意过自己的可爱没有,他很奇怪她为什么没有男朋友,这就和一棵孤零零的杨梅一样,人们觉得它附近没有生长出桃、李、杏、枣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惊喜地想知道,她是不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他发誓他真切地听到了上天的回音。
男人约黄小拉外出听音乐、看电影、去海边栈道骑自行车。如果在海边,大部分时间,他们象征性地戴着头盔,车子停靠在滨海公园花廊前,人坐在某片盛开的勒杜鹃旁,他给她讲述优秀亡妻的种种故事;在他的讲述中,黄小拉静静地想象那个未曾谋面,却享有—个成熟男人刻骨牵挂的幸福女人。离他们不远处,一些浅海软体动物或者介壳类动物静静地观察着他们,在某些时候,它们互为食材。
在这期间,年轻的黄小拉经历了两次找工过程,世界性经济危机让这座以代工著名的城市遭遇到沉重的打击,她和很多外省人失去了工作,整天奔波在森林般密集的写字楼中,盼望在积蓄用光之前,手中能奇迹般出现一份用工合同。这个时候,男人给黄小拉打来了电话。她很欣喜。她需要安慰,需要这一次,她和他换一个角色,由他来听她喋喋不休地倾诉她的遭遇。可他没等她说一句话就语气轻快地告诉她,他突然有了顿悟,他相信亡妻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得很好,同时希望他也很好地生活下去,别再苦苦地牵挂她,现在,他终于走出来了,而且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谢谢你的陪伴,我会永远记住你。”他在电话那头快乐地对她说。
“只是,记住?”她当时就傻了。
“对呀,”他说,“一个人要记住很多东西,而且懂得感恩。”
黄小拉完全转不过弯来,他说过他爱她,说过她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现在她才知道,她那么想完全是错的,人们对爱的理解不是一个标准。
后来她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在她筋疲力尽签下一份用工合同后。她希望他为她的努力高兴,也许他会说上一句勉励的话。电话接通,鲜活的生活声涌来,—个女人在电话那头开心地大笑,还有若隐若现的音乐,以及他吩咐谁把炉子上的火关掉的声音。她确信此时的他真的已经走出来了,不再忧郁。她觉得她不应该再要求什么勉励,于是在他对着电话问“哪位”的时候,把电话挂掉。
关于黄小拉过去的经历,周元林觉得除了这一次,其他的都属于餐前小点,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介绍。人们在人生中需要试菜,谁都有过菜品选择失误、配料失当、调料失度、火候失控甚至煳锅的经历,他自己也这样。有一次,他希望赶走老是在耳朵里喋喋不休的某个小人,他想不起来了,那个小人可能和他一样,是个野心勃勃想让自己脑袋升高的家伙。他后来把厨纸撕碎,蘸上浙醋,塞进耳朵眼里,事情就结束了。还有一段时间,他把积攒下来的钱全部花在厨房式公寓的布置上,为了筹到足够的费用,他和朋友们不再交往。过去,他的父母把工资花在信纸和邮票上,一些亲戚把钱花在买狗粮或猫砂上,这都差不多;他是幸运的,没有落下什么坏习惯,只是在试菜的过程中失过手而已。
现在我们知道了,周元林和黄小拉,他俩打算在冬天走进婚姻的殿堂,为此,他们经过了充分准备——拍了婚纱照,和旅行社商量好度假计划,订好酒楼,发出喜帖。周元林亲自设计了酒席的菜单,当然会有韭黄猪肉饺子,配广醋和宋城烂蒜,主菜是口外羊肉锅,严谨的立冬菜式。他们计划在立冬这一天举办婚礼,他俩觉得,那会是—个美妙的冬天。
事情就出在这个时候。
离举办婚礼的日期还有一个月,那一天,周元林刚下班,黄小拉打来电话。她劈头就问,“王子厨房”是不是有老鼠。
他笑了,他说有,城市里到处都是老鼠,别的城市也有,要知道老鼠有多勇敢,它们差不多是世界上最顽强的生命。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不语。
他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放心婚戒?它的确没有卡地亚和蒂芬尼响亮,但也不错,我们只要不在婚礼上戴错手指就行。
她还是不说话。
他说不是这个?是礼糖盒?这个你放心,我一粒粒挑选过,立冬不食糕,一死一旮旯,我把巧克力全挑出来了,这样,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她开始在电话那头嘤嘤地哭泣,然后她对他大发脾气,说他什么也不懂,他在欺骗她。她问他为什么要笑。
他没笑。但她就是听到了他的笑声。他猜她是婚前恐惧症,有点紧张,就像冻肉放入高温下,难免会起一层硬膜。有一阵,他想他最好不说话,这样她也许能平静下来,往脸上贴点什么,然后上床去哭第二次。
她果然平静下来,在电话那头说出了下面的话:
“周元林,你就是‘王子厨房的老鼠,你一个字也不提,从不告诉过我。”
她说他是老鼠,他能听出来,她指的不是餐厅为员工提供的工作餐,那不算不劳而获,他也从来没有从餐厅里夹带任何餐盒回公寓,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好吧,”有一阵他沉默不语,然后他说,“那你呢?我是老鼠,你是什么?”
“不知道,”她说,然后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我就是为这个才难过。”
你可以想象周元林当时的感觉。
事实上,这种事不止一次出现,在一个月时间里,或者不是周元林,而是别的什么事情惹黄小拉心烦意乱,她总是生气和哭泣,就像一颗被抛进大气层中开始燃烧,并且被燃烧弄得不知所措的流星,毫无征兆地向他坠落下来。有好几次,她在电话那头对他发脾气,说她要过来和他讲道理,那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算有,也是一些不起眼的事情,比如婚前体检的时候她要不要做卵巢项目、他要不要做精子项目,他们把蜜月的大部分时间安排在额济纳还是德令哈。一般情况下,她说什么他都会依着她的性子,把所有决定权交给她。而且,她说要和他讲道理,她真的会赶到他的公寓。她进门时的样子疲惫不堪,好像每一次离开这里之后,她都不曾合过眼,一进门她就抢过遥控器,摁下启动键,收起隐藏着小王子的桌面,展开床垫,直接扑上床,很快就睡着了。接下来,他会为她盖上被子,把她的鞋子拿到门外,在门廊的鞋柜里放好,回到公寓,关上门,拉上窗帘,以免夜里有风进来吹凉了她。通常情况下,她都睡得很死,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把充电器拿进封闭式卫生间,关上卫生间的门,在那里读一会儿“知乎”,最终靠在马桶睡着。他只对一件事情感到困惑,他的确有一间特殊的公寓,它是食材成长为食物的花园,也许因为如此,比她的卧室舒服暖和,但也许不是,而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会把它当作一张床。
别的时候,一般在天亮之后,她会从沉睡中醒来,整个人完全缓释下来,不再那么紧张,好像之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有几次,他按照她的意思准备了冷餐篮,她拉他去爬梧桐山,或者他提议去看一场电影,他从总厨那里知道一部正在上映的电影,男主人公为女主人公烹制了一款普罗旺斯红酒焖牛肉,那道菜改变了女主人公的命运;他会告诉她那个把平庸变成奇迹的秘诀,它们取决于迷迭香的添加顺序,还有一升来自罗瓦河谷的干红。他们去看了那场电影,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她哈哈大笑,看上去很开心,而且她的高兴如明前春芹,没有受到任何山岚的侵扰。
但这种情况不多。前往冬天的日子突然变得漫长起来,黄小拉烦躁的频率越来越高,周元林推测她受了秋燥之苦,六淫中两邪湿毒,他试过用红豉油、三渗酱、南姜和桔油为她除祛胸痞苔滞,清理体内瘴气,它们经过精心酿造,比薏米、凉瓜、芡实和赤豆更具除湿祛热功能。湿热就像一种错误,人必须从错误的生活中学会生活,周元林就是一个例子。他父母在这座城市刚刚建成时来到这里,打拼并且生下他,后来他们亏掉最后一分钱,带着失望和屈辱离开,他留了下来。不能因为父母是生活的失败者,他就陪着一起失败。他凭着一名厨师的经验知道,人早先是软体动物,然后变得坚硬,成为脊椎动物,人们必须相信,并非所有的浪头都有摧毁的力量,这样他们才能离开海洋,水淋淋爬上滩涂,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走在大街上,看到来自同一生命出处的同类,他们的脸上会带着不一样的奇怪笑容的原因。
但是没有用,周元林用尽了已知的食谱为黄小拉做菜,她总是用怀疑的目光看他精心烹制出的菜肴,然后像他俩头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耷拉下手腕,退后一步。她那个样子,就像翅膀受了伤的鸟儿,柔弱得令人心疼。
“别害我,”她露出一副困惑的,甚至有些乞求的表情说,“我不信你这一套,你别想骗过我。”
周元林被未婚妻折腾得疲惫不堪,那段时间老是做梦,在梦中,他听见有什么东西从很高的地方穿过空气,落下来,砸在地上,碎了一地,醒来之后,他去寻找,地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他猜那是黄小拉,或者像她一样别的什么人,她和他们从什么地方跌落下来,消失在碎屑中。他猜想,在梦中,人们成了瓷器人,很多人都染上了碎裂的疾病。他猜想,如果天天做这样的梦,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一只从空中坠落下来的瓷器。
有那么两天,周元林脑子里一片混乱,想不清他应不应该继续下去,走进婚姻。当然,他不会在工作的时候想,不会在炖老火靓汤的时候、烤乳猪和烧鹅的时候、做咸鱼茄子煲或者广式脆皮烧肉的时候想这些;他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他希望5年之后能戴上29.5厘米高的克莱姆厨师帽,不会让烦恼的私事影响到工作。后来他想明白了,他当然会继续往前走,和黄小拉结婚;他想在这座城市里安一个家,如果不结婚,他就没有家,就像厨房里没有火,他无法把生活熬煮成熟。
周元林这么想,他觉得自己一点儿错也没有,只是有些无来由的愤怒。他对城市没有什么愤怒,他对城市根本就不了解,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某个油腻的工作间熬过一日又一日,对他来说,城市里没有苍鹰和白鹭,阳光被分割成了碎片,不再是一整块,但它什么错也没有,它有什么错呢?他需要城市,就像水果之于果斗,其他人也一样,他们像牛腱肉之于剔筋刀、鸡蛋之于搅拌器、冷油之于旺火、口欲之于色香味,人们需要在烹饪中完成生命的转型,没有城市,他们找不到烹饪之器。他只是不知道拿黄小拉怎么办,不知道她的生活缺了什么,漏洞在哪里,用什么才能填满它,或者它们。
周元林深陷绝望,消瘦得厉害。那一天,也是渴骥奔泉,他去了食品药品监管局,把黄小拉叫出办公室。他对她说,小拉,我们结婚吧。他的意思是,他俩用不着再等一个月,等到“盛德在水,天子乃斋,食瓜祭先”的立冬,他们现在就可以把婚结了,这样他们就可以“拟约三九吟梅雪,还借自家小火炉”,可以共同面对生命中湿毒的侵扰了。
“很多时候,我会想起以前的经历,”她困惑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道她从来没有尝试过的菜,犹豫地说,“离开家乡以后,那些逝去的经历仍然散发着一种滋味,随时随地跟着我,你猜那滋味像什么?”
他在心里想她说的话,想那是什么滋味。理论上讲,食物举五味,酸、苦、甘、辛、成,五味配五行,西方佛教也讲五味,乳、酪、生酥、熟酥、醍醐,对应华严、阿含。方等、般若和法华涅槃。但那是哲学,用到生活中就靠不住了,比如不同的食材,它们的滋味至少有数万种,要是搭配起来滋味会更复杂,黄小拉的经历是—道曾经烹饪过的食物,即便盐梅相成,水火不避,他俩到底是煎割不同的两道菜肴,他猜不出它们是什么滋味,回答不了。
“贝壳沙。”她盯着他说。
他踟蹰了一下,立刻明白了。那些腹足纲类动物,它们或者在大海里老去,或者离开大海,做了人类餐桌上的材料,留下的躯壳被潮汐不断冲击,变成沙砾,散布在各地,却永远保留着生命鲜活时的气味。
“我曾想要你带我去顺德佬餐馆,”她目光空洞地看着走廊尽头的—道光说,“我们在那里点两样海鲜,这样我俩就像有着生活气息,同时能够找到前世基因的亲人,不会被遗忘在漫无边际的海滩上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虽然这样做有点像凭吊,而且多少透露出对自己职业能力的不信任,让他受到一些伤害,但他确信他会那样做,“我会带你去。”
“因为风。”她说。
很长一段时间,周元林没有明白黄小拉的意思,后来他明白过来,她是害怕风,她担心一旦走进海鲜餐厅,潮湿的海风会带来盐分,浸溃进她的棉质衬衣,如果这样,她会害怕,会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急匆匆站到龙头下,用清水冲洗去重新返回生命的一切生活痕迹,这个强烈的念头阻止了她的口腹之欲。
周元林被黄小拉的说法惊愕在那里,然后有人过来,要黄小拉去办一件事,黄小拉抱歉地把周元林送到电梯口,周元林沮丧地下到地库,找到他的车。拉开车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他和黄小拉的关系,第02679l号配对,它是如何完成的——
在了不起的大数据宣告失败后,她给他打来电话,在电话那头问,你吃什么?然后她说,我们结婚吧。他们确立了关系,筹备婚礼,在此期间,他请她吃饭,为去除她体内蓄积的湿热精心烹制菜肴,每一次她都拒绝了;他为他俩准备的登山食篮,那里面的任何食物她都没有动一下,连一片甜橙都没有吃过。只有一次,在她急匆匆想要和他结婚的时候,他把她请到他的公寓,向她解释烹制佛跳墙和伊比利亚火腿时耐心的重要性,为她做了一份名叫“甜蜜的凝视”的慕斯蛋糕,她唯一一次当着他的面吃掉一小块蛋糕,现在他知道了,她在抵抗食物的诱惑,它们会把她带回往昔之中,让她重返恐惧,她眼中流露出欢喜,不是因为蛋糕的美味,而是放置在公寓中央的饭桌,它从她眼中消失,被公寓的某个空间吞噬掉,她不再有对往昔记忆的担忧;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去嘴角的栗子粉,她的困惑正是来自食物诱发的回忆。
周元林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太清楚黄小拉,他的未婚妻,是不是患上了厌食症。要是这样,情况就变得麻烦,就算他俩不能建立家庭,社会也宽容她的身体抗议,她同样活不了多久,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算他戴上29.5厘米高的厨师帽又能怎样?
周元林从车上跳下来,拨通了黄小拉的电话。电话响了好一会儿她才接。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片嘈杂声,有人在说沙门菌或者金黄色葡萄球菌的事,听上去像在说一场球赛,然后她接了电话。
“告诉我,你平时吃什么?”没等她开口他就急切地问。
她在电话那头没有说话,他能想象她在迟疑。
“你说我是老鼠,知道老鼠吃什么?”他急匆匆地说,声音在车库里回荡,“它们什么都吃,有一种老鼠连猫都吃,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种,但它的确吃过猫。好了,现在告诉我,你吃什么?”
她仍然没有说话。他在等待,隔着18层楼。他们都渴望建立一个家庭,那不是房子,而是让房子变得有意义的人的关系。有时候他们会把一些具体的东西当成家,他们在床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她会把他的怀抱当成她的家;他也一样,他会把她的身体当成他的家。但他们都知道,并且从来不会欺骗自己,那些器官不是家,它们很重要,但它们不是真实意义的家,就像茱萸的螺旋状花丝不是家,石榴的瓶状子房不是家一样;他们一直在寻找真正意义上的家,寻找从花粉到果实的全部过程,这个过程不管有多困难,他们需要把花粉变成种子,把食材变成食物,需要缓慢、流动、持久信任的生活链,需要让自己相信,他们可以在以往的成长过程离开和失去之后,生活仍然可以继续下去,如果没有这个,就算他们整天裸露着,什么也不穿,也只是一些食材,无法进入最终的生命呈现。
在漫长的等待后,她开口了。
“我不知道。”她说,“我在想我过去吃的是什么,我一直在想它们。”
“你指的是家乡的那些菜肴,你记忆中的菜肴,对吗?”他试图跟上她的思路。
“可能吧,”她犹豫不决地说。
他能想象她此刻的样子,她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把它放在后颈窝上,脸上带着苦恼的神情,像是受到了某种威胁。
“我说不清,但我的确在想它们,我已经记不清它们的样子和味道了,它们好像从来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有一阵她没有说话,然后她说,“在没有弄清楚这一切之前,我不知道我该吃什么。”
那天晚上,周元林坐在自己的公寓里,它看上去像一个食材成长为食物的标准化生长营地,他坐在饭桌前,它的背面是“小王子与狐狸”套色版画,他在冬天将至的某个夜晚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坐在生死关头。
凌晨到来的时候,周元林离开公寓,乘电梯下楼,在街头拦下一辆出租车,返回他工作的“王子厨房”。
餐厅里很安静,食物隔夜的发酵味道在四下里缓慢地弥漫。他驻足倾听,然后走进操作间,走到工作台前,那是他熟悉的地方。他在那里蹲下来,趴到地上,想象自己是一只相当大的啮齿类动物,想象在那之前,他曾经经历过怎样的食物链,它们都是一些什么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