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庆
很难说它是一道门,那么不是门它是什么。看上去那地方那么破旧,没有栅栏。外表很像是废弃了的什么地方,但又不是或者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是废墟,不是废弃工地。当然也不是院落,不是养殖场。什么都不是,普普通通一处凹槽,下雨时满是泥泞,勉强能容一辆车过去。两边是水泥墩子,表皮已破败,露出里面的碎石块,裂缝里夹着枯死的草茎,但看上去仍然像是障碍物,像是一道门两侧的石墩子。中间刚好能容一辆车通过,这便是入口了。由西往东,从武汉市的二环线到徐东大街,从徐东大街驶上欢乐大道。继续往东,车行十来分钟,再从欢乐大道的高架桥上下来。往东湖深处走,在树荫掩映的岔道口,如果往右拐那便到了沙湖水果批发市场,当地人叫它沙湖果批。果批里的生意十分萧条,见不到几个人影。路上只有向左拐,才能进入这个入口但是没人知道它是人口,此处无比荒凉。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不远处也就是在它的南边就有华侨城欢乐谷、东湖纯水岸,那些高耸的房子和奇形怪状的游乐设施尽显都市繁华。紧挨着繁华到了这里却是出奇的荒僻,无孔不入的开发商似乎也把这里忘记了。或许也有可能一虽然没有被开发商所忘记,但也没有谁有本事能拿下这块地。再往里走几步大概就会明白,荒凉或许还因为墓地,刚从人口进去,满眼皆是坟墓。不是殡葬公司的墓场,而是先前乡下老早形成的乱葬岗子。无规则,乱坟乱葬。坟墓集中在左侧,右侧即是东湖。车在坟地里蛇行,有几次几乎走不过去,车头顶在坟堆上不得不停下来,开车的人走下车,叼着烟四处察看。他把车熄了火,走到一边去撒尿,心里无端地有些发疹。正尿着,车上的喇叭突然高声鸣叫起来,双闪灯也自动打开,在刺耳的鸣叫声中忽闪忽闪。怎么了?开车的人紧了紧裤子,更疹得慌。他赶忙跑过去,要紧急关闭掉喇叭和双闪灯。但按钮却一下子失灵了,怎么按都没用。急得他用双手使劲拍打方向盘和车顶,还是不行。他转头四看,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墓地深处。墓地里只陷落着他这一辆车,谁也没有,因此也没人注意到他所处的窘境,更没人来帮他。远处络绎不绝的汽车看上去已经很小,它们有的拐往沙湖果批,另一些径直开往青山,开往武汉火车站。那些车辆和车里面的司机完全注意不到这里发出的尖锐呜叫,开车的人开始绝望,他的耳朵快要被撕裂了。不是撕成两瓣,而是四瓣八瓣十六瓣或三十二瓣。这是个阴天,双闪灯闪得他眼睛直冒烟。他于是眼睛里出现了幻觉,眼睁睁看着有一道彩虹从东湖的水面升起来,径直飘到了坟地的上空,几乎触手可及。他伸出手来要抓住它的时候,车的呜叫和双闪又突然间消失了,那些失灵的按钮也一下子恢复正常。彩虹一并不见了,他的手还停在空中,就像在抓挠什么。寂静让他有些不适应,那些撕裂的耳瓣又慢慢聚合到一起,它们又变成耳朵了,但他什么也听不到。失去听觉是暂时的,他继续寻觅路径,主要依靠目测。大约看准了—个方向,他爬上车去,掉转车头。
现在他走得比较顺畅,出了墓地,眼前豁然开朗。他到了东湖背面,浩渺的湖水。一座翠绿大山,山有多半插入湖中,另一半与陆地相连。他的车在荒坡上行驶,荒坡上也没有路,但质地坚硬,车行驶在上面不会有任何闪失。这一点他心中明白,因为最近几年他每年秋天都会来这里。在荒坡上行驶十来分钟,来到一处杂树和灌木掩映的地方,这儿才是真正的大门。树丛中走出几个身穿保安制服的人,他们木着脸要查看他的证件。他从钱夹子里掏出证件随手递给他们,所谓证件不是身份证,这里不认这个。他的证件是一张邀请卡,从外表看并不精美,跟超市里普通的购物卡或会员卡并无二致。但却植入了高科技芯片,持有者的个人信息全在里面。邀请卡的发放者是“康大中文系1978级同学会筹委会”,同学会是一个将要成立的组织,将要成立又还没有成立,所以有一个筹备委员会来负责它的运行。据说这邀请卡很有来历,说它是在美国专门定制的,世上可能无人能够仿冒。保安接过证件,贴在随身携带的小型电脑屏上,那屏上立马腾起一股绿色烟雾。保安从烟雾中看到了他所有的信息,他叫沈旺秋。沈旺秋看到查验证件的保安对其他人儆了个手势,然后他对着沈旺秋深深地鞠了个躬,把证件还给他。一片树木无声地滑开,向两边滑去。滑开的树木中间有一条林荫大道,沈旺秋走进来。全身穿着白衣的侍者垂手站立两侧。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木在他身后又无声地滑拢来,关闭上。那些刚刚还在身边的保安被关在外面了,他们可能会重新隐入树丛中。沈旺秋—个人进来了,他的车和其他东西自会有人替他处理。里面另外会有专门的车辆接送他,树木滑拢来的瞬间,他再次看到角落里一块小石碑上的外字:落雁岛。
沈旺秋住在3号楼,他将在落雁岛上度过15天假期。受邀的人在这儿一起生活,期限同为15天。他们全是康大中文系1978级的同学,到了2016年,他们大都已经到了人生的后半段。当年的同班同学共有53人,有一人去世已不在人间,另一人成了植物人不能动弹,剩下的51人每年都会受邀来落雁岛上聚一聚。但实际上来不了这么多人,总有各种原因无法聚齐。大家毕业之后转眼有30多年了,要重新相聚也就不容易。当然啊,既然聚在一块儿了,还是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理理事。没人理事多不方便嘛,理事的人也就是给大家服个务,我们管他不叫班长,因为地处落雁岛嘛就叫他岛主。我们康大中文系1978级的同学一直到2012年,才第一次想起来要搞个同学聚会。在那之前我们没有搞过,不过到了2012年再不搞就有些说不过去了。那一年对我们而言正好满了30年,30周年大庆呢,绝对是个大节日。要么不搞,要搞就要搞出大场面,于是地点就选在落雁岛上。沈旺秋清楚地记得那一次聚会,聚会由一场绚丽的化装舞会拉开序幕,而我们的首届岛主也正是在第一场化装舞会上揭晓的。
化装舞会成了后来同学聚会的保留节目,每年都要搞一次。令大家兴奋的事情是你不再是你自己了,到了落雁岛所有人都是假面人。有人给你提供面具,你为自己挑选一套行头,五花八门,装扮成什么的都有。沈旺秋当时装扮成了打劫的土匪,把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他从侍者正推着的推车上拿了一杯红酒,分明就是洋酒啊,沈旺秋喝下一口呛了一嗓子。他本来不太喜欢喝洋酒,可是在这个奢华的舞会上什么洋酒都有,他也就随便尝了尝。在悬挂着枝形吊灯的舞厅里,只有侍者还像是来自人间,他们的脸被灯光照耀得隆白。但是他们投有化装,他们看着仍然是普通人。嘉宾,也就是同学会的人却不一样,所有的人都改变了。他们要么化装成妖魔鬼怪,要么化装成另—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人,化装本身就是要让别人认不出自己。把自己藏起来,或是把自己扔掉。据说这也是邀请者的意思,邀请者建议所有人都要抛弃现实中的身份,你在现实中是什么或者你不是什么都不重要,就像扔衣服—样,你得把你的身份扔在进入落雁岛的入口处。不要带入你的身份!这是写在邀请函上最为动人的口号。到了岛上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所有的身份都没了,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同学。让我们回到1978年吧,那时候我们是怎样的现在也怎样。很多人看到这样温暖的话都哭了,至少沈旺秋就哭过。那些失败者终于可以剥下自己身上被人蔑视、遭人唾弃的那些东西,暂时进入和别人一样的世界里。另一些成功者也乐意如此,他们以悲悯的姿态临时性放弃自己的头衔,低调地降临到从前的同类中去。这就是一场游戏,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一段隔绝的生活。斩断已有的一切,回到过去。
沈旺秋真以为自己是土匪,他不停地从推车上拿酒喝。但是他并不知道邀请者是谁,邀请者自己也没有站出来。具体出面做事情——像什么发放邀请函呀、安排活动呀之类的都是那个筹委会的工作人员。他们一层一层地接受指令,至于他们幕后的老板是谁,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同学会的人从他们那里问不出结果,他们一概微笑着摇头。从2012年到2016年过去了4年,那个同学会仍然还是筹委会,筹备两个字还是没能去掉,也没能成立人们一直在传说的“康大中文系1978级同学委员会”。委员会才是正式机构,筹委会则永远是临时性的。很多人都在猜测筹委会后面有一个大人物,他要么是海外的某个同学,要么是官职做得最高的那几个同学中的某一位。根据这一猜测,初步可以锁定这么几个人:在海外的共有5人,他们是潘向海、华无为、刘家全、范庆江和曾小娟。坐到副省级官位的也有三人:苑忠庆、孙大祥和佟锁柱。做到教授的则有汪新忠。如果不是他们,没有谁有这个实力。这么多人在一起消耗15天,得要花多少钱啊。还有落雁岛,这么大一处地方它的主人是谁?沈旺秋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但是这些人全都否认与此有关系,他们进入落雁岛之后声称自己唯一的身份就是同学,以前的权力和金钱在落雁岛的入口处一并丢弃掉了。潘向海说,“进了落雁岛,大家就是岛民,我们都听岛主的。”
潘向海的话代表了那些海外人士的心声,尽管他们拥有各种不同的国籍,但是到了这里他们愿意遵守岛上的纪律。
苑忠庆也跟着代表官员表态,他呵呵呵地笑着,“在这儿,岛主才是唯一的领导。”
多么动人的姿态,游戏嘛,大家在一块儿玩。岛主从同学当中产生,而岛主的身份是在大家都上岛了之后才被确认的,当所有人的身份都在落雁岛的入口处卸掉之后,岛主便成了岛上唯一的身份,唯一的主管,只有他管事,他成了绝对权威。于是在同学会里有幸登上岛主宝座,实际上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馅饼,是天大的好事。
2012年落雁岛上的第一任岛主名叫邬有乡,邬有乡在康大中文系1978级我们那个班上刚好又是班长。入学之前他在生产队里做过几年会计,人长得敦实,眼睛很像是算盘珠子,记忆力超强,会算计。上学期间他把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王蓉蓉弄到了手,刚毕业他们就结婚了。从把她弄上手到毕业分配再到结婚,邬有乡的整个操作极其有效,滴水不漏。他们一起被分配到省内比较大的城市襄樊市,两人都在教书,一个在地方中学,另—个在轴承厂子弟学校。现在他们的女儿在美国留学,据说他女儿留学的事华无为曾经帮过大忙。因为这段恋情,邬有乡在学校的时候是很多男生的仇人,是他们痛恨的对象。当时女生本来就少,王蓉蓉人又长得漂亮,暗恋她的人自然就多。很多人不服邬有乡,无论长相还是才华,邬有乡都不是最优秀的,超过他的男生大有人在。他之所以能够得手,无非是他有班长这个身份。班长是个什么东西,那时候大家已经是大学生了,都很自觉地鄙视官衔。但是邬有乡做班长做得很低调,他不张扬,不耀武扬威,相反总是低三下四地为大家做事情。比如王蓉蓉每个月好事来了的那几天她就会不舒服,她愤怒地皱着眉头,情绪低落,不愿意吃食堂里的饭菜,嫌饭菜太硬。这些细微处没人注意到,也没人能想到。可是邬有乡看出来了,他不光看出来了,他还以班长的名义不动声色地去和食堂交涉。他告诉食堂师傅我们班上有个同学生病了,需要做一份病号餐。所谓病号餐就是面条,到了吃饭的时候,邬有乡就给王蓉蓉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你想想看,几乎可以说王蓉蓉是邬有乡用面条弄到手的,那么面条和班长这种身份有关系吗?你不能说没关系,因为病号餐一般都是班长在和食堂联系。他们毕业时的分配也被认为占到了便宜,尤其是两人分到了同一个城市,又算是省内比较大的城市。但是他们过得并不好,从前的班长后来碌碌无为。王蓉蓉对邬有乡是有期待的,可是他不长进,没出息。邬有乡不要说校长,他就连年级主任都没有做过。那些出国发展和后来做了大官的同学,他们最初的起步都不如邬有乡,他们分配的时候大都被分到县里去了,有一些留在县城,更有一些被分到了乡镇学校。他们一步步做出来了,邬有乡却永远是个老师。王蓉蓉对此很不满意,在她最为恼火的那几年里,有3到5年的时间吧,她毫不犹豫地给邬有乡戴上了绿帽子。
但是第一任岛主刚好由邬有乡做了,表面看来同学会在岛上的聚会只有15天时间,做个岛主也就是临时性为大家服务15天,实际上真不是这么简单。岛主不仅要做15天,而且15天之后同学们都散了,岛主还得继续做下去,他要一直做到次年也就是下一年度同学聚会开始的时候才卸任。也就是到了又一个15天聚会开始的时候,只有选出了新岛主,旧岛主才会离任。岛主诱人的地方恰恰在于这个神秘的地带里,这个地带既指时间,也指地盘。他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吧,一年的时间可以做多少事情?地盘呢,他还可以独自操控落雁岛这整座岛屿。岛上的工作人员,他们的招聘和解聘,以及庞大的基础设施方面的建设和改造全都由他说了算。当然,他还有另外—个至关重要的使命,那就是同学会。每一任岛主同时也是康大中文系1978级同学会筹委会的主任,他的任务是要把筹委会变成—个正式的机构:委员会。可是岛主已经轮换了四任,那个任务还是没有完成,看来要把筹委会变成委员会仍然遥遥无期。每一任岛主的兴趣都不在这里,筹委会也好委员会也好有什么要紧,他们更看重另外那些事情。
邬有乡做了一届岛主,他的大手笔是为落雁岛购买了一艘豪华游轮。这艘豪华游轮正是经由邬有乡之手购人的,它停泊在东湖里,说得具体一点,它就停泊在落雁岛的芦洲古渡口。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它的外形酷似泰坦尼克号,或者它就是泰坦尼克号的微缩版。游轮为落雁岛增添了奢华气质,也为同学们的聚会增添了新的景致。邬有乡在卸任之时痛哭流涕,因为他没有完成自己的计划,深感愧对大家。他原本计划在游轮内部建造高档的咖啡吧、书吧、网球场和游泳池。可惜任期只有一年时间,他只能买回游轮,后面的工作没法做。邬有乡当着同学们的面痛哭流涕,他过人的管理才能在他的老师生涯中被耽搁了,被埋没了。如果早一点儿有同学会,早几年进入落雁岛,他的人生一定会是另一种样子。他是可以辉煌的人,不应该过得灰扑扑的,不应该屈辱,邬有乡哭得那么伤心,大概还有这方面的感触。因为购买游轮,邬有乡女儿在美国留学的学费也有了着落,他还在武汉买了房子,这样的话他和王蓉蓉退休了可以在襄阳(它现在不叫襄樊,又叫襄阳了)住,也可以偶尔到武汉来住。如此说来这笔游轮交易的确有巨大的肥厚的油水,有人说邬有乡从交易中收取了巨额回扣,也许传言不虚。
王蓉蓉不再蔑视他了,听说有一天黄昏她在东湖之滨对邬有乡做了忏悔,她承认当年给他戴上绿帽子是她这一生中很无耻的罪行,她为自己给他造成的伤害感到羞愧和悔恨,在东湖之滨,面对那艘奢华的游轮,她请求他原谅。那是非常美好的一个场景,同学们没一个人在岛上,岛主邬有乡站在岸边看着刚买回的游轮,夕阳金色的余晖落入湖中。听到王蓉蓉真诚的忏悔告白,邬有乡被打动了。他接受她的道歉,并一时情难自禁,也向她道出了自己刚刚犯下的劣行。
原来在这段日子里,邬有乡和女服务生小圆有过几次。他说:“她老对我眉来眼去。”又说:“我控制不住自己。”还说:“反正条件也很便利”
正是因为王蓉蓉的真诚,才勾起了邬有乡的内省和自责,也鼓起了他的勇气。他不能做一个苍白的人,一个没信义的人。既然王蓉蓉阡悔了,他也应该忏悔。邬有乡直到今天才明白这个道理:实际上比要不要忏悔更为重要的是,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忏悔?有没有什么值得忏悔?试想一下,如果邬有乡没有和小圆来过那么几次,那么面对王蓉蓉的忏悔,他该是多么的苍白和软弱。对他者罪行的宽宥,一旦有了自我同样有罪的底子,一定会容易得多。也就是说有过小圆,邬有乡竟是那么愿意宽恕王蓉蓉的过错。
但是王蓉蓉一下子不能接受,她本以为她做过的事情是夫妻间唯一的出轨行为,没想到邬有乡手中有了点儿权力这么快就出问题了。王蓉蓉气得大哭,金色的夕阳已全部落入湖水之中,不见了踪影。哭了一会儿,王蓉蓉自己又反应过来了。这世上哪有不吃鱼的猫,既然把鱼送到邬有乡嘴边了,他又怎么能不开口。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刚刚向邬有乡忏悔过的王蓉蓉反过来要他向自己忏悔,她要他悔过自新,要他结束这种肮脏的关系,马上解聘小圆。邬有乡毫无心理障碍地答应了她的所有要求,他当着她的面给人事部打电话,要他们尽陕办理解聘小圆的相关手续。
游轮停泊在芦洲古渡口,邬有乡要在它的内部进行升级改造的想法并没有得到落实,他的宏伟规划在他卸任之后被束之高阁。第二任岛主有自己的规划,赵宗涛才不会管邬有乡怎么想,他在他的第二任岛主任期内大兴土木,建了一栋房子,也就是现在的3号楼。这栋著名的3号楼是岛上最好的房子,规格超五星级。第三任岛主改建了岛上的所有道路,车行道和人行道。翻修了草皮,重新栽种了名贵树木。还建起了一座水上索桥,桥被命名为“鹊桥”,走在桥上会让人无端地想起鹊桥会。第四任岛主则更为敢想敢干,他在落雁岛的西北角上,在那个无比荒僻的处所建起了一座狩猎场。狩猎场用铁丝网围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处军事禁地。里面有茂密的植物,有丛林,有沼泽,还养育着可供猎杀的动物。那些动物分隔在不同的区域里,既有极容易射杀的柔顺的动物,也有不容易捕猎的凶猛的动物。
历任岛主通过他们的努力,让落雁岛大大改变了模样。临时的岛主的位置大大激发了他们潜在的才华和想象力,激发了他们的抱负和雄心。
人人都在觊觎这个位置,谁不想做岛主啊?可是岛主是怎么被选出来的,由谁选出来的,谁也不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是最为奇妙的一件事情,可是最终谁都知道那个人就是岛主。新岛主上位,按惯例都是在同学聚会第一天的那次化装舞会上。岛主从稀奇古怪的面具中冉冉升起,甚至做岛主的人在做上岛主之前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人说同学会中隐藏着—个类似于长老会的影子机构,那些人对重大事项拥有不可忤逆的决定权。按道理讲应该有这么—个组织,但是谁也没见过它,也没人承认他是其中的成员。
沈旺秋对此疑窦丛生,哪些人组成了这么一个机构?他们又是如何运作的?完全无法想象。或者真没有,或者即使有这种组织,故意隐匿也是为了让那些想要做岛主的人无从打点,他们想打点也找不着对象。
沈旺秋清楚地记得2012年邬有乡被宣布为岛主时的情景,当时特别闹腾,有很强的戏剧效果。那是首届同学聚会,是30周年大庆的日子。序幕拉开,是一场后来一直沿袭下来的化装舞会。沈旺秋化装成土匪,不停地从侍者的推车上拿酒喝。结果他没几下就喝醉了,他倒下去了,不过他并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入了—个乞丐的怀中。乞丐当然也是同学,没有真的乞丐,是哪个同学把自己装扮成了乞丐。那乞丐无比肥胖,体重应该在两百斤以上,两百斤是目测出的重量,实际可能会更重一些。因为倒卧在她怀中,沈旺秋马上意识到这人是个女性。他迅速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阵子,根本记不起来同学中还曾有过这种体形的女生,看来时光真是太厉害了。
“你能给我一点儿零钱吗?”乞丐搂着沈旺秋,有意装出乞讨的声音说。她声音里的凄凉听起来不像是扮演出来的,在这样奢华的舞会上,听着凄凉的声音竟有些让人着迷。
沈旺秋从口袋里掏摸出几枚硬币塞在她手里,那是他仅有的硬币。她接着了,露出某种欣喜。她的手掌肥厚而温暖,他不禁把手放在那里多停留了一会儿。她没有拒绝,她的食指在他掌心里划拉了几下。她还得扶着他,如果松开手,他就会摔倒在地。看上去就像是他偎在她怀中,或是她搀扶着他。
“我能知道你是谁吗?”沈旺秋问道。
“晚会结束后你就知道我是谁了,现在告诉你就是违规。”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都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明白。”
“你总归是我的—个男性同学,在学校里我们不会这样搂搂抱抱。”
“我们现在可以搂搂抱抱。”沈旺秋仰起脸来说。
“可以了,很多事只有在以后才能做。”
“当时不能做的事情以后就能做了,你是这意思吗?”
“是这意思。”
“那么,你是王蓉蓉吗?”
“我不是王蓉蓉,我为什么要是王蓉蓉?是王蓉蓉很有意思吗?我告诉你,我后来长了很多肉。”
“看出来了,以前的同学没这么胖的。”
“我吃成这样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吃呢?”
“吃可能是这世间剩下来的最后一点点有意思的事情了,你不这样觉得吗?”
这话题有些沉重,沈旺秋一时答不上来。肥胖的乞丐不仅仅在说话,她很有可能想要和他讨论哲学。这时,从那边又过来了两个人。—个人笑着对另—个人说:“看看,乞丐正搂着土匪呢”
他们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另一个人说,“没准是旧情复燃了。”
“土匪和乞丐也有旧情吗?”
“谁知道,可不是。”
那两人说着说着就走过去了,仔细回想那两人的模样,沈旺秋和乞丐都惊呆了,直吓得魂不附体。沈旺秋酒也醒了,他挣脱乞丐怀抱,居然在地上站稳了。原来那两人中—个是年轻时的陈永斌,另一个是诗人秋风。就像乞丐一样,他们肯定也是化装而成的嘛。可是他们两人都有故事,陈永斌早就不在了,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秋风虽然还活着,但是听说他是个疯子,一多半时间住在精神病院里。
沈旺秋在后面尾随着陈永斌,感觉就像是在尾随—个死人,一个鬼魂。肥胖的乞丐也在他身边,在他们后面又跟上来了另外一些人。那些人顶着各种造型,他们不再是自己。但是似乎每个人都发现了陈永斌,陈永斌是今天的明星,或许只有死亡才能让人如此耀眼。死者陈永斌出现在现场,他一下子让我们所有这些人同时回到了青春时光。化装成陈永斌的这个人是今天最成功的装扮者,他的想法最为聪明。死者让我们的怀旧变得深沉,富有诗意。哪怕他只是陈永斌的—个赝品,仍然吸引了很多人尾随在他身后。
陈永斌只跟我们在一起待了两年半时间,读到大三的时候他突然决定要去湖南湘西某地治疗眼疾。据说他经过寻访得知,湘西某地有一种神奇的草药和医术能够治愈近视眼。多年来陈永斌一直受到近视眼的困扰,这是一个机会,他将只身前往湘西治疗眼病。至于到底在湘西哪里,陈永斌对人们的关心始终语焉不详,他好像是在刻意保密,不愿意跟人分享这方面的信息。这次治疗共花了3个多月时间,结果是陈永斌的眼病并没有治好。后来有人说陈永斌并不是真去治疗眼睛,他更在意并想治好的是脸上的疙瘩,脸上一茬又一茬层出不穷的疙瘩令陈永斌很绝望。他每天都要对着小圆镜挤弄脸上的小包块,我们都见过他从里面挤出小米粒般大小像乳胶似的白色物质,那种东西就像是白色的小虫子。伴随着每挤出这样一粒物质,他的手指上还会沾染上一些血迹。大学里我们同处的两年半时光,陈永斌就那样站在窗口挤疙瘩。那些疙瘩在他脸上摞起来,就像是触目惊心的瘢痂。陈永斌真正在意的是这个,他想治好自己的脸。但是他并没能如愿,他回来的时候只是脸上的颜色更深了一些,他变成了紫红色,并常年不褪。因为旷课时间太久,陈永斌退到了1979级,也就是说学校让他留了一级。从这个意义上说沈旺秋不知道他算不算是自己同学,不过同学会的花名册上有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上面画着黑框。陈永斌是53名同学中唯一死去的那个人。现在需要说清楚的是康大在1978年时还是一所师范院校,它的前身是一座地级市——康华市的师范学校。1977年办成了大学,它本来应该叫作“康华师范学院”,但是真要那样叫的话很有可能招不到学生。于是上面想办法把它挂靠给武汉师范学院,叫作“武师康华分院”。很多年后武汉师范学院也不叫这个名字了,它改名叫“湖北大学”。武师康华分院也经过了几轮改名,最后叫“康华大学”,我们的康大同学会就是这么来的。
既是师范学校,当年所有学生毕业后都要分配到教育战线去。陈永斌当然也不例外,他毕业后被分配在他老家县城里的一所中学。他上一届的同学多半分到乡村去了,幸运的是他晚一年出来却能留在县城。那年头能留在县城比去乡下有太多优越感,至少找对象都要方便得多。可是陈永斌的幸运仅止于此。他找了个纺织厂的女工做老婆。还生下了一个儿子。在儿子5岁生日那一天,他却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那天吃过晚饭后陈永斌独自去外面散步,他经常散步的地方,是府河东南边的一个坡道。那坡道的下面即是府河,从坡道往上走则是一处岔道口,道口往不同的方向有3个分岔。用街道做比喻,它很像是一个丁字路口。陈永斌正走到那里,一辆摩托车把他撞倒了。摩托车的速度不快,陈永斌伤得也不重,或者说并投真伤着他的要害,他只是膝盖和左手肘部擦破了皮。那是他扑倒在地时造成的伤害,卷起衣服能看到细小的血珠从擦破皮肤的伤处渗出。骑摩托车上共有两个人,骑车的人显然喝醉了,他低垂着头沉默不语。另一个坐在后面的人则脑子清楚,他身上没有一丝酒气。此时他不停地向陈永斌道歉,主动掏出200块钱作为赔偿。那年头200块钱可是一笔巨款,陈永斌没理由不满足。他甚至有些窃喜,内心里觉得这钱来得太容易了。肇事者可能也捕捉到了他脸上的表情,认为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不会再有纠纷。陈永斌正喜滋滋地把钱放进衣兜,他这时可以挥手让别人走开,或者做做样子骂别人几句也可以。但是陈永斌没有这样做,也没有那样做,不可思议的是他忽然对他们怎么会撞上他产生了浓厚兴趣。
“这是个岔道口,”他比画着说,“我在这条道上,车原本在那条道上,但是你们怎么会忽然从那条道上拐到这条道上来撞到我呢?”陈永斌一边比画着,一边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脑子清楚坐在后座上的男人说:“大哥别纠结了,这货就是喝多了。”
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男人听他这么说,不服气地顶撞道:“谁喝多了?你说谁喝多了?”
“喝多也好,没喝多也好,我就是好奇,那条道上的车怎么会撞上这条道上的我呢?”
“不好奇,”脑子清楚的那人说,“大哥,我们不好奇好吧,这事就这样,反正我们也已经赔偿你了。”
。我也好奇,”喝醉了的那个人说,“没道理啊。”
“要不这样吧,”也不知陈永斌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兴致,“我们来个情景再现怎么样?我继续散我的步,你们呢,返回去按原先的路线再来一次,行吧?我就想看清是咋回事。可不可以呀?反正大家都有时间,证实一下吧。”
“行啊。”喝醉了的那人颇有些兴高采烈,推着轩往回走,“哥,你也上来吧,还是坐后面。”
脑子清楚的人却摆着手,不愿上来,他嘀咕着说:“神经!”
喝醉了的那人就自己上到坡上面去了,摩托车是他推上去的,他费了好大的劲。然后他从上面骑着摩托往下冲,两股岔道,路面崎岖不平。因为铺着碎石子儿,轮胎很容易打滑。尽管他扭扭摆摆地拧着之字形往下窜,但是的确没有从这条道窜上那条道。他几乎没有挨上陈永斌,平安无事抵达下面的河边,也没有掉进水里去。
陈永斌皱着眉头说:“这不是蛮好嘛,刚才怎么就撞上我了?”
骑车那货醉得很深,他更不解。“刚才我们有没有撞上他啊?”他指着陈永斌问另一个人,“哥,为什么赔偿他?你也看见了,我们不可能撞上他嘛。”
“可是确实撞上人家了,别瞎扯,我们走吧。”事情到了这一步,可见那人是对的,他很清醒。
可是骑车的人不走了,他要讨回那200块钱。“凭什么给钱?我们没撞他!”
陈永斌暗自冷笑,他再一次卷了卷衣服,露出膝盖和手肘上的伤处。“哼,没撞上我我是怎么伤着的?”
“但我们走着两股道,我又怎么会撞上你呢”
“我哪知道!”陈永斌说。
“要不,我们再试一次?”骑车的那货说。
“行啊,”陈永斌说,“我没意见。”
脑子清楚的那个人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冲上来对着同伴的脸就是一顿猛揍。他出手真是重啊,同伴被他砸倒在地,在地上翻滚。“我让你灌,灌马尿。”
打完了,那个喝醉了的人从地上爬起来,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哥,我还是再试一次吧。真他妈见鬼,明明两股道,怎么会撞上他呢?”那人转过身往远处走,边走边说:“妈的我是不会骑车,我要是会骑车早骑着车跑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人重新把摩托车推到坡上面去,这次他轰着油门迅猛地冲了下来。陈永斌仍然在悠闲地散步,他的背对着上面,身体的正面对着河水。但是那个喝醉了的再一次撞上了陈永斌,他是从背面撞上去的。这是第三次,他没有第二次那么幸运。陈永斌被他铲飞了,落地时后脑勺正好磕在一块硬石上,当场毙命。骑车人自己也没能刹住车,他在撞飞了陈永斌之后自己也冲进了府河。那个脑子清楚的人是这个喝醉了的人的表哥,他已经走出好远,听到响声时他回过头来,正看到他表弟落入水中。
我们同学陈永斌的死亡过程就是这样的,这里面有比较错乱的地方,你很难理出说得过去的头绪。但是他出现在2012年我们第一次同学聚会的化装舞会上,一大群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化装舞会有集体狂欢的意思,在它之前,所有人报到入住之后有一个欢迎酒会,化装舞会被安排在酒会之后。有些人在酒会的时候就已经喝醉了,毕竟这么多年没见,每个人都想表达自己。所以在化装舞会上很多人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尽管如此,陈永斌的出现还是掀起了一个高潮,仿佛他正领着一帮人在搞大游行呢。这时,一阵强劲的音乐响起,号手吹起嘹亮的集合号,大厅里所有的强光灯—齐打开。一个脸色苍白的主持人手拿话筒,殷勤地向着每一个人频频鞠躬,他鞠躬的幅度很大,看上去就像是—个地道的日本人。
主持人正在喊话:“请各位老师揭开面具。”
他鞠着躬,把头顶在地面上。
“化装舞会结束了。”他继续鞠躬,再一次把头顶在地面上。
“各位老师,请露出你们的庐山真面目。”
音乐停止了,只听到主持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他仍然在鞠躬,最后一次把头顶在地面上。所有人都扯掉了自己的面具,大家一起站在灯光下面,每个人都是那样苍老。岁月没有放过任何—个人,它唯独放过了陈永斌,但是陈永斌事实上已经不在了。刚才的陈永斌扯下面具之后变成了邬有乡,他身边的诗人秋风还原成王大贵。
王大贵来自农村,读书的时候已经结婚了。他保持着农民的作息时间,早睡,晚上不到9点就上床睡觉了,还裸睡。也不知是谁发现了王大贵的这一秘密,在他熟睡之际,有人会猛一下故意掀掉他的被子。赤裸着的王大贵呵呵笑着,一手拼死往回扯被子,一手捂住自己的私处,这一幕在当年的宿台里屡屡上演。
诗人秋风是个狂妄的激进者,他一直认为他是可以进入文学史的人物。这会儿,真正的诗人秋风刚从一具恐龙模型里走出来。他上个月还在长沙市郊的一座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疗,康复不久就参加了这次聚会,他把自己化装成恐龙。他径直走向王大贵,冷冰冰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化身为我?”
王大贵虔诚地握着诗人秋风的手说:“因为你是我的偶像,我崇拜你。”
诗人一下子愣在那里,他惊慌失措地说:“我没想到。”
有很多人过来跟沈旺秋打招呼,他刚刚摆脱了土匪模样。其实没必要,在欢迎酒会上大家不是全都见过吗?可是因为有过一场化装舞会,大家像是重新认识了,就像是网上相互认识的人又回到了现实中。
乞丐是郝晓影,1978年的郝晓影是个精瘦的女孩,沉默寡言。她现在的身形比过去的两个自己加在一起还要大,沈旺秋从她的眉眼里努力打捞她从前的倒影。所有人都恢复了真身,都安静着。
主持人又在说话,他说:“现在有个重要的消息要向各位宣布。”
他向大家鞠躬,大家更安静了,看着他把头顶在地面。等到他直起腰来,他接着说:“下面有请诗人秋冈老师——,”他又—_次鞠躬,“哦,不对,抱歉,应该是——下面有请王大贵王老师宣布这一重要消息。”
王大贵看着诗人秋风,诗人秋风看着王大贵。没人知道化装舞会之后还安排了这样一个节目,王大贵事先完全不知道他要扮演的角色。但是不用急,有侍者——也就是工作人员给王大贵拿来话筒,有人凑在他脑袋旁边,紧急地跟他耳语,还有人递给他一张纸条。我们看到王大贵满脸通红喜形于色,他握着话筒,激动地喊道:“我宣布,我们的岛主诞生了,他是——”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坚定地喊出他的名字:“邬有乡。”
喊完名字,王大贵异常艰难地抓起邬有乡的一只胳膊,把它举起来,握在一起在空中摇晃。那样一种动作就像是拳击比赛场上裁判举着获胜者的手,正在向观众示意。沈旺秋事后才想起来,是那些侍者和服务生们在“领掌”,就像传说中的央视春晚一样。他们率先鼓掌、呐喊、尖叫、吹口哨,带动着同学会的同学们一同欢呼。
邬有乡在一开始还有些蒙,有些麻木,他不明白岛主是什么意思。王大贵记得,邬有乡在他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岛主是做什么的?”
王大贵没有回答他,因为他也不明白。
主持人说:“之所以请王老师宣布这一重要消息,是因为他就站在岛主身边。”
这也成了一种惯例,后来历任岛主也都是由他身边的人当众宣布。
主持人还说:“在化装舞会上我们要装扮成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决定。”我们这才注意到,原来主持人的手上有一沓卡片,那是些像扑克牌一样的东西。他把那些用过的卡片放到后面去,对着搁在上面的卡片瞟了一眼,他又说:“没有人知道邬有乡老师会装扮成陈永斌,众所周知陈老师早已离开了我们,邬老师的出场融化了我们所有人的心。他帮我们找回已经走失了的人,让我们重新成为—个整体。”
说到这儿,主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正是因为这样,邬老师成为我们的岛主理应是众望所归。”
化装舞会在这里结束,主持人长时间地把头顶在地面上。
沈旺秋觉得特别有意思,主持人的结束语极其像是我们经常见到的那些流行的“颁奖词”。玩味那些词语,大体上能明白,他在暗示选择邬有乡做岛主的理由。岛主的诞生,以及宣布这一任命的宣布者都显得非常随意,它似乎,至少从表面上看很符合同学聚会的游戏性质。说到底它就是一场游戏,闹着玩嘛。宣布这么重大决定的人物居然是地位卑微的王大贵,王大贵是名乡村教师,早就退休了,他既做了爷爷,也做了外公。比他地位尊贵的成功者多得是,但是他们一个人也没说话。这也符合平等原则,他们所有的身份都在落雁岛的入口处被剥夺了。
但是岛主是被谁选出来的,至今是个谜。流程看似滴水不漏,可是主持人只是岛上的工作人员、侍者,他在化装舞会上只能起到司仪的作用。那么选拔的程序是怎样的,选拔者又是谁我们一无所知。主持人自己也不知道,我们认识他,他的本职工作是岛上的一名花工,我们找时间追问过他,他对此十分茫然。
他说:“就是这样啊,每一步都安排好了,我们只要照着做就是了。”
“那么是谁在做安排?”
“谁在安排?”那名主持人也就像平常的花工摆弄着手上的一沓扑克牌,“没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我自己从不关心。”
事实上这个问题越来越严重,它几乎是落雁岛上最重要的问题。因为岛主的产生无人知晓,所有人对此束手无策。但是有过几任岛主的经历,人们又知道做岛主是有巨大好处的。它不光是个游戏,同时它还有很实际的利益,它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并且也是用得上的权力。康大中文系1978级同学会的同学们大都已经退休了,或是即将退休,他们都进入了生命暮年,如果能在这座游戏岛上做一任岛主,实在是一份额外的幸运。于是许多人都在明里暗里争夺这—位置,在沈旺秋眼里,岛主是正在被疯抢的—种东西。
岛主不仅能得到好处,他同时也有制裁的权力。15天时间是个超长假期,每年的人都很难到齐。有人会因工作、家庭或身体等等原因而中途离开,也有人离开之后又回来。在一起待得时间久了,一些人的毛病渐渐显露出来。有人把岛上的公物塞进私人行李箱里,夹带着偷盗出去。有些人会在背后攻击和诋毁另一些人,这类事情比偷盗更令人头疼。岛主必须制止他们,制止之前需要证据,所以在某些时候他不得不调查他们。岛主可以调配他的工作人员,那些岛上的侍者、服务生、花工和厨师随时可以变身为调查者。岛上的气氛于是逐渐起了变化,有些紧张,一些奇怪的传言在人群中间蔓延。沈旺秋听说赵氏公馆和芦洲古渡口的那艘游轮已成了相对固定的调查场所,那栋古旧的建筑和那艘酷似泰坦尼克号的游轮里面,都有隔断的独立房间。一些同学在里面承认了他们的偷盗行为,并把赃物退了出来。岛主对这类过错一般都心怀慈悲,只要交出赃物就可以了,不会说出他们的名字,贪小便宜毕竟很丢人嘛。另一些事情则要复杂得多,谁在诋毁谁,谁在搞谁的阴谋,几十年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积累了很多东西。你不能揭开盖子,一旦揭开盖子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公馆和游轮成了岛上的禁区,沈旺秋没事的时候不会走向那里。夜间,有人听到从里面传出哭泣的声音,低沉的殴打的声音,那些声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里面的详情无人知道,那是些颇为神秘的地方,一般的人进不去。
有些同学突然间在肢体上出现了某种伤,比如腿折了或是瘸了,但是他们自己往往能够自圆其说。他们说是碰到了什么,或是跌倒在哪里了。他们说的时候并没有闪烁其词,我们听的时候也没有左顾右盼。有些人提前离开了,我们去为离开的人送行,这些事情看上去都很正常,但是沈旺秋仍然时时心有余悸,他跟我说他摆脱不了恐惧。
同学会建有自己的QQ群、微信群,岛上的电视还有独立的频道。谁如果真有了问题,岛主可以动用这些东西,岛主有威信,也有办法,他完全可以通过这些途径把有问题的人搞臭。
汪新忠在2015年的假期里跟沈旺秋讨论过这件事情。他认为自2012年以来每一任岛主都极有智慧,换句话说每一任岛主都是处心积虑的人。他说:“他们都做足了功课,并且摸透了某些人的心理。”
“某些人是谁?”沈旺秋问道。
“不知道,但肯定有某些人存在。”
1978年的时候汪新忠和沈旺秋住在同一间宿舍里,沈旺秋来自农村,汪新忠来自武汉。两人同一年出生,差不多彼此是对方的心腹。他们经常结伴散步,散步的地方是学校附近的菜地。他们一边在菜地里的田埂上行走,一边说话。沈旺秋向他讲述乡村里粗俗的谚语,他用家乡土话把谚语念出来,再用普通话解释—遍。汪新忠对此很感兴趣,他听得面红耳赤,却又大呼过瘾。当年两人通过粗俗谚语建立起来的友情并没有在未来的岁月里延续下去,汪新忠回到武汉,沈旺秋则在县城里即将度过平庸的一生。当初汪新忠也被分配在县城里,可是他拒绝去上班。他坚持要考研究生,考了两年才考上。读过研究生,汪新忠被分到了武汉的一所大学里,他在那里一直做下去,坐到教授的位置上。走上学术道路的汪新忠和从前的同学没什么联系,对沈旺秋也一样,他有几十年没联系沈旺秋。再次见上面以后,他还是觉得沈旺秋亲切。
“我们能不能再做心腹呢?”这是汪新忠的原话,“彼此是对方的心腹?”
“当然可以。”沈旺秋说。
汪新忠早早就谢顶了,他头皮光亮。闪着那种光亮必然就是聪明的不简单的脑袋,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眼珠从镜片后面鼓出来。汪新忠和他讨论谁能做岛主,他推测他们是怎么做上去的。通过这些分析,沈旺秋发现他是个特别有城府的人,听着听着不由得不寒而栗。他点出了他们的一些事情,重点分析了第二任岛主赵宗涛。他说,如果第一任岛主邬有乡刚好迎合了某些人烂俗至极但还有些感伤的怀旧之情,那么第二任岛主赵宗涛则肯定是在公然作弊和出老千。沈旺秋直听得心惊肉跳,这又从何说起呢?汪新忠说的是他们在化装舞会上的创意,的确如此,邬有乡化装成陈永斌很是讨巧,他温暖地表达了怀旧之情。那么,赵宗涛又是怎么出老千的呢?沈旺秋听不明白。
“赵宗涛穿着白色西装,戴金丝眼镜,拄着文明棍。”
“的确是这样子,他让人耳目—新。”
“可是你知道落雁岛上真正有过的历史人物赵宗涛吗?知道那栋古旧的建筑就是从前的赵氏公馆吗?”
“以前不知道,那哪知道,后来就知道了。”
沈旺秋说的是实话,以前没人知道岛上真有过这么个历史人物。100多年前有个广东人来到落雁岛,他是个大买办,富商,在英国留过学。他的名字就叫赵宗涛,巧的是我们同学赵宗涛刚好和他同名。赵宗涛买下落雁岛,在岛上修建了一栋别墅,名叫“赵氏公馆”。100多年前的落雁岛还很荒僻,但是因了赵宗涛,一时间富商名流纷纷前来。芦洲古渡口常常是百帆汇聚,盛景空前。可是没人知道这些事情,赵氏公馆破败得不行,“文化大革命”中又受到破坏,断壁残垣,别人还以为是衰败的寺庙。
“但是赵宗涛知道,他知道以前的赵宗涛。”
“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他所化装成的赵宗涛和历史上的那个买办赵宗涛一模—样。”
“一模一样吗?”
“他显然有个模本,有个可以模仿的东西。”
“那是什么?”
汪新忠告诉沈旺秋,有一天他专门去了湖北省图书馆。他带着矿泉水和方便面,在里面埋头查阅了一整天资料。省图的馆藏资料非常丰富,但是你要找到正确的路径。他在那些故纸堆里寻访赵宗涛的踪迹。赵宗涛和湖北官商界的关系,和汉口码头黑帮的关系。这些汪新忠都查出来了,买办赵宗涛当年和武汉各界有着盘根错节的纠葛。他还知道赵宗涛同时代一个名叫但尔仓的画家,但尔仓留学法国,在巴黎学画。他不是—个很有名的画家,时间理没了他也抛弃了他,后世没有人记得还有这么个画家。汪新忠如果不是查阅赵宗涛的资料,也不会发现这个人。但尔仓虽不是很有名,却极有天分,他毁于自己家境衰落,同时也毁于鸦片。但家算是民族资本家,他们家很早就做纺织业,因为一场火灾但家受到重创。但尔仓的父亲年老体弱,经不起折腾一命呜呼了。这时候但尔仓本应站出来挽救但家,可他是个画家,根本不懂实业,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业像水中的沙子流失殆尽。但家和赵家又是世交,有了这场变故,赵宗涛收留了但尔仓,把他留在身边。自此,但尔仓成了赵宗涛的私人画家。但尔仓画油画,他所留下的画作也不多,据汪新忠讲,他在湖北省图书馆只看到了两幅。但尔仓后来沉溺于鸦片,每天都要大量吸食,没有鸦片他活不下去。有人猜测,但尔仓只能依赖毒品苟延残喘,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愧对祖宗,他坚持认为是他毁了但家,另一方面呢,也因为成了赵宗涛的跟班令他屈辱不堪。以前他们是平辈,是兄弟,现在却是主仆。不过从汪新忠看到的这两幅画来看,则足以证明但尔仓就是个天才,他是个不为人知的天才,或者说他是个残缺的天才。两幅画一幅是芦洲古渡口的船帆,秋日的傍晚,名媛显贵们正从不同的船舱里移步下船。另一幅则是赵宗涛的肖像,他着白西装,戴金丝眼镜,拄文明棍。站在这两幅画面前,汪新忠激动不已,眼里涌出泪水。
“真是杰作啊。”他说。
接着,他又说:“我肯定赵宗涛在我之前查阅过那些资料,他在我之前也一定看过但尔仓的画作。我现在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了。”沈旺秋说。
“也就是说赵宗涛化装成那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买办不是即兴的想法,也不是一时冲动。”汪新忠继续分析说,“那是他蓄谋已久的行为,他有计划有预谋。他明白打出这张牌,就一定能打动某些人。”
“你又在说某些人。”
“难道不是某些人在决定吗?”
“决定什么?”
“决定谁做岛主。”
“那么,某些人是谁?”
“我哪知道。”
汪新忠再一次摊开双手,他的眼珠子鼓突得更厉害。
“他衣服的款式尺寸以及嘴上的胡须都酷似那幅肖像画,包括赵宗涛脸上的笑容和皱纹也都和画作像到了极点。可见我们的同学真是下足了功夫,他出现在化装舞会上,不像是真人,更像是但尔仓画出来的一件物品。”
沈旺秋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是我们的第二届同学会。奇怪的是当时沈旺秋居然把自己化装成了一个画家,这里面有非常怪异的鬼使神差。沈旺秋当然不知道买办,不知道赵宗涛那些事。他在第一届化装舞会上化装成土匪,这一届他本来想装扮成宫廷小丑。可是参加完欢迎酒会,他突然改变主意,想要化装成—个潦倒的画家。一个痛苦的人,他的痛苦在于现实和梦想的对立。这种装扮是突然降临到他头上的灵感,而且他居然就走在赵宗涛的身边。
他当时还和赵宗涛说过话,他这样问赵宗涛,“你是谁啊?怎么打扮成这么古怪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赵宗涛和蔼可亲地回答他,“可是你看上去就像是画家。”
“我的确是个画家。”
“你画过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什么也没画过吧。不过呢,你怎么看怎么像是画中的人物。”
“是你画出来的吗?”
沈旺秋大笑起来,“可能吧。”
汪新忠说,“你们一起出现,没有人会觉得有问题。可是等到我研读了湖北省图书馆那些资料之后,我无比惊讶。”
“你这么说,我现在也惊讶,我几乎是惊呆了。”
“你走在他身边,就像是买办的跟班但尔仓,你无意中把自己装扮成了那个被埋没了的画家。”
“确实可以这样想,太合拍了。”
“你知道当年的赵宗涛为什么要买下落雁岛建房子吗?他并不是武汉人啊,实际上他是广东人。”
“为什么呢?”
“资料上很模糊地提到过一个女人,那是当年武汉的一位大家闺秀。关于她和赵宗涛之间的纠葛,资料里面颇为语焉不详。可能是为尊者讳,或是为死者讳。凡是涉及这方面的内容,在文字上都很漂浮,不确定。”
汪新忠在当年一些回忆录、访谈、信函以及报界的杂章片断中获得了这方面的信息,他坚信赵宗涛是因为女人才来到落雁岛。
主持人宣布化装舞会结束时,沈旺秋正好和赵宗涛站在一起。有人递给他一张纸条,递给他话筒。
沈旺秋高高举起赵宗涛的一只胳膊,宣布他为新任岛主。赵宗涛在他耳边很悲伤地轻声说道“我又回来了。”沈旺秋于是想起了那句著名的电影台词,那个反派人物拍着腰间的盒子炮,挺直腰板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沈旺秋并不知道他在这种时候说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主持人很快揭开了谜底。主持人告诉大家,100多年前这座岛的主人就叫赵宗涛。他和我们现在的赵老师是同一个名字,而我们的赵老师又刚好化装成了他。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巧合,世纪之缘。然后,主持人展示了两幅油画的复制品。刚刚卸装的赵宗涛在几分钟之前几可乱真。
这时,主持人用很温暖的声音喊了一嗓子,“看着赵老师,难道不是故人归来吗?”
赵宗涛做了岛主后将赵氏公馆整修一新,那两幅画后来就挂在赵氏公馆里。它成了落雁岛上的一处人文景观,而在它的内部又有一些密室,不过那已经是另外的事情了。
“你不能不佩服那些做过岛主的人,”汪新忠说,“他们谁都呕心沥血地想过办法,没有人会轻易获得什么。”那是他的结论。当他和沈旺秋—起谈论谁做岛主的时候,他的面部时常痉挛。
“我不是很相信阴谋论,”沈旺秋说,“并非谁都是处心积虑的人。”他记得汪新忠用过这个词,所以他也这么说。
“切!”汪新忠竖起根手指头,猛向他戳来。
沈旺秋突然想到了这一层,既然他这么在意,这么反复地分析、比较、推敲,或许汪新忠也是个想做岛主的人。
“你是不是也想做岛主?”沈旺秋问道。
“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汪新忠脸色苍白,“谁不想做岛主?”
“我就不想做,”沈旺秋说,“那就是游戏。”
“你跟我说说可以,不要跟别人说。”
沈旺秋这时候特别想逗他玩,也不知是什么动机,他就这么想,逗他玩又怎么的。他说,“汪新忠你想做岛主恐怕比较困难。”
“为什么?”
汪新忠看上去很惊恐,正是他的惊恐更刺激了沈旺秋。沈旺秋于是决定把玩笑继续开下去,管他呢,不就是玩嘛。玩吧玩吧,吓唬吓唬他。
“因为有人反对你。”
“反对我,谁会反对我呀?”汪新忠的额上冒出汗珠子,他的喉结像一只开关啪嗒啪嗒地一会儿打开,一会儿闭合。
谁会反对他呢?沈旺秋绞尽脑汁地想着。没有谁,这么多年他不知道汪新忠有没有对手或仇人,在他看来没有人会反对汪新忠。但他不能这么说,他在开一个玩笑。既然如此,他不妨虚构一些名字出来搪塞他,那就随便说几个吧。沈旺秋来自幸福县,康华市是个地级市,在行政关系上幸福县隶属于康华市。沈旺秋住在幸福县城的马坊街,而马坊街又是幸福县里最为著名的幽默之地,住在那条街上的每一个人都热衷于开玩笑或恶作剧。有段子说马坊街有个人死了爹,他一边呼天抢地地哭丧,一边还不忘揶揄站在旁边劝慰他不哭的朋友。他哭喊着:“我怎么能不哭啊爹?我这一生就只你一个爹,哪像他呀这儿—个爹那儿一个爹。”沈旺秋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开玩笑对他而言司空见惯。
“怎么会没人反对呢?”他还在卖关子。
“反对我没道理啊,你说说都有谁?”
“据我所知,郝晓影是一个。在她看来谁做岛主都可以,唯独你不行。”
“为什么?”
“她说你心术不正。”
“还有谁?”
“曾凡伟、张亚雄他们都反对你,这个谁都知道,可能就瞒着你。”
汪新忠垂头丧气,他揪自己发亮的头皮,沈旺秋这时候有些怀疑,说不定他的头发是被自己揪掉的。他劝汪新忠不要当真,“我也就是说说而已。”
“怎么是说说而已,”汪新忠的眼眶里涌出泪水,“你说出的这些刚好印证了我的猜疑,什么同学会,什么情深意长。其实水深得很呢,里面暗潮汹涌。”
“没那么复杂。”
“我不知道郝晓影为什么到现在还这么恨我,”汪新忠自顾自地说下去,“难道如此漫长的时光也未能抚平她的创伤?她要反对我那也是命中注定,我实在无话可说。”
接下来,汪新忠讲述了他跟郝晓影的往事。这些往事已经尘封了30多年。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如果不讲出来,如果一直尘封下去,实际上跟没发生过是一样的。汪新忠在大二的时候和郝晓影好上了,他们好得十分隐秘,不像邬有乡王蓉蓉那样能让人猜出几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这是因为他们刻意伪装得好。郝晓影不是很漂亮,面容有些严厉。她戴着眼镜,身材瘦削,腿长个儿高。跑步的时候,她细瘦的两条腿像竹竿很是显眼。到了大三,郝晓影怀上了汪新忠的孩子。他们不敢在康华市做人流手术,而是私自跑到下面的幸福县去堕胎。“对了,就是你老家。”
他们找了一家小诊所,当天做完当天返回学校。这是一次做得很草率又做得极不完整的清官手术,郝晓影子宫里的东西并没有清理干净。他们当时还是学生,他们不能声张只能隐忍。从幸福县城回来之后,郝晓影的身体一直在流血。这件事情十分奇怪,郝晓影同寝室的女生向校方举报,她们有理由怀疑某个女生有可能做过人流手术,本着那些大家都应该恪守的道德准则,她们愿意向校方反映情况。
“这是我们人生中第一次面临告密或告发。”
“你说的那件事我有印象,”沈旺秋皱紧眉头,“可是被告发的人好像不是郝晓影。”
“是的,被告发的人不是郝晓影,而是向冬梅。可是当时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有人向学校告密。”
那是冬天,校园里飘满雪花。郝晓影把写了字的纸片团成纸球,她把它弹到汪新忠的脚边。汪新忠弯下腰去,从雪地里捡起它。他们以这种方式约会,他们跑到学校外面去走了好几个小时。恐惧让他们无言以对,穿过烈士陵园,他们差点跳入结上薄冰的后湖。
“我们想到了自杀,当时真是走投无路啊。”
沈旺秋和他一起回忆那个冬天。
可是等他们走回学校,他们发现什么事也没有。出问题的是向冬梅,中文系女教师和学校医务室的护士一起去她们寝室做了检查。她们从向冬梅的床上和枕头下面找到了好几件染血的内衣。然后他们把向冬梅带到康华医院,并建议她留在那里住院治疗。这件事是当年校园里出现的最大丑闻,我们同学们都记得,向冬梅和她的男朋友太过张扬。现在看来,当年的向冬梅更像是个冒名顶替者。她顶替郝晓影受到了处罚,顶替她领取了很不好的名声。实际上郝晓影的情况比向冬梅更严重,如果检查人员足够细心的话,她们会从郝晓影的床上获取更多染血的内衣,那上面的血迹比向冬梅的更稠密。但是她们没有搜查郝晓影的床铺,她们有目的地直奔向冬梅而去。向冬梅在这件事情上为郝晓影做了掩护,她是郝晓影的遮蔽物。一个很诡异的地方是,当年几乎在同时或先后,同寝室的两个女生——也就是郝晓影和向冬梅都做过人流手术,也都做得不成功。然后是同住一室的同学前去告密,她们告发了向冬梅,却没有告发郝晓影。这里面的问题是她们要么不知道郝晓影也人流了,要么是尽管她们知道郝晓影人流了也仍然选择了向冬梅,却放过了郝晓影。因为向冬梅太过张扬了,人们往往不能容忍太过张扬的幸福。你躲着偷着幸福可以,你不能太猖狂。但是这件事情在—开始似乎是郝晓影占到了便宜,其实并不如此。郝晓影虽躲过了惩处,躲过了羞辱,但她的身体却受到了伤害。向冬梅在康华医院接受治疗期间,郝晓影不得不在学校里坚持上课,她坚持了二十几天,寒假之后才找到一家医院重新做了清宫术。郝晓影为这次拖延付出了更大代价,也更为悲惨,她再也不能生育了。后来为了治疗不育症,郝晓影不停地吃药,那些药物让她的身体不可遏止地膨胀,这也是她发胖的真正原因。
沈旺秋第一次装扮成土匪,曾经因为醉酒倒在郝晓影怀里,那时候她是个乞丐。沈旺秋记得她跟他说,她是因为贪吃才变得肥胖。但是现在汪新忠告诉他,她之所以这么胖,是为了治疗不育症滥用药物所致。汪新忠还给他讲了无人知晓的往事,郝晓影后来并没有嫁给汪新忠,到底是什么原因,汪新忠也没说。他只是在反复地追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恨我?”
“我看不出来她恨你。”沈旺秋这样回答他。
听说郝晓影的老公并不是学校老师,他是学校食堂里的伙夫。从她的体形来看,很容易跟她老公的职业挂上钩。了解他们生活的人都说他们夫妻俩相濡以沫,她老公并没有因为她不能生育而怨恨她。他的性格当中有听天由命随遇而安的东西,不能生育就不生育嘛,他什么都能接受。之所以给她治疗,无非是满足她的心愿。在此之前沈旺秋不知道她和汪新忠的关系,他没觉得她在恨着什么。尽管郝晓影体态肥胖,但她是同学会中最愿意运动的一个人。她每天早晨都会跑到东湖边上去打太极拳,慢慢地在她身边竟聚拢了一些人,他们跟着她比画。曾凡伟和张亚雄也跟着她在比画,所以沈旺秋在提到郝晓影的名字时.也一并想到了他们俩。
“我想不起来我和曾凡伟有什么过节,也想不起来和张亚雄有什么过节。”汪新忠痛苦地思忖着。
“你不要想这些,想这些没有意义。”
汪新忠大口地喘着气,他看上去就像是个溺水者。他呼吸着的好像不是空气而是水,水倒灌在他喉咙里,让他无比难受。
“你不要安慰我,你已经告诉我实情了。”
“我没有说什么。”沈旺秋矢口否认。
“现在要否认什么可能来不及了。”汪新忠很坚决也很悲惨地说道。
沈旺秋在2016年秋天已经是第五次来到落雁岛了,来之前他得到的消息是诗人秋风可能会又一次缺席这次同学聚会。前去探望过他的人说,他的病情更重了。诗人秋风已经疯得连我们同学他一个也认不出来,他在精神病院里常常和医护人员互殴。苑忠庆也不会来,以前每次他都会短期造访一下再离开,前不久听说做到副省级的苑忠庆被双规了,看来做领导也有风险。沈旺秋觉得相对于别人而言,他更怀念诗人秋风。服务生为他办理了人住手续,他住在3号楼,8830l房,也就是3号楼三楼的第一个房间。床头柜上摆着两本书,一本是《秋风集》,是诗人秋风的诗集。另一本是《草芥集》,沈旺秋随手翻了翻,原来是教授汪新忠的散文集。工作人员很细致,除了这两本书,沈旺秋在生活上所需要的东西房间里也都有。所有东西都替他准备好了,睡衣、拖鞋一应俱全,颜色款式也都合他心意。沈旺秋便秘,到了这个年纪说不定身体的哪个部位就会有毛病。他记得几年前他不便秘,而是拉肚子。在他的腹腔里,还是那副完全相同的肠胃,短短几年时间却出现了完全相反的症状。沈旺秋对此很是不解,因为便秘,他蹲在蹲便器上的时间就比较长。他喜欢一边蹲在蹲便器上使劲,一边胡乱翻书。《秋风集》沈旺秋读得比较多,他一直认为诗人秋风是可以进入文学史的人物。为什么能够进入文学史的人物在现实中会成为疯子呢?他能背诵秋风的一些诗歌,但是《草芥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所以他手头拿着这本新书。汪新忠在书里讲醉鬼的故事,同时也讲植物。没想到写得真还不错,汪新忠的文字中透出某种仙风道骨。
折腾完毕,从洗手间出来,沈旺秋整理自己的行李物品。他拉开衣柜,把衣服挂进去。挂完衣服,眼睛的余光看到了衣柜里层还有个东西。他把它拿出来,原来是一杆竖着的长枪。长枪黑乎乎的,用透明薄膜细心包裹着。
为什么会有枪?还是真家伙,沈旺秋手脚发麻。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要问—下。于是他按了按墙上的一颗绿色按钮,那是房间里需要服务的呼叫器。房间里面没有声音,但是外面有响动。
立马就有人敲门,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从外面朗声叫着:“您好,服务生。”
沈旺秋拉开门,门口笔直立着一白衣男子。他问:“怎么我的衣柜里有一杆枪?咋回事,不会是谁弄错了吧?”
“没谁弄错,它是您的枪。”白衣男子说。
“我的枪,我怎么会有枪?”
白衣男子温和地说:“不是您的枪,您也不可能有枪,它是您在岛上度假期间我们配给您的枪。”
“我还是没听明白,你们配枪给我干什么?我要一杆枪有什么用?”
“哦,是这样的。”白衣男子说道,“现在是没用,可是到了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就有用了。新任岛主可能要安排一场狩猎,所以每个老师都发了一杆枪。”
“发枪,呵呵。”沈旺秋没有别的话说,他只能呵呵。
“不过您放心好了,”服务生又说,“枪很安全的,它不是真枪。谁敢用真枪?谁又能用真枪?它只是普通的猎枪。”
原来还要狩猎,沈旺秋明白了,这个假期一定会很不寻常。“可是,为什么猎枪就是安全的卿。
“因为没有发给您子弹。”说着,服务生咧开嘴笑了。他的牙是黄色,在他笑着的时候从他嘴里闪着—道黄金般的光亮。
沈旺秋重新把枪放回衣柜,没有子弹,它就是一根金属棍子。
欢迎酒会结束后照常要举办化装舞会。沈旺秋在2016年的化装舞会上装扮成一只猴子,这一年正好是猴年。他把那支没有装填子弹的猎枪背在肩上,就像是猴子拿着它的金箍棒。我们那些同学们其实很喜欢搞这些事情,在他们渐渐步人老境之际,很多人都愿意狂欢,愿意借助面具来发泄一通。我们的这种愿望和诗人秋风在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诗人秋风是以他的本来面目发疯,我们则只有改变了面孔才能疯得起来。沈旺秋在舞会上走来走去,他遇到一个同学把自己化装成了汪新忠。他的化装术真是太高妙了,纤毫毕现,猛—看就像是汪新忠本人。
沈旺秋打趣道:“你和汪新忠真像啊。”
汪新忠则说:“你不会拿你那杆枪打我吧?”
“不会。”沈旺秋把枪从肩上取下,“它现在不是枪。”
“它是枪。”
“没有子弹的枪就是根棒子。”
“每一杆枪都会有它的子弹,早晚会有的。”
“可能是吧,”沈旺秋不得不承认,“好像子弹就是为枪而造的。”
“猴子不会懂得这种道理。”
“我一会儿是猴子,一会儿又不是猴子。”
“那么你说不会拿枪打我,你是不会打我呢,还是不会打汪新忠?”
“你这么问,我得想一想。”
说着,沈旺秋走开了。这个汪新忠有些绕,他不觉得这人有什么好玩的。他往前走,和一只森林里的大黑熊攀谈起来,他们在一起谈论化学制剂和食物的关系。大黑熊宣称,无论何种食物、何种蔬菜或何种水果,它们现在全都必须依赖化学制剂。在它们的生产、储存和运输过程中,化学制剂可以增加产量、持久保鲜并让它们的外表看上去无比鲜艳,吃起来美味可口。
“但是,”大黑熊说,“这些化学制剂都是剧毒品或致癌物。”
“不过是些老生常谈啊,”沈旺秋说,“大黑熊,老掉牙了。”
“确实了无新意。”大黑熊有些羞愧,他离开沈旺秋,走到汪新忠身边。这时沈旺秋听到了熟悉的号声,舞会结束了。还是那个主持人,在向大家鞠躬。
每个人都恢复了原貌,只有汪新忠,汪新忠还是汪新忠。所有人都看向汪新忠,事实上在这次化装舞会上,唯有汪新忠没有化装,他就是他自己。有些人暗自觉得他的行为构成了蔑视,对同学的蔑视或不敬。他以公然的不合作冒犯了所有人。沈旺秋却不这么看,他开始有些明白,汪新忠或许是想要赌一把。沈旺秋相信,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想做一任岛主。在和沈旺秋交谈的时候,他反复提到了别人的处心积虑。—个那么在乎别人处心积虑的人,说不定他自己也会处心积虑。
“你必须挤到前面去,”汪新忠跟沈旺秋说过,“我们班共有53个人,陈永斌死去了,秋风疯掉了,实际上还有51个人。就像小孩子排排坐,如果轮流着往下做,每个人做一任岛主,你想想看,轮流一遍至少需要51年啊。51年,我们当中有谁能够活到那么久?没有,我们每个人都50多岁了,不可能有人再活51年。也就是说正常轮下去,总有人做不了岛主,他到死也做不了。”
“当然是这样,”沈旺秋表示同意,“没有多少人能活到100多岁。再说了,即使活到那么老也玩不动了,我们这把年纪玩游戏都嫌太老呢。那么老了跟谁玩,怎么玩?”
“所以要往前面挤。”汪新忠猛地把手往下劈。
“可是,怎么挤?”
大厅里静得很,人们在共同等待谜底揭晓。站在汪新忠旁边的大黑熊卸了妆之后,沈旺秋看到他是曾凡伟。难怪他刚才和他谈论食物,曾凡伟差不多做了20年的餐饮生意,他对人们吃进嘴里去的食材比谁都有发言权。他这时还对着沈旺秋比画了—个手势,可是沈旺秋对这个手势所要表达的意思并不清楚。曾凡伟的餐饮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他没有赚过大钱,不过也不曾亏本。只要和他待在一起,你就会闻到一股味精和陈醋的味道。很多人看着工作人员,他们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把话筒和纸片递给谁。
主持人笑嘻嘻地说:“可能有些人会觉得奇怪,怎么汪老师就没有化装呢?在这儿我要告诉老师们—个秘密,汪老师不仅化装了,而且还是一次很认真很刻意的化装。我要告诉老师们的是,汪老师把自己化装成了他自己。”
大厅里响起嗡嗡的笑声,主持人也跟着再一次笑了。汪新忠站在那里,面色潮红。
“汪老师说,既然我们可以化装成别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化装成我们自己?这是多么机智的思考。老师们仔细瞧瞧,汪老师把自己化装成了75岁时的他自己。”
我们都看着汪新忠,他果然比实际的汪新忠更苍老一些。如果不是主持人提醒,我们可能注意不到这些细微的差异。他的背驼着,手指在颤抖。更重要的是,他脸上增加了一层层细密的皱纹和鸟粪一样的老人斑。我们都看到了,现在汪新忠伸出手来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那些多出来的皱纹和老人斑被他这么一摸,一把全掉了。像是川戏里的变脸,或者那些东西都是粘上去的,他一摸就全扯掉了。然后他的腰板也挺直了。我们还看到工作人员正在走向曾凡伟,他们把话筒和纸片递给他。
曾凡伟举起了汪新忠的手。和别人不—样的是,汪新忠的手在空中握成了拳头。从沈旺秋这个位置看过去,他的样子特别像是在宣誓。
沈旺秋听着曾凡伟宣布任命,看来他还真达到了目的。
站在落雁岛上,能看到远处的东湖磨山。为了逃掉进磨山的门票,有船工划着小船,把游客偷运到磨山上去。在磨山正门口买门票,一张要60块钱,可是坐这些船工的小船十来块钱就够了。那些小船像鬼一样在东湖水面游荡,曾经也有小船试图停靠落雁岛,因为受到岛上工作人员的强力驱赶,之后再也不敢来了。还有些船只在湖水中央漂着,船工看上去百无聊赖,东划一下西划一下。你以为那船上没人,你以为那船工没生意,其实你错了。船工正做着生意呢,他的生意在船舱里面。听说现在有些野鸳鸯不再到酒店去开房了,酒店里的监控无所不在,走在酒店的廊道上膝盖都会发软。船工们于是看到了商机,他们在船舱里铺上花床单,入口处拉上帘子。虽然空间狭小低矮,但是安全啊,而且浪漫。船工对刚上船的男女说:“它就是一张不停颤动着的床,一张漂浮着的床。”
“总之,你别把它当船,你就把它当床吧。”船工嘴上叼着烟,一边这样介绍,一边扫了一眼女人胸脯。
汪新忠把这类船命名为“炮船”,这些事也是汪新忠在从前的某一天讲给沈旺秋听的。后来只要看到东湖里无聊漂着的船,沈旺秋就会认为它是炮船,他会想到船舱里的野鸳鸯们正在挥汗如雨地大干一场。即使相隔那么远,他也能想象到呻吟的声音混杂进吱吱呀呀的船桨声里。船工为了摆脱那种声音对他的困扰,只能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沈旺秋有事设事就会走到湖边来站一会儿,岛上有栈道,有索桥,有曲径通幽。同学们有的在散步,有的在读书。有酒局,有牌局,还有很小范围的茶会。沈旺秋走着走着就是一个人了,他在这个假期里很有些形单影只。站在湖边,能看到湖中一片小洲上的鸟群,岛主将此处的景致叫作“栈道观鸟”。黑色的鸟群栖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从这儿望过去就像是树枝上的叶片。它们突然轰一下飞到空中。景色壮观,你会以为是那些叶片飞离了枝头。可是那些叶片并没有飘落,它们在空中飞舞一阵之后又落回枝头。岛上静谧幽闭,像是一处世外桃源,但是沈旺秋却越来越心神不宁。
自从汪新忠担任岛主以来,沈旺秋想和他谈一谈,却找不到机会。沈旺秋给他打电话,他要么不接,要么说他正忙着,待会给沈旺秋你回过来。挂了电话,他却再也不回。沈旺秋就想,他可能还没忙完,或是忙过了又把这事给忘了。沈旺秋给他发短信,短信他也不回。岛虽小,你要想靠误打误撞地碰到某一个人,其实也不容易。在饭厅里,在路上,沈旺秋有意去搜寻汪新忠的身影。沈旺秋要么根本看不到他,要么看到了他的背影,一群工作人员却又正围着他。沈旺秋想挤上去和汪新忠说话,但是有人拦着他,有个工作人员在他耳边悄声说:“你需要预约。”就耽搁了这么一下子,再往前看时,汪新忠已经不见了。沈旺秋在和一帮人谈笑风生,沈旺秋都不知道他眼睛的余光有没有看到自己。如果说汪新忠太忙了,可是在康大中文系1978级同学会的QQ群和微信群里他又特别活跃,他在里面就像个老顽童。他在群里讲笑话,转段子,发红包。沈旺秋这下终于明白了,人家是在有意地冷落他,有意地怠慢他。沈旺秋想不出理由,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开始害怕,我说的是我们同学沈旺秋。按理说他的心腹朋友做了岛主,他有什么好害怕的,但他偏偏害怕,他怕到骨子里去了。没来由啊,可是越是没来由地害怕,越是令人惊恐不安。
不太好的消息接踵而至,那些坏消息是怎样浮出水面的,或者是怎样出笼的,完全无迹可寻。先是听说张亚雄进去了,接着听说曾凡伟和郝晓影也分别进去了。我们所说的进去不是外面的进去,是指他们在岛上进去了。岛上进去的地方是赵氏公馆,那里面的装修据说极其豪华,每间房里都挂着两幅但尔仓绘画的复制品。沈旺秋起初还有些不太相信这些传闻,他在吃自助餐的时候碰到过曾凡伟,也碰到过张亚雄。可是当他想要和他们打招呼聊上几句的时候,他们都像是没看见他一样转身离开了。郝晓影更过火,她直接往洁净的地面吐了一口唾沫。沈旺秋后来想,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弄清楚,我们所说的进去了并不是进去了就不出来,进去了还可以再出来,但是进去了就是进去了。也就是说进去了就是进去过,或者还可以再进去。
据说郝晓影进去的原因是一件清朝的瓷器,这件瓷器是岛上物品。先是一名服务生报失,说是早上还看到过,晚上就不见了。随后另一名服务生在郝晓影的行李箱里发现了它。请郝晓影进去,是要询问调查一下这件事的始末。赵氏公馆里的调查人员都是岛上的工作人员,里面的人员经常变动,有时是搬运行李的服务生,有时是清洁工或厨师。没有一个我们同学在里面做这种事情,用汪新忠从前的话来说,我们同学绝不会迫害自己同学。
曾凡伟则是因为一个女人,据说他猥亵了一名女服务生。他把那名女服务生喊进房间,要她更换枕头。曾凡伟那段时间颈椎病又犯了,他需要一只更硬一点的枕头。当女服务生走进房间的时候,却发现他光着身子。那名女服务生性情暴烈,她选择投湖自尽,被另一名服务生阻拦了。更可怕的是她的男朋友也在岛上,如果他私自找曾凡伟寻仇的话,可能对他更为不利。所以让曾凡伟进去实际上是在保护他,汪新忠曾在某个场合里议论过这件事,他痛心疾首地说:“都一把年纪了,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那东西呢?”
和他们两人比起来,张亚雄进去的原因要简单一些。他上岛的时候携带了一把锋利的小刀,据工作人员说,这把刀子若要割断人的喉咙将易如反掌。他们认为这是极度危险品,不过是一次同学聚会,他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上它。我们给每个^发猎枪都不觉得危险,可是你私藏凶器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些事情是慢慢披露出来的,在落雁岛上人们最为热衷于谈论的事情其实就是这些。还有什么比这些事情更有意思的吗?没有。它的细枝末节在人们谈论的过程中一层一层地变得清晰。
郝晓影在里面拒绝承认偷盗行为,她宣称所谓的清朝瓷器事件不过是一次拙劣的栽赃陷害。她没有拿瓷器,一定是有人在她洗澡的时候或是在她外出的时候偷偷塞进了她的行李箱。据说,当郝晓影义正词严地否认指控的时候,那些人都不怎么搭理她。他们坐在一边悠闲地瞌瓜子、看手机或是谈论昨夜看过的电视剧。他们在外面做服务生的时候,—个个都像是训练有素的仆人,谦卑到极点,恭顺到极点。那是他们的工作,他们做不好就会遭到解聘。可是一旦进入赵氏公馆成为调查人员,他们就变了一副嘴脸。在他们看来郝晓影极其可笑,她的反应早在他们意料之中,或是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你以为我们真的在意你有没有偷过那件瓷器吗?顺便告诉你一下,那件瓷器根本不是清朝的,它是赝品,值不了50块钱。可是到头来你还是宁愿承认是你偷了它,你信不信?郝晓影后来吃过一些皮肉上的苦处,在他们动手之前有人对她说了这么一通话,她当时并不怎么懂得这些话的含义。他们打过她,在他们捆绑她的时候,他们嘲笑她的体形。
“没想到一个女人会长得这么胖,”—个女孩子一边气喘吁吁地拉紧绳索,一边嫌恶地说,“我如果长成这样,肯定会一死了之。”
女孩的这种想法郝晓影之前也曾有过,可是真成了这种样子并不一定会去死掉。在苟活于世这件事情上,很多人都一样没脸没皮。他们殴打她,郝晓影很奇怪,在这样美丽的岛上,在我们同学聚会的时候:怎么还会有人打我?就没人管吗?这些人原本是为我们服务的,他们的身份就像是下等人一样,怎么一下子就可以这样打我?岛主是做什么的?他就不管管吗?
有一个人问道:“你要不要跟汪老师说说?”他们不叫岛主,他们管汪新忠也叫汪老师。
说着,他把一部手机递给郝晓影。郝晓影披头散发,她的手机被没收了,在这里打电话只能用他们的手机,还得经过他们允许。但是郝晓影没有接手机,她猛然想到现在的岛主是汪新忠,这名字让她眼前一黑。
他们在殴打人这方面很有一套办法,既要打你,又要在打过你之后不让人看出来。比如他们不会打你的脸,不会打你的脖子,那些容易被看到的部位他们不会碰,而对其他地方他们就不管不顾了。被打的时候,或是被打之后,你会发现你的确有罪,有些罪是被打出来的。你需要承认这个,你需要承认那个。在所有郝晓影承认过的那些罪过当中,偷窃清朝瓷器竟然是最不丢人的一项罪过。你更愿意我们在外面传播你哪宗罪,请你告诉我?郝晓影选择了偷窃,那个人笑得无比灿烂。他说:“郝老师,这恰恰是你当初否认得最为激烈的一项指控。不过呢,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到头来很可能你更愿意承认它,看来我想得没错。”
他合上了文件夹,他的笑容让郝晓影有些心惊。她定了定心神,仔细看着墙上的画像,原来他的笑容酷似墙上画像里的笑容。太像了,简直就像是但尔仓根据这孩子的笑容画上了当年买办赵宗涛的笑容。再看看四周,郝晓影发现屋子里所有人的笑容都像是赵宗涛的笑容,他们居然保持着同一种笑容。
郝晓影从赵氏公馆走出来,她的左腿瘸掉了。她跟人解释说,她在栈道上行走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次日,我们同学都知道她偷过一件瓷器,如果带出境外,那件瓷器将能卖出天价。
那个女服务生的男朋友参与了对曾凡伟的调查,有人说这不合常理,违背了应有的回避原则。曾凡伟在里面吃尽了苦头谁都能理解,女孩的男朋友肯定挟有私愤,在面对曾凡伟的时候他绝不会手软。张亚雄则被称作硬汉子,他为什么要带上刀具始终是谜。他们最终的罪名前面已经说过,郝晓影是偷窃,曾凡伟猥亵,张亚雄携带危险品。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罪名不过是他们的外衣。他们在里面都承认过并说出了其他的事情,我们同学们对那些其他的事情更有兴趣。也就是说这些我们可以公开谈论的过错都是入口,就像落雁岛的入口处一样,只有从入口进去之后,你才能看到别的东西。
渐渐有另外的声音出现,有人提到,我们同学一那个人到底是谁,我们至今无从知晓。但是肯定有这么一个人,他自然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不图回报的人。他隐在幕后,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天堂般的世外之境,让我们在此度假,让我们在此回味我们几十年的同学之情。这是多么好的事情,我们不说回报,至少也应该有感恩之心。
可是我们在做什么?有人指出来,我们同学会到现在还只是筹委会,无法成立委员会,肯定和他们3人有关系。他们3人也就是郝晓影、曾凡伟和张亚雄。他们拉帮结伙,以卑劣手段分裂同学会。搅在一起,故意当钉子户,做绊脚石。从此,他们3个人像臭狗屎一样不为我们同学们所待见。是啊,都几十年没在一起了,在一起不就是抱个团嘛,取个暖嘛。有必要在里面搞鬼吗?搞得四分五裂有什么好处?假期还没有结束,他们3个人都提前回去了,当然各自都找了不同的理由。但是到了下一次聚会,他们还会再来。没什么,每一次聚会,不是都有人提前离开吗?谁会去追究他们真正的理由?
他们3人离开后,沈旺秋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刚好是他们3个人?会不会只是某种巧合?沈旺秋这样想是因为他记起了去年他和汪新忠之间曾经有过的谈话,在那次谈话中,他为了逗他玩,谎称他们3个人反对汪新忠。他们不光反对他做岛主,也反对他这个人。沈旺秋是幸福县的马坊街人,他并不是有意撒谎,这只是一个玩笑。想起这个并不久远的玩笑是在某一天深夜,他从88301室的大床上霍然坐起,额头上和胸口那里大汗淋漓。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日子里他那些无端的惊恐到底是什么。他只不过开了一个玩笑,但是他却害了他们3个人,毫无疑问是这样。或许我在无意间竟做了一个告密者,是我告发了他们,亲手把他们送进去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现在他们都走了,沈旺秋却在这样问自己。他想告诉汪新忠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真是无辜的。沈旺秋在这天深夜里给汪新忠打电话,电话没有打通。他又给汪新忠发短信,他在短信里说,“我取消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些话,那不是真的,我冤枉了他们。”
汪新忠没有回短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沈旺秋在外面独自走着,内心满是愧疚之情。在一处叫不出名字的花丛旁边,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正在那儿扫地的服务生一把扶住了他。
服务生恭恭敬敬地说:“沈老师,您慢点儿。”
“你认识我吗?”
“我们谁都认识,”服务生谦卑地说,“这是我们的工作。”
沈旺秋继续往前走,服务生这时跟了上来。
他说:“沈老师,您气色不太好,要不找个地方喝喝咖啡?”
沈旺秋看了服务生一眼,他看到服务生的眉毛很稀疏。“去哪里喝咖啡?”
“看来沈老师是有兴趣了,那我带您去吧。”说着,服务生放下扫地的工具,他过来扶了一下沈旺秋的腰,沈旺秋感觉到他的手上很有劲。“就去赵氏公馆吧,这儿离那里近,听说他们刚从福建弄了些咖啡回来。味道挺不错的,沈老师去尝尝。或者也可以搓几圈麻将,我们知道沈老师不会打武汉麻将,正好那里还有几个人会打幸福县的麻将,他们正好可以陪陪沈老师呢。”
我们同学看到服务生带着沈旺秋走进了赵氏公馆,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那孩子看上去就是个饶舌的人,不过他的表情看着很亲切。
进了赵氏公馆,并没有麻将桌。他们走在弯曲的木质楼梯上,上到三楼或是四楼,然后走人一间密室。眉毛稀疏的服务生把他交给另一个人,和他耳语了几句就走开了。那人显得很不耐烦,手上拿着一只公文夹子,他对着沈旺秋点了点下巴,生硬地说道:“你坐吧。”
有张桌子,那人在桌子的上首坐着。唯一的凳子在那人对面,沈旺秋在这儿坐下,他现在正面对着那人。他看到了但尔仓那两幅著名的画作,它们挂在墙上。在画的下方,坐着那个拿公文夹子的人。这时沈旺秋看着他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沈旺秋认真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刚进来人住的那一天,他传唤过那人。他记得当时他对衣柜里的猎枪有疑问,便按了墙壁上的绿色按钮,应声进来的服务生就是那人。帮他记起那人的是那人的牙齿,那人张开嘴巴,大概是在打—个哈欠。从那人张开的嘴里,那人看到那人的牙齿是黄色,它们在那人嘴里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就是那人,不可能是别人,那人现在像是—个法官。
“听说你一直在找汪老师,你想和他说什么?”
“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和汪新忠是朋友。”
“到岛上来的老师们都是朋友,你能说谁和谁不是朋友?”
“可我们是不一样的朋友,用他的话说我们是彼此的心腹。”
那人又打了个哈欠,他捂着嘴巴。他说:“对不起我有些犯困,这段时间我老是犯困。我一犯困就不太理智,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请沈老师先原谅。我这会儿是汪老师的工作人员,你要对他说的话跟我说也一样。”
“好吧,反正我也见不着他。”沈旺秋想了想说,“我跟你说,你转告他吧。”
“出什么事了吗?”那人问道。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来揭发谁呀?”
“你不会。”那人说,他的声音里夹着讥讽。
“我要说的是,他们是无辜的。”
“等等,他们是谁?”
“郝晓影、曾凡伟和张亚雄,他们确实是无辜的,那只不过是我和汪新忠开的—个玩笑。”
“如果你要和我说他们,那我们之间的谈话可以结束了。”
“为什么?”
“很明显,他们是不是无辜的不由你说了算。他们自己都承认了自己的罪过,哪轮得到你来给他们申冤。”
“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承认,他们又能承认什么,他们什么事也不会有。”
那人冷笑着,冷笑和微笑一样,也能让他嘴里金光闪耀。
“恰恰他们都承认了,他们承认的事情比我们知道的事情多得多。我们以为我们什么都知道,其实不是这样。”
“我不理解。”
“你会理解的,等等,让我们稍等等,我相信你什么都会理解的。我们现在不谈他们的事,他们的事早就尘埃落定了,还是谈谈你的事吧,对了,你的事。”
“我有什么事?”
“你不记得了吗?那好,我给你提示一下吧,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他们是谁?”
“郝晓影、曾凡伟和张亚雄呀,你刚才还说起过他们的名字。据我所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什么一伙的,你简直是在瞎扯。”
“你说话最好小心点儿,我们有人在做记录。”那人指了指房间的另一端。
沈旺秋转过身去,看看他的身后。他这才注意到,原来在他身后的另一端,还摆着一张桌子。那张桌子旁也坐着两个人,只不过她们是并排坐着的。她们一个人开着录音笔,另—个人则在手写记录。沈旺秋看到她们是两个女孩,从他进屋到现在她们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在这间房子里还另有人在。
“有人做记录也没关系,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也没什么事。”
“你没什么事吗?”
“我没事。”
“好吧,”那人说着打开公文夹,“我随便给你念几条吧。”
他果真就念了。他念道,在哪年哪月哪一天,几点几分,沈旺秋在康华市的哪个酒店开了哪个房间。和他一同进入房间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她的身份证号是多少,他们一共在里面待了多长时间,那人都念出来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干。”
“这是你妻子的手机号吗?你自己看看。”那人指着公文夹上某一页上的一串数字,沈旺秋看了,当然是他妻子的手机号码。
那人啪一声合上公文夹,“方便的话我们可以找你妻子核实一下。”
他不想因为他的过错让他的家庭破裂、崩溃。
“还要我接着念下去吗?”
“我好像没有隐私。”
“不是你好像。”
“你们要我承认什么?承认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你们难道不是一伙的吗?”
“你们也不想想,如果我和他们是一伙的,那么最早在汪新忠面前指证他们的为什么又恰恰是我呀?”
沈旺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他的逻辑顿时变得混乱。
“这正是我们弄不明白的地方,你接着往下说。”
“没道理呀,既然我和他们是一伙的,我又怎么会愚蠢地选择告密?虽然我并不是有意在告密,但是从后来的结果来看,又确实是我告了密。”
“你是个聪明人。”
第二天是岛上的狩猎日,沈旺秋本想回到幸福县,可他也想打一次猎。那杆猎枪就在他的衣柜里,他和它在一起住过一段日子了,他想拿起它,瞄准,射击。
岛上起了雾,薄雾让这个清晨变得模糊。工作人员挥舞着手臂,苦口婆心地跟同学们解释,等到太阳升起,这层薄雾就会消散。他们给大家发放矿泉水,一人两瓶,打猎就是这样,要不了多大一会儿,你们就会口干舌燥。
我们在楼下集合,坐电瓶车去狩猎场。狩猎场跟我们住的地方还有些远,10辆电瓶车一顺溜停在下面,每辆车车头上贴着标号,从1到10。大家或背着或抱着枪杆子,枪里面这时还没有子弹。子弹在工作人员手上,他们提着子弹箱,跟在我们后面。沈旺秋站在路边上东张西望,没几个人搭理他,这是自然现象。昨天晚上有个陌生人打他手机,告诉他郝晓影出事了。他说郝晓影回家之后情绪就不正常,她服下了过量的安眠药,可能是想要自杀,好在抢救过来了。沈旺秋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说我是郝晓影的老公,是郝晓影让我给你打的。他还说,曾凡伟到海南去了,在那里买了间小房子,在那里养老。那么,张亚雄呢?沈旺秋急切地问道。张亚雄,你想象一下吧。对了,郝晓影让我提醒一下你。提醒我什么呢?她让你小心一点儿。他大概还想要说什么,或者他已经说过什么了,但是沈旺秋一句话也没有听清楚,手机信号一下子出了问题。于是在这个飘着薄雾的清晨,沈旺秋还在牵挂张亚雄。
正在沈旺秋胡思乱想着的时候,汪新忠带着诗人秋风出现了。他记得诗人秋风还在精神病院里住着呢,怎么会到了这里?他们径直走过来,汪新忠说:“沈旺秋,听说你到处找我。我做个破岛主,实在太忙了,抱歉抱歉!”他伸出手,使劲握了握沈旺秋,“等过了这一阵子,我们找个时间好好长聊一次。行吗?就像从前那样,推心置腹地聊。”
沈旺秋眼眶发热,他忍着没让泪水涌出来。“我没找你汪新忠,从你当上岛主我就没找过你,你忙你的吧,我不会找你的。”
“真的吗?”汪新忠哈哈大笑,“你真的没找过我?看来是他们弄错了。”
“真的,”沈旺秋跟着笑,“他们弄错了。”
“你看看,我把谁接来了。”汪新忠把诗人秋风往前推了推,“医院里不让我接他出来,说他病情正重。我给他们做了大量工作,我向他们保证只接出来一天,一天过后再送回去。狩猎是一场好玩的游戏,我希望我们的诗人也能参加。”
“游戏!”诗人秋风接口说,他的脸很狂热。
“你觉得这是游戏吗?”沈旺秋苦巴巴地望着他,想从他那儿得到答案。
“游戏人间。”诗人秋风举着拳头。
“你听听他在说什么。”汪新忠说。
沈旺秋想起了汪新忠就任岛主时也曾举着拳头,他那样子和这会儿的诗人秋风很相像。他们都举着拳头,像是在宣誓。
“你还认识我吗?”沈旺秋问诗人秋风,“我们你还认识几个?”
“我一个也不认识!”诗人秋风狂傲地宣布,“我终于—个也不认识了!”
“听听!”汪新忠满含热泪,“我的偶像。”
有人递给诗人秋风一杆猎枪,秋风把它举过头顶,怒吼一声:“我要打仗!”
他蹦跳了一下,再次怒吼:“我要战斗!”
在前往狩猎场的途中,沈旺秋和汪新忠还有诗人秋风同坐在一辆电瓶车上。汪新忠在沈旺秋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话,那是一些很温暖的话语,只有最为贴心的朋友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他告诉沈旺秋做岛主也有做岛主的难处,岛主的难处别人不知道,只有做过岛主的人才知道。他并不是所有的事.隋都能随心所欲,总会有些什么让他受制于什么,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这座岛属于谁,我们一直在上面玩游戏的这座岛是谁的产业,我即使作为岛主也不知道。我甚至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只有当某些事情受制于什么的时候,我才猛然明白,这世界真是太大了,太复杂了。说穿了落雁岛算什么,或许它只是一只鸟,我们随便打上一枪就能把它干掉。
汪新忠聒噪了一路,沈旺秋都没有插嘴的机会。到了狩猎场,人群一下就散了。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我们同学们一拨一拨钻进丛林里去了。汪新忠拖着诗人秋风进入一片树林,沈旺秋看着他们的背影,就像是谁拖着一个伤兵正在逃窜。这个镜头是残存于沈旺秋意识里的一个印象,在工作人员为他包扎的时候,这个印象常常浮现出来。
沈旺秋记得他在狩猎场里一共打了三枪,他瞄准的3个猎物分别是一只鸟,一只野兔和一头个头儿很小的野猪。但是沈旺秋这三枪一枪也没有打出去,不是没打中,而是压根儿没打响,枪筒里没出声。正想着,前面出现了一只小绵羊,沈旺秋正准备打出他的第四枪。他相信这回子弹再不会欺负他了,绵羊也是容易击中的猎物,他已经瞄准好了,马上就要扣动扳机。沈旺秋站立着,在胸口平端着猎枪,他的背斜靠在一棵树上。在他的第四枪即将射出的时候,他自己却被击中了。一颗子弹不知从哪里打过来,击中了他的左肩。如果这颗子弹再稍稍往下移动一点儿,或许正好就能击中沈旺秋的左胸,那恰恰是最为致命的位置。但是沈旺秋来不及思考这些,他扑倒在地。工作人员大叫着:“出意外了出意外了。”
落雁岛上有处医务室,平时也就是给大家发发感冒药什么的,这时临时充作急救室。那颗猎枪子弹并没有真正射入沈旺秋的身体,它在他的左肩那里削掉一块皮肉然后飞走了。沈旺秋淌了很多血,却没有生命危险。工作人员给他包扎了一下,不用取子弹,他们在给他打点滴。沈旺秋醒过来了,他听到工作人员正在议论他,便假装没有醒来,他要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个人说:“算他命大,子弹再往下移动几寸,这人说不定就没命了。”
“真是搞笑,”另一个人说,“他居然怀疑这一枪是汪老师打的,他惊慌失措地问我们,是不是汪老师要干掉他?”
“怎么可能,即使是走火了,也不可能是从汪老师枪里走的火。”
“打中他的是秋风老师吗?”
“是的,是秋风老师。秋风老师和这人看到了同一只绵羊,他们同时瞄准,可是秋风老师先开了枪,没想到却击中了他。”
沈旺秋心中大悟,这就对了,太对了。沈旺秋终于想到了这一层,我如果死在诗人秋风手下,那将是最为好的死亡。没人会怪罪他,法律也拿他没办法。是啊,诗人秋风是个疯子,是个精神病人,无论他打死了谁都可以不承担责任。谁死在诗人秋风的枪下,都是白死了。在某种意义上他想杀谁就能杀谁,想干掉谁就可以干掉谁。多好啊,诗人秋风终于练就了这一副法外之躯,他完全可以——也只有他能滥杀无辜。
他正这样想着,旁边的人还在谈论他。
“沈老师这个人真是麻烦。”
“麻烦制造者。”另一个人哧哧笑着。
沈旺秋又睡过去了。并不是昏厥,因为失血过多,加上疲惫,沈旺秋只是累得睡着了。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他在野外,躺在一片野地里。他看到了他的那辆车,更确切地说不是看到,而是听到。车上的喇叭鸣叫着,双闪灯自动打开。沈旺秋明白,一定是车上的按钮又失灵了。他还想再睡会儿,可能是它的鸣叫吵醒了他。现在他不得不从野地里站起身来,他要开上他的车,回到幸福县。借用央视的一个栏目名称,叫作向幸福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