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永华
德生的老婆死了。
德生请二喜到顺镇拉寿材,二喜不乐意,又不好一口拒绝,乡里乡亲的,又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人家摊上丧事,说什么也得帮衬点。
见二喜苦着脸,支支吾吾的,德生说,怕我不给钱吗?我是请你的,给钱!说着就送上一沓票子。
二喜的脸一下子变成红鸡冠,不,不要钱的……
德生说,那是我没给你磕头了。说着就要下跪。
二喜连忙拉住。
彩云正好送丧礼回来,红着一双大眼,好像眼角还挂着泪。她对德生说,桂芳走了,你别太难过了,桂芳生了这么多年的病,受尽了苦,你也受尽了累,这下,桂芳算是解脱了,你也解脱了,你们都解脱了。又问德生来有何事?是不是叫二喜拉寿材?
德生倒不好意思了,说我是请二喜……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桂芳冲二喜叫,这么大的事,还不赶紧去!
二喜愣了愣,果然立即打开车门跳进了驾驶楼。
马达声起,二喜探出脸问德生,要几圆的呢?
德生说,挑最好的吧。把一沓子票子扔进驾驶楼。
彩云叫二喜把钱扔出来,责怪德生见外,二喜和你是什么关系,桂芳就是我姐妹呀,要是收了钱,桂芳在那边还不骂死我呀!
德生说,这是买寿材的钱,总不能寿材还要你们买吧,那我还算是男人么?运费回头再给,行吧?
彩云说,别提运费。桂芳活着时,我们没帮什么,死后就让我们帮一次,我们也心安一些。又叫二喜,还愣着干什么!
二喜轰轰地把车开走了。
二喜开的是崭新的农用车,大前天才买回来的。还没正式上路哩,没想到头一次开张竟是拉寿材,虽为德生帮忙,也总是晦气。要不是彩云催得紧,他还真打不定主意,但车子已经上路了,就得把事情办妥,别误了大事。二喜想,等把寿材拉回来,他就把车开到河边,好好洗洗,冲冲晦气。
开到二道桥,二喜减慢了车速,他摇下玻璃,一股寒风扑进来,吹得脸麻麻的。见二道桥上停了一溜轿车,一群公家人正在老河道上指指点点。
二喜脑子活,什么都比别人早半拍。他见出门的人多了,意识到跑客运来钱,就买了三轮车。等别人都一窝蜂地跑客运,他见做楼房的人家多了,又买上四轮拖拉机跑货运。这不,见老河道淤塞严重,又听人闲话,说老河道要改扩建了,国家拨的专款哩,他便买了这自卸式农用车拉土方,不久的将来肯定能稳赚一笔。
头彩都让二喜尝了。二喜盖起村里头一幢楼,装上村里头一部电话。
车过二道桥,二喜按了按喇叭,猛一踩油门,车便窜上了大道。二喜心里美滋滋的。他想,要是彩云此时坐在身边就好了,他就可以炫耀一把,看见了吧,我二喜是不是有眼力?
二喜不由得嚎起了破锣嗓——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往前走
莫回头
从此后……
这边,德生请了响器班子,备好了各种祭品,只等着二喜拉来寿材,办入殓仪式哩。等到下午了,还不见二喜。按说顺镇不远,来回两个来钟头吧,就是爬也爬回来了!
彩云说,先办仪式,边办边等吧。等仪式办完了,二喜就回来了,不误事。
德生想了想,也只有这么办了,就请响器班吹打起来,鞭炮也响起来,好不热闹。
彩云忙前忙后,不时地望望村口,她觉得二喜正往村头赶哩,她好像听到了马达的声音,她好像已经看到车头了,她好像比德生还焦急哩。
仪式很快就办完了,还不见二喜!
德生不得不请响器班再吹打吹打。班主不太乐意,德生只好塞了一张票子。
德生有些蒙,想和彩云商量商量,却找不到。有人说彩云去村口了。
彩云实在忍不住,跑去村口张望。村道空空,就像她的心情。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拉寿材总是晦气的。唉,要怪就怪她太心急了。
太阳正在下山,寒风一股一股地吹,吹乱了她一头的乌发。
德生也来到村口张望,他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他张不了口,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人站了好一会儿,德生开口了,说没事,二喜会好好回来的,我等他。
这时,电话铃声传来了。
二喜家离村口不远,他们都听得真真的。
电话果然是二喜打来的。彩云一听到二喜的声音就叫骂起来,你这二愣子死哪儿去啦!晓不晓得桂芳等着睡棺材呀!到现在还不回来,你想吓死我呀!
二喜喘着粗气说,你赶紧送钱来人民医院!医生说要截腿,不截腿命不保,可不交钱不给截!德生给的寿材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你赶紧送钱来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彩云一下子跌在椅上。
德生问怎么回事?
彩云哭了,说二喜残废了!
德生说,你赶紧去吧!
彩云抹抹泪,那桂芳丧事呢?
德生说,这事就不用你问了,活人要紧!
彩云心急火燎地去了医院,竟发现二喜囫囵个地发愣哩。
彩云又惊又喜,说你不是要截腿吗?
二喜说,是要截腿,截的是……
彩云笑了,说你这个二愣子,说话也不说全,你可把我害苦了。
二喜蹲在地上,使劲地挠头。
彩云说,别这样了,囫囵个就好!
二喜哭丧着脸说,这要花多少钱啊,还不如自己截腿呢。
彩云说,什么话!钱是人挣的!你好手好脚的,再加你的好脑子,还怕什么呢?
二喜说,我,我怕个鸟,我就是花钱心疼。
彩云说,没出息的东西!就晓得钱,起来!
二喜好像被彩云骂醒了,拍拍脸,弹起身,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
所有的事务都被彩云接管了。彩云催二喜回去,该干嘛干嘛,别让这事拖累了,再说一个姑娘让男人照顾不方便。
姑娘总算是截了腿,而且是双腿,可彩云带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真是花钱如淌水,短短三天,就花掉了五千!还仅仅是个开头。一想到这,彩云胸口就隐隐地疼。她哪不心疼钱呢?
德生办完丧事,来医院探视,正碰上彩云在花池边长吁短叹。
德生说,二喜把事情都说了。都怪我,不该叫二喜拉寿材。
彩云说,这哪能怪你?谁都不能怪,这就是命!
德生掏出一沓票子,要彩云收下,说他也不能帮什么,就送点钱表表心意,不然他心会很不安的。
彩云奇怪,说你哪来的钱?桂芳生了多年的病,又刚办了丧事……
德生说,这就不用你问了。
彩云拒收,不说清楚不收!
德生嚷道,你难道叫桂芳在那边也睡不安么?
彩云叹口气,说这样吧,这钱算我借你的,等以后连寿材钱一并还上!唉,只是可惜了那姑娘。
德生说你千万别提还字!也是啊,年纪轻轻就残废了,以后可怎么办呢?
惹得彩云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德生便安慰彩云,说二喜没事就好,二喜有眼力,会挣钱,不怕。
彩云笑笑,说话是这么讲,可一想想医疗费,营养费,这费那费的,哪能不怕呢?赔偿费就不能想了,想想就胸口疼。唉,还不晓得人家是怎么想的,这事究竟怎么个结果。唉,别想那么多了,还是吃一节剥一节吧。托你回去办个事,替我照看照看二喜,别让他喝闷酒,我是十天半月回不去了。
哪知,彩云在医院待了整整两个月。
二喜开车到二道桥来接彩云,当然还有那姑娘。其实,彩云打了电话,叫他不用来接,医院派了车送,免费的,但二喜还是来接了。可到二道桥,他就不敢上大道了。二喜下车,站在桥上,望望大道,又望望老河道。老河道空荡荡荒凉凉的,倒也透出一星一点的新绿。二喜觉得快了,快了,快开工了,到时候,他就可以一展身手了。二喜想象着热火朝天的工地,想象着扬起的如烟尘埃,想象着花花绿绿的票子如雪片飞来,他咧嘴笑了。
这一向,二喜并没闲着,而是到处找业务。可是人们都晓得他最近出了事,避他惟恐不及,哪能给他业务呢?大都婉拒了。于是,农用车经常趴在院子里,像只老鳖。二喜开始喝闷酒了,德生就陪着他喝,喝到一定程度,德生就不让他喝了,二喜说,你,你算老几呀!德生伸伸小手指,说他是这个。二喜呸了一声,说你屁都不是!
德生说,好好,我屁都不是,行了吧。
二喜是有些醉意了,可他的心明镜似的哩。
二喜说,我出了事,你是不是特爽快?
德生说,你这说的什么话!
二喜说,别猫哭耗子了!
德生说,都怪我,不该请你拉寿材!
二喜说,别提这事!老子还不算糊涂人!对了,寿材钱以后会还你!
德生不想和二喜再扯下去,就把话题转到医院。
二喜说,明天出院,老子明天开车去接。德生要同车前往,被二喜拒绝了,说这事轮不上你去!
德生说,这事因他而起,说什么他也得去接接。
二喜眨着眼,说你去也行,倒酒!
结果,德生一滴酒也没倒。
二喜站在二道桥上笑了一会儿,紧接着又愁容满面地盯着大道。正等得心焦,120完了完了地来了。彩云探出头,叫他开车回去。
120一直开到家门口。德生抱下姑娘,而大门紧锁,彩云的钥匙丢了,只好等二喜来开门。院里长满杂草,地上处处鸡粪,院角的杏花零零星星地开,没来得及播下的蚕豆仍搁地走廊上。这就是没有女人的家吧。彩云从没有离家这么长时间,回娘家也顶多是过个夜。
彩云好像觉得有些陌生了,一切好像重新开始。
彩云把姑娘安排到儿子床上,儿子住校去了。当然是临时的,等儿子回来了,说不定姑娘就会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家里平添了一个人,而且是个残废。送水送饭,端屎端尿,彩云哪儿也不能去了。还要保证营养,让姑娘的身体好起来,别到时姑娘家来人,见姑娘身体差成这样就更不好交代了。
出太阳了,彩云把姑娘抱到杏树下,让姑娘坐在椅上,村人见了都说,这姑娘一天比一天过好了,脸上竟有杏花色。
彩云开心地笑了,好像她脸上也有了杏花色。
可姑娘一点也不笑,她总是呆呆地盯着远处,而且不说一句话。彩云护理照顾她这么多日子,竟没有听她说过话,她就像一个哑巴,即便是哑巴也会吱声呀。彩云多次引她说话,想摸摸她的情况和她家的底细,可她什么不说,把双腿锯了,她也没吭一声,好像腿不是她的。村人都说,这姑娘的脑子肯定有毛病。彩云想,要真是脑子有毛病倒好了,就当养了个傻妹子,就是将来她家人找上门来要赔偿也不会狮子大开口吧,说不定还要感谢哩。
没法联系她的家人,如果有了联系,再远,彩云也要登门请罪的。无论她家人是什么反应,彩云都会接受的,只要能网开一面,别信口要价,让彩云下跪也行。彩云还想到,找到她家人,如果价钱谈妥了,姑娘自然就会被接走了。所以,要紧的是准备一笔票子。可家经这么一折腾就剩个空架子了,关键是二喜没货拉,那老河道改建好像越来越没影子了,还差德生的钱呢,还得养好姑娘呢,自己哪儿去不成。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彩云难免没好脸色给二喜,说就是你逞能,要买农用车拉土方,这下好了吧!
二喜笑说,快了,快了,保证下月开工,到时候……
到了下月,二喜又说,快了,保证下月开工,到时候……
大半年过去了,还不见动静,但二喜仍坚信,马上就要开工了。还常常做梦开工了,兴奋得呼叫彩云。
彩云觉得二喜不太对劲了,这样下去,二喜的脑子肯定要出毛病,到时一家出两个废人,还怎么收拾!
不行!得想个法子。
彩云想,长痛不如短痛,能把姑娘打发了,就是把车卖了也行啊。可是,看样子,这姑娘落地生根了。
彩云和二喜商量姑娘的事,看怎么把姑娘打发了。
二喜拍着胸脯,说没事,不就是养个废人嘛,快了,快了,到时候……
彩云说,到时候,我们都吃屁屙风去!
二喜梗着脖子,说这怎么可能!我二喜没别的能耐,养几个人不在话下!
彩云说,可不把姑娘打发掉,总是不行吧。
二喜说,有什么不行,总不能把姑娘扔了吧?
彩云说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
二喜瞪圆了眼,问什么法子?
彩云说,是女人还能有什么法子,嫁人呗。
二喜晃着大头,说一个残废,谁要?
彩云说,她上半身囫囵个的,总可以生养的吧。这姑娘够可怜的了,年纪轻轻就没了双腿,我们要不好好待她,肯定要遭报应的。无论如何,要给她找个好男人。
二喜想想,是这个理,说,到哪儿找个好男人呢?
彩云说,桂芳快周年了,德生也该找个人了。
二喜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操这个闲心。
彩云说,你个二愣子,我是操闲心吗?我是为这个家呀!
二喜恍然大悟,说你让德生娶了姑娘?
彩云说,姑娘嫁给德生我放心。
二喜乐了,催促彩云赶紧说媒去!
彩云说,你干嘛这么高兴?
二喜说,我,我没高兴呀,我哭都来不及哩。
彩云说,你个二愣子,你那点花花肠子能瞒得了我!别高兴得太早,这事八字没见一撇呢。
这天,彩云找德生说事。德生正在为桂芳准备周年祭品,彩云不好开口了,就说到还钱的事上。彩云了解到德生送的钱是桂芳睡一副薄棺和缺办丧宴省下来的,那可是村人和亲戚送的丧礼啊。桂芳害了多年的病,却也很喜欢热闹,她的丧事理应有始有终,理应热热闹闹啊。彩云抱歉钱没还上,等以后连寿材钱一并还上,再热热闹闹补办丧宴,让桂芳在那边喜欢一把。
德生没吱声,闷闷不乐地干活。
彩云说,日子过得真快,桂芳就要周年了,这祭品就让我来备吧。
德生没好气地说,谁叫你提还钱的事了?我说过不提,难道我说的是假话?再说了,丧宴一定是要补办的,也是我德生的事,不然对活人不好交代,对死人也不好交代,你让我以后怎么活人呢?你家正困难,被祸事掏空了,又被姑娘拖累得不轻,一直没缓过来,二喜又挣不上大钱,你以后可别再提还钱的事,再提可别怪我德生翻脸不认人,那钱就当是我和桂芳给你们小小的补偿吧。
彩云张了张嘴,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二喜问彩云,怎么样?可有眉目了?
彩云叹了口气,哪有什么眉目,还没开口呢。
二喜奇怪,怎么没见上德生?
彩云说,见他容易,可就是开不了口。
二喜说,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这是给德生提亲,这是好事啊!
彩云不想啰嗦了,她又找德生多次,却总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彩云边为姑娘擦身子边叹气儿,忽然,姑娘开口说话了,别为我擦了,你们就让我死了吧。
就像铁树开花,彩云又惊又喜地叫二喜,快来听!姑娘开口说话了!
姑娘说,是俺害了你们,是俺对不起你们,你们都是好人。
彩云奇怪,问姑娘何出这话?
姑娘说,俺是从x省逃婚来的。俺爹娘偏要把俺嫁给水庄的水二傻子。只要俺答应这门婚事,水二傻子的妹子就能嫁给俺哥。俺死活不从,乘人不备跑了。也不知跑了多少天,越跑越没活路了,就想死了拉倒,俺心一横就碰了车子,没想到是二喜大哥……
二喜听得真真,他压根儿就没想到是这么回事。他到现在也弄不明白,出事那天,自己滴酒未沾,脑子清醒得很,车开得也不快,正常行驶,怎么就把人轧了呢?原来如此!二喜不由得怒气冲天,大骂姑娘是害人精你可把我害惨了!
姑娘哭了,说求求你们,就让俺去死吧!
彩云一把将姑娘搂在怀里,眼泪就像过筛的谷子往下掉。
十多年前,彩云几乎和姑娘一样。同样是为了哥哥,父母逼她嫁给杨村的二愣子,彩云拒食抗争。眼看女儿性命不保,父母竟双双跪下求她,为了哥哥,为了程家的香火,求求她从了吧。德生是个好后生,可你和德生没那个姻缘啊。彩云瞧着流泪的双亲,二话没说,端起了饭碗。
那时,她和德生好上了。是上山打柴碰上的,德生眉清目秀,说话文雅,一副书生样子,彩云一看心就扑扑跳。以后,他们经常相约打柴,可父母不让她打柴,说有你哥哥就行了,彩云偏要去。不久,就有了风言风语,说彩云哪是去打柴,分明是和杨村的德生野合去了。父母便打听德生,人确实不错!可德生无姐无妹,这就注定彩云和德生有名无分。
彩云也想逃婚,她甚至想到和德生私奔。她多么渴望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德生能来到窗下,偷偷地向她传递暗语,然后,她便爬出窗外和德生拼命地跑,跑,跑了不知多少天,跑了不知多远,醒来,却发现是在杨村。
罢了,这辈子逃不出杨村了。
好歹嫁到杨村,还能常见德生。
彩云嫁给了二喜,当然,彩云的哥哥也有了女人。
奇怪,自从二喜娶了彩云,就像换了个人,那个整天只晓得发呆发愣,只晓得喝闷酒,喝多了就扯着嗓子嚎叫乱唱一气的二愣子忽然开了窍,话多了,活泛了,精神了,还古怪会挣钱,不出两年便摘掉了穷帽子。又过两年,一跃成为全村数一数二的富裕户。这中间,彩云又生了儿子。二喜心里美滋滋地,就常在德生面前显摆。可彩云羞愧呀,觉得欠德生的,后来由彩云做媒,把同村的桂芳说给了德生,没想到桂芳嫁给德生没生养一男半女,却得了一身的病……
彩云说不清姑娘逃婚的对错,她只能安慰姑娘,说你别瞎说!你哪能死呢,你年纪轻轻的,你还要找个男人,你还要做做女人,你还要生儿育女哩。姑娘,别哭,有我哩。
彩云把二喜扯到灶屋小声说,你也不想想,有姑娘这个话,我们还用得着赔偿吗?就是她家人真的找上门来了,说不定我们还要向她家人要赔偿哩!再说了,姑娘开口说话,就有眉目了!
二喜发愣,眉目?什么眉目?
彩云说,你怎么还不开窍呢?这姑娘要真是个哑巴,能说给德生吗?
二喜偷着乐哩,他想,就是会说话又能怎样?还不是要人端屎端尿的废人!这辈子就看德生的好戏吧。
彩云找德生说事,就像报喜一样。她说姑娘开口说话了!她不是哑巴,她脑子好着呢,她没腿,但可以生养……
她好像要把压抑半辈子的话一古脑地倾倒出来。
德生打断彩云,说你别说了,我早就晓得你想说的话,你是要我德生这辈子背个药罐子后,再拖个废人啊……
就像当众被人剥了皮,彩云恨不能钻进地缝去。
德生说,罢了,我德生这辈子就是这个命吧,谁叫我那天叫二喜拉寿材呢。
彩云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欠德生的太多了,她觉得自己实在太自私太绝情了。她得补偿才是,这样,她会心安一些。可是,拿什么来补偿呢?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二喜,二喜叫,这怎么行?下个月就要开工了!彩云说,你别再做大头梦了!就是下个月真的开工也得卖!先办眼下的事要紧!
二喜说,开工的事也要紧。
彩云说,是要紧,可比不得这事。
二喜说,等开工了就好还德生的钱了。
彩云说,这事等不得!等有钱还了,说不定德生就变卦了。
二喜没了主意,问,哪可怎么办?
彩云说,卖车呀!
二喜一下子蹲在地上,说我,我就是心疼车呀。
彩云叫二喜起来,瞧你那点出息!舍不得金弹子打不中巧鸳鸯,车卖了还可以再买嘛,你怎么连这点窍都没开呢?
二喜一拍大腿,豁出去了!
农用车被贱卖了。彩云把一沓票子放在德生家桌子上,心口还在隐隐地疼。
德生问,你这是干什么?
彩云说,没干什么,就是送一点贺礼。
德生说,有你这样送贺礼的吗?是行贿吧,我可是无职无权的农民啊。我晓得二喜把农用车卖了,说是贺礼,其实是还钱。这样吧,你们要是看得起我,我就收一百块贺礼,剩下的请拿走!
彩云说,要不,这钱就当是我们给姑娘的陪嫁吧……
德生说,陪个屁!你当自己是姑娘家人了?
彩云说,可不是,养了这么长日子,还真当自己是姑娘的家人哩,办点陪嫁也是应当的呀。
德生吼,别再提陪嫁!剩下的拿走!
彩云也急了,叫道,你贺礼不收,陪嫁不要!你究竟要什么?
德生说,我德生人穷志不短,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
彩云望着德生,说要什么?
德生发愣,我,我……说不出口……
彩云的脸红了。
彩云这一天趴在二喜耳朵边说了几句话,二喜一听就蹦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你,你说什么?!
彩云说,你看你,好像天要塌下来了。
二喜脸都变形了,你、你真不要脸呀,竟说出这种疯话呀!
彩云的脸猛地又红了。
二喜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德生家,我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第二天到了德生家,德生请他们落座,给他们倒上白开水。德生说他家穷,泡不起茶,对不起他们。又说二喜来了就好,等喝口开水,祭祭桂芳,再请二喜喝杯苦酒。
香案上摆着祭品,正燃着两支观音香,香火间是桂芳的遗像,冲他们喜滋滋地笑哩。
德生对遗像拜了三拜,说他对不起桂芳,是他没用,没有照顾好她!
彩云已是泪水涟涟了,她自然也要祭拜桂芳,说桂芳呀,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要是过得好,你就不要怪我了,这都是女人的命呀。
二喜坐着没动,他还在想象着接下来德生的所作所为。
德生端上三碗菜,最好的就是炒鸡蛋了。
德生又拿来一瓶柳浪春。德生说,我德生家穷,没有好酒好菜招待,真对不住你们。这样吧,这只当是个引子,等我德生时来运转,再补一桌酒席,好好招待你们吧。今天,我就和二喜把这瓶孬酒干了。
彩云也不阻拦他们了,任他们喝吧。
二喜不说话,只是闷闷地喝酒。
不一会儿,酒喝完了。
二喜已有些醉意了,他冲德生叫,你有屁就放吧!
德生问,我放了?
二喜说,放!给老子放!
德生问,不怕炸死你?
二喜乐了,说他怕个鸟!老子轧人都不怕!
德生一拍桌子说,好!今天是桂芳的周年祭日,我德生就当着桂芳的面,正式向二喜求个事。这事要是二喜答应了,我们两家就清了,谁都不欠谁了,那姑娘就是我的了。再挑个好日子,我把姑娘娶回家,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
二喜好像真喝多了,脸贴着桌子,好像睡着了。
德生说,二喜,你给我听好喽,我和彩云有名无分,我没别的要求,我只求你答应我摸摸彩云的手,行吗?
二喜猛然抬起头来问,你说什么呢?
德生说,答应我摸摸彩云的手。
二喜直着眼问,你、你说什么?!
德生说,答应我摸摸彩云的手!
二喜的脸憋成紫茄子,问,就、就摸摸彩云的手?
德生说,就摸摸彩云的手。
二喜说,真、真的?!
德生说,真的。
二喜问,真的?
德生说,祭日岂能说假话!
二喜说不出话了,忽地嚎起了破锣嗓——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往前走
莫回头
从此后……
二喜的眼里闪着泪。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