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钢
刘玄武在年前接到朱雀生的电话,电话里朱雀生说自己准备要杀人。刘玄武就笑了,他说,杀吧杀吧,反正咱们国家人口多着呢,你这也算是为计划生育做贡献,哈哈。几个哈哈的话音落了以后,电话那头却突然沉默了,很长时间不再吱声,刘玄武慢慢地感觉事情有点不太妙,半天后,刘玄武的耳朵里才钻进几个字,你等着。
过完元宵节,一切都圆满了。
朱雀生抬头望了望天,拉了一下肩上的挎包,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元宵节,吃完元宵,这大年就算过完了,这一切也都可以结束了。只是结束前必须找到刘玄武,跟他说一说。
有些事是不能说只能做的,有些事是只能做不能说的,有些事儿呢,一定要说了再去做,做了才会有成就感和喜悦感的,或者那也不是什么成就感和喜悦感,要的仅仅是一份踏实,要的就是那份简单的心安罢了。
在心里已经盘算良久,刘玄武是个嘴口上了枷锁的人,从小到大,这家伙最够哥们义气,是属于打他三拳都不容易打出一个屁的人。更何况今天只有一拳,一拳下去,不要说打出屁,连点感觉都不会有,就像弹在棉絮上一般。这是深沉厚实的棉絮。
那年一起偷西瓜,月黑风高,王成安学田鸡叫,朱大胆学狗叫,还是刘玄武摸了进去。只是出来时却是从派出所出来的。其他人都安然无恙。田鸡叫了以后,西瓜照偷,狗声狂吠过后,西瓜照吃。进去的是刘玄武,吃西瓜的是朱雀生,是王成安,是朱大胆。
刘玄武从来没说过豪言壮语,从没说过要是我被抓住一定不会供出你们之类的话。相反,朱雀生说过,王成安说过,朱大胆更说过。朱雀生做到了,而王成安和朱大胆则一次又一次地豪言壮语,却一次又一次地供认不讳,所幸,事儿都不大,最多也就是偷只鸡摸只狗,没有到杀人放火的境地。不然,朱雀生肯定早就不是朱雀生,而成了煮雀,生不了了。不过,轮到王成安和朱大胆的供认,刘玄武照样没什么问题,打死他也不承认。只有一两次,王成安和朱大胆从作案工具到作案地点,加上作案手段,一一供述出来,并且进行形象的描绘,搞得刘玄武不承认都不行。当然,这样的事是在学校发生的,比如刘玄武在田里抓了一条小水蛇,把它塞进了女生的书包里。在女生吓得哇哇大哭时,刘玄武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在边上看热闹,浑然忘记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把个王成安和朱雀生等人笑得前俯后仰。
最后,王成安被老师误认为是主要罪犯,要上台批斗时,王成安供出了刘玄武。尽管刘玄武不承认,但王成安把来龙去脉,几点几分,手势、蹲姿、表情都一一供了出来。刘玄武还是不承认。最后,在老师的棍棒下,他是默认的。后来,他总是说,他深深体验到了那个成语的威力。朱雀生问他是什么成语,他望了望天,把烟圈吐到天上,半天后,又把嘴唇上的烟屁股吐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蹍了蹍,说,屈打成招!
朱雀生想了无数遍了,王成安和朱大胆再是够哥们,请吃请喝,但有些话还是不能说的。要说刘玄武对自己怎么样呢,也确实不怎么样。这家伙尽管个子不大,曾经却也揍过朱雀生无数次。最令人不齿的是那次朱雀生刚从家里出来拐进石榴巷,刘玄武居然就横在了石榴巷的石榴树上。朱雀生当时并不知道,一路向前不看天。走到一半,冷不防天上飘下来雨滴,舌头一舔还是咸的,抬头一看就看到了刘玄武的小鸡鸡。为了这事,两家人差点打翻天。
可是,尽管这样,年岁轮回,跟众多人比起来,朱雀生仍然觉得刘玄武是可交的。朋友很多,还有一干亲戚,真要算起来,可以摆上十几桌。可是,在脑中一一搜索过后,朱雀生便想想还是罢了,除了刘玄武,还真没人是值得倾吐的对象。至少他觉得自己对刘玄武不错,而刘玄武是个懂事明理的人。
有些人呢见风就是雨,有些人呢不见风就是倾盆大雨了。
城市虽然大,交心的却不多。单位的老贾算是其中一个,三天两头在一起抿点老酒,塞几颗花生米,偶尔聊聊一路上过来的几十年,蛮有乐趣。话题从看到小姑娘身体都不太有反应了到真想揍一下小日本,从有时还真他妈的想去洗头房打一炮到美国人就是牛B,也就这些了。大俗,也不伤大雅。可是,那天,朱雀生说自己去洗了一次头,感觉那个小姑娘说话挺幽默。第二天到单位却变成了朱雀生在洗头房打了一炮发现姑娘还有处女膜。单位里的那些个眼神啊,雪亮,锋利,还他妈的带些羡慕嫉妒恨啊。
从那以后,朱雀生再不与老贾一起喝酒了。没喝过花酒也能被说成花酒,这心里太憋屈了。弄得他那段时间总是恨恨地想,非得去弄个处女才对得起这帮人!
儿时的小伙伴个个都远去了,讨了老婆娶了婆娘基本就分道扬镳了。还有几个能像年轻时一样喝酒喝到天亮,牛B吹到天上,打起架来一起上的呢?没有,一个也没有了。惟一的一个远在北京,可是,北京写在教科书里那么多年,对于自己依然是遥远的。不是这一次实在没人可说,不是这一次下定了决心,朱雀生这辈子未必会到达北京。
北京就是一场梦。
当然,他也相信即便找到刘玄武,要说一起喝酒到天亮、牛B吹天上、打架一起上的可能性也不太有。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有谁能干出那种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事儿呢?糖尿病,肥胖症,骨质疏松这些老早就找上门了,不要说家里人不允许,就算没人管没人说,自己想着做,那熬夜吹牛打架这种事不说老早成了陈年旧事,现在就是连翻出来都显得力不从心,想当年想当年,可能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当年。老了啊,痴呆症多少都有点了,还能怎么样呢。
所以,最多的就是见个面,吃个饭,随便聊聊。
当然,这一次朱雀生想好了,就是想简单地告诉刘玄武,自己想做一件事。说了,也就心宽了。做了,也就踏实了。
而刘玄武会替他出主意,当然,更会替他保密。就当他没说过一样。就当他根本不曾到过北京一样。
半年多来,用筛子仔仔细细地筛选了一遍,别无他选。从穿开裆裤的记忆库里挖起,一直挖到年过半百。朱雀生一开始有点失落,这就是自己的悲哀啊,到大事出来时无人商量无人能扛。不过,筛选到刘玄武时,他的嘴角终于扬了起来,那一刻,他差点噗的一声笑出来!太他妈的不容易了!那个大眼大额大饼脸的人,你终于还是跳出来了。
刘玄武听说朱雀生要来北京,他说,你只要来,风里雨里就算天上下铁我也去接你。
朱雀生用严重漏风的声音传递了他此行的重大目的,接不接倒不要紧,我就是想做一件事!
挂完电话,在一旁看电视的李爱云瞟了朱雀生一眼,咦了一句,哟,真是难了你几辈子了!又要诉苦去!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从客厅走向阳台,然后又从阳台走回客厅。阳台外面凤凰传奇的歌声正肆无忌惮地冲进来。
他一下子火冒三丈,脚一伸,就踢倒了面前的凳子,然后伸出手,一掀,桌子啪一下翻转倒地。他并不罢休,桌子一掀,趁着李爱云愣怔的刹那,一把掐住她的喉咙,冷笑了一声,告诉你,这叫锁喉!
李爱云一下子动不了身,气上不来,眼睛都只剩眼白了。这下朱雀生才满意地松了松手,嘴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时房间的防盗门突然嘭的惊叫了一声,朱雀生愣了愣,脸一下红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眼前根本没有什么李爱云,而自己呢,正扎着一个马步,于是他赶紧收起姿势,迅速地跑向防盗门,一边结巴着说,来了来了,一边打开门。可是门口却一片漆黑,什么人也没有,显然是人家敲错了门,要不就是自己听错了。朱雀生像是拧紧的发条,一下子松下来,他吁的一声吐出很长很长的一口气。
气顺下来后,朱雀生有点恍惚,这么半天,自己到底是要干什么来着?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了——找刘玄武!
雨下了三天以后,太阳出来了,天上碧空如洗,不带云不带风的,那个清爽啊。朱雀生耸了耸肩,拉了拉肩上的包,从车窗望出去,突然发现自己心情都好了起来。难道真是天气原因让自己纠结不安么?不管怎么说,现在的自己有点踏实了,雨停了,心也定了,刚上车时还觉得身上有寒意,这会儿却似乎有点热血沸腾了。真好!一切只等跟刘玄武把事一说,心里就敞亮了。
现在他思考的问题是如何跟刘玄武开口。
刘玄武不是其他人,自然是什么话题都能说的。可是到底应该怎么说,还是有一定的艺术性的。是开门见山,还是曲水流觞,毕竟多年不见了,总需要适当的委婉点吧。朱雀生似乎又有点头疼了。
憋了半天,朱雀生也没想出好办法来。最后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还是开门见山亮了底牌——我想杀了她!
刘玄武一直在扯着房子孩子,扯着多年的交情,扯着孩提时代光屁股的光辉岁月,突然之间被朱雀生嘴中的五个字点住了穴位。他的嘴巴张着,半天合不拢。
朱雀生说,是的,我就是来告诉你的,我已经都想好了,但不说出来,我憋得难受。不是说可以去樟树下哭喊么,不是说可以在半夜里挖个坑把一肚子心事塞进去么,没用!统统没用!我只有告诉人,告诉人才可以!我必须告诉你,我的人生里惟一值得信任的就是你!所以,我现在告诉你,我要杀了她!
刘玄武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澄碧大海上的万里晴空,一下子浓云密布。他老早就想起了那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很漏风,电话里的脑袋是圆的,眼睛是圆的,牙齿却是黑的,牙齿缝里蹦出来过那一句逗B又疑惑的话。可那毕竟只是个电话。他问,什么?他问,谁?
李,爱,云!朱雀生一字一顿地说,说完又快速地补了一句,是的,我老婆。
啊,为,为什么?刘玄武一下子惊呆了,他根本想不到多年不见的老友告诉自己的不是一桩经久不见后的喜讯,也不是经久不见后产生的荡气回肠的故事,却是带来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还让人五雷轰顶的一个念头。他想伸出手摸一摸朱雀生的额头,最后还是忍住了,凭他对朱雀生的了解,他不会戏说,更不会随意说出如此令人震惊的话。
我不想问为什么,你做事总有你的思考。可是,这是你妻子,你过不下去,完全可以离婚啊,为什么要走这一步?
离不了的,根本离不了的。
为什么离不了?
她不会同意的!
她不会同意就由她了?不同意可以上法院啊!
我不上法院,上法院也可能分开不了,我必须杀了她!
这,为什么?
我已经无法忍受了!忍不了了!
雀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每天进门她都要拿出一张纸,上面有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吗?第二个问题是今天你有什么表现?
哦。
第三个问题是今天有什么收获么?第四个问题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哦。这个,好像,有点……可这也不至于要杀她啊。
每天这样四个问题面对你,你会感觉怎么样?你先试着想一下啊玄武,每天如此,每天啊!我是小孩子么?我是上幼儿园么?每天早上起来,总能看见一大盆头夜的洗脚水放在那儿,玄武,你知道我是有洁癖的人,我以前就说过,这水要及时倒掉,可是她偏偏不,她是什么理由知道吗?说是放着冲马桶,一大盆洗脚水,至少可以冲两次,一个月下来可以省不少水费。每天她的牙刷是刷子朝底,手柄朝上的。你想想看,这样一来,手上捏的汗渍水渍不是要往下流,流到牙刷上?她自己这样用就算了,还把我的牙刷经常反过来放。还有那牙膏,挤得那叫一个难看啊,今天挤中间,明天挤上面,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从下面开始往上挤呢?买个真空包装的东西回家,那口子撕得简直就像是被强盗抢了一般……
可是,雀生,这都是小事啊,芝麻点大的事啊,你去计较干什么呢。
玄武,这怎么是小事呢?古话怎么说来着?滴水见太阳啊!
你看看啊,每天吃完晚饭,碗筷一撂就出门跳广场舞,那个急的呀,什么事需要这么急?一天跳几个小时,回来么就喊累,还要我给她捶背。
吃饭的时候,她还剔牙,你知道用什么剔?筷子!
喜欢吃番薯,就是上了床,被窝里也总是裹着屁,一个接着一个!
晚上睡觉不仅说梦话,还磨牙,一句又一句,一次又一次。
可是,这些都是小毛病啊,雀生啊,你不能因为这些芝麻烂事就乱说要杀人的话吧?刘玄武有些摸不着头脑,是不是弟妹外面有相好了?
那,那倒没有,反正我不知道。也可能有。或许。估计有。
不知道就不能乱说,有什么事非要打打杀杀的啊?你这也太离谱了呀。告诉你,有人曾经分析过,婚姻啊,有四种境界。第一种是可悦,就是两情相悦的意思。第二种呢,是可过。哎,彼此看对方还行,没有大吵也没有大闹,达不到两情相悦,但可以好好地过下去。第三种呢,可忍。对对方的缺点脾气习性,都看不太惯,但能忍。第四种呢……
第四种就是不能忍不能忍!说的就是我!玄武啊,我已经到了第四种了,坚决不能忍了。
你真的不能忍,你就离婚啊。
离不了啊,我已经提过了,可是,每次提的时候,她就伸手来摸我额头,说我发烧说胡话。我怎么可能说胡话?而且她还说,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跟我离婚的!我告诉你,到了今天,我已经是忍无可忍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一下,我现在准备这么做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一下啊?
因为我觉得这事我一定得说出来,如果不说出来,我心里憋得难受。我知道只有你会替我保密,所以,我只有你可以说。这种事我也不能轻易跟人说,这是大事啊,人生里真正的大秘密,事关我后半辈子的日子。说出来了我就可以坦坦荡荡做事幸幸福福做人了。
玄武不知道是怎么听完的,反正感觉一切都是做梦。就像朱雀生到了北京西站后跟玄武说的第一句话一样,他说,这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啊。
真的是一场梦么?刘玄武甚至完全怀疑朱雀生到北京来的目的了,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这么多年不见,突然来告诉我他要杀妻,是他的脑子坏了,还是他的老婆真的瞒着他干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以至于让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是不是真的有大事降临到了朱雀生的身上,让朱雀生这个从小懦弱的孩子要开始铤而走险?
小时候的朱雀生打架从来不会第一个上,每次他都是最后一个。每次几个人商量好要去偷西瓜,或是捉弄女同学,他也是最后一个出手,出手前必然是被一干男人耻笑了半天。但有一点好,就是不管怎么样,他懂得保守秘密。不管怎么样,他一定不会举报谁,不会供出谁。对自己呢也还算可以。当然啦,小时候被自己揍也是常有的事。上了初中以后,这厮还被自己揍过好几次,所幸一次也没有告诉老师。所以,就凭这一些,他与他的关系一直没有断,一直也不会断。
刘玄武后来没有再问朱雀生,或许这个老孩子只是出来散散心罢了。都说人年纪大了就跟小孩子一样了,李爱云那字条其实还是蛮有意思的啊。或许,或许就是这样吧。
北京那么大,总可以让他的心散一散的,缓一缓的。
于是,刘玄武就带着朱雀生开始逛,故宫、天坛、北海、香山,反正名气大点的都去了。中间的某天间隙,刘玄武还带了朱雀生到自己租来创作的翰墨小屋,这一下,朱雀生就更高兴了。他虽然自己不会画,但却喜欢收藏。而刘玄武是才开始练,年纪大了,啥事也没有了,平时钓钓鱼,画点画,也算是修身养性了。那一刻,朱雀生容光焕发,虽然他不会画不会写,但兴致是一唤就高涨,急急地操起笔来,当着刘玄武的面就写下了四个大字:朱雀玄武!
看着朱雀生那一脸的满足,刘玄武放下心来。这家伙或许就是脑子一时发热,或者一时烧坏了,老孩子么!
在吃烤鸭时,朱雀生抿了一口二锅头,又喝了一口牛奶,然后头也不抬地说,玄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她么?因为我看不惯她颐指气使的样子,就算离了婚,这个人也改不掉她的这副德性!最重要的是只要你稍微有点事儿,她就打着灯笼四处散播,我的生活完全没有隐私和秘密。我今天买了股票了跌停了刚出门却发现谁都知道了,我的车半路抛锚开不了了,还没回家,小区的人全知道了。我走路的时候,踩死了一只蚂蚁,很多人都知道那只蚂蚁的死相是趴着的还是仰着的。玄武,你懂了么?你懂了么?我已经忍受不了了,我今天只有杀了她,才能绝后患。
声音很轻,嘴边上的胡子还沾着牛奶,二锅头下去后还是充满享受地吱的一声,完全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跟刚才嘻嘻哈哈着说也要坐一坐碰碰车的那个朱雀生判若两人。这一下,刘玄武的心有点忐忑了,比第一次听朱雀生要杀妻时还要震惊。
可是,朱雀生,说到秘密,这些事如果你自己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呢?
可是,刘玄武,两个人天天在一起,有些事想瞒也瞒不了了啊。
好吧,再美满幸福的婚姻都有一千次一万次想掐死对方的念头,何况大吵了一架不远千里坐着火车来北京的朱雀生呢。多年下来,自己与朱雀生已经结成了生死之情,所以,不是朱雀生万不得已,断然不会摸到北京来。不是朱雀生万不得已,断然不会在多年后来诉说自己另一半的故事,毕竟中国人的传统家训是家丑不可外扬啊。
劝也劝了,最后一天,刘玄武还是欢欢喜喜地送朱雀生上飞机,机票是刘玄武买的,主意是刘玄武定的。刘玄武说,你来时坐的是火车,去的时候要坐坐飞机,享受一下不同的趣味。朱雀生欣然接受,他说,现在飞机老出事,动不动失联什么的,如果这次出事,说明老天惩罚我,如果这次平安到家,说明老天赞成我!
他是笑着说的,说的时候,北京的天空一片雾霾,他在雾霾里露出了黑黑的牙齿。刘玄武一听,整个人都傻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憋了半天,最后才似笑非笑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出来,雀生啊,话可以乱说,事不能乱做啊。
朱雀生便笑得更厉害了,说,恰恰相反,事不能乱做,话可以乱说。
刘玄武就晕了菜,这两句话有什么不同么?
进入安检,一项一项过去,然后朱雀生的身影越来越小,突然,他远远地抛过来一句话,话里似乎还带着一丝坏笑,坏笑声里刘玄武却听得异常清楚,嘿!玄武,你真的还能为我保密么?
送走朱雀生,刘玄武的心一时还是放不下。但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刘玄武回想起从接到朱雀生的第一天,跟送走朱雀生的最后一天,朱雀生已经判若两人。第一天是愁眉苦脸的,脸上所有的欢笑是装出来的。最后一天呢,刘玄武看得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这样一想,还是觉得朱雀生只是来北京给自己开了个玩笑,最多也是来吓吓自己罢了。失去老伴后的这么多年里,刘玄武其实很少接待远方的朋友了。
只是,刘玄武没有想到,一个月后的一天,刘玄武收到了从南方寄来的两张照片。
一张照片是一个女的侧身倒在血泊中,一张照片是女的正面躺在床上,脸已白得毫无血色。前一张照片是从上往下拍的,后一张照片是从脚往头拍的。前一张血迹斑斑,非常清楚,除了看不清脸。后一张只知道这是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死人。但已经没有了血迹。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我最好的兄弟,我要做的事情完成了。本来想电话你,怕你不相信,直接寄照片了。哈哈!
都说刘玄武的嘴巴是上了枷锁的,可是,这样的事怎么上枷锁?刘玄武在朱雀生说要杀妻后第一时间就表过态了,兄弟,你我一世为人,不管怎么样都是最好的兄弟!但如果你要杀人,我一定会去报案,一定会去!因为我要救你!
说这话时朱雀生就笑了,行啊,你去报啊,让别人抢功劳,我宁可把这功劳送给你。我回去一段时间后会把事办掉,然后通知你,你就可以去立功了。不过,你要等一段时间,我前前后后全部处理好,估计要三个月。
无论如何,刘玄武都想不到,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怎么可能,朱雀生怎么可能真的会杀妻,最要命的是,相片里的人他多年前曾经见过,那身材,那模样,应该就是朱雀生的老婆李爱云。
第一反应,刘玄武准备报案。再铁的兄弟也不能包庇。
拿起话筒拨了110,可是电话居然占线,再拨一次又占线。几次后,刘玄武冷静了下来,他的大脑里突然闪过一丝可怕的念头,真的要报案么?朱雀生可是救过自己的命的!
想当年,几个人结伴进深山,从悬崖跌下去,若不是朱雀生沿河滩一直走一直找,找到自己,哪里有自己的今天呢。还有那次,在学校里,自己把一个女生的肚子搞大了,若不是朱雀生一边保密一边想办法帮自己借钱,怕自己的人生早就改变了。
可是就算这样,他——朱雀生,毕竟是杀人了啊。
刘玄武在房间里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走来走去,想不好该怎么办。突然他拿起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陌生,陌生得让他根本跟王成安连不到一块儿。在开口之前,刘玄武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放低了声音,成安,我是玄武,你还记得我吗?
玄武?玄武?你是,刘,刘玄武?
对,对对!我是刘玄武,我想跟你打听一下,那个朱雀生最近怎么样。
噢,他呀,还好吧,就是听说他的脑子有点问题,听说有时候跟小孩子一样了。有时候么又很正常。
什么?他的脑子有点问题?
大家是这么说的呀,有几次我也觉得不对劲,而且他现在还跟小时候一样,人家老说他喜欢捉弄人,捉弄女人。哈哈。
不会吧?那你这段时间有没有见过他?
有一段时间没碰到了,前段时间是碰到过,听说还去嫖娼了,还嫖到个处女。你别说,这家伙他妈的还很幸运嘞。
刘玄武一时语塞了,不管怎么说,王成安是很多年没见了。而朱雀生虽然也很多年没见,毕竟刚刚一月前见过。对了,他老婆呢,他老婆怎么样?
他老婆好像也一段时间没看见了。听说他们关系不太好。
噢,有多长时间没看见了?
哟,玄武,你怎么啦,你不会是对他老婆有想法吧?
放你妈的屁!都是多年不见的朋友,了解下关心下啊,你也一样啊。
哈,好吧,他老婆应该有好几个月没看见了吧。
噢,你这样,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帮我去他家看看,我联系不上他,有点急事准备找他帮忙,实际上可能要请他老婆帮忙。他老婆好像是杭州人对吧,我内人最近这段时间想去杭州买点丝绸,到时让他老婆带着哈。
哎哟这点事啊,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不不不,不行,你得人过去,要直接跟他老婆说,我听你说他的脑子有问题,都有点不太相信他了,怕他坏事,你见到他老婆后帮我说下,拿个他老婆的手机号码来,我回头再让我内人跟她联系。
哦,好吧。
第二天,刘玄武没有接到王成安的电话,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刘玄武憋不住,打了电话过去,电话里王成安的声音有点杂有点乱,大概意思是说自己正在街头溜达,酒有点喝多了。扯了半天得到的最后结论是,他去了朱雀生的家里,没有见到朱雀生的老婆李爱云,也没有见到朱雀生。门上了锁,听邻居说,很多天没有看见了,可能出远门旅游去了。
刘玄武急了,差点就说出为什么不破门而入的话来,冒到嘴边总算强咽了回去。挂完电话,他马上拨朱雀生的电话。拨了半天,终于通了,朱雀生的声音在电话线里嘈杂地传了过来,喂?你说什么?
对于刘玄武的正面提问,朱雀生用哈哈大笑算是回应了,哈了半天突然蹦出一句,你还会替我保密么?然后电话又在无数个哈哈中断掉了。断掉时,刘玄武有些站立不住,话筒里浓重的酒气张牙舞爪地直扑过来,将140斤的刘玄武生生地掀翻在地。
刘玄武找到朱雀生住的小区时费了很大的周折。
电话打了多次,一直没人接,朱雀生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先是找的王成安,王成安却在电话里说自己出差到四川了,刘玄武便又想办法联系朱大胆,可是朱大胆这么几年一直在新疆发展。其他儿时的同学伙伴,初中毕业后大多数都没联系了。
于是,刘玄武在王成安的电话遥控下进了南方的这座小县城,跟王成安指定的一个小伙子接上了头。王成安在电话里不怀好意地坏笑,他说,玄武,你跟朱雀生肯定有阴谋,不然,搞得这么神秘干什么,什么东西都瞒着我,你们怎么有那么多的秘密啊。
刘玄武就故作轻松地笑了,哈,成安啊,没办法啊,谁叫我和朱雀生的名字有关联呢,你看看,朱雀玄武啊,不是成安玄武也不是朱雀成安啊。
王成安就放声大笑了,好好好,你们这对八卦!我反正是陪不了你了,你跟我店里的小伙子走就行。
小伙子是王成安洗衣店里的员工,他按老板的吩咐将刘玄武带到了朱雀生居住的小区,找到了18幢3单元。一路上,刘玄武与小伙子攀谈,问他认识这个朱雀生么。小伙子一概不知,说自己到这个小县城几年了,就没在店里见过这个朱雀生,这个小区倒是知道的,以前也来过,但不算熟悉。正说着,小伙子的手机响了,接完后,小伙子就说店里忙,老板娘前面催得急,一个酒店的客户在等,我先去拉货去,回头你办完事了我再来接您。说完他还暗暗地笑了下,故意放低了声音说,老板娘好像不喜欢这个叫朱雀生的人,嘿嘿。
这是个上世纪80年代的小区,房子已经显得很破旧,巷子里到处都是私拉乱接的电线,蜘蛛网般的罩住了小区。进了巷子,刘玄武回望了一眼,不禁叹了一口气。他想起小伙子说的一句话,这里现在也就是老年人住住,要不就都是外地人,小区太旧了,条件稍微好点的都不住在这里了。
刘玄武摸上楼,在706室的门口敲了半天门,终究没人开。于是,他又敲开了对面705室的门。一个年轻的女人披头散发睁着惺忪的睡眼把门开了一条缝,门缝里传出来一个大大哈欠,哈欠里裹着一句囫囵话,你,你——找谁?
请问,706室的人在家的么?我是他朋友,从北京来找他的。
女人说,没看见哎,我根本不知道对面有没有人住着。
随着嘭的一声,马上,门缝合起。刘玄武想起那天电话里差点叫王成安破门而入,现在看看哪里行,都是防盗门,怎么破得了门,入得了室。关键是自己一无所知,即便可以,也不能这么做。可是,自己能报警么?自己没有从任何其他方面得到确切的消息,能报警么?
看看时间,离开车还有两个多小时,刘玄武在候车室里,一会儿走,一会儿坐,一会儿往内看来回的火车,一会儿朝外望这个小县城。他一会儿把手机拿在手上,一会儿又猛地关机放回包里。过了几分钟,他又忍不住忙着把手机打开,然后一会儿又匆匆地关了机。
手机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屏幕上一会儿出现110,一会儿又锁了屏,一会儿再次出现110,一会儿又锁了屏。如此反反复复,在刘玄武根本记不清110这几个数字出现在手机上的次数时,警察站在了他面前。
是你报的警?
看着对方一脸的庄严和严肃,刘玄武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
没,没没有啊,不是啊。他不承认自己报警,他坚决说自己没有打过电话,然后又说自己是来看儿子的,又说儿子没找到。
手机上显示拨出号码是110。他说这不可能,自己没有拨过。
检查了身份证,查询了一些信息后,警察没有为难他,而是通过他的手机找到了他儿子的电话号码。
最终他们把刘玄武送上了火车,一再叮嘱刘玄武说,你任何时候都不要下车,坐到终点站北京西站时,你儿子会来接你的。
他茫然不知所措,他说,为什么要我儿子来接我?
火车启动时,手机响起,他能听出来,是儿子的声音,儿子的声音很急切,爸爸,爸爸,你没事吧?你怎么到那里去找我了?我不是一直在北京么?你发生什么事了啊?声音汹涌地从耳膜奔向眼眶,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开始模糊,脸颊开始温热。
三年里,刘玄武再也没有跟朱雀生联系,也没有跟王成安联系。而朱雀生和王成安也没有跟刘玄武联系。世界有时很小,有时突然就变得很大。
三年里,刘玄武接到过朱大胆的电话,说自己去哈尔滨,将会在北京呆一天,有时间的话碰个面,电话里朱大胆的声音刘玄武已经完全跟儿时对不上号。他只听朱大胆在电话里说,现在朋友越来越少了,可惜,朱雀生的脑子坏了,而王成安么发了财都忘了朋友了,唉,越来越没意思,越来越不好玩。唉声里,刘玄武终究没有给朱大胆一个确切的回音。
三年后的某天,皓月当空,夜色如黛。刘玄武在窗前望着远方,这时突然听到客厅的电话响。接起的一刹那,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这是他的声音,那个说话带点漏风、还说自己很喜欢坐碰碰车的人。电话里,他告诉刘玄武,自己想再来一趟北京,问刘玄武有没有空再陪他一起玩。刘玄武什么话也没说,只听朱雀生一个人说。说了半天,朱雀生终于失去了兴致,最后一句话,刘玄武听到他是这样说的,玄武,是不是觉得我到北京去麻烦到你了,如果麻烦到你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打扰你的。但我还是依然特别地欢迎你来南方。
刘玄武依旧没有说,听得出来,今天电话里的声音没有酒气也没有烟味,声音很清晰,沉默良久后,他默默地挂掉了电话,那一刻,他发现窗外一片漆黑。
一段时间后,朱雀生又到了北京,他没有联系刘玄武,他有他的秘密,既然刘玄武不愿意接待他,他也就不便去联系他。人贵有自知之明么。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可以不接待我,但我依然会在南方接待你。你可以不把我当朋友,我还是会依然把你当朋友的。
在那个电话后的时间里,他也不知为什么,总会时不时地会想起儿时被刘玄武骑在树上撒尿的场景,被刘玄武摁着当马骑的场景。有时候也会想起北京之行。但想着想着就会想起那个刘玄武默不作声的电话。他叹了一口气。唉。所谓的兄弟也不过如此,时间是治疗一切的良药,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到北京的那天,天空出奇的蓝。朱雀生觉得好奇怪,雾霾之城啊,怎么可能比他老家的天还要蓝。苍天之蓝,居然跟海水一般,明亮,清澈,那明晃晃的太阳透出光晕,似乎一眼就可以看穿世界,望透苍穹。
路过朝阳门外大街时,一幢古色古香的房子映入了朱雀生的眼帘,画展的宣传横幅正挂在屋檐下,朱雀生的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
梅花,杏树,修竹,岩石……虽然形式不拘,但都力道雄浑,仪态万方。只是在朱雀生看来,总显得有点乱,每幅画似乎都用力过猛了些。他在心里嘀咕,这画啊,墨水不节省啊,还真是泼墨啊,感觉还不如以前在刘玄武的翰墨小屋里看到的。
绕过长廊,慢慢踱步到最后,墙上有一张大大的人物照片。朱雀生料想是作者的简介,凑前一看,果然!只是这一看,朱雀生的眼睛立马就瞪大了,这,这不是刘玄武么!
玄武,男,哑者无言,左手创作……
朱雀生一下子傻了,什么?什么叫哑者无言?他第一反应是想马上见到刘玄武。可是除了照片和介绍的文字,刘玄武并不在这里。
他急切地回头找寻画展的策展人,画展的策展人对他的反应有点惊奇,只是淡淡地说,三年前,刘玄武老师去了趟南方,听说出了大车祸,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回来后我们发现他不仅牙齿掉落连舌头也断了一小截,而右手的手指也骨折了,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从那以后,他不说话,不写字,几乎不出门,过了一年后才慢慢地开始用左手创作。所以,我们这次策展主要是以励志的形式告诉大家,要身残志坚,就算是身体有缺陷,就算是年纪大了,但只要努力只要认真只要不放弃,你一样可以……
不知什么时候,朱雀生已泪流满面,策展人看着朱雀生的样子,她的眼圈也红了,她感觉自己不是被刘玄武的事迹感动的,而是被眼前朱雀生活生生的眼泪感动了。她说听了刘老师的事迹,所有来观展的人都很感动,可是像您这样泪流满面的人还真没有。那一刹那,朱雀生看见远方有一支箭射中了自己的心脏,有一股血腥的味道从心口开始冲向喉咙。他的身子刷地一下倚向柱子慢慢地佝偻了下来。
这时,旁边的李爱云用手肘碰了碰朱雀生,说,雀生,你怎么啦,这个不会就是你说的小时候爬到树上冲你撒尿的那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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