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
记者:王主任好,感谢接受本刊采访。在网上看了这个短片,很震撼。你们教研室能在教学训练这样平凡的岗位上,做出这么大的成绩,为全军装甲兵建设做出这么大贡献,的确很让人敬佩。能不能先简单介绍一下,教研室主要负责什么工作?
王东军主任(以下简称王):我们教研室正式名称是“武器运用教研室”,隶属于装甲兵工程学院兵器工程系,主要担负装甲装备武器系统综合运用教学科研任务,负责本科、轮训、外训各培训层次学员的坦克实弹射击、车载武器射击理论教学,装甲兵射击训练法规研究、训练器材研发、装甲机械化部队射击训练指导等教学科研工作。因为我们是搞实弹射击的,在装甲兵各个院校和部队里,习惯上也经常称作射击教研室,或者直接叫射击室。
记者:也就是说,教研室既要搞教学,还要搞研究?
王主任:对。我们教研室,既要搞教学训练,又要搞研究。既要搞理论教学,还要搞实践训练。既要教自己的学员,还要教部队的官兵。尤其是坦克实弹射击课程,是我们学院最贴近部队、最贴近实战,也是危险性最大的实践科目。我们很早就给自己定下了发展目标,就是要成为装甲机械化部队射击训练训法创新基地、法规编修基地、手段研发基地。
记者:这个目标定位很高啊,是不是可以说,现在这个目标已经达到了?
王主任:基本达到了吧。可以这么说,目前装甲兵新装备的训练方法、训练法规、训练器材手段,基本都是我们射击室搞出来的,而且正在部队推广。
记者:我们从短片中看到,最近我军参加的“坦克两项”等国际比赛,都是你们指导的。除了“坦克两项”,你们还指导过哪些比赛?
王主任:从2014年我军开始组队参加俄罗斯主办的“坦克两项”赛开始,我们教研室就开始指导参赛部队进行赛前的射击训练。2014年南京军区代表队参加的“坦克两项”赛,去年和今年空降兵部队参加的“空降排”比赛,2016年海军陆战队参加的“海上登陆”比赛,都是我们指导的。
记者:你们也一定指导过参加联合演习的部队吧?
王主任:是的。2010年,我们指导过的参加“和平使命”联合演习中,还发生过一些有趣的事。当时部队刚刚接装新式坦克,开始是自己组织射击训练,打1 200米左右的目标没问题,但射击距离提高到1 500米时,感觉成绩提高不上去。演习前,俄军先是说要打1 500米的目标,后来又说要打2 000米的目标。面对这一目标,经过我们的训练,部队射手可以很有把握地打2 000米的目标。
搞实弹射击,肯定要先校炮,演习也一样。没想到在演习前,俄军又提出“联合检靶”。
记者:什么是联合检靶?
王主任:就是各国坦克一起校炮,打完了大家一起去靶区看各自校炮靶上的弹着点。因为俄军一直很自负,认为我们射击水平不如他们。
记者:我们答应了吗?
王主任:当然,我们部队从上到下心里都有底,正想找个机会表现表现。校炮射击后,到靶区一看,我们靶子上的弹着点都是一个弹孔挨着一个弹孔。俄军官看了后一句话都不说,扭头就走了,从那以后再也不提联合检靶的事儿了。正式演习中,我们的主战坦克是冲击的一梯队,在2 500米距离上开炮,行进间对不动目标,就是动对静,命中率超过70%。而且命中的弹着点基本都在目标中心附近,一米见方的范围内。
记者:你们不仅搞坦克实弹射击,步兵战车等装甲装备都要教学?
王主任:是的,这就是我们的“全型谱”理念。就是无论坦克还是步兵战车,不管是空降的还是两栖的,也无论什么型号,我们都会用,都会教,还保证能教会、教好。
记者:那你们是很全面的。
王主任:其实不难,只要掌握了基本原理,要吃透有代表性的型号。因此我们特别强调,打牢理论基础,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从教学上来说,装甲兵的射击教学训练,大体上是三部分内容。武器系统的构造原理,射击学理论,以及实弹射击。如果这三门课不在同一教研室,教构造的不教射击学和实弹射击,教射击学的不教构造和实弹,教实弹射击的不教构造和射击学。时间长了教员只知道自己教的内容,与其它部分结合不起来。
因此我们要求全室所有教员,构造原理、射击学、实弹射击这三门课都能独立教,这样就不会出现瘸腿。我们特别强调理论对实践的指导,实践经验总结来发展理论。
先说实践。我们要求教员必须专业技能过硬,要随时能给学员做示范。比如我们搞实弹射击训练,每个训练课目都要教员给学员做示范。
2012年,我们开始主训装备转型,过去还是59坦克为主,从那年开始全体学员都用较新的主战坦克完成射击训练,这就对教员要求很高。所以,我们在教学准备的时候,每年都要组织全体教员进行新装备自训。
记者:听说你们的助教、教员,甚至教务处的机关干部都学专业,跟着你们从二级、一级一直打到特级射手?
王主任:是的,我们室的教员都是这么练出来的,现在全室10个教员,有7个特级射手。
记者:什么是特级射手?
王主任:装甲兵有三大专业,射击、驾驶、通信,每个专业都分三个技术等级,从低到高分别是二级、一级和特级。特级射手是射击专业里技术等级最高的,也就是技术最好的。我们人员获得高技术等级的比例,在装甲兵院校里最高的。
记者:难怪,你们到部队去指导训练这么管用!视频里有一段孙天平教员教部队战士排除故障,具体情况是什么样的?
王主任:2015年,空降兵部队要去俄罗斯参加“空降排”国际比赛,请我们去指导空降步兵战车的射击训练。有一天打30毫米炮,遇到一个卡弹的故障。30毫米炮结构特别紧凑,不好下手,工具都伸不进去,部队的战士们排不了故障。孙教员就上车看了看,告诉他们:“把炮尾的配重铁去掉一块,就好办了。”去掉一块配重铁之后,空间就大了,工具就能插进去,故障自然就好排了。其实部队的战士也会排,就是不好下手。
记者:真正的行家,关键的地方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
王主任:没错。孙教员是2000年考的特级射手,实践能力非常强,这个故障对他来说还真是小意思。2014年,他到另外一个刚接新装备的部队指导训练,给部队校枪。校好枪之后,拿了块小石头,放在靶子一边儿,大声说:“看着那块石头!”只见在100米处,他要击中比烟盒还小的石头。当时大家都觉得不可能击中,结果他一枪就把石头打飞了。随后孙教员从坦克里出来,大家都惊呆了,纷纷让他马上传授要领。
我们练习射击的基本功都是在100米的距离上打。校枪结束的时候基本都在10环以内,还有一半的弹着点在11环里。
记者:这就是视频短片里说的11环精度训练法?为什么要打11环呢?过去不是都打10环吗?
王主任:那是因为现在的坦克火控系统,的确能达到这样的精度。它能打这么准,我们才这么练,为的是把装备的性能充分发挥出来。
记者:那是不是比步枪射击还要准?
王主任:步枪射击,5发子弹一组,45环就是优秀了,平均每发弹9环。我们坦克射击,10发弹一组,90环才是及格,也是平均每发弹9环。坦克射击的优秀要打100环,平均每发都是10环。
记者:我看到视频短片里,刘洪甜副主任打出一个“五弹连一孔”的全军纪录。是不是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王主任:没错。我们一般习惯上管这种情况叫“重眼儿”。我们要求每个校炮的教员都要出现“重眼儿”。而且不但炮弹要“重眼儿”,打11环环靶的时候,枪弹也要“重眼儿”。
记者:部队的战士能做到吗?
王主任:能,我们教过这个办法的部队基本都出现过。2013年,我们给参加“和平使命”中俄联合演习的部队训练,11环环靶打了一天,第二天校炮,8个射手就有两个重眼儿的,最多的三发炮弹重眼儿。
记者:从视频短片里看,你们教研室的教员作风的确很过硬,不怕牺牲,有危险教员先上。这些话说起来容易,但能做到就不容易了。
王主任:是的,与上理论课不同,搞射击的经常会遇到危险,可以说危险无处不在。所以,我们特别强调要不怕牺牲。
记者:短片里提到的排哑弹是怎么回事?这种情况多吗?
王主任:你说的排哑弹是指打出去没有爆炸的未爆弹吧?这种情况并不多,但每遇到一次就从鬼门关里走上一回。我们遇到过三四次。第一次大概在2005年前后,实弹射击结束后发现一枚哑弹落在山后没爆炸。当时我还是教研室的副主任,我们当时的林海主任和我,还有主课教员纪兵,也是教学组长一起去看。到了现场,远远看到一发炮弹落在采石场的一个陡坡上。我们三个人商量一下,为了保证安全,先派一个人自己上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当时他俩都想上去,我说纪兵教员还没结婚,我那时候已经有儿子了,还是我去比较合适。我就上去了。
记者:这就是你在短片里讲到的“五个先上”吧?
王主任:对,“五个先上”就是这么来的。过去都是说遇到危险领导先上、老同志先上、结了婚的先上、有孩子的先上,这次我们就加了一条“有儿子的先上”。
记者:当时上去的时候害怕吗?
王主任:不害怕是假话。但是再害怕也得有人去!手脚并用万分小心地爬上去,一看,没事儿!引信已经没有了,炸不了了。
记者:炸药还在吧?怎么会炸不了呢?
王主任:炸药很稳定,没有引信的引爆是不会爆炸的,这个可以放心。
记者:那引信呢?
王主任:估计是落在地面上的角度太小了,把引信撞掉了。从弹体上的擦痕可以判断出来。我们就把炮弹搬回靶场,找工兵教员引爆了。虽然当时虚惊一场,可上去看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引信还在不在。炮弹发射之前,引信是有保险的,很安全。出膛之后,保险可是解除了,随时可能爆炸,没准儿脚步重一点都会引起爆炸。这个可是谁都没有把握的。
还有一次更危险的。第二年,又是一发哑弹跳到山后,距群众的住房不到十米。而且引信的前一半不见了,后一半还在。
记者:炮弹出膛后,引信就解脱了保险,那现在这个情况应该就是解脱保险了吧?
王主任:是这样,而且引信的后一半还在,已经不完整了,会不会爆炸就更不知道了,这一次可是更加危险。而且离民房这么近,我们又不能就地引爆。大家都非常纠结,在离炮弹几十米外的地方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解决办法。这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我们一回头,看见林主任已经把炮弹抱起来了。大家都吓了一跳!我和张晓炜教员每人拿起一把手电跑到林主任身边,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给他照着路。我们室老主任王建飞教授说:“跟我走!”然后就顺着一条小路朝远处的山谷里走,我们仨就在后面跟着,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记者:什么炮弹?
王主任:杀伤爆破弹,密集杀伤半径大约20米吧。我们慢慢往前走,林主任还朝后面的其他人喊:都离远点儿,不叫你们谁也别过来。就这么走了好一会儿,走到山谷拐弯的地方,林主任让张教员把炮弹接过去。我还是拿手电照着路,和张教员一起慢慢钻进山谷里,在一个大坑里把炮弹轻轻放下,做好标记,这才退出来。小风一吹,这才感觉迷彩服上上下下都湿透了。
记者:林主任呢,他怎么样?
王主任:我们出来的时候,他正捂着肚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说是胃疼。估计是太紧张了。后来在回驻地的路上,找了个饭店,喝了一碗羊肉汤,就没事儿了。羊汤是暖胃的。
这确实是生死考验,客观地说,这种排除未爆弹的情况还是比较少的。只要是情况允许,我们也是找工兵就地引爆的,不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谁也不会冒这个险。
记者:视频短片里还提到炮弹不发火的事,能具体讲讲吗?
王主任:这种情况相对来说更常见一些。正常的话,火炮击发就是击针撞击炮弹的底火,底火里有底火药,底火药就会燃烧,把点火药点着,点火药燃烧又会把药筒里的发射药燃烧,发射药燃烧就会产生大量高温高压的火药气体,就会推动弹丸向前运动,一直到飞出炮膛,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发射过程。不发火就是说,射手已经击发了,但是击针并没有撞击炮弹底火,或者击针已经撞击了炮弹的底火了,但是底火药没有燃烧,或者发射药没有被点燃,弹丸没有动,也就是说没有发射。
记者:这可能是什么原因呢?是武器或者炮弹的原因吗?
王主任:一般来说,都是击针没有真正对准底火,所以没有撞击到底火上。但是,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不打开炮闩取出药筒来检查,谁也不知道。如果打开了炮闩,看到底火上没有一点撞击的痕迹,那就是击针有问题,或者炮闩的闩体没有关闩到位,击针没有对正底火。如果底火上有击发的痕迹,这才是真正的炮弹不发火。
记者:那有没有可能取出炮弹之后,火药烧起来呢?
王主任:有这种可能,这种情况就叫做迟发火。这才是最最可怕的情况。如果火药在坦克炮塔里燃烧起来,就有可能把炮塔炸飞。
记者:所以在短片里你才说,迟发火是最可怕的。如何避免这种情况呢?
王主任:对。万一遇到迟发火,炮塔里的人肯定是没了。按照操作规程,我们会等待一分钟以上,再次重新击发,如果还没发射,就再等待一分钟,然后再次击发。
记者:如果还不响呢?
王主任:那就再等五分钟,开闩取出炮弹再做决定。虽然真正的迟发火和不发火,我打了二十多年炮,一次也没碰到过。但是毕竟有这种可能性存在。所以,我们一般听到车上的学员报告不发火,都会派教员坐车到坦克上,让坦克里的所有学员和助教下来,坐车返回,留下一两个教员在坦克炮塔里排除故障。
记者:把危险留给自己,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
王主任:是的,这是我们射击教员的责任。短片里刘洪甜副主任遇到的就是类似情况。电击发、手击发都打不响,只好开闩取出炮弹,结果炮弹底火上还的确有击针撞击的痕迹。
记者:这就是说,迟发火的可能性很大?
王主任:是啊。所以这个情况的确很危险。当时他也是出了一身冷汗,歇了一会儿,在其他教员配合下换了个闩体,重新装上这发炮弹,再次击发。
记者:这次这么样?
王主任:打响了。
记者:看来击针有问题了。
王主任:没错,这种情况确实太少见,二十多年了,我就见过这一次。
记者:一般情况下,炮弹或者底火都没问题?
王主任:武器和弹药的保险系数还是非常高的,一般不会出这种问题。多数情况下打不响,还是关闩不到位引起的。
记者:我看短片里的训练场都是漫天黄土,实际训练时也是这样吗?
王主任:比短片里还糟糕。实弹射击训练,都是在野外的训练场进行,自然条件往往很恶劣,生活很艰苦。坦克履带反复压过的跑道,泥土都变成了粉末,经常会有半尺厚,就像你在再加上野外经常有风,每天训练下来,大家脸上都是厚厚的一层土,像泥猴一样,汗毛一根一根地都能看得非常清楚。所以大家特别容易懈怠。你也看到了,实弹射击训练,动用装备、武器、弹药,危险性很大,如果精神上再放松,就特别容易发生事故,所以我们对学员的作风纪律要求非常严。
记者:那你们是怎么做的呢?
王主任:我们要求学员做到的,教员首先自己做到。我们有句话,叫“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样子”。每次遇到危险的时候,教员让所有学员和战士退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排除故障,就给学员树立了一个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除了遇到危险的时候,正常训练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记者:能不能举个例子?
王主任:有个很好的例子,但是不好拍摄,所以短片里没有。我们射击基础动作的训练是在小型射击场搞的。过去我们学院的小型射击场全是土地,坦克压得到处都是坑,夏天下完雨后,坑里积水最深可以过膝盖。那时候还是59坦克,短停射击,坦克从车库开到前方100米的地方,一路上完成几个短停,打完后二炮手下车指挥驾驶员倒车回车库。
记者:坦克倒车还要指挥?
王主任:是的,必须在人员指挥下才能倒车。指挥倒车的学员谁也不想湿了鞋,就跳来跳去躲着水坑走。当时我还刚研究生毕业,只能上配课,上主课的刘全胜教员要求特别严,脾气特别大,学员都特别怕他。
我估计他见学员这样一定要生气,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就从车库沿着直线走出去,有水坑也不躲,直接趟过去,走到停止射击线再返回来。回来之后泥水一直湿过了膝盖,鞋里全是泥。当时大家都惊呆了。他把鞋脱下了用水冲了冲,立在墙根下,拧了拧裤子上的水,很平静地说了句:继续训练!再看学员,再也没有一个躲着水坑走的了。
在这样的教员面前,再调皮捣蛋的学员也会好好干的。短片里你看到有的学员右手拇指骨折了,还坚持训练。
记者:右手拇指骨折,搞射击训练应该无法进行了吧?
王主任:是的,操作火控系统,需要两手握住操纵台的握把,按击发按钮是右手拇指,按测距按钮是右手食指,这个伤虽然不是很严重,但对武器操作影响很大。
记者:那他怎么办?
王主任:他用食指按击发按钮,用中指按测距按钮。这种勇敢顽强、不怕牺牲、压倒一切困难的精神,在教室里是锻炼不出来的,只有在野外、在训练场、在我们射击教员的带领下,才能锻炼出来。
记者:是的,正如视频短片里所说的:“坦克实弹射击课程,是学院最贴近部队、最贴近实战、也是危险性最大的实践课目!”在这里,学员学到的不仅仅是知识、射击技能,更重要的是战斗精神。再次感谢王主任的精彩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