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车、《坛经》及无言的邂逅

2016-11-03 07:02马笑泉
湖南教育 2016年29期
关键词:坛经慧能自性

马笑泉

慢火车、《坛经》及无言的邂逅

马笑泉

行囊里的书:《坛经》

推荐理由:不识字的人直抵存在的核心。维特根斯坦说:“凡不可说者皆须沉默。”慧能却说出了那些本不可说的智慧,他还开示了通往圆满之境的途径——它不在红尘之外,就在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编辑嘱咐写一个旅途中与书有关的故事。《坛经》是我旅行中经常携带的书籍,但关于它,却几乎没有故事发生。

我出门偏爱坐火车,尤其是那种节奏舒缓的绿皮火车,仿佛搭乘它,就能随之驶进旧日时光。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一边看着那些在生命中大抵只会出现一瞬间的景物往后移去,一边回忆和遐想。当然,阅读也是车途中必不可少的。火车是最适宜阅读的交通工具。汽车难免颠簸,于视力有损。而飞机太快,与阅读所需要的慢背道而驰。只有坐在火车上,才会觉得目光在书页上移动的速度与车子行进的速度是合拍的。

很多次我把《坛经》置于车桌上,望着窗外。等到眺望和遐想都够了,才会拿起书本。我并没有迫切阅读它的心理。在十六岁时,我就读了头遍。不少地方尚存疑惑,但有一点是清楚无误的,就是它将吸引我反复靠近,并尝试着慢慢进入。我随意打开一章,细细地读上一小节,再合上书本,咀嚼其中真义。诗人柏桦咏叹道:“呵,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在对经典的阅读中,尤其需要细和慢。

有次我还没有打开书,发现对面坐着的女孩目光频频投注在封面上。从她那个方向望来,书名是倒着的。但《坛经》二字笔画不算复杂,就算逆向看,扫描了这么久,也该看明白了。我估计是书名让她觉得疑惑。如果上面写着《诗经》,对她而言应该不成问题。但《坛经》?也许她心里正在嘀咕——莫非关于坛坛罐罐,也有一本经?她终于忍不住了,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拿起了书。确认了书名,又打开来翻了两页,便合上放回原处,然后对我笑了一下,似乎在为自己的唐突而抱歉。

那时我还年轻,这女孩又生得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是秀丽,年岁与我也相仿。按照通常的故事情节,既然她表达出交流的意愿,那我至少也要跟她聊上几句。但我只是回以一笑,把接下来的时间给了阅读、沉思和继续眺望远方。她可能觉得对面这个年轻人像这本书一样古怪难解。而我,却并非怯于跟漂亮女孩交往。我只是觉得,在旅途中,有这么一瞬间的接触,也就足够了。如果和她交谈,也许会发现她更多的美好,也许会探测到她的浅薄甚至庸俗,以至于破坏了当前还算美好的感觉(在人的一生中,有多少美好的感觉就是毁于更进一步的行动中)。或许我可以向她宣讲书中教义,尽管她不一定听得懂,但至少我可以赢得她的仰慕。但《坛经》已让我明白了这种行为的虚荣和可笑。任何时候都不要存炫耀之心,这是接近智慧的前提之一,或者,已是智慧之一种。如果女孩具有慧根,那么,仅仅是对面这个沉默的年轻人阅读《坛经》的场景,就会成为她日后走向智慧的契机。也许回家后她会设法查找此书,探一究竟,也许不会。禅机处处,机缘到时自然启,机缘未到不必强启。

或许这也算是一个故事,尽管情节没有展开就戛然而止。我借此想说的是,阅读本身就已足够美好,不必期待它带给我们书本之外的故事,也不要带着猎取知识以备炫耀的心思。阅读培养我们的宁静和深入,最终帮助我们接近那个最纯粹的自我。这个最纯粹的自我叫“自性”。在遥远的唐朝,慧能就以他的透彻和直截指出:“何期自性?本自具足。”而自性,乃是智慧的本源。

马笑泉,小说家、诗人、散文家。1978年出生于邵阳市隆回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现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银行档案》《巫地传说》,中篇小说集《愤怒青年》,诗集《三种向度》等。获《当代》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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