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为你如花美眷

2016-11-02 08:32文清丽
小说界 2016年4期
关键词:五角星舅舅

文清丽

1986年12月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深造班)。曾在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

我真正了解舅舅,始于刘清扬。刘清扬是舅舅的下属,现跟我就读同一所大学,我读的是文学系,她读的是戏剧系。

在这之前,我们同居一层楼。为了统一管理,校方把所有女生都安排在四层。一天遇见七八次,但是我们不会说话,甚至我们都不会主动看对方一眼。我不知道她叫什么,私下给她起了个绰号,叫水磨腔。这绰号的由来是她每天晚上边冲澡边旁若无人地唱那咿咿呀呀的昆曲,惹得大家都很烦她。我们女生夏天都懒得到澡堂去洗澡,每晚睡前,大家陆续提着暖瓶拿着水盆排队冲凉。洗漱间不大,左右两排各有四个龙头。六七个人冲澡就把水房挤满了,搞得要到里面上卫生间的人常常不是身上沾了水,就是头发湿漉漉的。没办法,地方小呀。我的宿舍跟洗漱间是对门,我又住在上铺,隔着门窗上的玻璃,洗漱间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水磨腔先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她的唱腔,而是她的目中无人。她每天不是冲澡,是洗澡,洗得那个慢呀,我们两三个人都冲完了,她还在洗,跟谁都不说话,别人等得不耐烦了,故意敲脸盆跺脚,她置若罔闻,照旧洗澡如绣花。她边洗边练台词,人多,人少,喝彩,冷笑,皆与她毫不相干。这就虐惨了我们文学系的女生,你正写东西,对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南音,一会儿北腔,你说你还能安心写下去吗?

这不,又开始了:

是水沉香

烧得前生断续

灯花喜无他

后夜有无

记一对儿守教三十许

盟和誓看成虚

他丝鞭陌上多奇女

你红粉楼中一念奴

关心事

省可的翠绡封泪

锦字寄书

……

写不下去,你就不得不去注意那个烦你的人,恨不能把她的嘴摁在龙头上,让她闭嘴!

水磨腔身高足有一米六九,皮肤白皙,一对乳房高挺,可能是我们众女生中超大胸了。这性感,更惹我烦。还有,最让我烦的是她瞧不起我们文学系的女生,不,准确地说,她瞧不起我。有天,我被她缠绵之曲所吸引,看冲澡的没几个人,就提着水瓶,进了洗漱间,边洗边时不时偷觑她几下,想着说不上啥时她就成了我笔下的人物。

正悄悄打量着,没防备,她突然间主动跟我说话。她说你是文学系的吧?我心里一阵暗喜,说,你怎么知道?她不屑地说,全楼只有你们文学系的女生无趣,况且你又是她们中唯一不化妆的。女人怎么能不化妆呢?这话生生惹恼了我,你听听,她说的什么鬼话?言下之意,不化妆的女人就不是女人。她的话充满了对我的蔑视,于是我决定从此不再跟她啰唆。但是她仍要练台词,仍然每天晚上让我在上铺不得不看她性感的身材,可是你又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又没有违反部队的三大条令,也没有违反学院规定,于是在她洗澡时,我就故意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让哗哗的凉水溅到她身上,她呢一看到我就总是冷笑。大家都见怪不怪,反正自古女人间的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更何况文学系的女生多愁善感,敏感多疑,性格又内敛,而戏剧系的女生则好像活在舞台上,生活和舞台两两不分,穿着军装走在方队里,也时不时烟视媚行,衬得我们文学系的女生更是灰头灰脸像管家婆。为此,两系女生水火不容,经常不是你看我不顺眼,就是我给你白眼,搞得校方常常把两个系的班主任叫去猛训,最后总算达成协议,楚河汉界,各守一摊。

我以为我们共学两年就如此水火不容了,偏偏舅舅到我们学校来看我。舅舅屁股还没坐稳,就说,戏剧系的刘清扬是我们单位的,你叫过来,咱们一起去吃饭。于是我不能再把那个整天边洗澡边练台词的大胸女孩叫水磨腔了。按说吃顿饭,大家再见面,彼此颔首致意,礼节上也说得过去。可是自从跟刘清扬吃饭以后,她三天两头就往我宿舍里跑,一会儿送盒巧克力,一会儿送条围巾,搞得我同屋的同学纷纷说,你是不是给那个戏痴当吹鼓手了?

当吹鼓手,这在我们文学系一点都不稀奇。我们文学系的才子才女们能在各大报刊上写锦绣文章,戏剧系音乐系舞蹈系的帅哥靓女要出名,必请我们吃饭,你请我吃饭,我就能把你写红。无论怎么蹩脚的演员,只要能站在金光闪闪的舞台上,面对千人,面不改色,我们就能把他或她写得风生水起,引得一些影视界人员来我们学校选演员。虽然是些配角,可谁说今天的配角就不是明天的主角呢?况且能上我们这所全国知名的艺术学院,没有几把刷子,估计连校门都摸不了。我们除了负责写,还给拍照。那些戏剧系的女孩子,穿上军装,化了妆,一个个漂亮得赛过中央戏剧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的女孩子,为啥?军装呀,那一身军装,真真的神了,胜过霓裳羽衣。再说,她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地走队列,拔正步,跑五公里,那挺拔的身材,能不赛过全国名校花魁?再说,作家们要求不高,写篇文章,对方请你吃顿饭,虽然都是家常菜,花个百八十块的,可是人要的就是个尊重,对吧?再说,戏剧系的演员们不但提供了创作素材,让你赏了心,悦了目,稿费还是你自己的,何乐而不为?在文学系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每天第二节课后休息时间。这时,系里的通信员会拿着一大堆的信件和汇款单到教室前来分发。大家最好奇的是,谁当天拿的稿费单最多。天长日久,一直没有拿到稿费单的人,很没面子。所以曾一度,我们为了写稿子,几乎跑遍了全城的各个角落,写名人或写即将成名的人,还为将来有可能成名的人,写专访,这些人基本上属于一稿多投型,他们盯的是全国的大小报纸。也有一部分人盯的是全国的妇女和青年刊物,比如《知音》《家庭》之类的。还有一种,如我者,不屑于流俗,走的是纯文学的路子,眼盯着全国各大文学刊物,梦想有一天能成为著名作家。走通俗路的,有了大哥大,有了电脑,接着又有了小巧的手机;搞纯文学的,虽然穷得买不起电脑,但看着大刊上自己的名字还是蛮骄傲的。总之一句话,文学系的学员们,个个都靠着满腹文章走天下。

且慢,那为啥戏剧系女生跟文学系女生不对路呢?这里面门道还不少,比如说,漂亮的佳人们不用去找吹鼓手,因为那些才子们一望见漂亮的妹妹腿都软了,哪个不是主动去捧角呢!其文笔殷勤周到更是赛过胡兰成。试想,高傲如张爱玲,见到胡兰成,都要低到尘埃里,那么,这些急于出名的佳人们,焉能不低眉顺眼,为悦己者容,焉能再看上我们这些同性之人?

她又给我送了一套绣花的紫色内衣,引起了我的警觉,我想这个女孩,必有所求,凭她的姿色,绝不是让我为其写文章。地球人都能猜出她的居心。舅舅是她的领导,我是舅舅最疼爱的外甥女。她带我去看演出,给我讲昆曲,讲梅兰芳跟孟小冬,讲尚小云,讲北昆南昆,讲台词,讲形体,让我感觉自己过去的日子过得实在太潦草了,明白女人过日子当如唱昆曲,枝枝叶叶也关乎情态。穿衣不敢随手就穿,吃饭也不敢再大鱼大肉地尽性子过瘾了。

相处时间久了,女人之间的小秘密就说开了。当我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时,她说,喜欢一个人,不过,那人有家,比她年龄大许多。刘清扬说这事时,是在请我吃饭的饭桌上,我们坐在一个安静的小饭店里,点的是鱼香肉丝之类的家常菜。饭吃得差不多了,我随意问她结婚了没。刘清扬说还没,但有喜欢的人。刘清扬跟我同岁,此时我儿子已三岁。我说抓紧吧,二十七八,离三十这个单身女人的悬崖很近了。

你认为我是坏女人吧,喜欢上了有家室的男人?

只要是真正的爱情,其他都不是问题。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说,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死封建,真不愧是作家,思想开通。

我赞成不赞成,都不相干。

她笑着说,那可不一定。

我每天都想他,所以就加倍地学习,这样就没时间去想他了。

那男人肯定很优秀了?

当然,你一定会喜欢他。他下次来了,我让他请你吃饭。她说。我笑笑,说,你就不怕我抢走?现在最常见的就是闺蜜抢男朋友。她说你不可能抢走他的。这话伤了我的自尊,我讥笑说,你认为我没有你有魅力?不是,她说,这原因你以后会知道的。我撇撇嘴,说,狂妄的人是因为他永远站在山底,看不到山顶的风光。她笑着摇摇头,说,我肯定不是那意思,等我闲了给你慢慢讲我们的故事。后来,我知道她确实不是那意思。但那已经是后话了。

有一天,刘清扬忽然问我,你想知道我喜欢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不?我说你们戏剧系音乐系的女孩么,喜欢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奇怪……刘清扬说我喜欢你舅舅。我笑着说,喜欢我舅舅的人多了。舅舅人到中年,头不秃,还没一根白发。肚子平坦,跟他每天晚上走十公里有很大关系。相貌坐稳了,大略女人就有好感了。舅舅官拜正局级,单位一把手。此两条已经够吸引女人了吧,还有顶顶重要的是,舅舅不近女色,我从来没有听说他有什么花花绿绿的事,不知他心里怎么想,反正至少在众人心目中,他都是一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女人们是喜欢他的长相还是职务带来的便利,甚或他不近女色更增加了他的神秘,我就不清楚了。

你舅舅也喜欢我,你别拿眼睛翻我。刘清扬说到这时,紧紧盯住我的眼睛。我冷笑着说,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这是在舞台上?我舅舅那人,就是全世界男人都有外遇了,他也不会动心。他跟女人说话脸就红,不会哄不会奉承,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了无情趣。刘清扬看了我一眼,然后从包里掏出钱包,我以为她要跟我抢着买单,忙说不用不用,我来买单。结果她从钱包里取出的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十八岁的舅舅,黑白色把脸上所有的瑕疵全遮掩了,一张青涩的脸蛋,衣领上露着一点口罩绳,衬衣领多出外衣那么一公分,均匀得简直帅呆了。我看着照片,思忖该说些什么。刘清扬笑着说,你舅舅说,他小时候经常爬树,蹭烂了裤裆,害得你姥姥半夜还给他补裤子。

我想把照片扔到桌上,又一想,不能把舅舅扔在大庭广众之下,于是把照片装在口袋里,一口气跑出了好几站路。

我越跑越生舅舅气。平常跟我很少说话的他,此等糗事都敢说给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听,看来他跟这个叫刘清扬的女人关系非同小可。我坐在车上,脑子一片混乱。舅舅,真的还是那个在我心目中神圣的舅舅吗?

我第一次见穿军装的舅舅是五六岁时,那时我还没上学,农村孩子上学都得在八岁。我是被敲大门的声音吵醒的。妈坐在油灯下缝衣服,爹跟我都睡着了。妈叫醒了爹,妈说这么晚了,谁会来呢。爹说别理他,这时叫门没啥好事。农村人,没时间概念,只凭听鸡叫估摸时间,所以我的确不知道几点。这时我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姐,是我,我是明亮呀。妈一听这话,呼的跳下炕,才发现光着腿,忙提着棉裤边往上套边说,他爹,你快起来,我当兵的弟回来了。

爹穿衣服,我也要爬起来,爹说睡你的。我就重新钻进被窝,冬天炕烧得烫屁股,可真要起来,还是贼冷。棉袄往身上套时,袖筒都是冰的。妈每天早上在我起床前,都在热炕上给我暖热棉衣棉裤。

果然是戴着五角星红领章的舅舅,他一坐在炕边就从绿色的提包里掏东西,摸糖,递烟,一直没停。妈提起电壶给他倒水,才发现壶里没水了。舅舅说,姐,你坐,我跟你和姐夫说会儿话就回家,这次是出差,时间太紧,只好晚上来看你们。舅是妈最小的弟弟。妈一直拉着他的手,又是高兴,又是流泪,半天说不出话来。舅舅话不多,说完了最基本的,就端坐在炕边不言语了。妈问一句他答一句。在他们对话中,我知道舅舅已经成干部了。妈说当了干部就好了,姐给你介绍对象。舅舅脸就红了,说不急,不急,我先干事,再成家。

妈,我要起来!我要起来!我喊着,就要爬起来,妈按住了我,在我屁股上就是一掌。

舅舅这时好像才发现了我,拿了一块水果糖剥开,递到我嘴里,我趁机掀起被子,坐到他腿上。妈一看我只穿着红裹兜,忙扯了被子给我裹到身上。舅舅笨拙地抱着我。舅舅的衣服是冰的,亮闪闪的黑纽扣挺硌人,但手是热的,不一会儿我就不冷了。我摸着他帽子上的五角星,让他不要回家,明天跟我到村里玩,让瞧不起我的小宁知道我有一个当解放军的舅舅。舅舅笑着说,好呀,你安心睡。我说舅舅我要你这个五角星,冬子他爸(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主人公)就给他了一只五角星。妈朝我手打了一下,说,你看这娃多瓜,舅舅把五角星给你了他戴啥呢?舅舅帽子上没了五角星他就不是解放军了。我大声哭了起来,舅舅说等我回去给你寄副新的,领章、帽徽全都有。我紧紧地攥着舅舅帽子上的五角星,妈使劲要从我手中掰开,我就咬她的手指头。舅舅笑了,说,好吧,五角星送你了。说着,就从他的帽子上给我把五角星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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