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夜至第四十三夜

包慧怡

[第三十九夜]

撒玛利亚的大魔法师出走了。一时间，从蛇价飞涨的大数到纸草芬芳的比布罗斯，从总在开会的卡帕多西亚到群马人立的安提阿，所有的魔法师、假魔法师和梦想成为魔法师或假魔法师的人都在扼腕、撇嘴、号啕或者大笑。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天。”一名自称是大魔法师情人的女子把头纱拉到眼睛下方，她的右眼是一块浑浊的琥珀，眼窝正泛着潮红，“他终于查清了该去哪里寻找最后一味原料，所以他去了，就这么简单。”这名女子年轻时曾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先知。

“他离开是因为对我们彻底失望！”魔法师行会的第三长老撕扯着斑白的胡须，忽而把百褶的面孔埋在筋脉遒曲的双手中，忽而以严厉的目光死死盯着众会员，“你们这些伪善者！你们每年要发三百次誓，立志此生献给孤独的求索，即便身在团契也要如狮子般坚定地保护自己的鬃毛，永远记得自己的使命，永远不可彼此包庇和逢迎，你们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削弱自身，也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恶心！可是当有人真正做到这一切——我们之中唯一的一个——你们却巴不得他淹死在恶意的泥沼里。他的孤独刺伤了你们，而你们却要装成他高尚的友人，做起这一切来你们驾轻就熟——事实上，你们从未在别的事上有过一丝半点真正的创造力……这就是撒玛利亚永远留不住魔法师的原因。”

“长老，这么说太过分了。”一个容貌俊秀的年轻学徒站起身来，镇定地回击，“如果他真如您说的那么强韧，才不会被这种无聊的事影响呢。仅仅因为他一言不发，您就以为了解他所有的最深的动机？那不过是您的偏见罢了。自然，您是没有能力认清偏见的，您年纪大啦（无意冒犯），剩下的乐趣之一是给我们这帮晚辈开处方，我们原谅您……但愿他也一样！”年轻学徒的实习期将满，一条细小的青蛇正悄悄探出他的袖口。

“都被骗了，你们都被骗了！”一直沉默地倚在墙角的犹太马车夫忍不住插嘴，“谁能肯定他已经离开？魔法师最擅长的就是恶作剧！撒玛利亚需要上好的洋葱，不长绿霉的土豆，沥清血丝的肥羊肉，肚皮松弛的娘们，但是不需要一个魔法师，真的或者假的，都不需要。你们以为自己需要，这不过证明你们的软弱和空虚。”自然，马车夫的话遭到一致的鄙夷，而魔法师们表达鄙夷的最常见方法就是沉默。

大魔法师走在又轻又软的云的洞窟中，走得越远越深，四壁和前方就越白，越敞亮。

[第四十夜]

Mein Irisch Kind，

Wo weilest du？

“我想，该解雇星币八，那个新来的园丁。他竟然把柱廊里的头骨擦拭一新，还差点把眼窝里攒了一年的蛛丝摘除。”

“谢谢，我不要鱼眼念珠。不方便计数。”

“爱尔兰人眼珠的绿色杂质太多，试试海豚。”

“前廊墙上的烛台又长出了指甲，请把它们修剪整齐——手臂上的毛发也请一并处理。你简直难以想象这些死人的新陈代谢有多么旺盛。”

“给我换一副新纸牌。”

[第四十一夜]

她无疑是故意在雾月邀请我，当我的手指触上战栗的门把。

你总不至于认为是我在战栗吧。

那些烛台吓不倒我。当我走向黑黢黢的门廊深处，它们握着雪白芬芳的长蜡烛依次向我探来，像打开一朵繁密而中空的昙花。它们都留着妖娆的血红指甲，或许是被滴下的烛蜡染红。多余的蜡烛！这些修长的手指，它们本可以点燃自身。

这是挥霍无度。

走廊尽头，白色蝉翼纱无声地啸叫着，抵抗着某种濒死的快感，战战兢兢地向我吐露着其后的一切。我同情那些丝缎，那无望的延宕，它们甚至无法享受自己的抵抗和缴械，除非她命人砍断花园里时间的树桩。丝缎的人生不值得一过……

风可真大。

只有与霜巨人接吻的嘴唇才能制造这样阴冷的白风。这个无度的女人！

我是否走得太近了？

蝉翼纷纷扑上我的面颊，我一生中从不曾这么冷过，来自深渊的风用看不见的腕足拽我入内。

为什么，我的眼球，苍空的齿轮，提前了你们全速逆转？

为什么阴翳里有人舞起血绸，一只金表被植入我脑中？

……圣科伦巴努斯啊，请送我回家！

[第四十二夜]

“钟面上的蛛网已经像雪那样厚，以至于看不清指针的颤动？很好……”

“撬开那女孩的牙缝，去年栽下的紫堇现在开得正好，我爱降临节时分宛如风筝的紫堇。”

“别给那男孩施肥，他刚被种下不久。”

“请替我清除没过脚背的青苔……”

[第四十三夜]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个疯子，一是别人都这么说，二是父母背地里也这么说。

其实他一点也不关心别人说什么，如果人们叫他“池塘”，他就会愿意承认他是“池塘”，如果叫他“栗子糕”，他也愿意认为这个称呼是正当的。他记不住别人的脸，别人的名字，同龄人的游戏总让他惊讶万分，他时常呆呆地看着男孩们用拢起的手掌拍打水泥地上的彩色圣母像，或看着女孩们让自己的腿被两根皮筋缠来缠去，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这样做。

大部分时候他都躲着别的孩子，打心眼里不信任他们。其实也谈不上信不信任，他只是理解不了用自己的目光、手势、话语去影响另一个人这件事。同样，如果有人试图这样对他，他内心的波动会剧烈到让他几乎站不住，更不清楚如何回应才能符合预期，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所以他从纯生理层面上讨厌这种紧张的交会。他虽是个疯子，但并不傻，他知道人们对他的反应极度厌恶。

除此之外，他并不给人造成麻烦。况且他天资秉异，没有任何文法或几何能将他难倒，做任何事都高度专注，在达到他认可的完成度前绝不中断。没有人能看见他内心的开关。他最爱做的事是去学校背后的小树林里抚摸树皮，体会上面的每一道槽纹或突起，把脸颊贴在树皮表面；另外一件是站在山坡上眺望地平线，直视最刺眼时分的夕阳，直到不堪忍受。

他也做过残忍的事。有一次，他用极紧窄的橡皮筋拦腰勒住倒栽的花盆，把捉来的蝴蝶腹部夹在皮筋和花盆之间，足足勒了二十多只，一整圈。汁液从蝴蝶扑腾不止的后腿间慢慢流下，他用火柴逐个点燃它们的触角，看着花盆慢慢变成一只燃烧的花环。烧不多久，他却突然干呕不止，发出呜呜咽咽的咳声，上前用手掌扑灭了火焰，把烧到半焦的蝴蝶一只只放进了嘴里。他手上的瘢痂经久不退，并且损伤了经络，一抬高双手就会颤抖不休。

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有人说他的手伤终于痊愈，跟随国外的船只出海，成了魔鬼水域的航海家。也有人说他遇见了西门马古斯的后代，去小亚细亚做了巫师。最广为人信的说法是他成了一名纵火狂，在世界各地焚烧垃圾也焚烧古迹和遗址，警察们拿他毫无办法，因为他从不在有人居住的地方过夜。

我高烧了一场，快要痊愈时，我洗了个烫水澡，披着浴巾走上通往卧室的楼梯。手指掠过穿衣镜时，我看见他在镜中向我咧开嘴角：“嘿嘿嘿，别装啦，这些年来你这么辛苦地伪装成不是疯子的人，混迹在正常人里，学习说正常的话，做正常的事，装做能理解他们的动机和模式……每天临睡前独自朝床下呕出一摊蝴蝶汁，喝冰水浇灭喉咙里滋生了一整天的阴火，好在一觉醒来后不至于露馅儿。你以为这样他们就发现不了？大地上遍布可翻转的机关……疯子终归是疯子！！你看看你的床底——”

我转过身去，发现我的木质单人床正摇摇晃晃地离开地面，一大群翠蓝的巴西阿奇闪蝶簇拥着床腿，上下掀动着红色的床单，架着我的木床，朝敞开一半的高高的玻璃窗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