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朵般飘荡在嵩山的野狗
—— 一了师徒与嵩山现象

2016-11-01 22:17
画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精舍嵩山艺术

徐 旭

当代批评

如云朵般飘荡在嵩山的野狗
—— 一了师徒与嵩山现象

徐 旭

《语世》 一了 138cm ×68cm

自1999年的高校扩招以来,中国艺术教育事业便进入到了一个几近疯狂的发烧时代。除了老牌的八大美院与各高等师范院校的相关专业以外,几乎所有的综合性大学都办有美术学院或美术系。一时间,各种以盈利为目标的美术高考辅导机构,也像病毒一样迅速繁殖到了全国各地。

从表面上看,这种仿佛时光穿越到了1958年“大跃进”年代的大办美术教育之洪流,似乎具有普及艺术教育、满足社会日益增长的艺术需求之作用;然而,中国艺术事业,却并未因这种集约化养猪场式的艺术教育而得到整体提高。10多年来,无论传统艺术还是当代艺术,都没有出现与这种艺术教育“大跃进”面貌相称的繁荣局面。

本文无意借助此次写作来检讨近20年来中国艺术教育产业化之得失,而只想以由艺术家一了先生在河南嵩山开创的非学院式师徒相承的民间艺术教育道路作为一面镜子,来映照当下以高等美术院校为龙头的艺术教育之种种流弊。

作为早已功成名就的艺术家,一了自身的从艺之路,就是对现代高等艺术教育体制的一个极大讽刺。这个大西北黄土高原的农家子弟,未及成年,便离开父母,沿着九曲黄河往下行走,去找寻艺术与人生真谛了,直到走到了中国文字的发源地与当时的全国书法大省河南方才止步。

20多年来,从未接受过任何正统美术教育的一了,凭借着与生俱来的聪慧与对艺术的虔诚,心无旁骛地在郑州一隅埋首汲取源头活水,研习书法艺术与参禅悟道。在我与一了初次谋面的6年前(2009年春),他的各种艺术成就已经名播四海了,其书画作品展不仅在美国、德国、意大利、日本、韩国等国多次获得举办,而且还与日本艺术批评家海上雅臣、韩国艺术批评家金兑庭俩先生结下了深厚友谊。

《无题》 于航 纸本水墨 30cm×40cm

那时的一了,尚在郑州市中心最繁华的德化街一幢商业大厦的顶层创办了“十方艺术馆”,并从事书法创作与艺术传播。在那个被车水马龙团团包围的“孤岛”上,一了终日不舍昼夜地在宣纸上琢磨着如何挣脱人心与艺术的被“囚”之境。彼时,他身边只有一个弟子,和一了一样,这个名叫魏墨的年轻艺术家,也是从遥远的黄土高原上“漂”到郑州来“寻梦”的。2009年的春季,我正是在这里结识一了、魏墨师徒俩的。而一了也正巧从那时起,开始了用水墨形式肆无忌惮制造飞鸟怪兽的艺术探索。

在新世纪第一个10年里,“大隐隐于市”的一了,用其不同流俗的作品,给浮躁且百病丛生的中国书法界带来了一股清新气息;他也以其在书法领域里积累出来的扎实线条功底,为自己下一阶段的艺术飞跃奠定了坚实基础。然而,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已经变得体制化的中国书画艺术传统在今天事实上存在着“囚牢”作用的一了,越是往前跋涉,他就越发感到喧嚣的外部环境与蝇营狗苟的艺术界,对艺术家个体独立人格与自由艺术精神的腐蚀性与规训压力。他意识到必须像破茧而出的飞蛾一样,咬破囚牢般的蚕茧,把自己从糟糕的环境中,甚至从整个时代中连根拔出,就像他笔下的那些凶悍生猛的怪兽一样,回归于山野林莽;否则,无所不在的“囚境”,终将吞噬掉他此前所付出的种种努力。

2010年初夏,因一个偶然的机缘,一了带着一伙朋友去到嵩山“呼吸新鲜空气”。站在巍峨雄浑的太室山脚下,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中悠然飘荡的朵朵白云,一了仿佛找到了生命的寄寓与灵魂的栖息之地。于是,他决定换种活法,在位于太室山一侧的太子沟另起炉灶,大兴土木,修建“十方精舍”。次年,把其身心从都市钢筋混凝土“丛林”放逐到大自然山野的这个艺术“野种”,便在嵩山“十方精舍”落成的那一天,翻开了其人生与艺术履历的崭新一页。

“上山了,山下的规矩统统去他妈的。山上的规矩就是无法无天无执无碍无心无物,困了睡觉饿了吃饭,天上天下唯我独尊,闲闲散散实实在在晃晃悠悠像个自然的人活在自然里。活着就是一种修行,有智有趣而好玩极了地活着是我想要的修行。”在那一年的博客上,一了如是写道。

回归山野的一了,尽管每天都可站在新居大门外的坝子上,远眺对面少室山上达摩祖师打坐参禅、壁观婆罗门与慧可立雪断臂、志求佛法的遗迹;但是,生活在互联网时代的他,毕竟不是当年来到这里参禅灵修的达摩与慧可,他在其博客与微博上信手写下的篇篇日记体文字,以及一幅幅记录了他归隐山林的图片,使得他“隐于嵩山、非僧非道”(一了语)的山居状态,通过网络走向了他人的生活,甚至改变了一些人的生命轨迹。

一了上山后的第二年,中华女子学院的一个名叫李洁的应届毕业生,因在网上遭遇到了他的博文后,心中“即将熄灭的一盏灯,便有了燃烧下去的希望”。于是,临近大学毕业的关口,她背着行囊,从北京辗转到了嵩山“十方精舍”。她说:这里“彻底唤醒了我对艺术新的认识与感知,或许,它已经成为一种信仰,让我义无反顾、无比虔诚地永久追随!”

在李洁义无反顾地上山之后,一个又一个和她一样虔诚的艺术爱好者,也接踵而至地上山来追随这个“文明的野蛮人”。他们中有来自中国最北端的黑龙江,也有来自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泉州,还有来自当今中国商业化程度最高的汕头,其中还有若干从一了的老家甘肃那边前来投奔他的文艺青年。这其中既有高等美术学院的毕业生、在校生与研究生,也有完全通过自学而走上艺术之路的年轻人。

近些年来,由于少林寺旅游经济的繁荣,太子沟村民的经济收入也相应得到了极大提高。于是,今非昔比的村民们纷纷将各自传统的窑洞与简陋的平房小院弃如敝屣,然后在靠近山脚公路的两旁盖起了钢筋混凝土的楼房。山民们 “鸟枪换炮”似的居住方式的变迁,便给一批批远道而来的一了的追随者们提供了廉价的安营扎寨的机会,如此一来,在一了的“十方精舍”附近,那些弃妇般的老窑洞与旧院落,就迎来了一个个“新欢”。这些择空巢而居之的“鸟儿”们,早晚相伴在他们的师父一了身边,如影随形一般与一了同吃同喝,观摩师父创作,聆听师父传授与学院教学体系截然不同的艺术见解,跟随师父到各地举办作品巡回展。总之,和一了一样,“像人一样自由自在地”活在了嵩山的悠悠天地之间。

一了师徒的这种清净自在、非僧非道的生活与艺术劳作模式,后来演化成了“十方”艺术群落在各地举办展览的主题——“自在山风。”

眼见慕名前来嵩山求学者日渐增多,一了便索性以“十方精舍”的名义,通过网络自媒体向海内外发布了年度招生广告。于是,一了先前为了自救而躲避喧嚣浊世,全身心埋首于寂静的太子沟一侧,在一条背离时代主流艺术潮流的小道上与一两个徒弟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便在现实需求关系变化的基础上,转变成了一种生活与艺术相结合的非学院体系教育模式。为了方便叙述,姑且称之为“嵩山模式”。

上·《太阳下》 李晓燕 纸本碳笔 29.7cm×21cm

下· 懒云作品

《傀儡》 魏晋宗 布面丙烯 45cm×55cm

《无题》 陈颖 纸本综合 21cm×29.7cm

“隐居中岳嵩山,追觅心灵梦想。重在启迪智慧,培植心灵,净化风气,发见自性。以生活为艺术,以艺术为生活,言传身教,身体力行。从母语出发,蓄养文心,续接文脉,开创本土艺术的现代性道路。”

以上这段引文,便是“十方精舍”的办学宗旨,而这一私塾性质的教育模式之宗旨,在本质上,是与当下中国已经高度体制化的美术院校办学方向根本不同的。

如果我们往更深处探究的话,一了所创办的这种非关学历文凭、只求精神解放与大脑开悟的艺术教育模式,其实与任何经验传授或逻辑训练式的教育都没啥关系,它只不过是一种旨在开启智慧的人际交往模式,即把已经悟道后的一了他自己不可言说的个人化生命体验,通过亲密无间的师徒交往过程,以具体的日常生活面貌,感性地呈现于弟子面前,从而在无意识之中使参学者们得到无痕迹的点化。如果我们非得把它与教育等量齐观的话,那么,它就只与《论语》中记载的那则“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故事中的孔老夫子,于闲聊过程中春风化雨般启迪众弟子的教育方式有着内在的相似之处。

“十方精舍”的所有徒众来到嵩山后,皆获得佛教禅宗里的现成称谓——“参学”。参学者之间依照年龄大小顺序,彼此互称师兄弟姐妹。在连接每个参学者住所的那条小道旁,竖立着一块拙朴的路牌,路牌上写着“WIFI大道”,任何人只要记住一个密码,便可在行走过程中畅游于互联网的汪洋大海。这一点,却是古代游访禅刹、参访各家规矩、随从明师研习禅宗的修禅者们所不曾有过的信息时代的生活经验。有了互联网对参学生活的介入,那些一了的徒弟们,便可把远离人生与艺术名利场的寂静嵩山当成一个俯瞰整个世界的制高点,从而与时代保持更理性、更清晰的心理间距,进而更坚定地走自己所选择的艺术“小道”。

我们若把一了上山之前的人生与艺术阶段视为其人自觉与自度时期的话,那么,他上山后的这几年,就可方便地称作其觉他与度人时期了。因为,把自己从繁华的都市与龌龊的艺术生态“囚境”中,放逐到寂静的山野怀抱后的一了,他的山居生活,绝非今天普遍流行于艺术圈中的“乡建”时尚之风,亦非单纯的避世隐逸,而是在追求自我脱苦涅檠的同时,发菩萨大愿利乐众生的一种主动选择。

一了建立的嵩山“十方艺术精舍”,既借鉴了佛教寺院的僧团结构模式,更与孔子创立的私塾教育传统一脉相承;同时它在深层的人际关系上,也与家庭结构相仿。这两种熔日常生活与研习知识于一炉的民间教育模式,显然与充满了规训气息的学院式教育体系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时间一晃,就过去了5年多,“十方精舍”的招生简章中,虽然明白无误地写有“来去自由”四个字,但最早上山来追随一了的李洁、魏墨等参学者,却和师父一了一样,把根扎在了嵩山。

“十方精舍”给我们带来的积极启示是显而易见的。

这就是,艺术这种既需要他人点拨传授,更需要研习者在最自由的精神状态下自己去努力寻找的东西,实质上应是一种直指人心、得鱼忘筌的人类精神产物,中外艺术史上的大师,有几个是美术学院培养出来的?正因如此,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德国,才有了格罗皮乌斯创办的魏玛包豪斯学校,而包豪斯的师徒关系与孔子教育体系中的师徒关系,的确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艺术当然是艺术家使用艺术创造来获得自我解放和丰富人类精神世界的活动方式,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艺术之所以美好,之所以不可或缺,更在于它能使艺术接受者从艺术家的活动结果中获得心灵抚慰与享受,并拨开精神物化的雾霾,进而召唤出生命主体在漫长且艰难的人生之路上,顽强且乐观地生活下去的勇气。所以说,逃避现实生活、仅仅追求个人情趣的避世艺术,绝非上乘品格的艺术。换言之,理想的艺术,既是自我映照的明镜,更应是照亮人心的明灯;艺术既与现实社会生活保持着紧张间距,同时又保持着紧密联系。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从已被书写进东西方古今艺术史中的大师们的作品中,寻找出比较合理的答案。譬如八大山人、凡·高、博伊斯、井上有一等等。面对一了与他的学生们现阶段艺术作品的整体面貌,既值得高调地予以肯定,同时亦为他们未来的发展方向表示某种担忧。毕竟,他们所生活的时代,已经不再是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艺术大师的时代,而是一个以信息技术高度发达为表征的后现代社会,而这一时代,艺术若还想感动人类灵魂,那么,它就得与时俱进,就得参与本时代的人类精神家园的集体共建,就得以符合时代发展方向的当代艺术的面目呈现出来。总而言之,一了先生的嵩山艺术教育模式需要能在避世与入世之间寻找到最佳平衡点。

“十方艺术精舍”的参学者中,未来能否产生几个真正的艺术大师?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艺术的寻梦人在巍峨的嵩山脚下,获得了精神解脱后,能像人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来发现独一无二的自我存在,并用独一无二的艺术面貌来证明天地万物之中,唯有人类才是属灵的物种。这一证明,若用佛教《华严经》中的方便比喻来形容,那就是这人世间原本就应“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唯有独一无二的创造,才称得上真正意义上的艺术。于是,这就有了用艺术家个人化的劳作,来证明艺术并非是机械复制之产品,而是具有无限丰富性与无限可能性的人类智慧结晶之必要。

在杜尚、博伊斯、井上有一等东西方艺术大师横空出世之后的今天,艺术的奥义,难道不正在于此吗?

《嵩游记》 魏墨 纸本综合 68cm×68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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