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秀和吴凌

2016-10-27 16:11莫晨霞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9期
关键词:王丽

莫晨霞

苏秀想了想,决定还是去。

苏秀和吴凌搭档已经快一年了,每周轮到一期,除了做二十分钟的节目,苏秀和吴凌不多交谈,两个人都似乎有点拘束,苏秀只知道,吴凌是高三(7)班的,是他们班的班长,要再多一点,那就是吴凌打的是中峰,而且据说打得特别好,同宿舍女生夜聊的时候经常会聊到吴凌。不过苏秀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吴凌看上去总是那么文质彬彬的样子。

夜自修第二节课下课八点,第三节是八点一刻,苏秀想,这十五分钟时间里,吴凌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这个在播音室里除了做节目,很少和自己说别的事的吴凌有什么要对自己说呢?但苏秀觉得心里有一棵草快乐而迅速地长了出来。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没有多少反应,每个人都似乎还沉埋于题海之中。一个月后就是高考。谁都没有注意苏秀。操场上黑漆漆一片,农历初七了,上弦月已挂在西天一角,落下一些清冷的光。操场不大,绕跑道一圈才200米,跑道上铺着煤渣,白天下过雨,苏秀听到自己踩下去时潮湿的煤渣发出的“吱吱——吱吱——”的声音。

苏秀!苏秀听到前面不远处有人叫自己,黑魆魆的能模糊看出一个瘦长的人影。

吴凌,找我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报考什么学校?

因为黑,苏秀看不清吴凌的表情。但苏秀能看清吴凌不停地搓着手底板,好像要搓掉一层皮似的。

我……我还没有想好,到时候考完估分后再说了。吴凌没有说话。苏秀说,快上课了,那我走了。苏秀快步往教学楼走去,突然,听到吴凌疾步跑过来的咚咚声,苏秀回转身,吴凌说,给你。然后飞快跑向教学楼。苏秀感觉自己的手里应该是塞进了一个信封,走到途经的一个路灯前,果然是,是一个被对折起来的黄色的信封。信封上面空无一字。

第三节数学老师来教室,讲解了前两节课发下的两张数学试卷。苏秀没有拆信。苏秀很想看,但苏秀没有看,苏秀需要听数学老师的讲解。教室里很安静,除了数学老师讲课的声音,就只有天花板上那几盏日光灯的镇流器发出的滋滋声。苏秀总是听得一知半解,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无精打采,显得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苏秀样样都很优秀,除了数学。苏秀很努力,但是数学不喜欢苏秀,就像苏秀不喜欢数学一样。尽管读的是文科班,但是数学是必考,这令苏秀感觉很没希望。苏秀甚至有预感,自己会考不上大学。

那天下午的“心灵驿站”播完以后,吴凌拿下耳麦,突然对苏秀说,能不能唱一首歌,一句也行。苏秀有点莫名其妙,看着吴凌,没有言语,当然也没有唱歌。你的声音真好听,吴凌说完,就走了。看着吴凌挺拔却有点单薄的身影,苏秀轻轻地笑了下,轻轻关上了广播室的门。走廊上只有苏秀一个人,苏秀忽然就真的哼起了歌,苏秀问自己,苏秀,你怎么了,苏秀?

一个月前,因为要备考,学校已经不安排苏秀和吴凌的播音,苏秀就几乎没有看到过吴凌,每个人都埋在了书堆里了,苏秀也是。

宿舍楼熄灯前,苏秀撕开了信封,纸上只有一句话:

相约杭大,如果愿意。

苏秀没有回,一直到高考结束。吴凌也没有再联系苏秀,夏季的风不停地吹来,似乎吹走了那句话,没有痕迹。

7月20日是返校参加毕业典礼的日子,也是揭晓成绩的日子。苏秀没有考上大学,其实,苏秀早就想到,结果大多就是这样,所以,苏秀也没有多少难过。观城中学265名学生,录取的只有31个。那天,校长在得知全校录取结果的时候,叹了口气,喝掉了一大杯的茶,又叹了口气。这91届,是近几年来上线情况最糟糕的一届。这令老校长为自己不能以灿烂的成绩光荣退休而十分叹息。吴凌很幸运,是三十一分之一。当班主任在办公室把高考分数告诉吴凌时,吴凌说,老师,能不能让我看看全校上线的人都有谁。吴凌的目光在一张不大的表格上来来回回,失望还是爬上了他的眼睛,吴凌棱角分明的脸上好像没有上线生应该有的欣喜以及炫耀的东西,这令班主任感到很不明白。

毕业典礼结束后,吴凌来到苏秀的班级,对苏秀说,有很多东西吧,我送你回家。苏秀说,好。说出这个字,苏秀就笑了,为自己这么干脆,这么毫不犹豫毫无矜持,甚至没有虚伪地婉拒一下而咯咯咯笑了起来。吴凌就看着苏秀笑,说以前播音室里从没见过你这么笑过。苏秀说,是吗?

女生宿舍楼是一幢老旧的二层木结构房子,木楼梯,木地板的过道,踩在上面,每一步都会发出结实响亮的声音,回荡在逼仄的走廊里,虚空却又实在。最后一次回寝室,苏秀心里很自然地涌上了不舍的情绪。已经有好几个室友把被褥脸盆杂七杂八的东西打成了包。当她们看到苏秀和吴凌时,都有点惊讶但都又迅疾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着跟吴凌打招呼。王丽经过苏秀,朝苏秀挤了挤她本就细小的眼,冲苏秀笑了笑,显得高深莫测的样子。

苏秀家在观城往东十公里的掌起镇。吴凌把苏秀的东西五花大绑捆在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说,走吧!你的行李呢?我的,我的以后再来拿。细碎的阳光在吴凌的脸上头发上上下跳跃着。

七月的太阳已经很热烈,两辆自行车并行在黑色的柏油马路上。风带着热气呼呼呼地从苏秀和吴凌身旁经过,吴凌在不停地说着什么,苏秀不时地就转过头冲吴凌咯咯咯地笑。后来,他们拐进了苏秀她们村里的小路,路的两边是刚种下不久的晚稻,齐刷刷的绿得娇嫩发亮。苏秀闻到了晚稻秧苗发出的年轻的味道,蒸腾着的气息像一团团看不见的烟雾在身边氤氲着,心里那棵草就又欢喜和葱绿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秀就经常会收到吴凌的信,但苏秀很少回信,苏秀觉得,美好的东西会结束在暑假,应该也不能叫做暑假,因为已经毕业了。吴凌的未来在那个美丽的有一个叫西湖的城市,那里,会有他的西子姑娘。苏秀这么想着。但吴凌的信还是一封一封地来,什么都讲,讲他的家,讲他的小时候,讲他的要好的哥们,讲他的理想。苏秀的心被这些信填得满满的。只是苏秀忙着找工作,苏秀必须要找工作,苏秀为自己白读了三年高中而愧对家里。村里那些没上高中的女孩三年前就已经开始赚钱了。在找工作的时候,苏秀就一点也不记得吴凌的信了,就像这七月时不时就会来临的暴雨,把热烈过度的阳光打得无处找寻一样。

在去大学报到前两天,吴凌来到苏秀家,说,到我家去玩,一定要去的。吴凌说,去一趟我家吧,去认识一下也好,去吧。苏秀看着吴凌那么执着和渴望的眼睛,不知怎么,原先的想法忽然就隐去了,居然就答应和吴凌一起去了,他们乘坐像拖拉机一样发着“突突突”声音的叫“三卡”的车子到观城,然后再转车又“突突突”地到了吴凌的家里。一路上,吴凌那么详细地说了他的家庭成员,好像把苏秀当成了查户口的。吴凌的嘴一刻都没有停,苏秀就默默地看着吴凌笑,觉得吴凌怎么这么有趣,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吴凌的家是一幢二层的别墅楼,楼前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鹅卵石铺就的走道画出一个好看的S形,两旁栽满了各种花草,因已是盛夏,没有花,只有一地葱翠。这房子在周围的房子中显得那么的鹤立鸡群,甚至有点不那么协调。看得出吴凌之前已经跟家里说起过苏秀要来的事,吴凌的母亲在苏秀跨进院子时就从屋里迎了出来。这是一个衣着考究的女人,不热情但是也不冷漠,是一种让苏秀感觉凉凉的客套。

屋子里的布置是苏秀在别处从没有看见过的,苏秀只是觉得,吴凌家怎么这么好?如果不是这么好就好了,这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但是,很奇怪地突然就冒出来了,搞得苏秀自己也突兀了一下。

没说几句话,吴凌的母亲说,吴凌,去买些葡萄来。

吴凌说不是有西瓜吗,不用去买了。

现在的葡萄很甜的,去买点来,我跟你同学先聊聊。

苏秀就知道,吴凌的母亲只不过是想支走吴凌。吴凌说,苏秀,不要拘束,我妈妈很好说话的,我去去就来。很显然,吴凌的母亲已经知道了苏秀的情况,包括落榜,包括有一个弟弟以及都只是普通农民的父母。所以,吴凌的母亲没有问苏秀什么,只是跟苏秀说,吴凌马上就要去读大学了,读完大学,我们会安排他去留学,吴凌今后绝对不会再回到这个小城市,更不会回到这乡镇。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苏秀看着这个妆容精致的女人,笑着说,阿姨,我知道,我只是吴凌的同学,我们还曾是好搭档,在以前。吴凌的母亲笑着说,好好,吃块西瓜,吃块西瓜。

西瓜被切成很小很小的精致块状,放在一个透明的水晶果盘里,看着就有一丝丝的凉意,上面插着一根根牙签,就像列队的士兵。苏秀把一块西瓜用牙签挑起来,放进嘴里,苏秀从来没有这么文雅地吃过这么小巧的西瓜,苏秀家里的西瓜都是切得大块大块的。苏秀想,原来西瓜还能切成这样吃,吴凌,我们吃不一样的西瓜,或许我们也只能过不一样的日子。

苏秀进锦纶三厂已经快两个月了,苏秀好像也已经习惯了三班倒的生活,牵伸车间里那些飞速旋转的锭子也没有初来时候令苏秀害怕了。蓝色的背带裤,白色的帽子,每一个挡车工都是一模一样的,就像牵伸车上一排排一模一样的锭子。厂子里绝大多数都是女工,轮到上白班的日子,吃过晚饭,女孩子们就会叽叽喳喳地相约着去浒山玩。她们接受同样年轻的男人们的邀请,坐在一种叫嘉陵或者铃木王的摩托车后座上,这些年轻的骑士们就会把摩托车的油门拉得轰轰响,风一样地穿过大路小路,看电影,或者去少年宫跳舞。她们跳慢三,跳快三,跳慢四,或者跳扭得像蛇一样的迪斯科。

这些都是室友跟苏秀说的,因为苏秀不喜欢这些。除了上班,苏秀就在宿舍里看她的书,苏秀第一个月的工资有很多都变成了书。尽管苏秀不跟她们一起玩,但是每一个室友都喜欢苏秀,因为苏秀总是那么自然地为她们做一些事,比如灌水,比如打扫,比如总是第一个起床叫醒她们。一天晚上十点多,小燕跳完舞回来,小燕是她同宿舍的工友,还是一个班的,都是牵伸甲班。小燕说苏秀,你怎么那么安静?这书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还能在书里看出一个大帅哥来?小燕还说,哎呀苏秀,你累不累啊,厂里可不评学习积极分子!苏秀就笑笑,说我读书的时候也没有评上学习积极分子。

除了看书,苏秀还看信。苏秀一封又一封地收信。吴凌说,苏秀,今天我跟同学一起去看西湖了,除了那柳树有味道了点,不比咱那儿的杜湖强多少,下次放假回来我们好好去看看杜湖?吴凌说,今天讲微积分的那个教授估计有啥喜事,上课时候居然笑容可掬的样子,居然点名也省去了。吴凌说,大学的宿舍比高中时候好多了,四个人一间,还有卫生间。每天打完篮球都可以冲澡,真爽!吴凌还说,那天在上哲学公共课的时候,看到一个女生,背影特别像你!吴凌甚至说,苏秀,想你了……苏秀把信一封封地放进抽屉,摞成了厚厚的一叠。吴凌的字好像写得是越来越好了,苏秀想。

苏秀很少回信,苏秀也很想做一个美丽的梦,但是想到梦醒后的失落觉得还是算了吧。西湖怎么会和杜湖一样呢?肯定是不一样的,那里有断桥,那里还有白素贞和许仙,有他们的千年等一回。吴凌,你说,怎么会一样呢?

1992年1月21日,下了雪,这是自苏秀记事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今天轮到苏秀休息,每次轮到晚班后接着就可以休息两天,本打算回家的,但看到这雪,苏秀就不想回去了,厂里到家里没有直达的车,要骑车到县城,然后再乘坐面包车或者三卡。其他的女孩都走了,现在,宿舍里只剩下了苏秀一个人,临近中午,苏秀去食堂打饭,一脚踩进了厚厚的雪堆里,纷纷扬扬的雪片杂乱而热情地把苏秀整整地围拥了起来,一切就像是黑白电影里的场景,无声而缓慢,安静得让人心疼。这雪,真好。杭州,杭州肯定也下雪了吧,苏秀想。

吴凌是下午五点时候到的,当吴凌披着一身雪花出现在苏秀面前时,苏秀以为自己还是没有睡醒,还是在做梦。的确,因为上了八个小时的晚班,吃过午饭后整个下午苏秀都在睡觉。吴凌说,我们放假了,终于放假了,你们这里很好找,真的很好找,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不过进来好难啊,跟门房大爷费了不少口舌,说待会就得走!苏秀就觉得自己的眼角怎么一下子就湿湿的。这是苏秀怎么都想不到的,吴凌会出现在她面前,在这个大雪纷飞的雪天,苏秀感觉就是在做梦,管它呢,做梦就做梦吧,喜欢!

苏秀说,吴凌我们去哪儿玩?我来这里半年,整天都是在厂里,要么车间,要么宿舍,其实我一点也不熟悉这里附近哪里可以玩的。吴凌就说,那我们就随便走!于是两个人就像傻瓜一样在雪地里毫无目的却幸福无比地走着,他们牵手,他们接吻,他们拥抱,他们觉得这黄昏,这飞雪,这石桥,甚至路边的烧烤摊、小吃店,或者捂得严严实实的行人都那么可爱那么亲切。

我一定会娶你的。吴凌对苏秀说,而且很认真,就像许多电视剧会出现的镜头一样。

苏秀看着吴凌的眼睛,却说了一句,吴凌,和你搭档一年,我怎么就没发现你的眼睛是一双一单呢?于是两人就发疯一样地笑,树枝上的雪扑簌簌落下来,落下来。

在第二个学期里,吴凌的信就像那天的雪片一样,一片一片飞来。吴凌又开始说他的大学。说他们一板一眼认真点名的教授,说睡觉时叽叽咕咕梦话连篇的室友,说西湖的荷花开了,真是“接天莲叶”啥啥啥的啊!说苏秀,你能来杭州么?还说杭州人讲话真是有点南腔北调,听着真是别扭,远不如咱慈溪话好听……苏秀回信说,你怎么说来说去就说这些,怎么有那么多废话啊,记得你以前做节目时候写东西很有文采的,怎么读了大学一点文采也没有了呢。写完,苏秀就独自无声地笑,苏秀心里是很欢喜的。吴凌说,苏秀,你怎么总不给我回信呢,你这里电话也打不到,苏秀,你给我回信吧,我想听你说话。

苏秀已经开始织一条围巾,蓝色的马海毛,柔软得像婴儿的头发。苏秀回信不多,觉得已经把话织进每一针里了。苏秀想象着吴凌围上围巾的样子。

学期快结束时,吴凌信中说,暑假里要跟随一个采编组去贵州,他们要制作一个资助山区贫困儿童的节目,他们新闻系里好几个同学报名了,算是实践。可能在那里要待较长时间,这个暑假不回家了。十天后,吴凌说,已经到了贵州,一个叫六枝的地方,说这里很安静,本应该很美,但这里的穷把美活生生粉碎了。苏秀就想象着吴凌采访写稿的样子,想象着六枝这个地方的模样。

七月中旬的一天,下起了暴雨,好像跟谁赌气似的,下得不依不饶,扯天扯地。苏秀轮到中班,本可以晚点起,但是宿舍里闷热得很,就早早起来了,拿起伞准备去买早饭。小燕睡眼惺忪地说,苏秀,你咋起这么早,你把我的胃吵醒了,要不你帮我也买份早饭吧?好事做到底,帮大家都买一份吧。苏秀说好好好,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做过。姑娘们就在床上嘻嘻哈哈地笑。

途经传达室时,苏秀听到门卫王老头的声音,这就是苏秀,你要找的人。苏秀——苏秀——有人找!苏秀回转头看到了吴凌的母亲,苏秀当然是惊讶,一连串的忐忑和问号齐刷刷在苏秀的心里长了出来,把苏秀弄得有点失措。苏秀带她来到一家茶室,这也是这里唯一的一家茶室,或许是镇里没有多少人有这样的闲情,少有人来这里消磨时光的缘故,服务员都带着一种慵懒的表情,仿佛春日里干渴了许多时日的稻子,虽因时节的缘故长得还齐整,但少了精神。

吴凌母亲说,还是开门见山,我的儿子我清楚,我知道你们一直联系着,对吧?前两日电话里我已经同他谈过了,但我还是想当面再跟你讲一次,其实,我想讲的跟去年是一样的,姑娘,你要我重复一下还是不用?苏秀看着窗外,那雨似乎是下累了,明显少了势头,只是有气无力地在那儿淅淅沥沥着。苏秀轻轻笑了下说,阿姨,你放心。

吴凌的信就真的再也没有来过。

小燕斜靠在床上,嘴里咔擦咔擦嚼着薯片,苏秀,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居然就跳了龙门了啊!娟子我说的没错吧,我老早觉得苏秀跟我们不一样,从这个厂子里飞出去是迟早的事啦!娟子说,苏秀,那以后咱碰面机会很少了吧?不对,我们可以在电视上看你,观城新闻是几点播出?我掐着点来看你!三年的姐们,得捧场,嘻嘻……苏秀就在俩人腿上各掐了一下,说,少来这套,来实在的,这么多行李,送送我!

苏秀当初报自学考试的时候没有想到三年后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苏秀选的是汉语言文学,主考学校是杭大,这事苏秀没有跟吴凌说,尽管那时候吴凌的信还在一封接一封地来。苏秀只是在赴一个自己知道的约定。想不到的是,在拿到大专毕业证书后没多久,各镇按照市政府要求设立乡镇电视台,播音员应聘者中虽有几个是本科,但苏秀出众的气质以及甜美标准的普通话还是让她在众人中脱颖而出。

去观城电台上班的前一个晚上,苏秀把吴凌的信一封封又读了一遍,信在房间里铺满一地。可是苏秀却怎么都无法清晰回忆起吴凌的样子来,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苏秀说,吴凌,你爽约了。月光斜斜地射进来,落在信上,泛着暗淡的光,苏秀叹了口气,说,不对,是我们都爽约了。

苏秀站在一堆来接孩子的家长中间,等儿子放学。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四下里张望,看到了高中时候同宿舍的王丽。王丽比读书那会更加珠圆玉润了。

苏秀!十多年了,你咋一点儿也没变啊,还是那么漂亮!苏秀说哪里,老了老了,怎么你也来接孩子?王丽说是啊,天天我来接,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啊?苏秀说,以前都是我老公接的,他单位离这学校近。

电动门徐徐打开,一班一班的学生排着队从学校里出来。王丽说,你给我个电话,赶明儿约你,咱好好聊聊。苏秀说好。

苏秀走进摩卡咖啡时,王丽已早早在那儿了。王丽说了很多,这让苏秀觉得王丽真是一个消息灵通人士。王丽说到了他们班里原先要好的谁谁毕业后真的结婚了,现在夫妻俩一起办了个线切割的加工点,小日子不错。说咱班里唯一考上大学的那个女生张丹毕业后嫁给了市财税局局长的儿子,可风光了。说以前那个坐在最后一排整天打瞌睡混日子的李健现在企业做得挺大,上次看到他开上保时捷了,这小子,脑子挺活络的呢。还说到了教他们历史的那个老师一次酒后驾车把人给撞了,可能是因为喝大发了居然稀里糊涂离开现场,结果因酒后肇事逃逸被判了刑……

最后,王丽说,苏秀,苏秀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你知道吴凌的事吗?

苏秀的心就被一只手狠狠提了起来。

我也是听人说的,说吴凌有一年暑假去贵州好像做什么实习,刚去了没多久竟碰到泥石流,吴凌为救一个孩子被滚下来的石头砸了,据说昏迷了很多日子,后来命是保住了,身体其他毛病倒没落下,只是啥也不记得不认识,连他父母都不认识。你说这事,唉!大学也没再读,……这么多年了,不知道现在……我记得你们以前是搭档,所以……

苏秀喊了一声吴凌,但声音只是在血液里、心脏里、脑子里盘旋着,挤压着,却无法从嘴巴里出来,苏秀就觉得有点昏昏沉沉。苏秀不清楚王丽后来又说了什么。

夏的气息已经越来越葱茏,观城这个江南小镇已进入梅雨季节,夜风透过纱窗丝丝缕缕地吹进来,带着潮湿的气息以及这个时节特有的味道。季节的轮换总是那么地忽然却又那么地不紧不慢。苏秀替儿子拉好掉落的薄被后走进自己的房间。床头的台灯发着温馨的光,苏秀轻轻拿走丈夫江枫手里的书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江枫说好。苏秀就开始了,断断续续,断断续续却完完整整地讲了一个老旧的故事,故事里,一封封信就像雪片一样轻盈而美好地在一个女孩的生活里闪亮着。故事讲完了,苏秀喃喃地说,我想去看看他。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但我还是想去看看他。苏秀抬眼看着江枫的眼睛。

好,我陪你。

苏秀软软地靠进江枫的怀里,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苏秀隐隐听到那远去的青春发出的一声幽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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