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爷

2016-10-27 16:02王波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9期
关键词:江中松花江下巴

王波

这是一幅展现松花江畔往昔,颇为悲壮而又带有几分传奇色彩的斗争画卷。围绕着三江码头,黑暗和丑恶对于善良和美丽的欺压,凸显着这位颇有良知的主人公江爷嫉恶如仇、惩恶扬善的倔强个性。尽管整篇小说还没有超越以往写这类世俗小说的框子,故事的情节也大多出人预料,但由于小说注重了细节的描述,因此有血有肉的江爷形象还是栩栩如生地矗立在我们的面前,令我们对闯荡江湖的前辈肃然起敬。因此,小说值得一读。

那一天我看酒足饭饱年近九十的爷爷心情非常好,忙沏了一壶爷爷得意的茉莉花茶问道:“爷爷,你老叨咕的江爷就是江大涛吗?”

“嗯。”爷爷答应着低头喝着茶水。

“你总哼唱的那支松花江小调,就是江爷唱的吗?上岁数的老人们都说他是咱们三道码头的保护神?”

“嗯!岂止是三道码头,他们爷俩就是松花江的江神呀!”爷爷一双浑浊的眼睛突然发出异彩,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娓娓地向我讲述三道码头江爷的故事……

几十年前的松花江三道码头的清晨,江面上总是飘起浓浓的雾霭,江面浓浓的晨雾里传来悠扬的歌:

松花江,你咋地就这么大,啊呀呀呀……人世间的沧桑它都承载下。

松花江,你咋地就这么长,啊呀呀呀……一江鱼虾它养育八方。

松花江,你咋地就这么宽,啊呀呀呀……两岸的子孙呀千千万。

松花江,你从长白山上来,啊呀呀呀……百转千回呀奔流大海……

那年月在江边三道码头晨练、逛早市的人们,一听这歌声就知道,穿行在江面浓雾里的是江大涛,江爷。江大涛从小就放浪在松花江上三道码头,至今在松花江三道码头这一带方圆百十里许多老人都能讲出江爷江大涛的许多故事。

松花江从长白山天池一泻几百里来到三道码头是一个急拐弯,上世纪初的时候长白山上到处是参天大树,根本没有路。因此,贩运木材都走松花江,江上因此多了许多放排人。又因三道码头上游老虎口经常被冰排、原木堵塞,所以,这地方疏通江道的木排把头一定是本领高强的放排硬手。

那些年,关里的军阀开仗火,整个中原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会儿是蒋军、一会儿是奉军,过了一会儿又是冯玉祥的人马……老百姓们只能东奔西躲,四处逃窜,大战刚停下,建房子的人就多起来,老百姓要住房、要生儿育女地活着。顿时东北的木材价格飞涨,长白山遭罪了,成天是伐木工,到处是喊“顺——山——倒——”的嘎吱嘎吱的伐木声,松花江开始忙开了。从老爷岭到吉林市三道码头的水路密密麻麻,到处漂浮着长白山顺江而下的原木,一会儿这里堵了,一会儿那里需要疏通,做木材生意的老板们三三两两,一个个高兴地数着老头票,大把大把地往兜里揣。他们都赶上赚钱的好时候了,一个个赚钱赚得嘴上都起着大火泡。怎么?找不着本领好的木把头,山脚下堆得小山一样高的原木运不出去呀,关里那面又一个劲地催命。

那一天在三道码头,吉林最大的恒利官商合办商号掌柜刘长贵的买卖开张,花大价钱招三道码头水场子木把头,月银10块袁大头。因为这是要命的差事,遇到堵塞、起垛等险情你得冲上前。因此,很多人都望而却步。

刘家的商号遍布东北,据说奉天、北京也有半条街。来应招的人很多,可一比试木把头的江上排险功夫,身手没有一个中意的。这时候,21岁的江大涛来到三道码头渡口应招处。

那时的放排人都管松花江叫北流水,经常在松花江放排,也都知道从老爷岭到三道码头的水场子活,一路浪大滩险,是九死一生的活,是和阎王抢饭吃……

“咱来报名。”

“可以,姓名。”

“江大涛,不过我得要12块大洋。”

“愣小伙子,你有什么本领?没什么事儿就一边呆着去。”应招主事儿有点不耐烦了。

他就是江大涛,是三道码头上有名的“江中龙”江大把头的独生子,家里有两条船,厉害着呢。

江大涛今天来应聘水场子木把头也是瞒着家里的娘。江大涛不到两岁,江中龙江大把头就放排死在松花江险滩老虎口。想当年,他爹爹江中龙可是松花江这一带有名的放木排把头,也叫棹子头。掌管着松花江上游五六十里的老爷岭、排人,一提老爷岭江中龙江大把头,没有不竖大拇指头的。只要长白山上的原木一下山到了老爷岭江大把头手里,你就一百个放心。用水场子行话讲,江大把头的活特别地道,穿排不论是用“硬吊子”还是“软吊子”,他都给你穿得大小均匀、整整齐齐。一般每节十六至十八件,五至六节为一张排,二十几米长,因为江大把头艺高人胆大,他的排总比别人长一些,是三十米,每张排一百五十立方米木材左右,而且从老爷岭到三道码头,一路上浩浩荡荡排排相连,一连几里远远望不到边。松花江大江奔流,木排浩浩荡荡。只见头排头棹上江大把头江中龙稳坐,一路顺江而下,穿云雾,过险滩,经过九流十八拐后,在拐过大崴子老虎口最后一拐后,大江开阔,天高江低,就来到三道码头,每当这时候江大把头江中龙总是敞开嗓子大声唱:

松花江,你咋地就这么大,啊呀呀呀……你把天下大男人的心都装下。

松花江,你咋地就这么长,啊呀呀呀……木排行千里把妹妹的心拴上。

松花江,你咋地就这么宽,啊呀呀呀……放排人的苦泪一眼望不到边。

松花江,你从长白山上来,啊呀呀呀……百转千回呀奔流大海……

江大把头这一曲松花江歌谣,随着松花江水东流翻着波浪,激越缠绵的歌声在两岸回响。歌声也很快传到三道码头江边——他的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江大把头的媳妇大涛他娘,抱着江大涛来到三道码头接放排回来的丈夫。男人回了家,上了炕。大涛娘忙把烫热的酒壶端上,荤素两三个热菜,还有炖好的松花江胖头鱼头,大涛娘知道,男人就好这一口。那年月,松花江里的鱼多,穷人才吃松花江的鲢鱼、胖头鱼,有钱人都吃松花江的“三花一岛”(鳊花鱼、鳌花鱼、鲫花鱼、岛子鱼)。靠着松花江、长白山养着,粗茶淡饭,其乐融融。几年的光景,江家不但盖了三间大瓦房,还有了儿子江大涛。

一夜美酒贤妻欢畅,爱子娇妻在身旁。春宵苦短日高起,夫妻缠绵情更长。第二天,江中龙起床,门院里已经是比较嘈杂了。一听,原来是头棹、二棹们领着一大帮放排兄弟来到江大把头家。像往常一样,一口一个大嫂、师娘地叫着,大口大口地吃着大嫂、师娘烙的葱花烙饼,大铁锅里满满的一大锅猪肉炖粉条。

资历老的头棹刘大下巴还开着玩笑:“江大哥,昨晚赶什么活计,今早都累趴窝了。有活就和兄弟言语一声,别自己干累坏了,让兄弟们都闲着。”

“你说什么活?回家见弟妹问问就清楚了。”江大把头笑呵呵地应着。

“我们兄弟正儿八经地关心你,大哥怎么往歪处想。”刘大下巴坏笑地狡辩着。

“我看就你不正经,小心下次放排到老虎口,让你满地找牙。”

“江大爷嘴真黑,我师父幸运着呢。都让我们堵被窝了还分辩。”江中龙的徒弟,一个年轻刚当上二棹的搭着腔。

“去去去,吃着葱油烙饼、猪肉炖粉条还堵不住你的嘴,一边呆着去。”

“是呀!嘴巴没长毛,大人事儿少搭腔。”头棹们纷纷抢白他。

几句话说得江嫂脸上泛起了红晕,小声说着:“你们这帮大孩子吃饱了、喝好了,开始耍贫嘴了,你们慢慢吃着,我得进屋看看大涛去。”

一看大嫂进屋了,放排兄弟们更是放开胆了,纷纷讲着昨晚的故事儿。临江大剧院的二人转,东北影剧院的电影,还有极少数说着东市场圈楼的烟花女。还有些有心人,掏出在河南街四百货店给心上人买的雪花膏询问着值不值。分别的时候到了,天高江阔,蓝蓝的天上飘着几朵淡淡的愁云。放排兄弟抬着五大坛子江城美小烧上了船,齐声向江嫂道别。大涛娘抱着儿子江大涛,眼泪欲流还止,江中龙低头小声和媳妇说着话,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儿。

“干活的时候少喝酒,到老虎口的时候,一定要百倍小心。”说着,大涛娘把脸扭到了一边。

“唉!孩子他娘,我说你就放心吧!老虎口过了百十回了,你看我不是挺好的,身上一个零件也不缺、不损的。”

“不许再说这不吉利的话。”大涛娘说着,伸手去捂丈夫的嘴。

“好!好!好!听你的。我就这么踏踏实实地再干上三年五载的,等咱们攒些钱在三道码头开个杂货铺,到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就不分离了。”

江大把头嘴里说着心里想,干放排的哪能离开酒呀!喝酒干活就有力气,喝酒放排就去寒气,喝酒干什么活就有劲头,喝酒就尽显男人的本色,最主要的是放排人喝酒,就能驱散想家、想亲人的离愁……

江中龙看看船上等着他的伙计,一个健步,跨上离岸三尺的大船大声喊着:“开船。”

船离岸慢慢地走了,把大涛娘的心又带走了。

因最近生意刚开张十分繁忙,水场子又缺少懂行的大把头,所以今天大掌柜刘长贵穿好长马褂、叼着烟袋锅亲自来到三道码头应招处看看。

听说江大把头的儿子江大涛来应聘,刘大掌柜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一皱眉头,一脸的大麻子也都跟着动,正是这一脸大麻子,使他那又长又大的下巴显得不那么突出。他不由得把江大涛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

只见江大涛,一米八多的身高,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上身小白褂子,下身黑裤子,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的大黑布鞋。刘大掌柜特别注意江大涛那一双肥大的大脚,因为他知道,经常在江上、船上生活的人脚都比一般人肥大,这样在船上、木排上才站得稳。刘大掌柜真是没有想到20年不见,江大涛成了牛犊子一样健壮的大小伙子了。

刘大掌柜深吸了一口烟,道:“好!让他试试。”

“那我就试试。”说着江大涛把衣服褂子往地上一扔,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只见他从三道码头一个奔跑,步履矫健,飞身在江中,在随松花江浪花翻滚晃动的原木中穿梭,那时候虽然是10月艳阳天松花江的枯水期,但三道码头岸边到江心的原木排也有四五十米。这就是木把头的基本功,叫走木。

刘大掌柜简直看呆了,他一烟袋锅还没吸完,江大涛已经走到江心回来了。这简直就是浪里白条在世,不愧为松花江中飞龙呀,更不愧成为松花江放排人的守护神江大把头江中龙的后代。想到这里,刘大掌柜不由问道:“你母亲不是不让你干水场子活吗?”

“她已经得风湿性心脏病下不了地了。”

“啊,是孝子,为了给母亲治病。”

大涛点了点头。

“好!有种,像江大把头的儿子。从今天起,三道码头地段木把头非你莫属,你要多少工钱?”

“我娘看病花费多,怎么也得多两块大洋。”

“好!我念你孝顺,俗话说得好,百善孝为先。按你说的,我再给你添三块,月银15元(块大洋)怎么样?”刘大掌柜嘎嘣溜脆地答应着。

“谢大掌柜的。”江大涛边说边鞠躬。

“那咱们就一言为定,这15块大洋,在三道码头可买500斤白面呀!”刘大掌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掌柜的你放心,我江大涛风里浪里,只要你言语,绝不含糊。”

“好!有种,是江大把头的后代。不过今后,这松花江三道码头,你可不能打鱼摸虾了。”

“回大掌柜的,你看这一里多宽的江面,到处都是原木,渔船行驶多困难呀!”

这时候刘大掌柜也觉得他这个吉林刘半天也确实有点霸道了。“哈哈哈!江大涛,从此以后你就是恒利官商号刘掌柜三道码头这一片水场子地段的大把头了。”

“多谢刘大掌柜。”江大涛双手作揖,这才离去。

这时候,刘掌柜吸着烟,吐着浓雾,20年前的往事,一下子历历在目。

那是他刘大下巴最后一次放排。

一大早,江大把头江中龙就觉得今天的活干完后,放在那里瞅着特别别扭。他近前一看,果然,他发现许多穿排用的都是些柳毛子的笤条软绕子。他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刘大下巴,你看看今年松花江的大水,现在又是三伏天的雨季,你整这么多的柳毛子软绕子,不是糊弄自己的命吗?”

“我说大把头,东家催得工期紧,实在是没有办法呀!”刘大下巴解释着

“解释就是掩饰。我看你不是偷工减料,是在赌命。”江中龙毫不留情地说。

“不是,大哥。我已经连夜把每张排的关键部位都用了硬绕子,而且,铁锈口处磨光了,不会有问题的。”

“好!既然你嘴比硬绕子还硬,那你就坐在头排吧。”

“好,我在头排。你在后面给我掌舵……弟兄们……”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马上放排了,没工夫和你粘牙。”江中龙不耐烦地说。

“弟兄们问是不是把金叶子分了再走呀!都半年没见到钱了。”刘大下巴小声问。

“咋地,还不相信我江中龙呀!怕我独吞?本来就起来晚了,再看看你们干的那活儿,连个好老娘们都不如,还舔着脸要工钱?”

“那是!那是!”

“快抓紧点放排吧!早点到吉林三道码头,到了就分工钱。”

“弟兄们麻溜点,江大把头说了,到吉林就发兄弟们工钱。”

“哎!好了。加把劲呀!放排了……”放排人一听,到三道码头目的地发工钱,干得更欢了。

江中龙来到岸边一个砂石堆上,冲着松花江,把酒、猪头肉、粘米饼子等物品放好。他和刘大下巴几个跪倒在地,三拜九叩大声说:“大慈大悲的松花江恩都力保佑我们这些放排人,让我们不论遇到大风浪,还是狂风暴雨险滩,都平安地度过……”

这时候放着的酒瓶由于砂石的滚动倒了,酒也洒了。

“真他妈的晦气,酒还洒了。刘大下巴,你看看瓶里还有酒吗?没有就再灌一瓶酒。”江中龙说着继续祭奠松花江江神。

刘大下巴近前一看,酒瓶已经空了,但他还是敷衍地说:“江大掌柜,酒瓶还有不少酒呢。”

“你他妈的真是懒虫,多干点活能累死呀?就连江神恩都力你也敢糊弄?”

“不是那意思,你看看真的有……有近半瓶酒呢。”

江中龙瞪了他一眼。

祭祀完松花江江神恩都力后,放排头庄重地把物品放入滚滚的松花江中。刘大下巴使劲把那只空酒瓶抛到很远的江中……

江中龙嘴虽冷,开排的时候还是自己上了头排。连天的暴雨,松花江水每天涨一尺多,长白山上水还四面八方往山下流,万条江河统统汇入松花江,松花江一下子万马奔腾,整个一条咆哮的巨龙,原来的文水水段,也统统成了武水,汹涌澎湃浩浩荡荡咆哮着向前,那气势仅次于“武开江”。

俗话说三伏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刚刚开排一顿饭的工夫,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一口气下个不停,真是屋漏偏逢连雨天。水深水急,木排急驶,青山飞过。放排人浑身湿漉漉的,许多人打起呵欠,再不喝点烧酒就感冒了。

江大把头也多喝了几口烧酒。大雨如注,放排人全神贯注,因为稍一闪失,就会人亡排毁葬身松花江中成为鱼腹美餐。

由于多喝了几口烧酒,江中龙有点晕晕乎乎。俗话说喝酒的人话多,他就开始自言自语地叨咕:“这松花江水也涨得太快、太急了。这也难怪,你把长白山老林子的大树都伐了,那大雨下到大山上光秃秃的也没处呆呀!大雨它能不快点从山上流下来吗?流下来往哪去呀?就得流到松花江了。所以,松花江就要水深浪大,那水浪一大两岸的苞米、高粱、大豆不得受灾呀!庄稼一受灾,老百姓就没有好日子过,老百姓就遭大灾……”

慢慢地江大把头叨咕几遍,转眼间,几个钟头、十几个钟头、一天多的时间过去了。到了青石背,江大把头更是一眼不眨,因为前面就要到十八拐了。他看到身边近处的几张排,有点劣歪变形。他知道那是渐渐松了套的软绕子,他指给刘大下巴:“我说刘大下巴,你好好看看,看到了吧,那几个劣歪变形的木排。”

“大哥,不要紧了。过十八拐了。这大水、大雨也是老天帮咱们。”刘大下巴狡辩地说着。

“但愿如此。”江大把头说这话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嘴,经过一天多的紧张,他实在是有些疲劳了,再者酒劲反了上来,一时间困得很。但是他还是眯了一会儿说:“刘大下巴,马上就要到老虎口了,加点小心。把我的护身棍放身边。”

“大哥,过了老虎口就是三道码头了。这回你就别跟排队回老爷岭了,在家陪嫂子几天。这几天我看你也累屁了……”头棹刘大下巴的话音还没有落地,一个年轻的中棹,端来一个八尺长铁棍。“把老大的家伙什放好。”刘大下巴吩咐着。这铁棍一头是明晃晃的扎枪头,另一头是锋利的扁铲。这就是江大把头的宝贝护身棍,多少次凭着它放排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枪头扎向暗滩礁石,改变木排方向;扁铲锋利,专削和别软、硬绕子,还可以撬动排垛,这真是件木排把头得心应手的宝贝家什,就像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年轻的中棹把它轻轻地放在江大把头的身边,只见江大把头微闭双眼,静心养神如一位千军万马阵前,身心不乱稳坐中军主帐的大将军,松花江上大雨依旧、黑黑如铁、阴雾森森,江中龙身边白浪滔滔恰似万马奔腾,咆哮而过……

“到老虎口了。”刘大下巴声音里有一点点胆怯,因为一道闪电中,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老虎口几处翻着白浪的老虎牙。

大水大雨,原有的老虎口记忆,一切都模糊了。但通过心神静心后,江大把头回想着刻在脑海、心上的老虎口。他能准确地记起那一个个的大小险滩,也就是老虎牙。

江中龙神情自若地短时间回忆每个险滩老虎牙的位子,大声指挥:“传令,各排注意,拉开距离,都给我精神点,眼睛死盯老虎牙,就是翻白浪花的地方。”

“各排注意,拉开距离,都给我精神点,眼睛死盯老虎牙。”头棹刘大下巴大声往后传着。一排接一排地传着,“各排注意,拉开距离,都给我精神点,眼睛死盯住老虎牙。”此起彼伏的木排人声音在大雨中的松花江老虎口上空回荡……

江中龙、头棹刘大下巴、二棹、中棹……所有头排的放排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激流飞溅、气吞万里如虎的老虎口,特别是老虎口上的老虎牙。就在人们全神贯注地盯紧老虎口上的老虎牙的时候,突然就听得排尾嘎吱吱的一声,一听那声音,有经验的头棹、二棹和有经验的放排人就知道,那是柳毛子笤条子软绕子散了,而且还不是一处。之间排尾一散,头棹、二棹指挥就不灵了,三十米长的头排一下子就要向老虎口横下去了。四个中棹手使猫牙怎么也校正不过来,尾棹早已经落入江中。

如果头排真的横过来,这一趟二十多个木排,还有排上的人都得粉身碎骨落水在这老虎口。说时迟,那时快,江大把头拿起八尺长护身棍飞身一个健步,来到头排,将带扎枪的一头,拼尽力气死死扎向翻着白浪的老虎牙滩,头棹刘大下巴一看也效仿着江大把头手拿扎枪扎向老虎牙滩,再加上四个中棹手使猫牙拼命地校正,二排终于顺过来了,但是头排的另一头已经靠在老虎牙滩上,木排吱嘎吱嘎直响,马上裂开似的,就好像老虎磨牙的声音。

江中龙大声说着:“告诉后面的排队,赶快过老虎口。”

“后排赶快过老虎口。”一声声喊声中,夹杂着闪电、大雨……

木排队一排接一排快速地冲过老虎口,江中龙、刘大下巴头排上的人都在拼着命支撑着……

江天如墨,大雨如注,几道闪电使头排的人光亮了许多……

墨色中,一排一排的排队在头排前随急流飞快地驶过老虎口……

“江大把头、刘棹头、头排兄弟们,大恩不言谢,多多保重……”喊声、哭泣声不已,参差不齐,高低不一。

不到两袋烟的时间,一长队木排终于要过完了。江大把头大声命令,头排四个中棹马上撤。

“我们不走,要死死在一起。”四个汉子强硬地回答。

“你们他妈的快走,我有儿子了,你们没摸过女人呢。”江大把头说这话时,额头上的青筋好像要崩裂开。

“还不他妈的走!”头棹刘大下巴也说了一句。

这时四个中棹才哭着翻身跳入江中。

这时木排吱嘎嘎地已经开始散了。

“刘大下巴你过来把我胸前的包裹拿走,那里面的金叶子是兄弟们半年的工钱。”江大把头说这话时已经没了力气。

“大哥,要死咱们死在一起!”

“听我的,别他妈的废话。”

刘大下巴忙从江中龙胸前,拿出一个沉沉的包。

“那可是木排兄弟的养家活命钱。”

“你放心江大把头,我要独吞,断子绝孙。”

“少啰……嗦,快滚!”江大把头话没说完就喷出一口鲜血。他还是纹丝没动像个铁塔似地挺着枪,立在那里。

“大哥在上,我给你磕头了,都是兄弟惹的祸。你放心,江大涛从今往后我养了。”刘大下巴满脸泪水,翻身跳入江中后不到两秒钟,只听着哗啦一声巨响,三十米长的木排,飞上了老虎口的半空中,碎木块和大雨一起纷纷落下,散落在江面。

像一首老虎口歌谣说的那样:

老虎口长五十三丈三,

七绕八拐一十五滩,

滩滩石石都似老虎牙,

江水经过白浪翻,

大水遮不住老虎口,

船儿、木排碰飞天……

几天以后,刘大下巴、放排人们,才在老虎嘴的岸边找到了江大把头飞出去的护身棍,在老虎嘴下游十多里处,陆续找到江大把头残缺不全的尸首,人们在他那残缺不全的尸体上没有找到那包金叶子,那是这帮放排人的半年血汗钱呀!江大把头江中龙是条汉子,他是为大伙儿死去的,人们心里清楚这事儿,谁也没有深究……

江大涛在松花江边长大,从小就喜欢打鱼摸虾。大涛的水漂打得特别好,只要来到松花江岸边不管是圆的还是方的,甚至是三角的鹅卵石,他都能打出一串长长的水漂,特别好看,水漂儿有时像蜻蜓点水,有时像水中惊鸿,有时像金雕捕鱼,有时像鲤鱼闹水。我爷爷说,他打水漂都是从江大涛那里学的。

听爷爷说,秋阳高照的10月,松花江经过一夏天的汛期狂涨,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终于跑累了,耷拉了下桀骜不驯高贵的头。大水退去,江边的深坑、大水泡子,都成了浅浅的水坑。什么王八坑、蛤蟆坑、野鸭洲、蝲蛄滩、清沟,涨水时候进去的大鱼、小鱼都困在里面。

那一年我爷爷不到六岁,小伙伴们中他最小,他们这群小伙伴们每天都长在松花江三道码头。

那一天,他们这群小伙伴在三道码头王八坑里用土篮子,捞了很多的鱼、虾、蝲蛄……

突然,我爷爷发现一条一尺左右的大黑鱼窜上来喘口气就不见了。就这么十几米大、半米多深的水泡子里能躲哪里去,他和小伙伴们拿着土篮子不停地捞起来。他们捞鱼的欢笑声,又吸引来了许多小伙伴,一下子大水泡子笑开了花,小伙伴们热火朝天开心地捞着鱼。

“不对、不对!你们跟我学,这么着。”说着,岸边观察很久的江大涛脱了裤子、鞋,几大步,迈到水坑中间,大声像唱着二人转一样喊了起来:“要想抓住鱼呀!就得搅浑水呀!只有搅浑水呀,才能摸到鱼呀。”

听江大涛这么一指挥,小伙伴们一起喊起来:“要想抓住鱼呀!就得搅浑水呀!只有搅浑水呀,才能摸到鱼呀。”

小伙伴们就这样,放下手里土篮子、网兜、鱼梭标……你别说,不到一袋烟的时间,王八坑里的小鱼,一个一个地浮上了水面,贪婪地呼吸着氧气。有的小伙伴们又操起了家伙什捞起鱼来。

这时候,江大涛又喊了起来:“要想抓大鱼呀!就得搅浑天呀!不到一顿饭呀!大鱼浮眼前呀!吃完一顿饭呀,大鱼落岸滩呀。”

长白山几万年的积累,黑腐殖质、黑钙土,就这样随着水流、暴雨,被源源不断地带到松花江两岸。

我爷爷这帮小伙伴们就这样,又跟着比他们大几岁的江大涛一起搅和起浑水来,不到两袋烟的工夫,王八坑成了一大水泡子的黑泥浆。

突然,江大涛手指着水面上一个露着脊背的大鱼脑袋说:“看哪,孩子们,大鱼出来了。”

我爷爷和小伙伴们一看,大大小小的鱼头露出水面。我爷爷拿起土篮子很快欢快地捞起鱼来。你别说,还真地捞到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鲶鱼,还有几条鲫瓜子、大头鱼,有一条鱼我爷爷不认识,嘴有点尖。他们去问江大涛。

江大涛一看就说:“好小子,这回你有福气,这是松花江的卧底鱼,也就是深水鱼鳡条,名贵着呢,回去给你爸爸做下酒菜,这种鱼,蒜瓣子肉,十分鲜美,告诉你娘最好是生拌,放点葱、姜、蒜,买瓶好米醋一拌,吃后你就香得找不着北就到姥姥家了。”说着,江大涛笑起来。

突然,他发现爷爷大腿上有个东西在蠕动:“小嘎子别动,你大腿上有个玛体,正在往里钻,吸你血。”

爷爷一听,顿时吓得哭出来。

江大涛说着,脱下自己脚上的千层底布鞋,就在爷爷大腿上玛体蠕动的地方,使劲地拍起来,疼得爷爷啊呀大叫。不一会儿,一个一寸多长的大玛体从爷爷的大腿肉里不情愿地出来了。

这时候,其他小伙伴也发现了身上、胳膊、手、大腿、脚上有吸血的玛体。江大涛挥动着千层底,打得小伙伴们啊呀直叫,也拍死了他们身上的玛体。

太阳落山的时候,小伙伴们满载而归,江大涛的麻袋里更是满满地有好几条大鱼,他背着麻袋都有些吃力了。小伙伴们个个造得和泥猴似的,顶着满天亮闪闪的星星欢歌笑语地回了家。

爷爷说江大涛和刘水莲的故事是从刘水莲高中毕业才开始的。

那一年,奉天来了位有钱人买下了三道码头水场子,人们都叫他刘大掌柜。江大涛刚刚被招聘为三道码头的水场子大把头。

那年春季刚开江,松花江三道码头就特别繁忙、特别乱,一直到了夏季八月,眼看着松花江汛期到了,宽阔的江水浩浩荡荡毅然东去。江上船只、木排穿织如梭,也是一年最忙的季节。三道码头江边、岸上的木排、货物,横七竖八,装卸工人忙碌得汗流浃背。码头渡口摆渡客船迎来到往的客流,大包小裹,熙熙攘攘、源源不断……

三道码头对岸,二里外的青沟却宁静得像一场大雨刚过,湛蓝的天空如洗,清清的江水如镜,只有两岸的蒿草随着微微的江风不住地点头。草丛中蝈蝈唱着优美的歌曲,蚂蚱欢快地跳跃,青蛙有节奏地伴唱,蜻蜓流连地徘徊,蜜蜂、蝴蝶享受着追逐野草花香的快乐……

这里其实是松花江的三条江岔子,水深十来尺,现在汛期又涨了许多。因水深清静,这里也是鱼虾繁衍的地方,经常有大鱼出没,因此也是钓鱼者垂钓的好地方,三道码头的人都管这里叫青沟。三道沟长四五百米,二道沟长三四百米,只有头道沟长近千米,最宽的地方十七八米,鱼儿、虾儿也非常多。沟与沟之间横卧着,只有窄窄的水道相连。

刘水莲坐在头道沟一个大崴子水边一把支起的大西洋伞下,戴着西式遮阳草帽,翻着英文版《少年维特之烦恼》。脚下的青沟边是三把放好的鱼竿,每条鱼竿上拴着一个精致的铜铃,因为阵雨刚过,静静的青沟偶尔有鱼儿高兴地地跃出水面两尺高,扑咚、扑咚的落水声在岸边听得真真切切。

18岁的刘水莲已经出落得和盛开的水莲一样鲜艳了。高中毕业后是考大学,还是参加工作,她还没有想好。她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家从奉天搬到吉林三道码头,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这里有奉天没有的青山绿水,她感觉这里的天更蓝、白云也更加纯洁。第一次来到吉林三道码头,她就爱上这里,特别是松花江。她爱在清澈见底的松湖江里游泳,比奉天的小河沟舒服多了。她还学会了在松花江里划船、钓鱼,总之这里的一切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她都喜欢着、熟悉着……

在奉天七月底高中一毕业,拿到毕业证书的当天,她就坐火车回到了吉林三道码头的家。

第二天,她早早地带好一天食粮,迫不及待地从三道码头坐船来到青沟钓鱼,还拿了本《少年维特之烦恼》。

昨天钓了几条鱼,她觉得不过瘾,今天是回吉林第二次来青沟钓鱼,她又到昨天选好的钓鱼窝子,她先是在三把鱼竿放上铜铃,每把竿上绑两个大号钩,一个放上一大块黏黏的苞米面、一个是刚刚抓到的青蛙大腿。放好鱼饵,狠狠一甩,扔出十多米远,然后,就坐在太阳伞下安静地看书,这有点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味道。你别说,昨天还真钓上条四五斤重的草鱼,还有一条一斤左右的鲤鱼。

晚上,把鱼拿回家,刘大掌柜看了有点哭笑不得,说了一句:“松花江三道码头,真是鱼米之乡的宝地呀!我的宝贝姑娘都能钓上这么大的草鱼,这鱼也太傻了。哎!我说姑娘呀!现在你们洋学生兴自由恋爱,你可不能给我找一个钓鱼翁女婿呀!”

刘水莲嘿嘿一笑:“老爹呀!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说不准就嫁给一位打鱼郎。”

全家人一听哈哈大笑。

刘大掌柜嘴里这么和宝贝女儿开着玩笑,可他心里清楚,女大十八变,现在的水莲举止比以前端庄多了,更像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其实刘水莲心里清楚,自从大哥刘金彪娶了媳妇之后,特别是大嫂生了一对姐妹花,侄女们叫她小姑姑,她觉得自己得学会怎么做姑姑。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钓起鱼,早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了。

眼下她主要是进入了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情节中。她在想,维特在阿尔贝特不在时拜访了绿蒂,并为她朗读了莪相的作品,他们情不自禁,相互拥抱、亲吻。但是绿蒂为什么又挣脱了,还发誓永远不再见维特。就是这件事,对维特打击太大了,使他彻底绝望了,才促使维特开枪自杀。每次看到这里,她都从心里怨恨绿蒂,还提醒自己,人活一辈子,一定要做一个敢爱敢恨的人。

就在她想着这些书中的浪漫事情的时候,鱼竿上的铜铃清脆地响了起来,而且特别急,这一定是一条大鱼上钩了。

凭着以往的经验,她用右手抓起鱼竿,可是鱼儿的劲头太大,一下子把她拖入水中,她连鞋都没来得及脱下,就扑入青沟。好在她水性好,她右手把住鱼竿,左手划着水,在水中不自主地来回游荡。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大约十几分钟过去,她的心里有些发懵了,她心里不由地说,这可怎么办呀!她有些害怕了,甚至连松开鱼竿就可以往岸边游这么简单的逃生道理都忘了……

这时候,一条小船飞快地向她划来,船上的人大声喊:“落水的不要急,我这就来救你。”说着小船箭一般地向刘水莲划来。

离三四米的时候,划船人才发现落水人在游泳,但却穿着衣服。船到近处才看清楚是个女的。

“你怎么?在游……泳……”

“不是,我落水……”刘水莲有点说不明白了。

这时候她认出划船人是他们家雇的江把头——江大涛。

她大声地喊了一声:“大涛哥,快来救我。”

这时候江大涛也把船划到了刘水莲的身边,他也看明白了,狠狠地说了一句:“你一个姑娘家吃了龙胆了,都落水了,还抓着鱼竿,要鱼还是要命?”

刘水莲在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她感觉有点没力气了。

江大涛嘴上说得狠,行动也快。只见他麻利地从刘水莲手中接过鱼竿结实地绑在小船上,然后伸出手把刘水莲拽到船上。刘水莲一上船,一下子就软绵绵地倒在船上,这时候她才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半天说了一句:“可别让大鱼跑了。”

听她这么一说,江大涛倒乐了:“你可真是要鱼不要命的贪财鬼。”

“谁是贪财鬼,好不容易钓到一条大鱼,能轻易让它跑了呀?”刘水莲说着就倒在船上半天一声不吭,她真有点累了。

江大涛毕竟是松花江上长大的打鱼人,他一看钓到大鱼,忙抓紧鱼线,熟练地掌控着,鱼线紧了他就松松,鱼线松了他就紧紧,做到不紧不慢张弛适度,和水中的大鱼斗智斗勇。

一顿饭的工夫,水中的鱼儿有些没劲了,船也走稳了,慢了许多。

“你鱼钩上是什么鱼食?”

“一个钩是粘苞米面,另一个钩是一条青蛙大腿。”

“你抓的青蛙?”

“怎么小看人。”刘水莲这时候体力也恢复了一点,但她还是感觉浑身湿乎乎地难受。

“怎么敢呀!你刚才叫我什么?大涛哥。我有这么个千金小姐做妹妹,真是三生有幸。”江大涛说着还扮了个鬼脸。

“这……这有什么!”刘水莲说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觉得脸特别热,如果不是天色渐渐地黑下来,她的脸此时一定像一块天上的火烧云儿。

“你现在是几年级呀?”

“什么几年级呀?我已经高中毕业了。”

“高中是什么呀?是几年书呀?”江大涛问道。

“连这都不懂,什么几年书呀!小学六年、中学三年、高中二年,我已经读了十一年书了。这回明白了吧?”

一句话噎得江大涛半天没说话,只是在和水中的鱼在斗智斗勇。

慢慢地刘水莲也歇过劲来了。

江大涛这才自言自语说:“钩咬这么死,好像是一条大黑鱼,或者是鲶鱼愿意吞钩。”

“黑鱼棒子我喜欢,生拌黑鱼脊肉好香呀。”

“怪不到你愿意钓鱼,原来是馋鱼肉了。”

“奉天的鱼肉不好吃,一股土腥味。好几个月没吃到松花江生拌黑鱼了。”

火红的夕阳绚丽地挂在青沟的上空,江水一时间波光粼粼,青沟两岸的蒿草在微微江风里欢笑地摇曳着,青青的江水,小船轻轻飘荡,船上的一个年轻大小伙子、一个黄花大姑娘,在猜想水中的大鱼究竟长什么样,这难免给两个年轻人带来无限的遐想……

刘水莲抬眼望着皎洁的明月,想起歌德的话:命运偏偏安排我卷入一些感情纠葛之中,不正为了使我这颗心惶惶终日吗?

水中的大鱼终于累了,它缓慢地浮出水面喘了一口,想歇一歇,露出了它光滑的脊背。

“啊!快看呀!好像是条大鳇鱼。”本来江大涛拿起他爹江大把头留下的八尺护身棍,想找准机会向大鱼背部狠狠地扎去,一看像是非常珍贵的鳇鱼,他不由地放下了手。

“是吗!”刘水莲忙瞪大眼睛看着水面上的大鱼。

“你看大鱼脊背部棕灰色,身体无鳞,刚才它一翻浪花腹部银白真像是条大鳇鱼呀!这可是皇家贡鱼呀!”

“是吗?”

“咱三道码头,老人都知道,早在康熙年间鲟鳇鱼因肉质细腻而被作为贡品,康熙皇帝来到吉林三道码头还写了一首诗。”

“更有巨尾压船头,载以牛车轮欲折,水寒冰结味益佳,远笑江南夸鲂鲫。原来康熙皇帝写的就是这个鳇鱼呀!”

“你能背下来,还真是读书小姐呀。传说清代乾隆年间,乾隆皇帝北巡,过山海关,经奉天府,直至吉林,乘船顺流而下巡视松花江流域民情。见松花江的水势汹涌,便在此下榻。恰在此时,渔民捕得数尾大鱼。据渔民说此鱼十分神奇,不来贵人不露面,乾隆皇帝当场便赐渔民黄绫大车等物,并命其每逢大年三十进京献贡,此后渔民就叫它鳇鱼。”

听江大涛这么一说,刘水莲也兴奋地大喊:“大涛哥,一定把它给我抓上来呀!”

“好,那就得多溜它一会儿。呀,太阳要落山了。”

“不管它,我今天一定要把这大家伙弄到手。”刘水莲的心思都在鳇鱼上。

“那这样吧!你划船,我抓鱼线,你先把大抄网给我。”

说着,刘水莲接过江大涛的船桨,江大涛抓紧鱼线,把抄网放到身边。

也不知什么时候,小船一样的弯弯月亮出来了,挂在天上,印在江水中,江水静静地流淌,怕打扰眼前的一对青年男女……刘水莲在江大涛的指挥下慢慢地划动着船桨,溜着、消耗着水中大鳇鱼的体力。水中的大鳇鱼,一会儿疾驰,小船就像箭一样跟着;一会儿大鳇鱼累得不动了,刘水莲就慢慢地收住船桨,最辛苦的是江大涛,手中的鱼线,一会儿紧得勒手,一会儿松一松。江大涛始终和水中大鳇鱼斗智斗勇、张弛有度,生怕大鳇鱼跑了,那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静静的夜,静静的青沟,只有刘水莲的划桨声,哗啦、哗啦,一下一下,响着,拨动着江大涛、刘水莲的心弦,江面上吹来一阵微风,一种别样的感觉涌上江大涛刘水莲的心头,他们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大鳇鱼,都吃什么?长这么大?”刘水莲打破了宁静。

“那还用说,江边长大的孩子还不知道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啃泥。”江大涛随口答道。

“大鳇鱼咬人吗?”

“你不问我倒忘了,下次可不能拽着鱼竿让大鱼拖到水中了,你看这有多危险呀!这大鳇鱼大的有上千斤重,听老一辈的说,到江边喝水的小牛犊子、羊、猪,它一口就拖入江中。你今天真幸运。”

“啊!我的妈呀!”刘水莲一听不由地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这回害怕了吧!真是个大傻丫……”

“不许窝囊人!”刘水莲佯装生气地噘着嘴。

“是,再也不说了……这么长时间了,大鳇鱼力气一点也不减。这么溜,不得溜个猴年马月呀!”

“是呀!那你说怎么办呀?我有点冷。”刘水莲说着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你披上我的褂子。”说着江大涛脱下自己的衣服。

“我不穿。”刘水莲说了几次,最后还是披上了江大涛的衣服。这时候她看见皎洁的月光下,江大涛的胳膊、胸脯肌肉使她不由地想起了美术课上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作品大卫,想到这里她不由有些羞涩,可这一切都被夜色巧妙地掩饰起来了。

“有办法了,你看我们已经离蛤蟆滩不远了,就把大鳇鱼诱到那里去,只要他进了蛤蟆滩它就永远别想跑掉了。”

“这办法好。”说着刘水莲就按江大涛的指挥把小船往蛤蟆滩里划。

蛤蟆滩,青蛙叫,

蛤蟆咕哚水里跑,

小鱼小虾排成队,

水浅暖阳乐逍遥……

蛤蟆滩据说很早以前是块大洼地,当地人种了不少土豆因此也叫土豆地。近几年,松花江上游长白山上的很多树木都被伐光了,因此,雨季里水大,又急,再加上这几年松花江年年发大水,久而久之,这里就变成水深一二尺的大水泡子,青蛙春季愿意在这大水泡子里产卵,时间一长,人们就叫这里蛤蟆滩,因小鱼、小虾多,经常有一些吃小鱼、小虾的大鱼尾随而来,进来了却出不去。这大水泡子形状像个大葫芦,葫芦口正好连着青沟。因此,早起的抓鱼人,手握鱼叉,常常能在这里抓到大鲶鱼、大黑鱼、鳡条等一些吃小鱼、小虾的凶猛大鱼。

大鱼在江大涛、刘水莲的不断诱导下,一个猛子冲过葫芦口,进了蛤蟆滩,哈蟆滩一下子乱了套,就看大鱼噼里啪啦地到处乱串,它一下子找不到回松花江里的路了,大鱼发疯了。江大涛手中的鱼线早就让它挣断了。

“啊呀!太好了,大涛哥,你真聪明。这回咱们可以瓮中捉大鳇鱼了。”刘水莲兴奋地大叫。

“你看它露出的脊梁,这条大鱼至少得有100多斤重。”江大涛指着大鱼说。

“你的手怎么了?啊!出血了。”刘水莲惊叫着。

“不要紧,是鱼线勒的。”

刘水莲忙从兜里拿出手绢,给江大涛把手上的出血口缠上,系牢。

就在这时候,青沟上隐隐约约传来喊声:“刘水莲、刘水莲……”

“喊你的,你的家人找你来了。”江大涛说着。

“我在这里……”刘水莲大声地答应着。这声音像是在松花江上激起层层浪花,打破了松花江的寂静。一会儿工夫,三只小船划到了江大涛、刘水莲的眼前。

原来是刘水莲的哥哥刘金彪领着十几个伙计来找刘水莲。还没等船靠近,刘金彪就发起火来。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一个大丫头,可真够野的了。你知道父母多担心,这要是遇到土匪、强盗怎么办?你不知道最近青沟、龙潭山这一带土匪独眼黑龙闹得凶吗?”

船到近处,刘金彪才看清:“怎么你和江大把头在一起?”

江大涛看到刘金彪说话都不是好声,恶狠狠地瞪着眼睛看着他,刚要解释,刘水莲忙上哥哥的大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刘金彪这才双手抱拳说:“谢谢大涛老弟。”

这时候人们才看见,大鳇鱼在不远处的浅水处露出脊梁已经扑通不动了。四条船十多个人,在一尺多深的蛤蟆滩里把活蹦乱跳的大鳇鱼搬起,放在鱼网上,抬上船,出了哈蟆滩、青沟,直奔松花江对岸三道码头。

在船上,刘水莲听伙计们议论说,这条大鱼能有一百五六十斤,高兴得不得了,还说这条大鱼就要产卵了,这时她才在近处把这条大鳇鱼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只见这条大鳇鱼体粗长成圆锥形,头、尾尖细。头略呈三角形,吻长而较尖锐,口下位,宽大,新月形,口的前方有两对触须,内侧一对较向前。小眼睛明亮,鱼的皮肤粗糙无鳞。鱼的背部正中,从头后直至尾鳍前方,尾鳍歪形,鱼身黑青色,两侧黄色,腹面呈灰白色,背骨板为黄色,侧骨板为黄褐色。大鳇鱼趴在船舱一动不动,眯着一对小眼睛,一副受气包的样子,活像一位在战场上打了败仗,被俘虏的大将军。

虽然刘水莲刚才把事情说清楚了,但,刘金彪对江大涛仍怀有敌意。

江大涛这时候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三道码头长大,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这时候他才想起,今晚没给母亲熬药,这几天母亲的风湿性心脏病越来越严重,喘气都有点困难。

船儿在松花江上波浪里穿梭似离弦的箭,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三道码头。

刘金彪带着伙计们,高高兴兴七吵八嚷地往回抬鱼,江大涛跳下船刚要赶路。

“你等等,我用比安奇送你。”

江大涛一愣神,刘水莲不知什么时候,把一辆洋自行车推到他的眼前。

“哥,你们先回家吧!我送江大涛回家,马上就回来。”说着刘水莲跨上自行车,让江大涛坐车后座。

“三更半夜的,马上给我回家。”刘金彪没好气地说了句。他对这个妹妹也真没办法,刘家就这么一个千金,别说他这个当哥哥的,就是父亲也拿刘水莲没办法。他嘴里都囔着:“都是父母从小惯的,跟个小子似的。”

江大涛一看有些愣住了,整个三道码头就这么一辆洋自行车,他不知道怎么好了。

刘水莲慢慢骑上,让他坐后座,他两次竟然没有上去。他毕竟从小学过武术练过功夫,他定了定神,跑了几步一个燕子扑食,坐了上来。

一个十八岁的大丫头,骑洋车驮个二百来斤的大小伙子,刚开始顺着三大码头走是下坡还可以,可是一拐弯走松花江岸路是上坡,骑了一会儿刘水莲就呼哧带喘骑得越来越吃力,骑不动了。

江大涛只好蹦下车,不好意思地推着自行车和刘水莲走了一段路。

刘水莲一看,下了自行车。俩人就这样走在松花江边的路上。

刘水莲推着车越靠近他,他越往一旁躲。

“你回去吧,我家就要到了。”

“看你那样,和我一起走躲那么远干什么?怕我把你吃了?上我身边来,你来不来?”

在刘水莲强烈的要求下,江大涛不得不和推车的刘水莲并排走……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阵阵江风吹来清爽,江岸上的垂柳随微风轻轻招手

两人就这么尴尬地走了一会儿。

还是刘水莲打破了这尴尬。“松花江真美。”

“嗯!”

“这里的夜色真漂亮。”

“嗯。”江大涛机械地回答着。

俩人就这么尴尬地低着头走路,一直走到江大涛家院门前,一对少男少女,带着依依不舍的眼神要各回各家了。

刘水莲说了一句:“大涛哥,明天我还在青沟钓鱼,你傍黑有空接我吗?”

“嗯!”江大涛粗声粗气答应了一声。

这以后,接连几天,都是早晨江大涛划着小船在三道码头和刘水莲约好,把她送到江对面青沟,然后去三道码头木排货场。刘水莲带上太阳伞、中午饭,还有课本,边钓鱼边看书,下午,江大涛下班了划着小船,来接刘水莲一起到三道码头回家。

出了码头,二人一起坐刘水莲的比安奇洋自行车,刘水莲先把江大涛送回家,然后再骑车回家。这时候,三道码头就出现一道亮丽的风景。

这一切,刘大掌柜看在眼里,他觉得江大涛当个大把头当当叫响,当自己的女婿,那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刘金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整天当着爹娘嚷嚷,刘水莲在三道码头怎么怎么给刘家丢人现眼。

那一天早晨江大涛划着小船来到三道码头,刘水莲却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江大涛刚要开口问:“为什么?”

刘水莲说:“我刚刚把大鳇鱼放了。”还兴高采烈地说:“大鳇鱼在江里半天没走,围着我转了几圈才依依不舍地游向深水远去。”

原来大鳇鱼放到刘家鱼塘后,方圆百十里地的乡绅达官显贵都来参观,这事也惊动了吉林警察局局长王三眼。这个王三眼早年是永吉县最大的自保队队长,说白了就是黑社会大头目,收保护费的,和大土匪头子张作霖是一个性质。在一次土匪之间的火拼中,眉心中了一铅弹,好在火铳没多大劲,伤好后留下伤疤成了二郎神三只眼,王三眼从此在永吉名声大震,后来不知怎么花钱买通上面成了吉林市警察局长。

那一天他来到刘大掌柜家来看鱼塘里大鳇鱼游上游下、摇头摆尾,看得嘴里直流口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兴致很高,说一定要吃大鳇鱼。可是酒已经喝到半夜十分了,因此约好这个周日休息,率领全家来品尝大鳇鱼……

因此,今天一早,刘水莲悄悄叫起家中的伙计,把大鳇鱼从池塘中捞出,用马车运到三道码头放了。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把大鳇鱼卖了,换些钱给我娘治治风湿性心脏病。”江大涛后悔地说。

“卖了,也得让人吃了。大鳇鱼从千里迢迢的大海来是来产卵的,你就忍心让它惨死?”刘水莲不高兴地说。

“是大鳇鱼命要紧,还是我娘命要紧?早知道这样,你就不应当把它钓上来。”江大涛也上来犟劲了。

“我就把它放了,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在你这假菩萨面前我能怎么办。”

“好!江大涛,你说我是假菩萨,你不是要钱吗?我回家取给你。”刘水莲生气地一把抓住洋车,江大涛没拉住,刘水莲飞身上车一阵风似的骑远了。

江大涛看着骑车走远了的刘水莲,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后悔地独自划着小船去了对面三道码头木排场。

傍晚,江大涛划着小船轻悠悠地奔向青沟。一整天,他人在三道码头木排场,心早已经飞到了青沟边,他第一次觉得自己20岁的汉子是那样依恋刘水莲。

虽然,这段时间刘大掌柜没说什么,但是,刘水莲他大哥刘金彪几次跟他挑明让他离他妹妹刘水莲远点……

“我说江大把头,你知道你自己家是干什么的?”

“知道。”

“你知道我们家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

“你知道我妹妹天天骑的洋车是哪国货吗?是什么牌子吗?”

“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那洋车是意大利的,叫比安奇。就这么个玩意儿,就300多大洋,你能买得起吗?她还得念大学留洋,吃、穿、住,你想想你能管哪一样?所以我现在劝你,趁早一边凉快凉快,趁她现在还不懂事儿,你也早点想明白。别到时候等我爹开口撵你走,让你下不了台,听明白了我的江大把头。”

江大涛当时没吭声。但他心里寻思,得真的离刘水莲远点,咱和人家刘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想到这里他才“嗯”了一声答应了。

可是这一整天里,干活没劲,吃饭不香。身边人看他脸色不好,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有病了?

大涛这才摸摸额头没有热,身上也没发烧,就是打不起精神,一天像喝醉酒似的迷迷糊糊的。好不容易忙活完下班后,他不知怎么,划着小船鬼使神差地又来到青沟。

夕阳西下,水面上翻着金浪,两边青草耸立,微风飘荡。每天这时候,刘水莲早就迎着他大声喊起来:“大涛哥,你猜我今天钓几条鱼……”或者嘴里哼着二人转小调:

正月里来是新年,

大年三十头一天,

家家团圆会呀,

少的给老的拜年……

刘水莲每天钓鱼的地方静静的,突然他发现遮阳伞还立在那里。他把船靠岸近前一看,怎么鱼竿、鱼篓都在那里。人呢?是不是猫起来了,会像往常一样突然顽皮地从深草稞子里出来?但他四周看看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和我赌气早走了?但是眼前的场景让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江大涛想着就大声喊了几声:“刘——水——莲——刘——水——莲——……”就没人应声。他在那里呆了半天,隐隐约约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江大涛只得拿着遮阳伞,收起鱼竿、鱼篓,划着小船独自回了三道码头。

江大涛吃了娘做的小米粥、粘米饼子,洗完脚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他想着刘水莲,翻来覆去迷迷糊糊刚睡一会儿,就听着院子外面十分嘈杂。院门被敲得当当直响。他们娘俩忙起身出来。

刘金彪领一帮当差的已经撞开门进了院子。刘金彪大声喊:“江大涛,我妹妹水莲你给整哪去了?这么晚还没回家。”

看着刘水莲哥哥横眉立目,江大涛一看来者不善,忙把今天早晨和刘水莲拌嘴的事情说了一遍。这时候刘大掌柜也在伙计们的簇拥下来了。

他站旁边,听江大涛这么一说更着急了,他用文明棍杵了杵说:“江大涛,你母亲也在这里,你说句有良心的话,我刘长贵对你怎么样?”

江大涛忙说:“待我特别好。”

“那我刘长贵现在正式告诉你们娘俩,你江大涛和我闺女刘水莲的婚事儿我们刘家不同意,请你们现在就把刘水莲给我交出来。今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江大涛我正式告诉你,你的木排大把头一职,从今天起解雇了。”

“还啰嗦什么?真不要脸,再不交出我妹妹刘水莲,我们可就进屋翻去了。”

刘金彪和当差的口出狂言使着性子。

大涛娘这时候真的听明白、看明白了:“刘掌柜,你不是刘大下巴吗?二十多年了,你再怎么变样我也认得你,也能听出你的声音。”

“你——你认——错人了吧!”刘掌柜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磕巴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大涛娘又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脸上虽然多了几个麻子,但声音不会添麻子。”

“你再想想,是不是认错了人……”刘掌柜说话越来越没底气。

“我老了,眼睛还亮着。江大涛,你给我跪下听着。”大涛娘厉声喝道。

江大涛一听扑腾一下,跪倒在老娘面前。

大涛娘:“我问你,刘水莲在哪里,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江大涛:“儿子真的不知道。”

“那你也有责任帮助把刘水莲人找到,人家和咱们穷放排的不一样,刘大掌柜是有钱的大户人家,人家刘水莲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千金大小姐,整天和你一个松花江上的浪子在一起,成什么体统,也不体面。万一出了个三长两短的,看你娘我不揍扁你。刘大掌柜这事儿就这么办,我心里清楚着呢。”

“不行,我们还得进屋看看。”刘金彪说着,就要带人冲进屋里。

江大涛愤怒地说一声:“干啥呀?”就要阻拦。

“站住!”大涛娘大声喝住。

刘金彪这才带人进了屋,一袋烟的工夫空手而归。

刘掌柜这时候也镇定了许多,他想了想说了句:“打扰了,但是你们娘俩记住,特别是江大涛,从今天起,你和我们家刘水莲必须一刀两断,否则的话,可别怪我刘长贵办事儿不讲究。”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江大涛的家门。

刘水莲失踪的第三天,刘家大院的老榆树上发现了飞镖海叶子(信)。家人取下飞镖海叶子,刘掌柜一看,上面写着四句顺口溜:

水莲我处人挺好,

大洋十万不能少,

十八三更龙王庙,

黑龙这里多谢了。

刘大下巴看了信件后长出一口气,他知道女儿刘水莲还活着,只是花点钱的问题,为了女儿水莲,钱对他来讲花多少都不算事儿。但是,他一点也不敢大意,他仔细地琢磨海叶子的意思。这龙潭庙就是龙潭山上龙王庙,这阵子独眼黑龙绺子闹得很凶,怎么办?

他思来想去,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报官,找警察局长王三眼把独眼黑龙绺子剿灭;二是找个说合人,和独眼黑龙绺子谈谈,另外也看看刘水莲是死是活,别让黑龙把自己蒙了。

他琢磨了半天,觉得就是报官也得找个说合人,见到女儿刘水莲再决定怎么办。可是这个说合人谁最合适呢?想了半天,他觉得还得是在三道码头江湖闯荡多年的江大涛。

阴历九月十八这一天,格外地凉。刚过午夜,江大涛和刘金彪就匆匆赶路了。松花江边是山连山,岭连岭,走过一山又一山,翻过小白山前面就是龙潭山,一路上,二人一言不发,也许是救人心切,静静的山、静静的山道,只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两人汗流浃背,很快上了龙潭山。这一带江大涛特别熟悉。摸黑他知道刚才过的是一片葡萄藤,再穿过前面一大片野核桃林,就到山顶上了,龙王庙就在山峰顶。

江大涛边走边想,独眼黑龙人还挺聪明。在这龙潭庙甩窝子,下山的路四通八达,而且山连着山,溜进去哪里看得见。再说,虽然现在已经霜降了,但山上的树叶子还关着门。再过半月,西北风一刮树叶一落,绺子叫树叶子开门,那就不好办了。就是说,刘大下巴真把王三眼那帮警察请来,独眼黑龙也会溜之大吉。

二人刚走出野核桃林,就听前面路口有人喊:“你是谁?”

江大涛忙回答:“我是我。”

暗处人喊:“压着腕子。”

江大涛:“闭着火。”

暗处人喊:“西北连天一块云,哪方神仙登庙门。龙潭水深八千尺,不知黑云是白云。”

江大涛:“黑云过后是白云,白云黑云都是云。”

暗处人:“挑明了,是顺水蔓(刘)水莲的事儿。”

江大涛:“正是。”

暗处人:“好,还守规矩。”

随着声音落地,江大涛、刘金彪的身前身后的树上,跳下四个端枪的人。其中有一个喊道:“别动。把他们码起来,见掌柜的。”

四个土匪把江大涛、刘金彪搜身、眼睛蒙上黑布、捆上他们俩的手脚,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把江大涛、刘金彪带走,江大涛觉得磕磕碰碰,大约走了一顿饭的工夫,等江大涛、刘金彪摘下蒙眼睛的黑布,天有些亮了。

眼前是一个靠山而建的大地窨子,有三四十米的南北大炕,上面盘腿坐一个一脸横肉的大胖子,带着一副黑墨镜,炕沿坐着四个人,都不出声响地摆弄手中的短枪。

江大涛一看这架势,反倒震惊了。刘金彪没见过这架势,呆呆地看着,他有点傻了。江大涛忙向炕上的一脸横肉的大胖子施礼:“西北连天一块云,乌鸦落入凤凰群。”

一脸横肉的大胖子端详了江大涛、刘金彪一会儿,慢慢地说道:“什么蔓?”

江大涛答:“三点水蔓。大涛。”

“他呢?”

“顺水蔓,金彪,刘水莲大哥。”

“这么说你是说合人。江小把头年少,但江湖上也是有一号的人。想当年你爹江中龙江大把头,在松花江两岸溜子上都竖大拇指,没有不开面的。”

“那您是叔叔,是前辈,晚辈给您施礼。”说着江大涛又是深深一拜。

“哎!贤侄免礼,不知你和这刘大下巴是什么干亲?说说干系,我和江中龙可是有码交情。”大胖子黑龙说着,捋着自己的八字胡。

“贤侄今年二十二,水莲十八开花瓣。男女婚配对鸳鸯,黑龙叔叔随心愿。”说着跪下磕头。

“刘大下巴,答应了?”黑龙疑惑着问。

“我爹爹拧不过我家大丫头。”关键时候刘金彪来了一句。

江大涛忙顺水说:“叔叔,常在江湖行,手下多留情。”

“常在江湖走,难免有失手。”黑龙不动声色地答道。

大涛:“常在江湖里,仁慈天下理。”

黑龙:“常在江湖飘,难免要挨刀。”

大涛:“常在江湖混,抬手大家顺。”

黑龙:“都说江湖咸,玩命都为钱。”

大涛:“都说江湖深,情义变成金。”

“都说江湖宽,吃饱走遍天。真不愧是江中龙之后呀!说得利索,哈哈哈!”黑龙说着大笑起来。

“谢谢叔叔开恩。”江大涛说着又鞠躬行了三个大礼。

“这一来呢,看在故去的江湖英雄江中龙的面子,这二来你小子机灵。你们‘里四梁议议吧,看看给江把头多大的面子。”

炮头(领兵头):“梁山天下行,忠义讲交情。”

粮台(后勤头):“霜降杀百草,口粮不能少。”

水香(站岗头):“划卡四处忙,早已累断肠。”

翻垛的(军师):“江湖水再浑,遇事让三分。”

“多谢各位叔叔、大爷。”江大涛给诸位施礼了。

“哈哈哈。”你小子人气还不赖,俗话说‘吃十层,穿二八,赌一半,嫖白搭。你正好赌到了一半,‘外四梁都滑在外面。图个吉利,你就码上7万大洋吧!立马把人带走吧!秧子房?”

“在。这是秧子大绒(人质辫子)。”旁边一土匪拿一黄草纸包上,刘金彪忙抢着接过来,眼巴巴地看着江大涛。

“黑龙叔叔在上,已经给侄儿我3万大洋面子,希望再开面一点。来的时候,刘大掌柜说活要见人……”

“哈哈哈,你怕死了见尸?你这可是二尺七布,最大的面子了。”黑龙说着沉默不语了。

炮头:“这叫蹬鼻子上脸。”

粮台:“让你进屋暖和暖和,谁知道……”

水香:“……你他妈的还上炕了。”

哈哈哈……炮手、粮台、水香,说着打开枪保险看着黑龙齐声道:“这是来抢面子来了。”

翻垛的:“哎!他这是少不更事。”

黑龙拢拢胡子慢声慢语地拖着长音:“二尺七的面子的,——后——面……”

“是没面子。”江大涛边说边像黑龙、里四梁们施大礼。

“那就给故去的江中龙兄弟点面子,再加加码?”黑龙慢慢地说

“替我地下有知的爹爹,谢黑龙大叔。”江大涛又拜到。

站一旁的刘金彪早已经看傻了……

随后江大涛二人被黑布蒙上双眼,走了约一袋烟的工夫,解开蒙眼黑布一看,面前是一个地窨子天窗,土匪示意,二人不准说话。刘金彪在一个原木缝隙看到妹妹刘水莲畏缩在一大堆乌拉草中,一个小土匪进屋送饭,刘水莲眼睛看着土匪,警觉地动了动身子。江大涛也过去看了一眼,不过他更远望到二十多米外的一颗歪脖子大柳树,这颗龙王庙上百十米粗的歪脖子大柳树他太熟悉了,小时候爬上爬下的,大柳树洞里他都藏过身。

回到黑龙匪窝大厅后。

炮头:“秧子在喘气,按规矩还是开口原数。”

粮台:“我这山门,可是大敞四开了。”

水香:“我怎么觉得他是拉线的(侦探)。”

翻垛的:“人在江湖,五湖四海皆兄弟。”

黑龙:“就这样,8万数字吉利,别磨牙了,翻下一片子。”黑龙不容开口地定下了。“28日午夜松花江老虎口上,青石背江中会面,一只灯笼为联络号,放人交钱,当面两清,只能来一条小船你们两个人。”

江大涛:“谢黑龙前辈,一言为定,决不食言。”

黑龙低沉沉地说道:“要是报官,不但撕票,我们可是世仇。”

“那我江大涛,天打五雷轰。”说着,黑龙和江大涛击掌成交……

28日这天,天空阴云密布,黑漆漆的连个星星都不见,还不到午夜,吉林警察局长王三眼,领着缺两个马队的一百多警察把青石背到老虎口十八拐松花江两岸围个水泄不通,就等着土匪黑龙上钩。

午夜一到,江心黑沉沉,突然一条小船冒出鬼火一闪一闪的,江大涛、刘金彪划着小船箭一般地驶了过去。到近前一看,小船上只有炮头一个人。

“水莲呢?”

“8万大洋呢?”

“在船上。”

“少废话,跟我走。”说着炮头快速地划向江心,江大涛只得在后面紧紧跟随。

漆黑的夜,深深的江水也显得十分沉重,两条小船一前一后很快来到江心。

突然,一条大船从青石背的后面箭一般的,驶向江中,直奔两条小船靠来。

江大涛心里清楚,那是黑龙的大队人马坐船过来了。

“大洋呢?”黑龙还没等两船靠上就问。

“你看看。”说着江大涛把一小麻袋扔上大船。

黑龙接过打开拿出两块掂了掂:“还有呢?”

“黑龙叔放心吧!在船上呢。”江大涛指着一个大麻袋说着。“水莲人也应当交给我了吧?”

“一手钱,一手货。”说着黑龙一摇头,一个小土匪压着被布捂住嘴的刘水莲迈向江大涛的船。

江大涛看到水莲上了船,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候江大涛暗暗看到炮头等几个土匪都亮出家伙儿,枪管指向他和划桨的刘金彪。

小土匪送水莲上船后,弯腰打开装大洋的麻袋,从里面抓起一把大洋拿出来在双手里掂着,大洋发出清脆的响声。黑龙笑了起来:“哈哈哈,声音真脆,是他妈的硬头货。”其他土匪也大笑起来。

小土匪这才弯腰拿装大洋的麻袋,可是拿得踉跄,再加上小船不稳……

“真是他妈的吃货。”

“我来吧。”黑龙的骂声还没落地,一米八大个的江大涛很轻松地一下子扛起麻袋,三两步就迈上土匪的大船。

一个土匪刚要接,江大涛微笑着说:“这点东西,不算事。”说着,他把麻袋放在黑龙船上,瞬间顺势从袖管飞出一个尖尖铁钎子,江大涛使劲扎在船底部,然后他用力拔出,放上装8万大洋的麻袋。江大涛这一行动都在黑漆漆的夜色掩护中。

江大涛回到自己的船上双手作揖:“多谢黑龙叔给大侄面子,告辞了。”

“不客气,后会有期。”黑龙说完这句话,土匪们才收起自己的家伙儿。

和事先的估计一样,这一切也就在几分钟内,然后三条船也进入湍流的十八拐。

船在十八拐只转了三个湾,黑龙的船就不行了,水深已经快半尺深。土匪们拼命地往岸边划,岸上的王三眼局长命令警察开枪射击,黑龙土匪们也拼命还击着……

江大涛、刘金彪飞快地划着船,土匪炮头在后面紧紧地跟随。但江大涛深知十八拐的地理、水性,一会儿工夫就把土匪炮头落下三四十米远。他解开水莲胳膊、嘴上的绷带,随着土匪炮头的枪声,刘金彪爆头倒入滚滚的江水中。江大涛忙让刘水莲趴在船上。

“大涛哥,你小心呀!”水莲终于说出话来。

“没事儿,船上土匪枪打不准,你赶快趴在船上。”说着江大涛抓紧划船。小船飞快地出了十八拐,已经甩下土匪炮头的小船一百多米了。江大涛心说进了老虎口,就安全了。江大涛刚松了一口气,土匪炮头开枪打出的一颗子弹打在了江大涛的小腿上,江大涛一下子单腿跪在船板上,仍然吃力地划着船。

岸上的刘大下巴对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连忙调集警察们一起开火,这才打死江中船上的土匪炮头。

天亮后,刘掌柜才找到刘金彪的尸首,刘掌柜放声大哭:“这是老天让我刘大下巴断后呀……”

江大涛挨了土匪炮头这一枪伤得不轻,到医院大夫一瞧正好伤到了骨头,而且把小腿骨给打碎了,医生给包扎一下,就回家养病去了。这时候江家,一个病老太太,再加上养病的江大涛,家里的生活一下子坠入了深渊。

刘大下巴一开始还挺热心,一下子给了江家100块大洋。几个月的看病这点钱也折腾得所剩无几了。刘大下巴自从儿子刘金彪死了以后,蔫得像变了个人一样,天天磨磨叨叨,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整天端着酒盅,人一下子垮了下来。

刘水莲天天长在江大涛家伺候着娘俩……

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半年过后,江大涛的伤口不但不好,还慢慢地化脓了。这时候江家全靠刘水莲生活,水莲不但天天伺候江大涛的吃喝拉撒,还照顾体弱多病的大涛娘,整个一个大姑娘像变了一个人,圆胖胖的脸也瘦成了一条,人也变得不太说话了。再加上三道码头的风言风语特别多,刘大下巴终于有点后悔了。每天一想起这事儿,不是唉声叹气,就是长吁短叹。

“老头子,什么事情让你唉声叹气?”水莲娘问道。

“除了你这个宝贝闺女,还有什么事情让我心烦,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刘大下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唉!都怪你,小时候让她任性,这大了心也收不回来了。读了近十年书,越读越回陷,找了个打鱼郎。这咱也认了,还是个瘸子。你这当爹的也不管一管。”

“怎么不管了?不管能长这么大呀?都是你这当娘的把孩子都惯得不成样子。一个黄花大姑娘家,天天长在孤儿寡母的家,骂她一顿吧,她不听也不顶事儿。打吧!你又横挡竖拦的,弄得我在三道码头都抬不起头来。”刘大下巴终于道出自己心中的委屈。

“你怎么说着说着,还怨起我来了。这回你管吧!我不拦着,只要别把她身体打坏了就行。”

“打坏了,就打残了我养着,也比她在外面,给我们刘家丢人现眼强。”

“你别忘了,咱们可就这么一个姑娘了。”

“这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刘大下巴老两口子为了刘水莲这事儿,又开始呛呛起来。

那一天江大涛忧郁地说了一句:“活着真没意思,要不是为了我的老娘,我真想到天国去看一看。”

“你给我把这话收回去。”刘水莲说着捂住江大涛的嘴,薅耳朵,直到江大涛求饶说把这句话收回去才罢休。

“是呀!你一个姑娘家,总是成天伺候我们娘俩,大涛腿总也不见好,也下不了地干活赚钱养家,哪一天是个头呀?”大涛娘唉声叹气的。

刘水莲慢慢地也觉得大涛家的空气太阴沉,因此,每天她都用比安奇自行车驮着大涛来到松花江边三道码头,来到王八坑、蛤蟆滩、野鸭洲、蝲蛄滩、青沟这些地方转转,让江大涛回忆童年的美好时光,江大涛的心情好多了。

刘水莲又走永吉、磐石、昌邑、蛟河、舒兰、桦甸等地遍访名医,最后终于在船营区找到了三代祖传的骨科老中医石九先生。石九先生先是看看江大涛的伤口,说:“你伤口里面还有一小块弹片没有取出来,所以总是化脓。亏得来得及时,再耽搁骨头一黑就得截肢了。”说着,石九先生把打碎的小腿骨刺磨平,然后从新捋正接好,打上绑带,一个月后,刘水莲用自行车天天驮着江大涛去按摩,三个月后,江大涛不但伤口好了,而且还能下地了,只是走路的时候稍微有点踮脚。

江大涛慢慢发现刘水莲的玉镯子没了,问刘水莲,她说不小心掉在地上打碎了。过几天,刘水莲的金耳坠没了,刘水莲说不小心丢了。没过几天,江大涛发现刘水莲心爱的比安奇自行车没了,问刘水莲哪里去了,刘水莲这才说了一句实话,“我就要你江大涛,其他都是身外之物。”江大涛顿时热泪盈眶,一下子把刘水莲紧紧地搂在怀里。

江大涛这一阵心情特别好,晚上刘水莲一离开,江大涛就自己在松花江边练习走路。自己慢慢地一踮一踮地走百米已经没问题了,他还和刘水莲说,再过几天就去江里打鱼赚钱,一个大男人怎么也得养活家呀!

大涛娘看着儿子的伤腿一天比一天好,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她看到江家又有了生机、有了奔头……

刘大下巴终于下定决心托人在永吉给刘水莲找了一个婆家,他还去看了看。那户人家里还算富裕,有二十几亩地,吃穿不愁的庄户人家,小伙子人长得虽然不如江大涛,但也还壮实。他和媳妇商量,这次一定要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刘水莲嫁出去,嫁到离三道码头江大涛家远一点的地方。

那一天,他把刘水莲叫到屋里说:“给你找了一个婆家,家里很殷实。”

“愿意嫁,你就嫁给他,反正我不嫁。”刘水莲转身要走。

“你爸是为你好,你一个姑娘家,长得周周正正,还是国高毕业怎么也不能嫁给一个瘸子呀!娘说的在理不?”

“在不在理,和我刘水莲没关系,要嫁,我就嫁给江大涛,再说,江大涛的腿也是为我刘水莲才瘸的,做人得讲一点良心。”

一听这句刘大下巴火了。“为咱们刘家怎么了,他看病的钱哪里来的?一次就给了他100元,这一年多,你从家里拿走多少钱?你的玉镯子、金耳坠子、自行车呢?别以为你爹我不知道。”

“你以为那些钱能换来江大涛的好腿吗?”刘水莲愤愤地说。

“你到三道码头市场人贩子那里看看,一个大活人能卖几个钱?”

“好!我不和你说了。我用过家里的钱,我以后会赚钱还给你,今天起我再也不用你的钱了。”刘水莲还是要走

“我养活你这么大白养活了,你活了这么大,花了我多少钱,你都的还给我。”刘大下巴越说声越大。

“我说当家的,水莲,你们俩就听我一句话,别再吵了。”水莲娘哀求地说。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刘水莲也大声地吵着。

“一个大丫头片子,还反了你了。今天这事儿,就由不得你了,这门亲事我选定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来人!把她刘水莲给我关起来。”刘大下巴大声地喊着,管家和两个当差的上来把连踢带打的刘水莲锁进她自己的闺房里,而且把窗户也钉得严严实实。

江大涛这天屋里屋外地走了不知多少圈刘水莲还没来,大涛娘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白天的度日如年终于过去了,到了晚上吃完晚饭,江大涛在江边一踮一踮地走着,看着星星、月亮,大涛娘怕他上火、摔着,远远地跟在后面。一走就是两个多小时,江大涛也没有发现。

第二天依然如此。晚上,江大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五米长的南北大炕,让江大涛轱辘个遍。

“孩子,睡不着就陪娘说一会儿话。”

“娘,你说吧。我听着。”

“你和水莲的事儿,娘心里清楚,一开始就不看好。”

“我已经听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再说一遍,刘水莲不是你说的忘恩负义的那种人。”

“你别急,听娘慢慢说,她再怎么也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而且,还念过洋学堂。骨子里和咱们江家就不是一路人了,你懂吗?”

“娘,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刘大下巴以前是我爹手下的,我爹救过他的命。你还怀疑,我爹给放排人的半年工钱就是他刘大下巴独吞了,甚至,害了我爹的命,可是你的根据在哪里?再说这些都是你们这辈人的恩怨。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再说一遍,刘水莲绝不是忘恩负义的那种人。”

“你听娘说……”

“娘,你身体不好,早点休息吧!过几天就是九九了,江边的柳树一冒嫩芽,松花江就开江了。开江我就下江打鱼,咱们家就有饭吃了。”说着,江大涛不耐烦地用被蒙上了头。

大涛娘一看谈不下去了,只好“唉”地一声叹一口长气。

第三天,刘水莲依然没有来,江大涛像一只烦躁的老虎,压抑着随时要爆发。他几次拿着家里的菜刀,可是做完菜后,大涛娘就把菜刀藏了起来。大涛娘看着一天比一天消瘦的儿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刘水莲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她思来想去,还是变心的可能性大。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每当想到这件事情,大涛娘心胀得一阵阵地绞痛……

到了晚上,江大涛又来到江边,望着黑漆漆的松花江,看着江边赤条条的残枝败柳,他心情更加郁闷,他不由地用脚踢着拦路的残雪,想走出一条路来,突然就听到后面十几米的地方,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他回头看了看,一阵阵寒冷的江风吹来,没有动静,他又接着踢着挡路的积雪往前走,他猛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回来走到有响动的地方一看,啊呀!我的妈呀!倒在地上的不是老娘吗?只见老娘的脸和月光一样苍白,脸、手、脚冰凉,没有一丝暖。

“娘!娘!”江大涛大声地喊着,初春的夜静静悄悄,只有江风尖叫着、答应着。江大涛忙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老娘的身上,他抱起老娘飞快地跑回家,放到炕上盖上两层棉被。大涛娘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江大涛忙烧开水,当他把开水送到娘面前的时候,大涛娘睁开双眼吃力地说了一句:“娘都跟你三天了,你得好好活着……”说完了这句话,大涛娘就与世长辞了。

江大涛放声大哭。哭声响过江边刮着的江风……

三天后江大涛买一副棺材下葬了老娘。

江大涛下葬老娘的第五天,刘水莲来到了江家。俩人一见面相互注视着一刻钟。江大涛看着头上缠着绷带的刘水莲,才六七天的时间,刘水莲瘦得穿的衣服呼呼哒哒的十分不合体。江大涛一切都明白了。

刘水莲看着江大涛瘦得脱了相,整个像个从煤堆里挖出的黑人。俩人先是抱头痛哭,然后,刘水莲来到大涛娘的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不孝儿媳来迟了一步。”然后跪倒痛哭……

大约是柳絮、杨花满天飞的时候,江大涛才慢慢地听刘水莲说起这事儿。

刘水莲被关起来的第一天就不吃饭了,也不喝水了。第二天她一头撞在门框子上立刻就昏死过去了。

当时水莲妈就毛了,不断地哀求刘大下巴,说他心狠,不是亲爹。

刘大下巴是走过江湖、混过木帮的人,他心里清楚,这次如果不把刘水莲制服,那今后就得由着刘水莲使性子,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刘大下巴一点辙都没有。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刘水莲毕竟是他亲生女儿,和他一样儿尿性,也是个犟种,认准一条道一直跑到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且第三天醒过来,就不吃不喝绝食了……

刘水莲绝食第六天又昏死过去了,这时候水莲妈听人家说,绝食七天,人不死也得变成植物人,因此,当着刘大下巴面拿起剪刀抹脖子寻死,说什么也不活了,刘大下巴一看,亲人们真要都死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这才软了下来。就这么的,刘水莲一看封死的门开了,窗户也见太阳了,这才喝了点稀粥,支撑不住的身体在家强迷糊了一会儿,就跑到了江大涛的家里。刘水莲告诉江大涛,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再也不离开江大涛、再也不离开这个家了。

从那天起,小两口每天早起去江中撒网打鱼,到三道码头鱼市去卖,和刘大下巴偶尔遇到也都相互绕着走。没过多长时间,刘水莲应聘到船营区实验小学做了一名教师,小两口恩恩爱爱地过着老百姓的日子。

这事过了一段时间,可把刘家愁坏了,水莲妈有时候去女儿家,江大涛还给端杯水,刘水莲还和母亲说几句话,刘大下巴有几次有意在门前走过,江大涛一下子使劲把院门插上,弄得刘大下巴一脸尴尬,他也寻思着怎么才能解开这个死结。

转眼,新的一年来了,刘水莲怀孕显怀了,水莲妈来得更勤了,有时候还拿着一只老母鸡、几斤猪肉,江大涛也不像以前那样拒绝了,丈母娘还下厨房做顿饭吃,只是刘大下巴显得十分孤立……

又过了四个月,刘水莲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江大涛高兴得在松江上打鱼更有劲了。

第二年到了四月武开江,气温直线上升,冰封的江面一夜之间断裂,加上春风过大,致使冰排、木排快速顺江而下,满江大块冰排互相挤撞,发出咔嚓嚓炸雷般的巨响。那天是一个少有的大风天,六七级西南风吹得江面浑浑浊浊,江面上耸起了无数座冰山、冰川,它们互相猛烈撞击、撕扯、滚动,此时的大江咆哮起来了,这些奇形怪状、千姿百态的一个个巨大冰块、原木被巨浪一会儿高高拱起抛向空中,一会儿又扔回水中,以排山倒海之势此起彼伏呼啸着向老虎口猛压过来,有时一二米高的冰山忽地一下又被浪峰推向岸上……三道码头就要遭大殃、出大灾祸了,当地老人管这叫水出槽,这可是百年不遇呀。

岸上整齐的原木也被冰排拍得横七竖八地落入江中,终于把老虎口江面堵塞了,江水在分分秒秒地上涨,三道码头到处是人心惶惶,人们携老扶幼,背包罗伞,大人叫、孩子哭地拼命往眼前的小白山高处跑。

在老虎口处看着分分秒秒上涨的江水的刘掌柜、刘大下巴这才后悔,前两天他还让把头指挥人们在三道码头捞冰排打落江中的原木,嗨!失策,失策呀!如果老虎口的大水铺天盖地泄来,三道码头的人、房子……一切、一切就全没了。

这时候,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劝他要想保住三道码头木材厂,只有请江大涛才能排除老虎口的险情。

昨天一早,他带着5000元的现金,去请江大涛,结果连门都没让进,灰溜溜地回来了。

今早,自己又打发老伴水莲娘以看外孙子的名义去请江大涛。

突然,刘大下巴看见前面呼呼啦啦地来了一群人,走在前面的就是一踮一踮的江大涛……

这几天江大涛也有点闹心。前两天,他一看窗户上的霜花都化得流淌了一地,外面的南风把窗户框子、窗户纸,刮得吱吱直响,他就知道了,松花江要武开江。早上的时候,他和一群放排伙计就发现松花江岸边的冰面裂得咔吱咔吱的,都不是好动静,他感觉要出事儿,所以,让伙计们全盯着拐弯的老虎口江面,尽可能把灾祸扼杀在摇篮中。可他没寻思到这回江面堵塞得这么厉害。

他睁着一对虎眼直瞪瞪看着,老虎口前面那几个横七竖八的原木中夹杂着的冰排越聚越多,上面的水位不停地上涨,万马奔腾、狮虎争斗、惊心动魄的上游冰排,正在向老虎口聚集……松花江大堤正在慢慢地被涛涛的松花江水吞噬。他眼前晃动着数不清的三道码头惊慌失措的男女老少,江大涛的眼里像要喷出火来,要把那几个拦江、起垛的原木烧毁。想到这里,这位铁打的汉子横眉倒竖,两眼瞪圆向我爷爷喊道:“二愣子,把酒葫芦给我拿来!”

江大涛接过酒壶,拿起打开盖,一仰脖,咕咚咕咚咕咚……一斤多酒的葫芦就见底了,他仰脖又把酒葫芦倒了倒,把酒葫芦一扔:“二愣子操家伙。”

我爷爷双手端来一个八尺长铁棍。这铁棍一头明晃晃的扎枪头,另一头是锋利的扁铲。这就是江中龙的宝贝护身棍。只见江大涛拿过撬棍刚要起身,“大涛呀!你可要当心呀!”刘水莲怀里抱着儿子,从马车上下来,连呼带喘地跑着喊着。

江大涛冲着刘水莲和怀里的儿子使劲点了一下头,飞身踩着横七竖八的原木、冰排飞快地直奔堵塞的老虎口江心堵口。

江大涛武功、疏通江道绝技是远近有名的,从长白山老爷岭到吉林几百里的松花江三道码头没有不知道的。他多次化险为夷、遇难成祥,使木帮、三道码头所有的人都特别信赖。

只见江大涛身轻如燕地来到老虎口堵口,搬了搬、撬了撬,堵口的冰排、原木横七竖八的纹丝没动,江上游的原木、冰排还是源源不断地一波一波地涌来,老虎口两岸厚厚的积雪已经开始渗水了,挺不了一会儿,如果是老虎口决口,冰排、原木、江水会毁灭三大码头的一切生灵、建筑,就像被大水洗过一样,老话说得好,水火无情呀!

“师傅呀!我也过去。一个人不成呀!”岸边的我爷爷喊着,拿起一根撬杠脱了棉袄,甩到一边就往江心奔。

江大涛一抬头看见了,大声说:“你给我滚犊子,有我在还轮不到你。”

“师傅,一定要注意呀!加小心水上漂的石头!”我爷爷声嘶力竭地喊着。

俗话说,松花江上一大怪,石头水上飘起来。因为那石头是火山石灰,已经糟了、空了,老百姓都叫江石磨子,从长白山火山口天池,随江水一泻而下漂在江上,在水中它轻飘飘,可随着松花江浪花飞奔四溅时,就像炸弹的弹片,多少放排人,多少松花江上英雄好汉,都伤在水上漂的石头上。

按道理,如果安全保险起见,排除江面堵塞险情无论是搬、撬两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大多了,而且我爷爷的功夫手艺也不孬,可今天江大涛凭着刚才他那一搬、一撬,他知道今天是遇上要命的大麻烦了,搬、撬这么简单的功夫都救不了,三道码头那十几万生灵,今天弄不好这一江松花江水真的要发疯,想到这里,他虔诚地双膝跪在原木上,嘴里不住地叨叨着:“松花江恩都力,你的子孙江大涛跪在这里再一次求求您老人家,就大人大量给三道码头所有会喘气的生灵一条活路吧,千万不要发威。”说着,江大涛咚咚咚,把原木撞得三响,磕了三个头,眨眼睛,头上鲜红的血流到了脸上。他好像浑然不觉,虎目圆睁,仔细地又看了看撬杠,稍微动了动四两拨千斤的支点,别结实了。然后,把棉袄一脱扔在在江里。

岸上的刘大下巴看明白了,我爷爷把这一切看清楚了,许多三道码头木材厂的老兄弟们也都看明白了。江大涛这是要用他的排除江面堵塞绝技“钻天落地”。就是人凭着自己高超的盖世武功,旱地拔葱,然后重重地落在撬杠上,好撬开堵口的原木、冰排。这一招要是在一般的小河、江叉上是可以的,这是波涛滚滚的松花江呀!那就得豁出自己的性命,逃生的机会等于零,更何况江大涛还拖着一条残腿,江大涛会让堵塞松花江水的原木、冰排砸成肉酱的。

这时候,我爷爷一下子跪倒在三道码头,大声地哭喊起来了:“师傅呀!‘钻天落地千万使不得呀!你快回来吧!师傅。”

二愣子这么一喊,老少兄弟们跪倒一片,都这么大声地哭喊起来。

刘水莲抱着儿子早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这时间,江水已经开始浸过松花江的江堤,情况越来越危险了。只见一米八五的江大涛站在原木上,大喊一声,猛地一下跃起几尺高,双脚重重地砸在撬杠上,只听着轰的一声,剧烈的山崩地裂撞击声震耳欲聋、轰隆隆地响开了,松花江水,像沸腾了一样,浪花四溅,原木、冰排堵塞的口子打开了,江水一泄几十里地,老虎口疏通了,三道码头所有的生灵、建筑,一切的一切得救了,安全了……

只是江大涛在人们的视野中不见了……

突然岸边的人群中刘水莲“啊”的一声,昏倒在地,摔得怀中的婴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刘大下巴忙抱起地上的外孙子,他对着松花江扑通跪倒在地:“我刘大下巴不是人呀!我对不起江中龙、江大嫂、江大涛两代人,欠了江家两辈子情呀!我刘长贵发誓,如果我不把江家子孙抚养成人,我就对不起天地良心,天诛地灭呀!……”

霎时间,人群中一片呜咽哭泣声……

全三道码头的男、女、老、少,沿着松花江两岸昼夜不停,白天江边人流不息,夜晚松柏火把通明,水里的船队、岸上的人群,都在找寻着他们的救星江大涛,最后人们在十几里的岸边终于找到了英雄江大涛。

发送英雄江大涛的那一天,松花江畔十里长堤,一片洁白,万人哭泣……

从此,松花江每年放河灯的时候,人人都在盏盏五颜六色的河灯上写着江大涛的名字。长长的河灯闪着光亮,随松花江水流向远方。传说,河灯就像朵朵洁白的莲花,松花江水和天上的银河是相通、相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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