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缺席——试论苏童的《米》

2016-10-27 12:37王敏
戏剧之家 2016年18期
关键词:五龙苏童缺席

王敏

【摘 要】《米》是苏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主人公五龙一生为了得到更多的米而不择手段。他存在的目的极其单纯,因此也就不需要“to be or not to be ”式的两难选择,也就从来没有过发自心灵的抉择的痛苦。这种痛苦的缺席,其根源在于主人公五龙(或者说作者)对米的绝对化,其表现便是人性被抽空之后的兽性。正是这种人之为人的痛苦的缺席,使得《米》很难成为一部伟大的小说。

【关键词】《米》;痛苦;缺席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6)09-0255-02

《米》是苏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有评论甚至认为这是苏童最好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苏童虚构故事的才能得到空前展示,黑帮、通奸、复仇、性虐待……众多吸引人眼球的元素使小说披上了畅销书的故事外衣,整部长篇充满着可阅读的快感。但仅凭曲折离奇的故事蛊惑读者,决非作者创作初衷,苏童在关于《米》的创作谈中说:“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在作品中思考和面对人及人的命运中黑暗的一面。”[1]的确,在小说无边无际的阴冷中,苏童通过对主人公——“五龙”这一形象的塑造,充分证明了“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的古老命题,是两千年前荀子“性恶论”思想在当代的一次回响。这部作品是苏童从人性的阴暗面对人之存在进行的一次审视,其主题或许能够被提炼得相当深刻,比如有评论家称之为一半是历史,一半是寓言;又有人称之为一部精致的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米雕”;也有人称之为“性”意识小说;其他的还有诸如关于生存与孤独、心灵与历史、关于某种人生的归宿轮回等等的一些评论,这些或许都能在作品中被读出来。但我在阅读这部小说的过程中,随着阅读的深入,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到,小说内部始终存在着一种纵然有这些丰富的内涵也无法填补的空洞——就是那种来自心灵的痛苦的缺席。五龙形象中缺少的是一种内在的心灵力度,在他的遭遇中,从来就没有发自人格灵魂的抉择的痛苦。他存在的目的极其单纯,因此也就不需要“to be or not to be”式的两难选择。这种痛苦的缺席,其根源在于主人公五龙(或者说作者)对米的绝对化,其表现便是人性被抽空之后的兽性。正是这种人之为人的痛苦的缺席,使得《米》很难成为一部伟大的小说。

一、被绝对化的米

“米”在整部作品中是作为象征物质存在的一个基本符号,被赋予了特殊的寓意。在五龙的眼里,米等同于生存、地位、财富、权力和性,在五龙的生命中,除了米之外,再无其他任何可以让他寄托感情的东西,为了米,为了得到更多的米,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做任何事情。这种绝对化的米,是五龙生存的根本出发点和终极目标,也使得小说带上了较强的寓言色彩,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人存在之根本”、“一个种族的永恒情结”等主题。但我认为,小说重点表现的不是这个——在小说中,米不仅是生存的根本,更延伸成为人的欲望的载体,后者才是作品表现的重点。主人公五龙的城市生活始于米,又终于米。米是情节发展的原动力,渗透于整个叙事时空。五龙是带着对米的追寻逃离因发大水而淹没的枫杨树乡村的,“多日积累的饥饿感”使他在以阿保为代表的强权势力面前用喊爹的方式耻辱地吃下了卤猪肉,喝下了五碗烧酒;他是在恍惚中跟着四辆装米的板车来到瓦匠街冯老板的米店,又是抱着混口饭吃的念头被冯老板收留的。此时,米是维持他生存的第一要义的物质,这是对人正常的生存本能的追逐。因为米,五龙承受各种羞辱,又因为米,他终于发迹。当人一旦满足了生存需要而把它作为欲望无限放大时,米便带有了一种邪恶的色彩,成了一种畸形的图腾。实实在在的米成为五龙集其所有精力要抢占的唯一目标,手段的正义与否已不重要。所以,当五龙在做爱时把作为自己精神图腾的米塞进女人子宫时,米对于受害者已是一种罪恶延伸的道具。随着米店的兴衰荣辱,五龙的城市生活也浮沉起落,沧桑变迁,最后运载一火车大米,死在回乡途中。米是故事发展的重要因素,五龙人生的各种际遇莫不与米有着深刻的联系,当米的意义在五龙的人生中被反复渲染时,米已经被绝对化为一种符号,揭示了这样一种对于“米”(生存、地位、财富、权力和性)由正常追求到变态占有乃至最终毁于斯的生存本相。这既是对小人物生命处境的揭示,也是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寓言式昭示,昭示这有致命缺陷而不自知的人类悲剧,表达了苏童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哲学思考。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在小说中,米(生存、地位、财富、权力和性)已成为人之存在的绝对意义,从而也就消解了生命中其他一切的意义。五龙的一生,就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米,他为此不择手段、冷酷绝然。不论是对任何人——织云、绮云、柴生、米生、小碗,甚至连同他自己,还是做任何事——告密、报复、发生性行为,甚至受刑……我们都不能从五龙身上读出一丝或爱或痛或悲或喜或忧或惧的感情,在他身上我们再也找不到能称之为“人”的东西,而五龙自己最终也成为一个除了米之外再无他物的可怜虫。这样的米,如果再说是“人之存在的根本”,甚至是“一个种族的永恒情结”,那就值得我们去思考人之为人的真正含义——人要活着,但又不能只是为了活着。小说中这种对米的绝对化,不仅使五龙几乎成了一个只知道执行任务的机器人,人物形象扁平机械,而且还使得作品缺少一个真正有责任心的作家所应该表现出的属于自己内心的思考(人物的遭遇只是作家在讲故事,而人物内心的挣扎才真正是作家自己的东西)。所以我认为,苏童在这部小说中对米的绝对化处理,在赋予作品某种寓言化的形式的同时,忽略了生命存在中精神层面的很多东西,比如爱情、亲情、人之为人的痛苦等等,这些将在下面谈到。

二、被抽空的人性

苏童一直强调说:“写《米》是为了解开少年期特有的叛逆、喊叫和寻死觅活的情结,说直白一点就是自己当时内心的需要。自己要颠覆的东西也很多,被认定的人性、道德,还有人物、人与人的关系以及故事进展等方面。写这部小说对自己而言就像一次极限体验,也像蜘蛛织网一样自然而然的流泄。”[2]在这部小说中,作者的确成功地颠覆了人性、道德、亲情、良知、荣辱等很多传统认定而且永恒存在的东西,但正因为这些东西存在的永恒性,所以我不禁要迷惑于作者此次颠覆的意义。

《米》中所有意象传达出来的都是丑恶和罪恶。五龙的沦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枫杨树故乡忍饥挨饿的日子,在逃离故乡的路上,在被阿宝踩在脚下让他叫爹的时候,还是在冯老板店里被压迫的时候?或许在更早的出生伊始?——人性本来是善是恶,谁能说清楚呢。五龙的残酷,不论是天生本性,还是后天使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种几乎完全脱离了人性而存在的状态。如果说五龙对米的偏执还算是唯一的一种属于人的情感,但这也被他临终前“别人衣锦还乡只拉一牛车米回而自己却拉一火车皮”的炫耀而掩盖住了。仇恨、怨恨是小说中弥漫的主要情感,人性的恶在小说中暴露无疑,苏童似乎又把它极力夸张了。

小说中的五龙身上充满着原始兽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极端的残忍冷酷。且不说对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所施行的血腥报复,也不说他对已处在弱者地位的女人们的变态虐待,只要看一看五龙的亲情世界我们就能够清晰冰冷地体会到这一点:他面对女儿小碗的尸体没有任何悲怜之情;他可以无情地打断儿子米生的腿,而这对米生的惩罚又并非是父亲对儿子的教训,只不过是按照绮云的命令行事罢了;儿媳乃芳临近生产时,却因他的迷信而被迫离家,当他得知离家的乃芳在街头被日本人挑破肚皮而死的事实时,并没有任何歉疚之情……这些原本应该是充满温情的最亲近的人,也是温情存在的最后一道防线,可在五龙这里却是无比阴冷的漠视与伤害,作品中的这种冷酷真是叫人绝望。五龙身上只有对米的偏执、变态的欲望、无底的仇恨和疯狂的报复,没有任何道德和情感上的困惑,没有抉择的痛苦和心灵的挣扎,作品呈现出来的只是一只狂暴的困兽的挣扎与进攻,哪里还有半点人的影子?在五龙身上,人性已经被完全抽空了,他是一个被欲望和仇恨压平了的人,因此,人物也就几乎失去了存在的参考价值。谢有顺在评论余华的作品《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时说过:“余华面对苦难,显然缺乏受难的勇气,不愿在苦难中前行,以倾听人在苦难中如何获救的声音”[3],从这个角度来看,相对于余华,苏童似乎在五龙身上表现出了受难的一种方式——“以暴制暴,以恶抗恶”,但这种对抗苦难的方式,似乎并不能使人获救,五龙的结局也证明了这一点。用恶的方式来承担恶,并不能真正摆脱恶对人的侵蚀,而只会带来更为绵长的恐惧和绝望。

三、结束语

苏童曾经说过;“这是一个关于欲望、痛苦、生存和毁灭的故事。我写了一个人具有轮回意义的一生,一个逃离饥荒的农民通过火车流徙到城市,最后又如何通过火车回归故里。五十年异乡漂泊是这个人生活的基本概括,而死于归乡途中又是整个故事的高潮。我想我在这部小说中醉心营造了某种历史,某种归宿,某种结论。”[4]的确,《米》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欲望、生存和毁灭的故事,而且它也不是一部带给人轻松快乐的阅读感觉的作品,但这并不等同于它充满了痛苦,它只不过是充满了怨恨而已。而抱怨与愤恨并不是一种高贵的品格——抱怨得太多叫人绝望,而愤恨则会导致对温情的忽视与麻木。苏童塑造五龙这样一个寡廉鲜耻的进城农民的形象,在中国文学史上或许是鲜见的,但我疑惑的是这一形象的文学价值,因为“写作不是用智慧来证明一些生活的经验和遭遇,而是用作家内心的勇气去证明存在的不幸、残缺和死亡的意义,以及人里面还可能有的良知和希望。”[5]《米》带给读者的更多的是对良知的怀疑和对人性的绝望。小说中精彩细腻的叙述的确能够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快感,但是由于痛苦的缺席,小说无法引领读者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这样的作品,也就失去了与生存之痛相对抗的力量。

《米》虽然不失为一部优秀的小说,但很难成为一部伟大的小说。

参考文献:

[1]苏童.寻找灯绳[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153.

[2]苏童.苏童文集(米·序言)[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

[3]谢有顺.先锋就是自由·余华的生存哲学及其待解的问题[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190.

[4]苏童.纸上的美女[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9.

[5]谢有顺.先锋就是自由·通往小说的途中[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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