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守住一块地
●左中美
一
我家有一块大地,这地的彝语名字,汉语直译意为“地母”。“母”,在这里以其“母亲”的原意,被延伸为大、居首位的意思。大块的地称为地母。大块的田称为田母。在一院房子当中,主房称为房母,家里的祖先牌位一定要供在房母的楼上。家里的大锅称为锅母。村中最大的井称为井母,节日里享受香火祭奠。最大的树称为树母。头上的天空称为天母——天母是最大的“母”。
这块地是我家最大的一块地。相应地,村庄里许多人家也都有自家的地母、田母,人们在讲述中,根据需要,会以谁家地母、田母这样来区分。除了这块大地,我家另外的几块地都比较小,一块叫一亩三,一块叫一亩五,这称呼里遗留着集体生产时代对土地丈量的精确印记。还有一块地在村东头早前专门埋夭折孩子的小山下脚,这地的名字就叫“埋娃娃处”,大约两亩多。此外,我们家还有两处山田,一处在村庄下面,一路下坡往下;一处在村庄的东面,都离得比较远。
我不知道这块大地起始于何时,这么多年,竟没问过奶奶或者母亲。在这块大地的西侧,有一院荒落的旧墙院。在我年少的记忆里,院墙大体还立着,上房的屋心里长出了一棵红椿树,绿绿的树尖高过了墙头。院心里长满了野草,较低处的豁墙头上长出了仙人掌。朝东的之前应为大门所在的地方被两根木头交叉拦起来,外面再栅了篱笆刺。关于这旧院墙我倒是问过母亲,问她这里早前是谁家的房子,母亲或许是因为觉得我还小,只囫囵地回答了我一句,不肯对我细说。我跟着母亲在这地里劳作时,有一两回好奇往这旧院墙里探看,母亲看到了,赶紧把我叫开,说别看,有什么看头。
后来,不记得是母亲终于说起点滴,还是家里别的长辈说起的时候被我听到的,才约略得知了这一围旧院墙,是整院房子被火烧毁后留下的遗迹。又隐约地听得,房子被火烧毁前,谁在主屋的房梁上上了吊,言语中似乎还暗示出,烧毁这房子的大火,其实是一场人为的纵火。大人们在提起这些话题的时候,总是神秘而隐晦。又或许,大人们并不是故意把一些旧事说得神秘和隐晦,而是因为有些东西我们尚不懂得,故而听来觉得神秘而隐晦了。
我甚至记得听到大人们说过,说这院房子被火烧过两次。第一次被烧之后,房屋在原址上重建起来。之后,过了没有一辈人,一院房子第二次在大火中毁于一旦(且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一处屋基,两度遭火,人不能抗这一方窄窄天地之噩,主人只有放弃了这里,搬到了上面的大村里。从这大地一路上坡,约半里是一处头上林木蓊郁的水井,从水井再斜上坡,约一里半到大村。
在隐约听得一些关于这方旧院墙的往事之后,我对这方旧院墙,从之前的好奇,变成了一种恐惧和疏离。有一回,我哥在这里犁地,我去给哥送晌午。哥哥在吃饭喝水休息的时候,把牛放开,叫我在地边上放一会儿,让牛吃点草。不想,我稍不注意,我家的大牛周平角跳过那旧院墙口的篱栅,跑到院心里面去吃草了。我急坏了,拼命吼它,要它出来,可是周平角它根本不把我这小孩子当回事。那院子里因为平时没有牲畜进去,草长得特别好,周平角贪婪地大口卷吃着草。我见吼它不管用,又从地上捡石子丢它,它一次一次避开我丢过去的石子,然后继续吃草。在我急得额头冒汗、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哥过来了,朝周平角大吼一声,周平角这回怕了,赶紧又卷吃了几口草,跳出了篱栅。
在旧院墙的下面、连着我家大地的西南角,有一块大约半圆形的地,叫月亮地,是村里另一户人家的,横向的地口就接在旧院墙下屋的后墙根下,旧墙根上还留着半人高的掏粪洞——畜圈后墙脚正中留掏粪洞,挖粪的时候可以不用从圈口上背出来,而是直接从粪洞口往外出粪,可以省好多力。
紧靠着我家大地的下面也有一块地,与我家的大地几乎等长但比我家大地窄许多,这块地叫金豆地,是我大妈(我母亲的四姐,因为母亲和她同为招婿,所以叫大妈)家的。金豆籽相近于绿豆,但没有绿豆圆,为长椭圆形,颜色比绿豆稍黄。金豆不挑地,能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产量还好,所以村庄的人们往往把缺肥的薄地拿来种金豆。这金豆地和旁边的月亮地就是这一片地的下缘,从这往下,就没有别的地了。
我曾听母亲说起,说早年,常常有猴子成群地到地里来(那时候,母亲应该也还是个孩子吧)。尤其是包谷成熟的时节,猴子们在附近的草木间候着,守地的人一离开,它们就来掰包谷。正如故事里猴子掰包谷那样,猴子的可恨处是,它掰两个吃不算,有时候把一片包谷地都掰得一片狼藉。母亲形容猴子来时的情形:一个跟着一个,鱼贯地从月亮地的地埂上过来,像人一样。而猴子一旦听到人声吆喝时,就乱了秩序,啸叫着一哄而逃了。
——那时候,就有这块大地了。如村庄里的每块旱地那样,在这块大地里,每季大春铁定地种上包谷。雨季来临,包谷唰唰地往上长(那时候,雨水总是依时序降落,不像现在,三年两头地就遇上干旱)。农历六月二十五火把节前半个月,包谷出天花了;火把节,包谷挂红缨了;火把节后二十天,到七月半节,包谷熟了。猴子们欢快地来了。
再往前,也就有这块大地了。那方旧院墙,朝东开的大门就正对着这块大地。庄户人家,自然把房前屋后的地方都要开辟成地,种上包谷,种上豆子,种上果木,在汗水里收获一年一年沉实的日月。我记得在那方旧院墙后西北的草坡上,有两座老坟,那坟里躺在时光深处的旧人,曾经生活在这方院子里,在这院子的屋檐下吃饭,睡觉,走路,做事,夜里在这院子里看过月色或者星子。不用说,他们一定曾经在这块大地上劳作过,依着节令,依着雨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二
这块大地里种一季包谷,需要十个人种一整天。十个人,每两个人分成一组,一人种包谷,一人种黄豆,一行包谷一行豆子地种,包谷和豆子的窝相错着。十个人站成一排,先从地底的东头开始往上种,一路种到地头,再在边上重新站成一排,倒退着从上往下种,那场面,仿佛缓慢涌动的潮水,涌起又落下。
因为地大,这块地不论是种、锄、还是收,都要请工帮忙,把活在一天之内集中做完。往往,请到种地的都是女人,男耕女种,这在村庄形成了一种久远的传统,女人手巧,动作快,在种地这活上比男人占优势。种地的人,在侧腰上系一个小竹兜,将种子装在里面,右手里抓着半把种子(抓太多则握不住锄把),挖一锄,就从指间漏下去两三粒种子到挖好的浅坑里,这期间,手不用专门放开锄头把子。种子漏下去,再轻挖一锄把土盖上,一窝包谷或是豆子就种好了。
我初学种地时,手里抓着种子就握不住锄把,为了握稳锄把就抓不住种子,抓在手里的种子从手指间直往下漏。把握点种的数量也是个难题,熟练的人,每次要点两粒或是三粒种子,指间能把握得很准确,而初学习的人,指间漏下去的种子不是少了就是多了,为此,拿着种子的手不得不专门地放开锄头把子,以把握点种的数量,这样一来,速度就比熟练的大人们慢了许多。
也有时候,请到帮忙的人加上母亲和嫂子不足十个人,又或是由于中间这样那样的原因,这地没能在这一天里种完,那剩下的部分,母亲一个人再去把它补种完。母亲是这样做的:腰上系两个小竹兜,一边装包谷种,一边装黄豆种,上来的时候种包谷,退回去的时候种豆子,又或者反过来。
秋天收获包谷的时候,这大地要二十个人忙活一整天。二十个人,十个人撇(村庄的人们把掰包谷叫作撇包谷),十个人背。从地里到村庄都是上坡路,自然地,男人负责背,女人负责在地里撇。撇的人其实也很艰辛,为了怕收回的包谷带了潮气会捂到,收包谷往往要选在晴好天。太阳下的包谷叶子,因为干而边缘越发地锋利,把人脸上、脖子上划出许多难以察觉的细痕,汗水淌下来渗到里面,到处腌疼。
记得那些年,家里的腊火腿或是大公鸡,总是要留着大地里请工做活那天才吃。家里平时吃包谷饭,请工做活这天,即使没有条件全部煮米饭,也要做到米面两掺。不论是种,锄,还是收,大地里的活做完了,家里这一季的活大头就算完成了。
每年,在包谷收获之前,差不多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我总会有一项重要的任务:每天早晚去大地里赶雀。依着节令,农历七月半前,包谷就初熟了。包谷一熟,每天早晚,就会有成群的鸟雀飞到地里来吃包谷,母亲便派我去大地里赶雀。这个时间刚好是暑假,我早上起来,带上竹嗒,带上一盒火柴和一把引火的松明,一路上,小路两边深草上的露水绊湿了半截裤脚。
竹嗒是一种吓鸟的工具。一段一米五左右长、直径七八厘米的生竹子,从上往下小心剖开成两半,只留底部一尺左右不剖开,这里需要借助一个竹节,若不借助于竹节,刀子从上面一剖,竹筒很容易一裂到底。在这节子的前面,左右各挖一个拳头宽的方洞,作为使用时的抓手,那剖开的两侧竹面上,也要各自削去约半厘米厚。竹嗒做好后,在剖开的竹面中间夹一段楔子,直到竹筒自然风干。使用时,手抓着下面的抓口,上下使劲打,两片竹口间打出响亮的“嗒嗒”声,用以吓唬和驱赶鸟雀。
竹嗒吓唬鸟雀的作用其实不是很大,与竹嗒相比,弹弓对于鸟雀的威慑作用要大得多,还有一种专门用来甩石头的长鞭,鸟雀往往闻声而逃,可惜这些我都不会用。我在地头上,唯有一次次地打响竹嗒,驱赶成群的鸟雀,并且不断大声地“喔喔”呼赶。与清晨相比,傍晚的鸟雀似乎要更密集一些,一群跟着一群,不断飞进地里来。地头上有一块灰白色的大石头,我捡来干柴,在大石头下面烧起一堆火,烧包谷吃。升起的青烟对鸟雀也有一些警示作用,青烟升起,鸟雀就知道有人在这里,不敢太靠近。另外,母亲也在地中各处高高竖了几个穿旧衣服、戴旧草帽的稻草人,和我一起守护这片大地。这片地里的包谷,是我家一年里大半的收成。
地里的黄豆已经收回家了。包谷初熟之后约半月,黄豆的叶子开始变黄,标志着可以收获了。这时节,母亲早上就会来这地里拔黄豆。我也跟着母亲一起拔,只是每次,我拔的黄豆,总是不到母亲的五分之一。我们像这样大约要拔一个星期,才把黄豆拔完。每天早上拔的黄豆,除了母亲背一大背、我背一小背回来,母亲还要赶着在吃饭前再去背一趟。这块地里拔回去的黄豆,能挂满主屋楼上用来晾挂豆子的全部木楞。
小春季种豌豆。冬春季节雨水少,豌豆比较耐干,只要乘着秋末地潮时种下,出苗后再有一两场雨,一季的豌豆就有收获了。豌豆不,很讲究生长的土质,沙质地上长的豌豆,炒煮时容易,胶泥地上长的豌豆则相反。母亲有一个例子讲述胶泥地上长的豌豆有多顽固:豌豆和腊猪脚一起煮下去,腊猪脚都煮到烂了,那豌豆还是不。
这块大地,东南角以及靠地底三分之一的部分比较沙,上面的部分则是胶泥。豌豆收获的时候,母亲把沙地上的豌豆和胶泥地上的豌豆分开,沙地上的豌豆以后煮来当菜,胶泥地上的豌豆则磨了做豆粉。
后来,这大地里小春季也常常种红花。红花是一种中药材,耐旱喜阳。红花长得好的年头,一两个人去采红花,站进地里,人就像没入了一片绿色的海。无数橙红色的花朵,有若落进这绿海里的无数红色的星子。
麦子不像豌豆和红花能耐旱,除非是雨水特别好的年景,这块大地里便很少种麦子。就是整个村庄里,一向种麦子也不多。
记得上初中的一个寒假,我放假回家,母亲晚上带我去守地——那一年,这大地里难得地种了麦子。麦子快要成熟了,怕兔子晚上来吃麦子,母亲在地头搭了窝棚,在这里守地。我们去到地里,母亲在窝棚前烧起一堆火,我们一边烤火,一边闲聊着。天上有淡淡的月光,地里的麦子在月下随风涌动如波浪。
那一年的麦子长得真好。
三
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我奶奶已经年近八十,不能干种地、锄地这样的重活了。然而,奶奶还是常常要到大地里去,割草,摘豆子、拔豆子。包谷成熟时掰上一小篮青包谷,剥好后磨成浆做包谷粑粑,蒸出来又鲜又甜。一年两季犁地的时候,我哥在这里犁地,我若是在家,奶奶就做好了晌午让我去送给我哥,外加上一军壶开水。我若是上学不在家,奶奶就自己去送给我哥,送到地头上,手搭凉棚往地里看,对着我哥喊:“阿务,吃晌午了!”
“阿务”在彝语里指老大儿子。在这个称谓里,同时也寄予了一种庄重的使命或者期待。在村里,但凡有儿子的人家,几乎每家都有一个阿务,后面的老二、老三、老四分别称为阿来、阿巴、阿切。我二姑的四个儿子从老五开始排行,那是因为上面的几个儿子都夭折了。我母亲她们只有四个姐妹,听说头上有过儿子的,夭折了。四个女儿中,我二姑、三姑出嫁,我四姑和我母亲老五招婿在家。我爷爷去世得早,听说四十九岁上就走了,那时候,我母亲才只有九岁。母亲是老小,奶奶后来跟着我母亲过。我哥和我,都是奶奶一手带大的。
由于母亲婚姻不幸,我哥很早就担负起了家里每年两季犁地的重任,这是一年到头的农活里最重大最苦的活,必须得男人来承担。村庄的人们,对于一户人家最大的怜悯不是贫,不是病,不是家有憨聋痴哑,而是一句话:木单子(可怜),没男人犁地。女人生了孩子,若是个儿子,家里人是这样给人说的:生了个犁地的。
这块大地,将它犁完一遍需要五架牛。多数时候,我哥会请一位表兄或是他的朋友来帮忙,两架牛犁两天,剩下的由他一个人再犁一天。若是不请人帮忙,我哥一个人,得在这块大地上犁五天才能犁完。
犁地要唱牛歌,内容主要是鼓励牛,道它的辛苦,夸它的勤劳。“阿务牛你辛苦了,我们一起来努力,快快把这地犁完。”村庄的人们,把对孩子的排行称谓也用到了牛的身上,许多人家都有阿务牛,阿务牛常常是一圈牛里的顶梁柱、掌杠牛。我家的大牛“周平角”平时不叫阿务牛,但在犁地的牛歌中,通常把牛一律地都称为阿务牛,类似于山歌对唱中男的通称为哥、女的通称为妹那样。一户人家,有一对能干的犁牛,就是最大的资本。
我哥唱牛歌唱得很好听。我去给哥送晌午,在还离着好远的上面的地埂子上,就能听到他唱的牛歌,婉转悠扬,高亢辽远。我加快脚步往地里走。大地的东北角上有一棵黑涩子树,从根上分开成两叉,一年一年从这大地里捡出的石头都堆在这树下,是大人们在地里做活累了时休息歇凉的地方。我去到树下,把东西歇下来,大声喊我哥吃晌午。我哥从地的那头远远地犁过来,头上戴一顶草帽,一架牛在前面努力地拉着,我哥手掌着犁把,犁头一路紧擦着上一道犁沟,哗哗地把土地像细浪似地又翻过去一道。
那些年,我哥是一个活泼的青年,吹一手好笛子,我哥吹的《敖包相会》,我至今记忆犹新。干一天的重活回来,我哥从井里挑一担水,把自己涮洗一新,换上干净的白衬衣。我哥有一台收音机,晚饭后,村里的许多同龄人都喜欢来跟我哥玩,他们听收音机,吹笛子,闲聊。
我哥二十二岁结的婚,嫂子那年十八岁,也是同村的。在村庄里,一个姑娘,嫁进了一户人家,同时也就嫁给了这户人家的所有田地。自此,对于我的嫂子,我家的大地变成了她口中的“我家大地”,而她之前跟着她哥哥嫂子劳作多年的娘家的地,于她变成了“我哥家地”。在这之后的人生,她将和我哥一起,一年一年,在我家的土地上耕作,而当中有一大半的时间,他们将在这块大地上劳作,一轮又一轮地播种,一遍又一遍地收成。
是在多年之后,我才恍然地发现,与土地相比,岁月真是不堪犁。像是一转眼的工夫,我哥竟过了五十了,当年十七八岁吹笛子穿白衬衣的青春小伙,已悄然翻进了他人生的五十篇章。常年劳苦的他,身板瘦削,头上的头发日渐稀少,额头往上竟秃了一小片。
母亲已经年过七十。去年农历六月二十六、火把节后第二天,母亲过了她的七十一岁生日。母亲自从六十四岁那年做了一个手术后,她的腰很快地弯了下来,这一两年,越发地弯得厉害了,弯成了一个小人人。母亲的一生,是在土地上老去的,是在从未停歇的劳作中老去的。记得我小时候,每天奶奶做好了饭,我们就等着母亲回家。可是,在地里做活的母亲却从来不知道饿,每天,只要她眼前计划好的活没做完,她就不肯回家,为此,性急的奶奶没少生母亲的气。村庄的人们是这样形容我母亲的:背的篮子比谁都大,编的草绳比谁都长,背一背豆子或是草捆远远过来,只看见背子看不见人的那个一定是她。
辛劳了一生的母亲,劳作早已成为她生命存在的方式,要是一天不劳动,她就没法安放自己。一如我奶奶年老时那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母亲仍然有许多时光要在这大地里度过,割地边草,拔豌豆,看包谷,采红花,把地侍弄得干干净净,把这大地里的收获,一点一点搬回家。这地里上半部分胶泥地上收获的豌豆,母亲磨了做成豆粉,切片晒干后,油炸成豆粉泡皮带来给我。
奶奶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年。我的侄儿几年前娶了媳妇,侄媳妇是从上千里外的昭通来的,没见过红花。采红花的季节,我嫂子带着她去大地里,教她怎么采红花。
我侄儿的孩子这时候四岁了。等过了五岁,这孩子,他就能认识去大地的路。
四
这块大地的形状大约成一个梯形,只是靠东北角上长了一个“角”。这角里是一片浅浅的凹槽。凹槽头上,隔着一丈来高的地埂上长着一棵老桑树,桑树往上的那片地是我大妈家的,两边高中间低,地的名字直接就叫凹槽地。夏季遇上暴雨,汇集的雨水顺着中间凹槽往下冲,轻则冲倒包谷,重则把包谷连同凹槽间的“地肉”(就是可供耕作的熟土层,人们把它称为“地肉”)全都冲走,只剩下底上的板土。洪水经过桑树下面,漫过地埂继续往下,冲进我家地里,从“地角”那里一路往下走,带走长长一沟包谷和“地肉”。地里每遭遇一次这样的情形,那些红色的“伤疤”,需要经过至少两年的耕作,才能慢慢恢复到原来那样的“地肉”。
凹槽地的东面是一个小岭岗,岭岗上的斜坡地,上面的一大块也是我大妈家的,下面靠近我家“地角”的一块是我同伴阿四妹家的。紧接着这块地的下面、几乎挂着我家地头的黑涩子树,有一小片大约三角形的缓坡地,也归她家。再往下,一大片斜坡地一直种到下面的大箐旁,这片地的彝语地名,翻译成汉语意为“狼吃骡马的地方”,从这片地到过了箐的那一片地方,都叫这个名字。
凹槽地的西面,隔着路的那一片横幅地是同伴小贵家的,地的西面一直延伸到了草坡间那两冢老坟的身侧。这是一片赭色的沙质地,适宜种豌豆。从这片地往上有三丘窄长的田,从下往上分别是我家的、我三姑家的、我大妈家的。
西南角上是月亮地。在我大妈家的金豆地下面,有几年,小贵家也开种了一片和金豆地一样长幅的地,大季时潦草地种着包谷。
那些年,村庄的土地上到处长满了庄稼。间种在包谷地里的向日葵在夏天里开出灿烂明媚的花,爬蔓的四季豆攀着包谷秆,结出一串一串的豆子。包谷初熟的时节,一片一片地里都是看包谷、赶鸟雀的同伴,“嗒嗒”的竹嗒声和“喔喔”的呼赶声此呼彼应。一缕缕青烟从一片片地头缓缓升起。
未曾预料的转变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的。从那时到现在,在二十年多的时间里,村庄的土地,经历了先是大开挖,之后又大丢弃的苍凉历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村庄开始种烤烟。烤烟需要不断地轮作,以减轻病虫害的发生。同一块地,连续种烤烟一般不能超过两年。新地上种出来的烤烟尤其好,几乎没有病虫害,叶面清秀,卖相好。因为种植烤烟,村庄的人们不断大量开挖新地。另一方面,由于村庄里我们这辈孩子多,大多数人家都有五六个,在这个时段上,娶的娶嫁的嫁,都陆续进入了成家、分家的阶段。在这些年里,村庄不断向周围扩开,村庄的近旁,许多原本的山林、草地不断被开挖成耕地,放牧的人只好不断地把牛羊往远处赶。烤烤烟需要烧大量的柴,山林和植被为此遭到严重的破坏,村庄周围许多原本有水的地方都渐渐地绝了水迹。
之后,从大约十年前开始,村庄的人们开始陆续外出打工——中国大地上的打工潮,在整整奔涌了三十年之后,终于涌进了这个中国西南边陲的小山村。初时的一两年,出去的人还不多。过了五年,在经过了试水一般的摸索之后,村庄的年轻人包括一部分中年人,开始大量地外出打工,这一方面是由于外面世界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气候变坏,种烤烟和庄稼越来越难,有种无收的风险日益增加。到了这时,村庄的土地开始被大量丢弃,许多土地都不再有人耕种,在上面,重新长满了野草和灌木。我的同伴小贵,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成家分出去了,留下母亲和他过。前两年母亲去世后,小贵便外出打工去了,甚至就连过年也没有回来,他的土地和他的两处房子一起,荒在了这村庄里。
因为种作艰难,风险又大,我家在包产到户时分得的两处山田也早就不种稻了。育好了秧苗,雨水不来,迟迟栽不下去。等啊等啊,终于等得雨水来了,好不容易把秧栽下去,却因为错过了节令,极有可能种出一片枯草,颗粒无收。甚至于有时候,栽下去的秧苗在半道上又枯死了。在两片原有的山田荒弃之后,我哥哥嫂子曾重新开了几丘山田,还专门请推土机推了一个塘子蓄雨水,只是,在勉强地种了三五年之后,终于还是荒弃了。雨水一年不如一年,育好的秧苗和人一起等雨水,人和秧苗都熬不过天。
哥哥嫂子在村庄后面我家的自留山上种了一片核桃,大约有一两百棵。核桃都还不大,里面大季种包谷和烤烟,小季种些豌豆。核桃地旁盖了守地的庄房以及畜圈,哥和嫂子多数守在这里,嫂子白天放羊,割草,哥哥在地里劳作。
我侄儿结婚前就在外面打工,结婚后不久又出去。这孩子,因为有我哥哥在,他二十几岁了还不会架牛犁地,好在如今大家都改成了用巡耕机。他的妹妹在之前就出嫁了,嫁在村里邻近的一户人家。哥和嫂子两个人,侍弄着那一片核桃地,没办法,家里另外的两三处路较远而又比较贫瘠的地块也都陆续丢弃不种了。
唯有大地仍然一年一年地种着。在大地的周围,下面和上面我大妈家的金豆地、凹槽地和岭岗上的斜坡地都已经不种了。小贵家的两块地早就荒芜成了野草地。东面阿四妹家的地里种上了核桃,里面不再种庄稼。下面箐边的斜坡地、“狼吃骡马的地方”,也早变成了一片野草坡。
一条公路斜斜地从我家大地的上半部经过,在大地上犁出一条刺目的伤,地头上的那个“地角”也被割断了。公路通往大箐那边,那个“狼吃骡马的地方”,村里的一户人家几年前从上面大村搬到了那里。从那里再过去一个小箐,还有另一户人家。
因为干旱,种烟越加艰辛,今年,我哥没有再在家里种烤烟,而是年前就打工去了。过年回来了几天,年后又去。
大约是五月中,我有一天给哥哥打电话,他说在家里。“专门回来犁地。昨天刚把大地犁完。”哥哥在电话里说。
我知道,这块大地是永远不会丢弃的,只要家还在村庄里的一天,一家人,就会一代一代地把它守下去。挂掉电话,我在心里想起这块大地旧时的样子,包谷在雨水里哗哗生长,在不断前来的时光里,深情地迎风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