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增散文两题

2016-10-27 06:11
大理文化 2016年3期
关键词:表哥

●丹 增



丹增散文两题

●丹增

丹增,藏族,1947年生于西藏,曾任中共西藏自治区党委副书记、中共云南省委副书记,现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中国笔会中心会长、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主任。代表作有《神的恩惠》《江贡》《太平洋风涛》《生日与哈达》《丙中洛》等,专著有《小沙弥》《文化产业发展论》《驼峰飞虎》等。曾获中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国优秀散文奖、《百家》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亚州华人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盛世民族情征文优秀作品奖、中国散文年会一等奖等。

百年梨树记

滇西著名的大理至丽江的旅游线上,有一个叫长头的白族山村。这里,东西两座鱼背形的高山夹着一块坡势平缓的洼地,公路在山坳里纵贯南北,六百来户十来个自然村,星罗棋布地散落在苍茫高山之下,白墙蓝瓦的白族民居,半隐半露地掩映在翠柏绿竹之间,白云悠悠、空旷宁静,青烟袅袅、闲适祥和,田野随山势起伏,鸡犬之声相和,一派如诗似画的田园风光。

我的白族好友老李,少小离家到省城工作,现已退休,他的老家就在这里。多年来,每到中秋时节,他总是提着几斤个大、皮褐、汁多、肉嫩的芝麻梨来看我,每次都热情邀请我去看他家的老梨树。

老李是个官员,也是个文化人,业余喜欢舞文弄墨,摄影喝茶,好客重情,清正淡雅。闲谈之中,不只一次听他眉飞色舞地唠叨,他以自家老梨树为表现对象的摄影作品《百年老梨树》在省里荣获摄影大奖;云南省著名画家姚中华、著名诗人赵浩如等一批名家大师如何如何被自家的老梨树所打动,纷纷借物抒怀,赋诗作画,赞美咏叹。

这次,老李又兴冲冲地跑来,正式约我去看他家的老梨树。人生乐趣一半得之于活动,另一半得之于感受。于是我跟随他坐车四百多公里,风尘仆仆地去感受百年梨树的韵味。

说到梨树,中国的文人骚客,更多的是写梨花。白居易的“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杜牧的“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均是千古佳句,梨花的神韵、形态,甚至香味,似乎都在吟诵中扑面而来。梨花在中国古代文人眼里,总是与雪相匹配,梨花似雪,雪似梨花。诗仙李白有诗云“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唐代诗人岑参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清代文学家李渔更是画龙点睛:“雪为天上之梨花,梨花乃人间之雪;雪之所少者香,而梨花兼擅其美。”历代文人礼赞梨花,是欣赏它奔放灿烂的诗情画意,赋予它纯洁、朴素、雅致、大方的人文情怀。不少远离家乡的游子,心中永远有一片梨花灿烂的家园,耳边永远有一支梨花飘荡的歌谣。难怪老李离家在省城生活了几十年,还是念念不忘家乡的老梨树。

阳春三月的长头村,云淡风轻,桃红柳绿。醺人的阳光如同美酒,投下温热的柔情唤醒一冬沉寂,生机盎然,舒适自在。远处,高高的山顶白雪皑皑,山腰植被莽莽苍苍;眼前,绿色的麦浪碧波荡漾,春意盎然。走在村里,路边胖嘟嘟的小猪三五成群地躺在地上晒太阳,懒洋洋地,人来了也爱理不理;三三两两的鸡群低头觅食,悠闲自得,如若无人。突然,一队小孩举着自制玩具,你追我赶,呜哩哇啦地呼啸而过,吓得小猪群哼哼叽叽,东奔西突;鸡群到处躲闪,有的慌不择路,凌空飞过田边的围栏。一时灰尘四起,嘈杂欢闹充满山坳,久久不息。待鸡飞狗跳的喧嚣,随着淡淡的轻尘消失在村头,“叮当叮当”的牛铃声便在耳边清晰起来。

老李一行带着我沿山坡曲折的小路前行,路顺着一条小溪流蜿蜒向前,溪水泛起的浪花不停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卷起漂浮的树叶,发出清脆悦耳的欢唱。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片绿油油的麦地,远远地望见田地中央那一树花枝乱颤的老梨,像一团白雪凌空飘在绿绿的田野上,清逸洒脱;又像一个白头老翁拄杖伫立在大地上,饱经风霜,风姿不减。到了树下,只见主干硬朗,铁骨铮铮;枝条遒劲,金钩铁线。仰望过去,这一树的梨花又如一朵洁白的云掠过蓝天,一尘不染,清心亮丽。一阵春风过后,花瓣漫天飞扬,洋洋洒洒;花香清气扑鼻,神清体泰。

远方大山隆起强健的肌肉,地老天荒般苍凉;近处田野阡陌纵横,炊烟袅袅。老梨树,成了这山坳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孤傲、挺拔、迥异,侠骨柔肠,独树一帜。

据介绍,这棵老梨树已经有120多年的树龄了,还是老李的祖父在清末时种下的。村里一位耄耋老人介绍,五十年代初的长头村,四周都是原始森林,盘根错节,遮天蔽日,白天进去都寂静幽暗,阴森吓人,还不时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或野兽的吼叫,令人心惊胆战,村里人单独根本不敢进树林。他绘声绘色地说,那时后山有豹子野猪,前山有灰狼黑熊,那笨熊胆子大得有时会悠闲地走进村子,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转悠,东张西望,大摇大摆,自然得宛如走亲访友。

相传,李家祖父善于种植和管理各种果树,苹果、梨子、桃子、李子、木瓜、核桃样样都种,勤劳务实,由此成为这一带的殷实人家。这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土壤肥沃、气候温润、阳光充足,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村里的一些人家,也跟着种起了果树,很快整个村庄变成了大果园,“长头水果”在当地家喻户晓,声名远播。春天来了,整个山坳桃红梨白,蜂蝶纷飞,幽香沁人;夏秋之季,果实满枝,先熟的酡颜醉脸,还青的并蒂青皮,莺歌燕舞,热闹非凡。

1958年,“大炼钢铁,赶超美英”的口号响彻祖国大地,全国上下砸铁锅、折钢勺,砍柴火、烧土窑,村村炼钢,家家炼铁。边陲深山里的长头村也沸腾起来,支起十几个炼铁炉,不分昼夜地烧炉炼铁。砍!砍!砍!先是砍山上的树,来填那些仿佛永远喂不饱的炼铁炉,渐渐地,山上的树砍光了,就开始砍村里的果树,转眼间,一个果园一个果园地灰飞烟灭了,最后轮到李家果园。当无情的斧头挥向这棵老梨树时,老李母亲忍无可忍,发疯一样冲了过去,死死地抱住梨树,呼天抢地,誓死如归:“你们要砍,就先把我砍了吧!老天呐,我几个儿子还指望它交学费呢。”一声霹雳回荡在山坳里,深深地叩问着人们心头的良知,老梨树终得劫后余生。

那时生活艰辛,人民公社办起了食堂,开初一天三顿饭,每顿三个菜,后来变成一顿一个菜,再后来,一天只有两顿清汤寡水的土豆汤。经历过三年大饥荒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挨饿的滋味,才真正理解“民以食为天”。大人吃野菜、嚼草根,孩子怎么办?李家还有嗷嗷待哺的弟弟,饭都吃不饱哪来的奶水,老李妈妈只好将梨嚼烂哺喂小孩。几个邻居家的小孩,村子里的小孩,都是靠李家老梨树的梨才活下来。1966年开始,每一个中国人的头顶上压着一块磐石,一压就是十年,人们习惯叫十年浩劫。十年间,绝大多数领导干部叫“走资派”,几乎所有知识分子叫“臭老九”,曾经拥有一点家产的叫“地富反坏右”,抄不完的家,挨不完的批斗,写不完的检查,关不完的牛棚,砸不完的文物,烧不完的旧书,最革命的口号是“破四旧,立四新”,“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人人喝了“迷魂汤”似的。长头村也毫不示弱,写有革命口号的横幅拉起来,老村长戴上高帽斗起来,南腔北调的样板戏唱起来,一场闹剧越演越烈。村里要搭建一个庄重的“忠字舞”台,但坝子里已没有一棵像样的树了,村文革小组便打起了这棵老梨树的主意,派一帮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赶来砍树。那时的农家连养只鸡都算资本主义的尾巴,这树当然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跟李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当那帮人来到树下时,李大妈还是她的老办法,把老梨树紧紧抱在怀里,寸步不离不让。这次,她还事先叫来了当初被这棵老梨树挽救了生命的几个孩子,并告诉他们,这是我们村的救命树,对我们有恩,没有它哪有你们这些孩子的命。她理直气壮地朝人群高喊:“要砍树,先砍人。”那紧绷的脸,露出一副揍人又找不到对象的神态,两眼闪着忿怒的目光,一排整齐的上牙紧咬着下嘴唇,满脸涨得通红,两只抽动着的手臂紧紧地抱住梨树。这平时性情柔和得像天使,忍耐功夫不下老黄牛的弱女人,这时却像战场上的勇士一样勇敢、坚毅,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面对这情境,这帮年轻人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谁也不敢下手,渐渐地心虚了,退缩了,陆续转身蹑手蹑脚地离去,老梨树再次躲过了刀斧之灾。

进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的大江南北,“触皮肉”的折磨和“触灵魂”的侮辱不再发生,人们脱下面具,掏出良心,敢说真话了。长头村推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有田地,户户有山林。李家分到了四亩多地,老梨树也重新划归到李家名下。

分地的那天,李大妈换了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族女装,那矮小、结实的身体就像充足了电似的,精神百倍,光彩十足。她来到分到的地头,弯下腰去,从田里抓一把有些润湿的泥土,先是抓得紧紧的,再把它捏得细碎,送到鼻尖闻一闻,然后撒回田里,欣慰地站在肥得快要出油的四亩良田里,久久地一往情深地望着这棵老梨树。这时的老梨树,刚被春剪过,神气十足地挺立在田地中央,大枝小枝,间隔匀称,枝头上的花蕾和嫩芽,透出淡淡的新绿。主枝像条条有力的手臂拥抱着蓝天,枝丫交叉,错落有致,生机勃勃。

时光飞逝,长头村变了,越变越美,越变越好。南北荒坡上种满丛密、柔嫩的苗木,树梢长着均匀、鲜明的绿叶,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彩。那精心设计的田野,像棋盘似的,春天麦浪翻滚,深秋谷稻飘香,演绎着田园诗画般的岁岁年年。村里办起了文化室、图书馆,还建起了农民书画院。如今这里的农民可不再是蹲在墙角晒太阳,嘴里含着旱烟袋,指甲缝里夹着黑泥巴模样,收入来源并不全靠田间地头。那百年老梨树依然守望着这一片田野,挺拔的树干愈发硬朗坚强,浓密的枝条愈发生机蓬勃,好像一把巨大的伞,深情地庇护着脚下的庄稼和富裕起来的人们。

一天,当家的李家老六因嫌弃树阴遮盖影响作物生长,气汹汹地举起笨重的斧头,砍向梨树。斧头落处,木屑纷飞,枯叶抖落,这一斧像晴天霹雳,惊动了在病床上的李大妈,她踉踉跄跄地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用身子直挺挺地隔开老六和梨树,两只眼睛喷射着怒火:“老六,这可是我们长头人更是我们李家的祖传树,也是你的救命树呀,怎么能砍呢!”老六蓦地怔了一下,面对平时病恹恹的母亲如此强烈的愤慨,他倒抽了口冷气,惊魂失魄,呆若木鸡。略微清醒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身前,哀求道:“阿妈,树阴遮挡了阳光,影响庄稼生长,我才一时糊涂。对不起阿妈,我再也不砍了。请放心,哪怕不种庄稼,我也会保护好这老祖宗的。”

百年老梨树,历经“三砍”之劫,成了一个农家世纪风云变迁的见证,成了著名旅游线路上一道独特而亮丽的风景。风雨沧桑,天道昭昭。是以为记。

我的高僧表哥

今天是藏历七月初五,是佛祖讲经传法的吉祥日。中午刚吃完饭,老家表弟来电话,我表哥的灵塔修建完工,已经开光,供奉在他所在的贡萨寺大经堂西侧,坐北朝南。是高兴还是难过说不清楚,心里感觉,似乎是一件宝贝丢失了,一枚熟透的果实落地了,一座洁白的雪山显现了,一个圆满的佛子攀着天梯或踏着彩虹或渡着航船走向了彼岸。

表哥是我妈二姐的三儿子,生于1936年,记不清哪月哪日生,普通藏族家庭不记生日,记住的是下雪的时候、草青的时候或是割麦的时候之类的标记。据说表哥是秋收前后生的,俗名边巴,可能是星期六生的,因为边巴在藏语里是“星期六”的意思。当他入寺学佛时,取法名贡觉曲杰桑布,意思是佛祖传法的善智。这名字和他的一生相配相称。在他3岁时,父母送他到我家,跟随我父亲学习藏文和佛学常识,8岁被送到贡萨寺剃度为僧。

人生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就像万物在湿润的土地里,不知不觉中接受阳光,没有选择地结出各自的果实。人生也像幅地图,图上有你可选择的好多条路,但没有说明你该走哪条。50年代,我和表哥先后进了同一个寺庙,拜同一个活佛为师,在同一个经堂习经礼佛,60年代初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我是在解放军的引领下,脱下僧衣,穿上汉装,离开寺院,走出西藏,到了内地,进了院校。而表哥身不离袈裟,手不离佛珠,口不离佛祖,终于成为一个精通五明,佛学造诣深厚,佛教戒律严明,修道高风峻节,潜心修证般若大法的高僧。

去年九月的一天,我接到表弟从寺院打来的电话,说表哥病重,寺庙僧侣、信徒百姓、亲朋好友十分担忧,为他的康复,喇嘛们祈诵经文,敬香点灯,信徒们磕头转经,祈求保佑,而亲朋好友争着要为他请医生看病,找药打卦,整个家乡都在为一个高僧的病焦虑、操心。

我问我表弟,表哥病重后怎么说的?表弟告诉我说,表哥在一次做完佛事活动后,对着周围的僧侣说,肉牛被牵往屠宰场的途中,只要看见青草、河水,抓住一切机会吃一口、饮一口,对即将死亡的命运浑然不觉。我们修行了一辈子,要明白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生物是只生不灭的,所谓人的诞生,只不过是死亡的反面,有生必有死,人生像一道门,从外看是入口,从内看是出口。既然做完了自己这一辈子想做的事,那么就可以快乐地迎接死亡的到来。

我沉思许久,表哥面对可能发生的不测,精神镇定,明心见性,超越心灵,使我敬之若神明,仰之若日月。可是血缘亲情,世俗影响,我怎么也不忍心就此而已。

我立马打通表弟的电话,告诉他,请转告表哥,是否需要我从那曲或拉萨请个医生看一看,或能否到昆明这样医疗条件较好的地方治一治。

我按常理推测,表哥所在的寺庙海拔在4200多米,空气稀薄,加之长期不食肉类,过午不食,可能缺乏营养。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来西洋参、铁皮枫斗、螺旋藻之类的绿色生物制品,从邮局快递寄去。过了一周,表弟又来电话,说寄来的药品收到了,表哥只吃了三粒螺旋藻片。这也不是因为治病,而是为了还一份从遥远的地方寄药的情义,不然对不住你。表哥说,脸上起皱纹,头上长白发,牙齿脱落,手脚渐不灵,思维渐迟钝是最正常不过的自然现象,没有不灭的金刚,没有不死的生命,没有不熄的油灯,要是我哪天走了,就像一盏油灯点亮另一盏油灯,也许是天鹅飞入莲花湖中,不是悲痛,而是喜悦。我病了,不给他人添麻烦,我死了,如果不给他人带来悲伤,那我才算修得正果。如果未来兄弟俩能见一面,也算是缘分。听说,从此他不看医生,不吃药品,平静打坐,瞑目修行。

我知道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从他剃度受戒那天起,就皈依了佛、法、僧三宝,在上师的教导下修习死亡。由此,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心里没有任何痛苦。就像有人保护你过险关一样。一个严守佛教戒律的人,一般脱离了贪欲私欲的恶心,因为你没有杀生过,不存在仇恨的报复;因为你没有偷盗过,不存在抓捕的报复;因为你没有妄语过,不存在离间的报复;因为你没有邪淫过,不存在恶语的报复;因为你没有贪欲过,不存在嗔怒的报复……因果业报,灵魂转世,死亡只是涅槃寂静之相。这是藏传佛教的一个特殊的教法,我们藏族认为“先知死,后知生”,与汉文化“不知生,焉知死”,在探寻生死观上迥异。佛教认为死去的不过是肉体,灵魂则是永在的,一个修行者的死亡只不过是更换一个纯洁的身体,高尚的灵魂将永在人间。

国庆大假我在北京参加一个会议,但因惦记着表哥的病情,便终日惴惴不安、坐卧不宁。会议一结束,我立即买了一张直飞拉萨的机票,5点钟起床,直奔机场,飞行了4小时后,中午11点到达拉萨机场,然后转乘丰田越野车,继续前进。

我已经三年没有回过西藏,西藏的秋色是世界上最壮丽的景观,蓝天明净高爽,白云浅淡悠闲,绿草吐露黄丝,河水清澈明净,雪山庄严广袤。汽车一会儿翻山穿云破雾,一会儿穿谷蹚水走石,一会儿爬坡轰鸣尖叫。我在寂寞的车座上,梳理心绪的悲凉,深沉的秋景,沉重的旅途,就像生命的过程,激越到安详,绚烂到平淡,喧哗到寂静,属于你的不是刻骨的悲欢与伤痛,而是永恒的平和与宁静。

太阳落山了,月亮出来了,星星布满夜空,午夜11时,才到我家门口。再也没有公路,我连家门也没有进,骑上表弟备好的马,趁着融融的月色,继续沿着十多公里的山坡走向我表哥所在的寺庙。这条道路我再熟悉不过了。50年前,我每年平均要走上十多趟,哪里有几条沟、几个坡,哪里有几棵大树,我至今记忆犹新。可时代的变迁,家乡的变化,一切显得那么生疏,踩一脚要小心翼翼,抬一头要慌慌张张;终于跨进寺院的大门,鸦雀无声的寺院的静谧,令人起敬的寺院的庄严,消除了我18个小时的旅途劳累,我按照佛教礼仪,先到大经堂,点香叩拜,再去到经历了70多年风吹雨打的古朴僧舍。

表哥的僧舍是土木结构,以传统的木头夹板中脚踩、棍棒冲压泥土垒起墙壁,看起来粗糙简单,却坚固得炮弹都打不垮。这一楼一底不到80平米,楼下是堆柴火用的,楼上一间是经堂,供奉着本尊玛尔巴和米拉日巴佛像,其余是孤本、善本、手抄本大小不等的各种经书,沿墙垒起的,摆在桌上的,堆在佛龛上的,躺在窗沿上的,不知有多少,20来平方的屋子里除了三尊佛像就是经书。隔壁是他的禅室,确切地说是卧室兼修行室,约9平方米。

我掀开门帘,看见表哥盘腿端坐在四方形的木床上,那与其说是木床,不如说是木框,后背有个靠板凸起来。他这一生都没有躺睡过,没有仰卧过,几乎所有修行的高僧都是这么度过漫漫长夜。表哥一副白净消瘦的庄严法相,宽广的脑门闪着亮光,佛法的微妙,佛像的慈善从这里通达心底,佛经中说的慧眼就在这个部位。他干枯的嘴唇微微颤动,上三宝祈祷,下众生保佑,美妙动听的佛语从这纯洁的口中祈颂,细长有力的双手拨弄着已磨成大小不同的佛珠,超越心灵的禅舍修炼、脱开体能的瑜伽功夫就靠这双手结合的姿势揭示。他微闭的双目凝视着对面墙上挂着的《极乐全境》唐卡,仿佛已做好了一切准备,镇定自如地走向没有战争、没有仇恨、丰衣足食、鲜花盛开的极乐天堂。我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说了一声:“表哥我来了。”

他的脸上泛起慈祥笑容,额头上更显出一层层经书夹板似的纹路,浓密伸直的寿眉像成熟的青稞麦芒,双肩垂落着鸡冠黄帽的肩条。我紧张的心寂静了,惋惜的心慰藉了,情感的心敬仰了。死亡是公平的,是必然的,不同的人对死亡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态度,一个终生修行大圆满法的瑜伽上师眼里,死亡正是成就佛果的契机,没有丝毫的恐惧与忧伤,而是一种喜悦的等待。

他终于开口了:“你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回来看看很好。”说完又闭上眼睛,深思了片刻。双手从跏趺坐的定结上抬起,合掌当胸,脊背挺直,嗫嗫颤动着的嘴唇口诵偈语,凝望虚空片刻,观想冥思,自在专注、自然入定,轻松坦然中祈祷三宝,护佑众生平安,也保佑表弟如意。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功德,也是唯一给我的礼遇,给我的回报。

我从寺院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一点半了。算起来从首都北京到青藏高原大川长谷中的这穷乡僻壤,空陆两种交通工具19个小时,行程6000多公里,为的就是与表哥见一面。

一觉醒来,满屋子烟雾腾腾,牛粪火的芳香,酥油茶的清香,青稞酒的醇香,弥漫着久违了的乡情。我起身推门,站在阳台上,阳光明媚,天空蔚蓝如拭,空气清新甜美,这就是我魂牵梦萦、呱呱坠地的剪脐之地,淙淙吸乳的还童之乡。远处,那拉神山顶戴银冠的雪峰时隐时现,分不清哪是云朵哪是雪山。近处,怒江带着天神的光辉冰清玉洁,泛着闪闪绿光从家门口缓缓远去。看村东横着的那道山梁,那高低错落、粗细参差的柏树林间,隐约可见坐落在雪山脚下、怒江岸边距今600年历史的贡萨寺金顶。似乎当年那熟悉的悠扬的钟声,跨过江河,越过山梁,穿过曙光,在耳旁回荡,悦耳的音波如同高山清泉、林间溪流般清脆婉转,一种怀旧、激越的情绪,促使我直奔山梁,来到插着黄、白、蓝三色经幡、象征长寿如意的“拉孜”石堆旁,久违的贡萨寺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寺庙坐落在雪山脚下伸出的似象鼻的山坡上,金顶是寺院等级象征,闪着光芒的金顶,告示信众这里是解脱恒乐佛土的入口,朝拜者须沿着围墙排列整齐的转经筒,口念六字真言,心想三宝善法,手转殊胜经筒,才能证得佛果。寺院背后的天葬台,四周插满招魂的白幡,不远处,秃鹫在山上盘旋,告示人们灵魂不灭,转世再生,这里可通天国。

我表哥不管风云变幻,不管沧桑演变,以自己的虔诚、纯真、笃定的信仰,在这里守候了70年,1959年初,他年仅24岁,已经学完了五部大论,梵文、医学、历算都达到了很高水平。这年的藏历3月15日,是贡萨寺一年一度最为壮观的传经辩经法会,是骡子是马,这时要遛一遛,是孔雀是雉鸡,这时须展一展。我表哥独坐在大经堂左侧的辩经场那四方形的草垫上,四周坐满十个部落所属的12个寺院的近千名高僧,面前站着12位推选出来的考问僧官。他们腰缠袈裟,手拿佛珠,一会儿拍掌,一会儿单腿踏地,提出连珠炮似的问题。表哥不慌不急,镇定自如,思维敏捷,随机应变,引经据典,对答如流,引得满堂喝彩。他不仅获得格西学位,而且经众僧推举,日旺活佛任命,担任了任期三年的贡萨寺诵经师,这是仅次于活佛的学位官衔。在他升堂的庆典仪式上,他身披崭新的黄色袈裟,脚蹬象征学位的五彩靴子,头戴锦缎绣制的五佛冠帽,在手持彩箭的僧童引导下,走出僧舍,寺院众僧左右排成两队。法乐齐奏,佛旗招展,被簇拥着进入大殿,坐上法台。我从心底既敬佩表哥超人的学识,也羡慕他威严的法相,暗暗下定决心,把表哥作为榜样,把终生当个领诵师作为奋斗目标。

不久,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西藏解放了。一批头戴五星,腰挂手枪,身背行李的解放军进驻贡萨寺,听说是一个排,任务是做上层喇嘛的统战工作。我的经师是寺庙的主持活佛,当然是头号统战对象,他的府邸宽敞险要,有许多空房子。这支队伍租借了所有空房住下。我看到这些人,整整齐齐,有模有样,饭前排队唱歌,饭后清扫庭院,与先前听说的青面獠牙、心狠手辣截然不同。我便主动接近他们,感情和信仰一样具有引力,距离近了,看到的印象,可以流入血脉。我那时童心未泯,厌倦了黄卷青灯、闭关坐禅的日子,向往另一种榜样,奋斗另一个目标。我决心跟解放军走,在向表哥告辞时,他的伤感、惋惜、痛心,都表现在夺眶而出的泪水里、微微颤抖的手掌上。他把一双五彩靴子送给我。按照家乡的习俗,这包含着走入他乡的游子,不忘故土乡亲,即便异乡创业建功,也要把脚印留在佛门。这是最高最亲的礼仪。

这天下午,我又来看表哥,只见他披着袈裟,结跏趺坐,腰板挺直,面色红润,嗓音清亮,不知是喜还是忧。座前的方桌上,摆放着象征清净无染的干果、香花、净水、白螺等供品。表哥让我坐在他对面早已备好的四方形坐垫上。他说:“这世界上的人都是匆匆的过客,生乐死哀。能带走的是慈悲心,留下的也是慈悲心,做人要慈悲为怀,利乐众生。我今天给你一个礼物,是我念了百万遍的‘玛尼经’,送你增业力,化慈悲。”按照佛教礼仪,这是大札,当你缺少解脱自性的佛果时,别人积累的福慧善业是转拨给你善缘,善的种子在无形中种在你的心田。

今天他趁着渐好的身体,做了一次他自己最为神圣、最为隆重、最为稀罕的佛事,为我也为众生祈愿。他从佛龛里请出一尊慈眉善目,双手结着宝印的一尺高的弥勒佛像,从装满法器的皮箱中取出宝瓶、铜镜、铃杵、手鼓,一切按着程序,摆放在台面上,在铺着黄布的方桌上,还供设着妙香、净水、明灯、干果等供品。他向我展露出慈喜的法相,用慈悲的法眼注视着我,似乎在他心中已生起清净喜悦之情。他口中恭敬有礼地念诵着《祈祷文》,身子端庄肃穆,双手在心际合十,在身、口、意三门善业同修中,既忏悔净来众生轮回积造的罪业,又祈求众生积修的善业生出妙果。当他托起盛满智慧、慈悲甘露的宝瓶,用编制得华丽精美的孔雀羽翎,将宝瓶中的圣水滴滴丝丝洒向空中时,这狭窄的土屋中散发出奇异的芳香,似乎清风吹拂,花雨飘降,佛法的妙音在轻轻回落,我顿时生起舒适柔和、安详平和的无穷无尽的快乐。

在我返回家的路途中,我回忆起解放后我们兄弟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1976年,“文革”即将结束,我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被分配到西藏日报社工作。一天门卫忽然来电话通知我。外面有个要饭的要见你。我走到门口,站在眼前的人蓬头垢面,身上的绛色氆氇衣补丁摞着补丁,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脚上的藏靴破旧不堪,结着痂的脚趾露出鞋帮,肩上还挎着一个已无法辨认颜色的布袋。我开始以为是一个流浪汉,端详了好久,才认出他就是我阔别16年的表哥,难怪门卫把他当成乞丐。

我把他领到刚分到的宿舍里,黄昏来临。屋里没有电灯,只好点燃油灯,没有酥油,就煮点青菜汤。我们兄弟俩对坐在唯一的家具——一张书桌边,彻夜长谈。灯芯火苗微弱地闪动着,时而发出刺刺的响声。这油里可能注入了水,也许因为那时缺油。两只粗糙的瓷碗里的青菜汤,似乎像一面镜子,可以照清脸色。就这样我们聊到了鸡鸣狗叫。表哥由于路途劳累,精疲力竭,讲着讲着头挨着书桌边就睡着了。

表哥刚才告诉我的这些年他的经历,在我的脑海里就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挥之不去。这样一个皈依了佛门,忠心于三宝,把信仰当生命,视戒律为灵魂的高僧,在动乱、浩劫、灾难的十年中,尽管心如古井之水,信仰却如钢铁长城,坚忍不拔,默默地继续着实践自己诺言的艰难旅程。

当年我离寺不久,部队撤走了,寺庙没有损伤,但佛事活动减少了,宗教信仰自由,但一半僧人还俗了。他带着几十个虔诚的学僧。遵循着解脱全知果位,涅槃离苦得乐的钢浇铁铸般的信仰,在风雨中固若金汤。1966年底,一股龙卷风似的革命风暴,没有被高山所阻挡,凶狠地刮到这无名的乡村。一瞬间,黑白颠倒,天地翻覆,一队身穿旧军装、腰系铜头皮带、肩挎黄色书包的藏族青年,领着一帮当地农民兄弟来到贡萨寺。他们有的肩扛十字镐,有的手拿铁锹,有的身背空麻袋,他们原来的慈悲之心一下变得杀气腾腾,原来的虔诚信仰一下变得毫无人性,他们从大经堂开始下手,掀屋顶、挖墙脚、砸门窗,绳索套在佛颈上,像拔河似地往下拉,斧头砍向佛脚,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散落的佛经,随风漫天飘飞,木质佛像、经书夹板投入熊熊的烈火中,灰烬在火光里四处飞舞。

这支造反大军就在寺院的辩经场安营扎寨,两个月下来,贡萨寺只剩下残垣断壁。他没有哭,这个时候眼泪有些奢侈。灵丹也要在烈火中冶炼,他需要找到残篇断简的佛经,歪七倒八的佛像,七零八落的法器。一件件,一篇篇,一个个,擦净泥土,把自己的袈裟剪成一片片,包好装进牛皮袋里,等待黑夜的到来。这时,对表哥来说黑夜比白天更珍贵,盼的不是太阳而是月亮,只有天黑了,他才能背着这些祖先的遗产,佛祖的灵魂,藏到无人知晓的山洞。每天夜晚,他都要背着沉重的法器和经书,沿着陡峭的山坡,行程近30公里,到神山脚下的山洞把抢救出来的文物藏起来,有时一晚要往返两趟,只有星星看见他摸爬滚打,只有月亮照耀着他脚下崎岖的山路。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三个背枪的红卫兵来到寺庙残址察看,发现他在一堵残墙旁搭着篷子住着。他们就像抓捕到叛徒特务一样,不由分说地用枪把表哥押解到公社,交给专政队。曾是万人之上的佛爷,变成牢狱之中的囚徒。他听到外面下着倾盆大雨,风声雷动时,感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抓心,无数锋利的刀子在割身上的肉。那些埋藏在泥土中的佛经、佛像、法器,日晒雨淋,令他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但坚定的信念像擎天的支柱,太阳永远从东方升起在西边落下,江河永远从高处流向低处入海,佛法永远从历史起源向未来传承。这时他唯一能做到的仍然是祈祷,再祈祷。祈愿佛、法、僧永远成为饥饿者的食物,口渴者的甘泉,受寒者的温暖,孤独者的亲友,无助者的帮手,无伴者的依靠,佛光永照人心,慈悲永度众生。

这个站着一根蜡、倒下一棵苗的光杆僧人,敲骨吸髓也榨不出油来,专政队只好放他一马,让他劳动改造,为公社放马。他没有嫉恨,没有抱怨,只进监狱门,没进地狱门已经算是幸运,现在既能为有生者施舍慈悲之心,又能观拜大自然的生存恩泽,真是佛祖保佑。他安之若素地拿起放马鞭,每天天不亮,怀揣从寺庙废墟中找来的残缺不全的《八万颂》佛经和一尊释迦牟尼像,赶马上路了。到了水草丰盛的草场,马群悠然自得地吃草饮水,他却盘腿坐在草地上,垒起几块石头当佛龛,摆放着佛祖铜像,摊开佛经高声念诵。这蓝天之下,大地之上,一种叫信仰的力量放射出无限的能量。晚上回去时,将经书和佛像藏在装满青草的背篓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马养得膘肥体壮,《八万颂》也倒背如流。专政组撤消了,放马人得到了表扬,劳动改造告一段落。

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佛祖灵验,表哥自由了,人们也不那么歧视他了。他谨记上师教导,“今世幸得具足良缘身,为了求取人生真价值,激起救渡众生责任心,修不成熟不能成正觉”,开始了历时七年的云游苦修生涯。

他云游的第一站是藏传佛教四大教派之一的噶举派的创始人玛尔巴·却吉洛珠的诞生地卓沃隆寺。他要经过极目无垠的羌塘草原,跨越终年银装素裹的念青唐拉,还要沿着高山峡谷中暴跳如雷横冲直撞的雅鲁藏布巡行。

要朝拜玛尔巴大师诞生地,是因为生于1012年的玛尔巴,小时候天资聪颖,勤学苦练,但又性情执拗,争辩好斗,家里怕影响师徒关系,便筹措纸张两驮,黄金多两,银瓢一把,织锦几匹,良马一匹,将他送往印度,拜名扬四方的释迦益西大师为师学经。玛尔巴前后三次来回,共在印度学密法、闭关修持22年,佛学功底深厚,密法神通大显,名声威震天下。一天在他主持的卓沃隆寺,表演了一种特异的夺合法。在他静室附近的小路上,一只母鸽尸体横卧,许多乳鸽围着妈妈鸣叫。玛尔巴大师静心屏气注视着死鸽,突然死鸽扑扑地拍着翅膀飞起,小鸽子昂首仰望,十分喜悦。大家回头一看,玛尔巴大师已经停止了呼吸。由于玛尔巴大师灵魂转移的法术,成为了众生救渡的精神领袖。

要朝圣这样的圣迹,他选择了磕长头这一最苦修、最虔诚的朝拜方式。从贡萨寺到卓沃隆寺距离700多公里。他和一位徒弟做伴,备好了一辆手推车,装满最简单的饮食器具,做了两个木板上钉着软牛皮的护手套和厚牛皮做成的护胸膝罩,开始一步一磕头地上路了。一路双手合十,碰触头顶,祈求法经,碰触前额,祈求佛祖,碰触胸前,祈求神意,“扑通”一声,全身扑倒在地,双手在头前划出一道痕迹做记号,然后站起来,走到记号面前,脚尖不超过划线,再匍匐,一步一磕。要过无桥的江河,先目测河面的宽度,按等身测量后在河边补磕,然后蹚水过河。下坡磕头,只要身体能承受,还可以伏地下滑。一到天黑,管它有无村落人家,天当屋、地当床歇脚。要是碰到溪流泉眼,便炊烟冒起,充饥解渴。表哥在这700多公里的路途中,送走了灰沙满地、寒风刺骨的严冬。迎来了万物更新、生机勃发的春天,享受着草绿花艳、日暖月明的盛夏,体验到树叶凋落、风凉水枯的深秋,目睹了四季的更替,经历风霜雪雨的考验,用身体丈量着万水千山,用心脏贴近大地的脉搏。他血管里流淌着千年的期盼,心底里升腾着坚定的信仰,脑海里灌满了佛祖的福慧。野兽的侵袭、雨水的浸泡、寒风的吹刮、身体的劳损、衣食的缺乏,对表哥来讲都不是痛苦、折磨,而是一种积德、修炼和快乐。经过两年多的历程,一个太阳刚升起的早晨,他看到了目的地——卓沃隆寺,四周挂满五彩经幡,经幡沟通着生灵与天地间的灵感,经幡能表达人性的善良与美好,经幡跨河流、穿山川、围寺院,迎风飘扬,向大自然传达人类的祈求。

在雪域高原的崇山峻岭中,散落着繁星般的寺院庙宇,这是千百年来,一个不灭的灵魂造就的神迹,还有数不清的巍峨壮丽的神山,神秘莫测的神湖。在西藏最动人的故事是传法,最辉煌的建筑是寺院,最崇高的权威是神灵,最虔诚的行为是朝圣。表哥丢下推车,背上行囊,拄着拐杖一个寺一个寺地朝拜,遇到重要的神山,首先在山脚下磕头跪拜,焚香祈颂,然后绕山转圈。他对着神山诉说着自己的愿望,等待神仙的指引、感恩神山的眷顾,神山的每一粒尘埃折射出神奇的光芒。在翻越每道山梁时,都能见到高高的玛尼石堆,有的石头大如绵羊,上面端庄地刻着威严又神圣的“六字真言”,凡转山的有情众生,看见“六字真言”,就会远离邪恶之念,萌生慈悲之心。一些刻着佛经带着角的牦牛头摆放在玛尼石堆的顶端,太阳的剥蚀,风雨的洗礼,骸骨洁白如同象牙,这些牲畜头顶佛经,启示众生善道,我相信它们下世也能脱离畜生恶道转生人性善道。那成千上万沾着不同手印的玛尼石,仿佛述说着有人来过,又义无反顾地走了,它们代表着这些人像卫士一般守护着永不消失的神山。

西藏那些奇山异峰、幽谷峭崖、深山密林中,有许多高深莫测、不可思议的修行圣地。大多数是不见阳光的岩洞,悠然寂静的石窟,自然形成的石洞,但四周环境优美,要么有古树苍天,要么有清泉甘甜,要么有奇石怪兽。表哥经过一年多的翻山越岭,一天来到他的本尊密宗大师米拉日巴的修行洞。一座鹰飞不到顶的雪山傲然矗立,山巅冰雪层叠,山腰树木枝繁叶茂,绿林丛中显现出用普通石头垒起一面墙的岩洞,这里是米拉日巴大师最后22年的修行圣洞。表哥视上师为再生父母,是上师的善法乳汁培育他成长,这里是他朝思暮想的圣地。表哥来到这处圣地时,眼里含着泪花,盘腿坐在洞前,从背包里取出法器,右手高举唤醒无明沉睡的法鼓在空中摇响,左手握持断除三恶之毒的金刚杵左右摇动,用尽全身的气脉,以高亢嘹亮、响彻山谷的声音祈颂米拉日巴的“善法金刚道歌”。

这里是所有云游高僧的必拜之地。公元982年,声名远扬、法力无边的西藏瑜伽大师、密宗上师米拉日巴在这山洞中修成正果。米拉日巴幼年失去父母,曾受扶养人的虐待折磨,饱尝人间苦难。长大后学习密法咒术,灵验神通,咒杀冤家。后拜玛尔巴大师为师,赐予佛教心法,玛尔巴大师发现他超凡入圣的智慧,坚忍不拔的意志,便不仅传授了全部灌顶,教授了所有佛法,还亲自授戒,培训静功各法。最终他来到这个岩洞中修行。他在修炼瑜伽业气化智慧气的入定静位时,将一盏装满酥油的灯点燃后,放置在自己的头顶上,灯油不尽,法身不动,经过11个月夜以继日的修行,不仅外在的身体轻如羊毛,腾空升降,而且内在的心识犹如莲花花瓣纯洁自如。他舍弃了世俗贪欲,一切献身于佛法传承。

表哥在这神圣而神秘的修行洞中,以米拉日巴修行的方式开始了两年多禅舍修行。他身边除了青稞炒面外,没有任何吃的,在洞中像似床的石板上,铺上一张羊皮,双足结金刚跏趺坐。双手在脐下结定印,脊背挺伸笔直,眼前摆放着释迦牟尼佛像,一会儿观想闪着金色光芒的文殊菩萨,法身洁白如玉的观音菩萨;庄严威武的金刚萨捶,慈祥端庄的弥勒菩萨。一会儿自在专注,自然入定,从心念中通过七窍排除嗔怒之气、贪欲之气、愚痴之气,观想前世今生所有罪障被佛祖智慧的火焰所燃烧。在这两年中,表哥以清泉水拌一碗青稞炒面填肚,有时还到附近林中,抓几把野菜来吃。

两年多的修行快结束的一天,他长发蓬乱,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在林中穿行时,几个放牧的小孩吓坏了,喊叫着说山上有野人,赶快赶着牲畜回村。牧童碰见野人的故事在村中一传十,十传百,被添油加醋,越传越神奇,越传越神秘。有一天,村里专门组织了几个成年人,专程上山探个究竟。当他们得知表哥的修行经历,无不喜悦敬信、感动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他们赞美佛教遇到黑夜,仍然高举明灯的旗手。信仰的力量像肥沃的土地,有种子就生根发芽,像大海中的航船,总会渡人上岸。村里的人扶老携幼来到洞口,亲眼目睹圣人的法相。亲耳聆听传法的福音,亲身感受法力的加持。经过两年多的深密心法的修行,他得到了来自普贤如来的法身,来自金刚萨捶的报身,来自报喜金刚的化身的法脉传承。他修成正果的善业,是在洞口为信众举行长寿灌顶法会,晴空降来丝丝甘露,林间飘起五彩粉花,他将108个珠子串起的佛珠,一粒一粒送给听众,作为告别此地的留念,然后又背起行装,拄着拐杖,继续云游下一站。

表哥7年多的朝圣云游经历,我这拙笔也只能记下一些片段。据他的徒弟说,他们朝圣的神山、神湖不下百处,朝拜的寺庙300多座,至于行程岂止千里万里。

我时时铭记在心、事事坚持不渝的百般圣语是表哥那次离开我宿舍时的告别,他特地嘱咐我说,你是公干,国家养着你,要做好人,佛教好人的标准有几条,不要杀生,你会健康长寿;不要偷盗,你会丰衣足食;不要邪淫,你会家庭和睦;不要妄语,你会免遭陷害;不要嫉妒,你会得到尊重;不要嗔怒,你会心情快乐;不要贪欲,你会一生平安;总之,要多做善事,利乐众生。国家好人的标准我不懂,做到这些也是国家有用的人。

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最终灰飞烟灭。踏上一千只脚不得翻身的人和事,又像雹打霜冻的禾苗,雨后云雾中的春笋,舒筋活骨,抖擞精神,昂起首,重新挺起了腰。千百年来,在雪域高原融入土壤、流入血脉的佛教像暴发的山洪,寒冬之后的暖流,以不可阻挡的力量蔓延、渗透、兴旺,充满哲理的大师们的风骨余韵再次传遍,迷离炫目、庄严雄奇的寺院庙宇重新修复,历经磨难、心如铁石的高僧大德重传佛法。只要存在,就有它的合理性,千年传承的文明。不可能被几句恐吓的口号所摧毁。

我表哥又回到贡萨寺,在废墟上重新展现当年的风姿。他们起初走村串寨化缘,诵经祈祷筹资,求亲靠友赞助,把得来的收入一分一毛积攒起来,先盖起了古朴幽静的僧舍,还没有还俗的喇嘛陆续返回,不久,建盖了容纳上千人的大经堂,门旁左右新塑的四大金刚神像威武轩昂,精心绘制的壁画鲜艳夺目。当朝霞满天,东方露出鱼肚白,经堂顶上又响起了悠扬的法号声,喇嘛们披着绛色的袈裟,纷纷走出僧舍,奔跑着、拥挤着在经堂里各自寻找自己的法垫。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天空变得更加晴朗,阳光变得更加灿烂。语言是很难表达真情的,发自内心的笑脸和哭声才是真情的真实外露。贡萨寺已经全面恢复重建。寺院背后的雪山,庄严巍峨,晶莹洁白,寺院坐落的山脉,犹如铁城,壁立千仞。一年一度最令人振奋的祈愿法会在寺院的跳神广场举行,赶着牛、骑着马、背着行装的善男信女,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人声鼎沸,香火旺盛。寺院的日旺活佛和表哥共同举办了利根顿悟者的明力灌顶和钝根渐悟者的加被灌顶。用彩粉绘制的坛城图案,镶嵌着珠宝玉石的甘露宝瓶,悬挂着五色绸条的护寿彩箭,经过高僧们多年的授记、开示、加持。第一次展示在信众面前。十万遍会供、灯供发愿等隆重的佛事活动,感恩信众的不移佛念,报答信众的布施供会。美丽的坛城推沙入河,华丽的彩箭触额加持,宝瓶中的甘露饮入口中。这繁杂有序的灌顶仪式,清除众人身口意的障垢,注入殊胜永恒的潜力。使此生或往生善心者长寿,知足者快乐,心想者事成,智慧者如愿。不久,表哥不食肉类,过午不食,在那9平方米的僧舍里又闭关修行了3年3月零3天。

我和表哥的最后一次告别是我到后的第三天下午。我明天就要离开,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他可能病情加重,已经不能言语了。只见他法眼微闭,端坐入定。我环视这破旧的僧舍,除了几尊佛像,就是经书,陈旧的袈裟僧袍,补丁摞着补丁,用了50多年的木碗被磨得铮亮,床上铺的羊皮垫已经脱毛,他全部东西加起来,也卖不得千把块钱。他的贴身弟子云丹喇嘛。似乎觉察出我的心思,拿出一沓厚厚的账本。它上面密密麻麻的手写藏文记录着施主布施的钱款,我随手翻动着,大的有3万5万,小的有1元两元。记录着施主的姓名、款额和祈求。

云丹喇嘛告诉我,这30年来,他收到的布施款项有六七百万,但从未为自己花过其中的一分钱。他一般手不碰现钱,这也是一种最高的戒律,所有钱财由徒弟经手。他常跟徒弟说,“信众供奉的资粮,不是给人的,而是供佛的;寄托哀思超度亡灵的供奉,不是给人的,而是求神的;祈求善道的布施,不是给人的,而是供寺的,全部款项用于修建寺院。”他还拿出相当数量的钱救助残疾人和困难户。他常说,供奉佛菩萨不是为了给你带来多少发财升官的恩惠,而是敬信之心生起敬意和信心,对贫穷、弱者、智残、孤独者的财布施,超过对佛、法、僧布施功德的几倍。要记住这些弱者也许是你前世的父母。他抚养了30多位孤寡老人,定期供应食品衣物。他修建供奉在大经堂中央的如来佛像有两层楼房高,由3只狮子托举的高大八瓣莲花宝座,镶饰着闪光发亮的众多摩尼宝珠,上面铺着宝莲日月轮垫。宝座上的如来世尊双足结着金刚跏趺,右手举着法轮,象征法轮常转不息,左手持着法铃,象征慈悲法度施教。佛像的法体具足庄严,佛面慈眉善目。信奉藏传佛教的藏族信众认为:大如来是藏密最高层次的佛,他以智慧之光遍照世间万物,不分昼夜,不分内外,不管有情无情,都能启发佛性,获得成就。“如来日光遍照法界,亦能开发众生善根,乃至世界事业由之成办。”这也许是表哥建佛的初衷吧。他绘制的3米多高的巨幅“三世佛”的唐卡悬挂在大经堂高大粗壮的两根柱子间,伸展的硬木轴心粗如手臂,盖面的黄绸遮幔鲜艳夺目,红色的双条绸带灵动飘逸,掀开遮幔,用各色天然矿物颜料绘制的东方琉璃世界的教主药师佛,西方极乐世界的主佛阿弥陀佛,娑婆世界的教主释迦牟尼佛,一个个鲜活的形象跃然出世,栩栩如生,令人心生敬仰之情。

表哥为什么绘制“三世佛”?我猜想,药师佛曾发愿:“消除众生疾病,使之具足诸根,身相端正,资具丰饶,离诸横难。”有疾病苦恼的信众,请来僧侣祈颂《药师佛祈请文》,点燃七层旋转之灯,悬挂五色续命神幡,就能解除害身之疾。释迦牟尼佛曾发愿解除众生不堪忍受的痛苦,以慈悲心怀和无畏精神救度众生。无量寿佛则代表智慧,因为人的无限潜能是智慧的开发,消除业障知障,获得喜乐智慧,胜喜智慧。而人们的祈愿是否灵验,个人可以各执己见,各修心得。但在这里,只有一个孤独的老僧,用金子般的纯洁,海螺般的洁白,甘露般清透的心愿,为众生默默祈福。令人心生感动皈依之情。

表哥用两斤黄金打造的金灯,供置在诸佛的供台上,由专人轮番添油,像一个永生不灭的长明灯。灯芯顶尖闪动摇晃的火星,就像一个老僧跳动的慈悲心苗。佛经上说,世间有1008尊佛,他们一一降临人间,人类才能得到最后的解脱,那时世界将是一个和平安乐的净土,因为人解脱了贪、嗔、愚、痴的苦闷。但是那是一个无限遥远、无限漫长的过程。佛有三世,过去是燃灯佛的时代,那是万年前,没有残酷战争,没有贫富差距,没有贵贱之分的幸福时代。现在是释迦牟尼佛的时代,要历经若干个千年,要遭受战争、瘟疫、洪水、地震的灾难,唯有心怀慈悲、行善利众才能减缓痛苦。要等待的是将来弥勒佛的时代,那时,满山瓜果坠枝,满地谷物肥硕,空气清新飘香,河水清澈见底,人与人亲如兄妹的无限美好时代。西藏人是善良的、乐观的,对未来充满信心与期盼,对现实充满满足与感恩,对佛祖满怀信心与虔诚。表哥就是这千千万万个虔诚信仰者之一。

回到家乡的第四天清晨,我乘坐民航班机,从拉萨贡嘎机场返回成都。刚下飞机,手机铃声响起,我表弟抽泣着告诉我:“表哥早晨6时圆寂了。”我既无震惊,也没有惋惜,更没有痛苦。在世界最初形成的时候,浩瀚的大海中绽放出1002朵金莲,祥瑞之兆人间将降生1002位传法佛陀,释迦牟尼以开悟成佛的圣迹,是第四位降临的佛陀。又从遥远的南国来了108位佛学大家,越过喜玛拉雅,将佛法传播到雪域高原。今天佛教徒们将108粒珠子串在一线,要么绾在手腕,要么挂在项颈,要么手指捻动,是百般珍惜,万般奉持法脉的传承。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以一次生命换来行善积德,修佛利众,以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看待人生,死亡就像从牢狱般的人间进入莲池般的快乐净土,这当然是花开花落、日出日落般的自然现象,也是佛教离苦得乐、进入快乐天堂的常规而己。因此我对表哥的圆寂没有更多的悲伤,只有默默地为他的往生祈福。

再后来,表弟不断来电话告诉我善后的事宜。遗体按照佛教仪轨戴上五冠佛帽,身披黄色法衣,面罩丝绸遮幔,端坐于僧舍木床上。点燃香灯,摆放食果,请来活佛高僧日夜祈颂“敬香经”。信徒百姓络绎不绝前来朝拜,他们潸然泪下,磕头敬香。22天法体端庄肃穆,法相平静安详。寺院选择了吉日良辰,举行了隆重的火葬。在寺院附近的法场上,搭建起石砖垒起的平台,上面用一层沙子拓印出藏文“阿”字的印迹,用白粉勾绘明晰的吉祥图案,写着经文的木板交叉垒起四方形的葬台。上百名高僧念诵着舒缓沉郁的祈文,法体置于木架中,在击鼓鸣锣的法号声中,开始点火敬油,火烟如海潮,如野雾,冲腾着、弥漫着,绵延数里,飘向天际,伴随着深沉、浑厚、凝重的佛乐,缓慢飘升到遥远的天空。

在火化的木灰中,日旺活佛拣出了许多晶莹明亮的五色舍利珠子。为了纪念,为了感恩,也为了膜拜传承,寺院修建了表哥的灵塔。灵塔的结构是按佛教的基本哲学思想“四界”的形象展示。四方的底座是土,阶梯式的束腰是心灵趣悟的四个阶段,圆鼓的塔肚代表水,塔刹上的十三圈相轮代表火,塔顶竖起的日月代表风的气息,其中的日是空,象征精神和灵气。土、水、火、风、空象征一个人的出生,生活,死亡,精神、生命无穷无尽的轮回转世。

智慧、勤劳、善良的藏族先民,从佛教传入西藏以来,就用智慧之火从石块中冶炼出黄金;用果敢的胆略,从湖海中取出珍奇瑰宝;用先辈的神工,塑造起不计其数的神圣灵塔。一座座宝塔,以巧夺天工,独具匠心的直观形象表现了佛教艺术精神的强大和生命的永恒。

佛塔、佛经、佛像象征着佛的身、语、意,每一尊灵塔讲述着一个生命在没有雕琢的状态下诞生,在痛苦的人生历练中变得完美,臻于完善,成为高尚、纯洁的圣人的故事。我表哥的灵塔建得朴素、简洁、小巧,里面仅仅装着他常用的法器和舍利骨灰,就像他活着的时候褴褛的衣衫包裹着一个坚韧虔诚的灵魂。

编辑手记:

本期开篇佳作编发的两篇散文,有着强烈的生态意识,交织着对于人文、生命、哲学等等的思考,写得大气磅礴,且信息包容量大。作家通过感念世事沧桑变化给大地给人的精神世界带来的震动,来反思该如何才能保留大地真正的美以及保留人性之美。散文是很难藏得住自己的文体,不经意间就会把心灵世界暴露无遗。

著名作家丹增的散文厚重大气,文字明心见性,体现一种大情怀大境界。这也为很多散文写作者提供了一些启示,写作者中走得远的必然是那些有原创精神和博大胸怀之人,而博大的胸怀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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