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 木
寂寞而纯美的艺术—读江友樵的画
□ 林 木
江友樵 野渡图 46×80cm 纸本水墨 20世纪70年代款识:德友徐翁以所藏苍虬画集赠吾老友漱霞,漱霞为苍虬老人令坦,兼有师弟之分。可谓馈得其人矣。特作画代吾友申谢,并志因缘。江友樵。钤印:友樵(朱) 江友樵书画印(白)
了解江友樵的生平事迹后,感慨万端之后还是感慨万端。在四川画坛,如江友樵那样本已置身现代中国画坛中心北京,得到齐白石、叶恭绰等大家盛赞,却又辞职回川而寂寞一生的画家,要再找出另一个恐怕是不可能了,即使在全国亦属罕见。
江友樵本来几乎注定要成为现代中国画坛的大家。那是1953年,四川大学毕业两年后,这位曾担任四川大学美术研究会主席的江友樵,因绘画才情卓著而由中共中央宣传部将他直接由四川调入刚组建的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绘画研究所工作。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绘画研究所可是个非同寻常的机构。1953年,中央人民政府为弘扬民族艺术,成立了中国绘画研究所,聘请了德高望重的中国画大师黄宾虹为所长,王朝闻为副所长,该所隶属于中央美术学院。1954年该所更名为民族美术研究所,1958年文化部建立中国艺术科学院,民族美术研究所划归艺术科学院领导,并改称“中国美术研究所”(即今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江友樵称,当年“北游京师,复日与当代艺坛巨擘相竞爽,笔花缭绕,墨瀋淋漓,慨乎平生,尤为仅事。过从最密的是齐白石老人和收藏家徐石雪先生。当年北京与之过从者,皆当代画坛之大家。如称其“江郎妙笔由天授”的叶恭绰、赞其“笔歌墨舞”的于非闇、“万里江山付兄辈”的谢无量、“私幸今后切磋又得一益友”的启功、称其“未及三十岁而造诣已臻上乘”的胡佩衡、“用渴笔醉墨摹写诸家,无不各尽所长,而有苍古朴厚之气”的陈半丁、“笔墨苍秀,气韵浑成”的吴镜汀、“纵横笔墨任天真,写出倪黄倍觉神”的溥雪斋、勉励其“仿古应承其法,创作必获其真”的蒋兆和……其中尤以齐白石对江友樵奖掖备至,赞不绝口。而彼时之江友樵,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如果循着此路走下去,在齐白石和黄宾虹及上述前辈的提携下,江友樵今后之前程真可如胡佩衡所言,“未及三十岁而造诣已臻上乘,乃求进不已,北来燕都,从事于中国画研究专业,将来之成就洵未可量”。但一则时风不正,二则性格刚烈,两事相合,竟彻底改变了江友樵一生的命运。1953年调至中央美院的江友樵,偏偏在1954年迎来江丰任院长的中央美院撤中国画系而改建“彩墨画系”,这位否定中国画具有为新社会服务功能的院长要彻底废除中国画。当时全国美术院校的中国画系全都改成彩墨画系,大多数国画家及国画教师都面临失业的困境。身处风暴中心的江友樵亦因无中国画需要研究,而调至学院图书馆抄写资料。生性刚烈又嗜画如命的江友樵干脆因此退职返川。惜才的齐白石亲自写信给江丰留人未果。1956年,叶恭绰、陈半丁在全国政协会联名提案成立研究中国画的中国画院。1957年成为北京中国画院名誉院长的齐白石,又向文化部推荐江友樵进院,却因北京户口问题而未能如愿……
江友樵出身收藏世家,家中藏有大量古代字画、钟彝玉器,父亲又是著名书法家,尤长于榜书,早年学何绍基,中年学《瘗鹤铭》,兼受谢无量的影响,晚年专攻“二王”草书,尤爱王献之,与郭沫若、马衡、马叙伦、顾鳌、卫聚贤等考古学者都有交契。在这种传统艺术氛围中长大的江友樵,从小即喜欢画画,加上父亲的悉心指导,小小年纪已对传统绘画如数家珍。初中时期江友樵跟父亲的朋友张霞村先生学花鸟、跟刘文渊先生学山水,对传统绘画已开始系统学习。初中时又参加蓉社书画研究会、蜀艺社、扶社金石书画研究会、乙酉金石书画研究会。初中毕业后立志做职业画家,独自一人开始系统地学习传统中的各家各派,其研习古典绘画以清初“四王”为基础,通过钻研明代的沈石田、文徵明、唐伯虎而上追宋元诸大家,戾行皆学,南北会通。因母亲反对,初中后潜心做职业画家未果,但直到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始终未停止钻研传统绘画,他担任四川大学美术研究会主席,可侧面印证其书画研究的成果。当大学毕业去北京中国绘画研究所工作时,江友樵已是一个系统研究中国绘画十余年,才气横溢且练得笔精墨妙的青年画家了。
江友樵的画笔墨极讲究。这与他从“四王”入手钻研传统有关。中国画对笔墨的追求,是因董其昌倡导在前,由“四王”发扬光大的,江友樵从“四王”入手,算是抓到学习中国画的要害。江友樵的笔墨堪称精微。他的笔墨是可以细读的。江友樵山水画笔墨以“四王”奠基,以干笔渴墨为主。这使他的用笔处处有力透纸背之功。但“四王”干笔渴墨往往以干笔皴擦取韵,所谓“古大家荒率苍莽之气皆从干笔皴擦中得来”(清·盛大士)。但到清中期,画坛流行用笔一味干枯,而“过于尚骨者,几成髑髅矣”(清·张庚)。江友樵虽学“四王”干笔渴墨,笔笔中锋,但他很智慧地亦不时辅以焦墨散锋,加上水墨皴染,这就破了一味干枯用笔之弊。变化多端,层次丰富,既有力透纸背的劲健苍茫,又不乏干湿辩证的对比意趣,苍润朴厚、浑茫古拙。他这种别致的笔墨效果,尤其苍润的特色,不仅“四王”没有,古人中也是少见的。这在他的《黄山写生》《三峡写生》册页中的作品里十分突出。江友樵晚年喜用焦墨,但深谙苍润之道的他很巧妙地以淡墨点打底,趁湿以焦墨点覆其上,后点之焦墨既不失焦墨之浓重焦黑,又有与底子的淡墨渗化融合以焦破淡的“破墨”之趣,例如他的《拟高房山笔》一幅。江友樵这种干湿互破、焦淡互渗的墨法与点子相积的笔法,既突破了元人高克恭米点山水主要以浓淡湿笔横点的米点套路,又具黄宾虹点子相积的墨法之妙。这在20世纪50年代中国画界笔墨程式是一大突破。
江友樵 寒山积雪图 22×29cm 纸本设色 1957年款识:寒山积雪。一九五七年夏,江友樵。钤印:江友樵(白)
江友樵的笔墨精微,变化丰富。他在山石树屋的勾勒上,用笔或虚或实,或浓或淡,或粗或细,或顿或断,在变化中求统一,在物形中见笔趣。不论是一山一石、一树一屋,乃至一二点景人物,其勾勒用线均极变化简括。江友樵的画极耐读,任取其画之任一局部,都可细细品味。以一树论,一树之干的双勾用线,左右、上下,亦有笔法墨气的种种区别。董其昌说,画树要笔笔转,即每笔都得不同。江友樵的一些点景之舟船、人物,极简括又极讲究,既精到又似漫不经心。如《微波影静白云间》中的点景人物,笔墨处理堪称经典。寥寥十数笔,既有山中高士简逸放达之神韵,又有笔精墨妙中画家之气质与修养。笔墨处理得如此精微,让人慨叹。以墨法观之,江友樵虽以皴染取气为主,局部渲染为辅,但不论是皴是染,均浓浓淡淡虚虚实实,使笔墨本已极富变化的画面因此墨法上的处理更显丰富与精微。清人张庚在《国朝画徵录》中说,“麓台云:‘山水用笔须毛。’毛字从来论画者未之及,盖毛则气古而味厚。石谷云:‘凡作一图,用笔有粗有细,有浓有淡,有干有湿,方为好手,若出一律,则光矣。’石谷所谓光,正毛之反也。”清中期方熏《山静居画论》亦称:“作一画,墨之浓淡焦湿无不备,笔之正反虚实、旁见侧出无不到,却是随手拈来者,便是工夫到境。”由此看,江友樵山水画的笔墨,确有此种“气古而味厚”的“毛”之境界,随手拈来而处处妥帖,亦可谓工夫到境。
如果我们把江友樵如此地道的习古本事、笔墨工夫还原到20世纪50年代初,那个彻底否定传统中国画,全体画家都画年画、画写生的画坛,北京画坛那些老先生们见到这个不到30岁却在传统绘画的研究上有如此深厚修养的后生晚辈,惊喜之情就不难理解了。他们异口同声地称赞这个年轻人,一则表现了画坛前辈大家对江友樵中国画修养的高度肯定,另一方面也可让今天的我们对江友樵50年代的中国画造诣有个客观的印象。
江友樵 徐石雪题山水册(8开之一) 28×28cm 纸本水墨 1954年钤印:友樵书画(白)
江友樵 徐石雪题山水册(8开之二) 28×28cm 纸本水墨 1954年钤印:友樵书画(白)
然而在中国画上有着如此造诣又已身处中国画研究之中心的江友樵,却在一片否定中国画的声音中愤然离开北京,回到重庆。这是江友樵一生命运的转折点。此后,“反右”“文革”等政治运动中他屡遭迫害,身心备受摧残,江友樵一直在逆境中艰难度日。就是1978年后政治处境改善,他的古意盎然的绘画在追逐时髦的潮流中仍不入流,倒是他的书法名声盖过其画名,绘画完全成为纯粹个人的私事。在古意盎然又创意十足的精致笔墨中,江友樵的山水画是忧郁的,然而又有着一份孤寂中的高傲。加上他的文学与书法造诣,诗书画的完美结合使江友樵的山水画进入一种纯粹个人心境表达的境界。如果说,50年代江友樵的中国画艺术在一种笔精墨妙中呈现出的是一种文人精英的高贵气质,那么,晚期江友樵的艺术却在一种忧郁的山水境界中呈现出真诚的个人心境。你看“世路崎岖蜀道难,归来依杖独盘桓。平生只有耽书癖,近日和书也不看”,其孤寂的江中小岛,自称“笔意近黄鹤山樵(王蒙)”,其实境界已有倪瓒的孤寂与清冷。又如“家住林塘古树湾,门前流水屋头山。更无车马来喧扰,只有渔樵伴往还”,画中老树、江舍、孤山、扁舟,那已是江友樵超越现实的理想了。“松撼涛声万壑风,冥然幽坐兴难穷。明明(朝)更听丝桐去,只恐云山无路通”,其笔底的抚琴高士,伴着松风奏出了悲凉幽怨之曲。
读江友樵之画,品江友樵一生之事,不禁忆及当年北京大收藏家石雪居士徐宗浩的一段话。徐先生时年七十有四,读江友樵画后对当时仅20余岁的青年画家说,“余尝谓天之生才甚难,或数十年一见。千万中一人而善成其才则犹难。……江君友樵自成都来,出示所作山水苍古不凡,大异近时人笔,盖即余谓数十年一见、千万人中一人耳。……以君之才,不减衣白,吾将刮目以待其成,以膺今日继往开来之任,展观之后不禁为画学幸已!”此“衣白”者,明末江南大画家邹衣白也。后得知江友樵辞职离京,石雪居士临别赠言:“今于其归也,为一言以赠。至其天姿笔力,远过于人,吾又何能测其画之所至耶!”然而,1954年时的雪石居士连同欣赏江友樵的齐白石又焉知此后之时代?极左的政治运动催折了无数的天才。江友樵的一生不无悲剧的色彩,江友樵的艺术是寂寞感伤而纯美的艺术。他的艺术,无疑又是这个时代艺术的缩影和象征。但转念一想,江友樵的人生是寂寞的,而他的寂寞的艺术抚慰了他寂寞的人生,则江友樵寂寞而纯美的艺术不正呈现出艺术最重要的意义吗!清人赵翼有诗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此不正应了60年前石雪居士对友樵临别赠言中“彼时之不幸乃今日之大幸也”!在当今热闹而喧嚣的画坛,还有江友樵这种因寂寞而纯美的艺术在,不就是证明么?
(作者为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郑寒白
江友樵 双松出泉图 36×26.5cm 纸本设色 1956年款识:承坤、孝慈皆余高中同班窗友,孝慈中途就业,承坤亦转学华美女中。阔别多年,北京归来,欣逢结婚嘉礼,特作双松长瀑图志贺。取爱与双松争茂、情同瀑水俱长意也。一九五六年春,江友樵画于重庆。钤印:友樵长寿(白)
江友樵 诸家题跋山水画册(12开之一) 45×55cm 纸本水墨 20世纪40年代后期款识:拟高房山笔。江友樵。钤印:江渔(朱)
江友樵 诸家题跋山水画册(12开之二) 45×55cm 纸本水墨 20世纪40年代后期款识:拟子久笔。友樵。钤印:江友樵(朱) 江渔十五岁后作(白)
江友樵 诸家题跋山水画册(12开之三) 45×55cm 纸本水墨 20世纪40年代后期款识:秋江泛艇。拟梅花道人笔。友樵。钤印:江渔(朱) 江渔十五岁后作(白) 友樵书画(白)
江友樵 诸家题跋山水画册(12开之四) 45×55cm 纸本水墨 20世纪40年代后期钤印:江渔十五岁后作(白) 友樵书画(白)
江友樵 诸家题跋山水画册(12开之五) 45×55cm 纸本水墨 20世纪40年代后期钤印:友樵书画(白)
江友樵 诸家题跋山水画册(12开之六) 45×55cm 纸本水墨 20世纪40年代后期款识:巨然简笔清劲可爱,石田翁有临本,深得挺拔之气。病中无聊,戏拟其意。乙酉秋,江友樵。钤印:江渔(朱)
江友樵 诸家题跋山水画册(12开之七) 45×55cm 纸本水墨 20世纪40年代后期款识:拟沈石田江村秋居图。江渔。钤印:友樵书画(白) 江渔十五岁后作(白)
江友樵 诸家题跋山水画册(12开之八) 45×55cm 纸本水墨 20世纪40年代后期钤印:江渔十五岁后作(白) 友樵书画(白)
江友樵 梅花道人笔意图 151×82.5cm 纸本水墨 1948年款识:相耕学兄新居纪念。学弟李先右、王良知、罗介夫、虞生恭、安昌泰、雷光荣、侯继泽、罗新家拜颂。时戊子七月。近涧听泉流,远山见云起。到处足流连,颇得清静理。相耕兄余总角同学也,于数年前持纸属画,因独山告急返渝,未克如命。戊子仲夏,用梅花庵主笔意作此,以应前命。藉贺新居。巴县江友樵。玉璞兄寿登大衍,检旧作为祝。弟江友樵。钤印:江渔(朱) 友樵长寿(朱) 瞎画师(白)
江友樵 扬帆图 95×36cm 纸本设色 20世纪60年代款识:泽明同志教。江友樵。钤印:江友樵(朱)
江友樵 纨扇仕女图 92×38cm 纸本水墨 20世纪70年代款识:纨扇金风等海桑,麻姑搔鬓况添霜。流年始满惊过二,谁信阳城为汝狂。百年未免有情痴,临老蚕眠岂断丝。儿女眼中息怨日,尚怜春梦忆当时。伯建先生倩予画潭影春痕图久矣,视神经萎缩,精工之画不可复作。近过寒斋,见示新作二截句,乃以昏花朦胧之眼作草率粗疏之图。用春蚓秋蛇之字录哀感顽艳之诗,聊酬画债,并塞雅命。江友樵画并记。钤印:壮年眼底翳轻绡(白)
江友樵 蕙兰图 79×24cm 纸本水墨 20世纪70年代款识:此生不爱结新婚,乱发蓬头老瓦盆。莫道无人充供养,眼前香草是儿孙。霞老赠诗有﹁长卿犹有当垆妇﹂句,感而画此。友樵。钤印:江(朱)
江友樵 松竹茅檐 纸本设色 20世纪70年代钤印:江友樵印(白)
江友樵 柳阴清话 纸本设色款识:柳阴清话。友樵。钤印:江友樵印(白)
江友樵 松泉图 纸本设色 20世纪60年代款识:壮年眼底忽翳轻绡,纯元泥予画工笔。如逼老莺调舌,岂能工耶?江友樵。钤印:瞎画师(朱)
江友樵 疏柳遥亭 纸本水墨 20世纪80年代款识:眼病几至于盲,勉画疏柳遥亭。应天马先生雅命。江友樵。
江友樵 雪景寒林图 纸本设色 20世纪60年代款识:休假归来,戏写春夏秋冬四时风景。江友樵。钤印:江(朱) 渔(白)
江友樵 暮色苍茫看劲松 纸本设色 20世纪60年代款识:暮色苍茫看劲松。友樵。钤印:友樵书画(白)
江友樵 野渡无人舟自横 纸本设色 20世纪60年代款识:姹燕娇莺莫浪猜,更无绮梦到池台。从今只合秋为伴,一抹寒林入画来。写野渡无人舟自横诗意。江友樵。钤印:瞎画师(白)
江友樵 松风图 纸本设色 1957年款识:数笏朝天峰影峻,一毡铺地水烟凝。岗头庙祀诗人者,栗里东山与杜陵。丁酉夏六月,为朝进三弟画。友樵。钤印:江渔之印(朱) 友樵长寿(白)
江友樵 郭沫若题山水册(8开之一) 16.5×21.5cm 绢本设色 20世纪50年代钤印:江友樵(朱)
江友樵 郭沫若题山水册(8开之二) 16.5×21.5cm 绢本设色 20世纪50年代钤印:江友樵(朱)
江友樵 郭沫若题山水册(8开之三) 16.5×21.5cm 绢本设色 20世纪50年代钤印:江友樵(朱)
江友樵 郭沫若题山水册(8开之四) 16.5×21.5cm 绢本设色 20世纪50年代钤印:江友樵(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