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雯
人民的公园
◎王海雯
虽比不上鲁迅公园的大气,也无法媲美复兴公园的玲珑,但人民公园依然能独树一帜地存在着。这座全国第一乃至唯一建设在殖民地时期跑马厅上的公园,其间的一树一草、一砖一瓦,皆出自新中国园林建造师的匠心独具。是的,有别于华洋杂糅的前者,中式园林风格的人民公园有着浓烈的社会主义味道。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如今的人民公园,无论从实际的地域,还是人们心底的感受,都显得小了那么一些。或者说,它更像是周边CBD白领午休时闲步的街心花园,抑或是游客在行进万国建筑博览群前的休憩驿站。但事实绝非如此。“年逾花甲”的人民公园仍不乏拥趸围绕,有关爱与励志的故事每天都在这里上演……
与80有余的汤新根聊起“厮守”40多年的人民公园,他回忆里的最爱自是游客们无从亲历的体验:好比清晨时分,于空无一人的公园里环湖晨跑,独享满眼的绿色与清香空气;抑或是夜深人静,在盛夏虫鸣与威斯敏斯特报时曲的绝妙做伴下,卸去疲惫、沉沉入睡。
1952年9月,彼时尚是鲁迅公园临时工的汤老,被幸运地调往即将开园的人民公园担任保安。在那个绿地、公园依然稀缺的年代,在那个更多人是与轰鸣机器打交道的上海工业时代,汤老的这份尽享青山绿水的工作,着实令人艳羡。这之后,他完整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后上海建设的第一座城市公园的多次变迁,见证着它从鼎盛时的辉煌继而归于平常。个中往事,汤老不曾遗忘。
建成之初的人民公园,是相当广阔的,足足占地18万平方米。小桥流水、亭廊绿地、儿童乐园,应有尽有。汤老也是花了许久的闲暇时光,才熟悉公园的角角落落。而更多的时候,他是那位身着黑色工装,头戴大盖帽的英姿少年,静静地立在某处,望着人来人往,分享着他们的闲情逸致与嬉戏快乐。
这是一座在数月间横空出世的公园,百分之百纯中国建造。以致在1952年10月26日开园之时,合城轰动了,竞相要来一睹她的芳容。仅仅4天时间,游客人数直指80万大观。对于彼时的盛景,我们甚至都无需插上想象的翅膀,便能感同身受他们的欢喜,其中更夹杂着太多无以言状的情愫——骄傲那“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时代的一去不复返,这里的一切由人民创造,这里的一切属于人民。
不过,相较于游人如织,秩序却出奇得好。在汤老数年的保安生涯里,“大家相当守规矩,推推搡搡的事情都很少,所以工作蛮轻松的。”他又举例,曾有一度公园清晨的早锻炼者即达到了4万人之多,小路上全站满了人,但只要广播操的音乐作罢,大家皆会依序散开,鱼贯离园。
在远没有单反、手机、自拍杆,就连傻瓜相机亦是高端奢侈品的上世纪50年代,人们对于“有图有真相”的期待却是一以贯之的。于是乎,人民公园摄影部应时而生。几年后,转身成为摄影师的汤老自诩红火的“生意”较王开照相馆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纵使每张1元的价格着实不菲,但难得一来的各地游客,都舍得以此记录下生命中的幸福一刻。
游客不多时,摄影师很乐意依从他们的喜好选景,哪怕将公园走透透也无妨。但若是门庭如市,汤老也只能抱歉一番,作“命题”摄影了。切莫以为规规矩矩地来一张就顿失个性,摄影师的取景自有他的妙法,“就在如今公园的5号门附近,当时小桥流水、绿树成荫,风景老灵的。”当然最关键的,是将高耸屹立的国际饭店合宜地收进了影像。如此,“这里是上海”的“水印”即不留痕迹地打在照片上,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自是数不清,汤老曾为多少游客留下那一景的影,甚或他也不曾想到,自己与同事的简单“咔嚓”,成就了多少家庭影集簿里的标准像,联结的是几代人的共同回忆。
图为汤新根摄/王海雯
1951年,市政府在对占据黄金地带的跑马厅进行重新规划时,曾有过不少方案。诚然,改建为足球场似是最顺理成章的做法,但远见卓识的陈毅市长心意已定,认为公园才是全城市民的最大公约数:图书馆很重要,却是供部分人阅读;足球场也只在练球、比赛时派用处。所以,将跑马厅的改建一分为二,南部为人民广场,北部建人民公园。城市里不能到处是烟囱,浓烟滚滚,不保护人民健康,又怎能叫文明城市呢?
虽是翻天覆地的革新,但跑马厅中具有纪念意义,或可为全新空间所利用的部分,都被园林建设者保留在初代的人民公园里,使之在担当健身娱乐的功能之外,仍可成为有识者思考历史的场域。大致在现今公园南极石景点的位置,曾立有一根高38米的旗杆。它曾是英军船舰上的桅杆,后被竖在跑马厅里。鲜为人知,当众民同庆新生之国的诞生日时,上海的第一面五星红旗即从这里冉冉升起,彻底抹去了别国旗帜竟可在自家大门里飞扬的屈辱历史。
若说在公园里可以合法游泳,即使放之现今,想必依然能撩拨起许多跃跃欲试之人的心怀吧。事实上,直至上世纪80年代末,人民公园仍在运营着跑马厅遗留下的一个接近“百岁”的露天游泳池,称其是上海最早都实不为过。每当夏季,露天游泳池如约迎客。大约长50米、宽25米的泳池,自是不大,却足以成为周边市民清凉一夏的不二之选。更不论周边的绿树掩映与鸟语花香,直教许多50后、60后泳者至今难忘。
球场、看台、洋楼,这些曾经公园里的跑马厅遗迹,若仅论其物质性,它们无不带来美学与实用的享受。但汤老念兹在兹,“西方列强殖民上海数十载,结果上的确带动了这座城市的社会、经济发展,留下许多建筑名作,但抛去这些文明之物不说,其根本是为了本国的利益,他们的殖民性永不可忘。”
这种根植生命的思想,当1990年“五卅”纪念碑落成人民公园,汤老成为此一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宣讲员时,无不融进他的园史讲述里。不论底下排排坐的少先队员是否真听得明白,但汤老的期许是,待他们长大时,望能更思辨地认识过去与现在,不囿于厚古薄今的思潮而错失对一座城市的使命。
在渐行渐近的岁月里,人民公园周边日新月异。地上,高楼拔起,道路拓宽;地下,铁轨纵横,繁华堪比地面。人们在不禁感叹上海的中心正不断变大时,反而人民公园显小了。
的确,历经数次的市政建设,公园的地域在不断缩小。轨交施工是最大的因素,加之九江路拓宽,自五卅纪念碑起整个东北部被辟为白玉兰广场。凡此种种,如今立有围墙的园子面积已不足9万平方米。“这是人民公园独有的特色,它是一座公园,又不仅仅只是公园,正如它的历史,公园的存在早已融入这座城市的成长与发展之中。”在现任公园党支部书记金溢彬的心里,人民的公园理当为人民的需要摆上一切。
无法相比顾村公园的广大,但小也可以小得很唯一,亦如流行数年的“小确幸”理念,这同样也是“小而美”大行其道的年代。新一代的公园管理者正力图打造专属自家的靓丽名片,好比春季里的垂丝海棠与盛夏荷花,皆是上海滩独好的景。
作为独立公园或许显小,但反向思考,事实上它很适宜与整座城市的肌理联结,因而风骚依旧。这边厢,10年前坐落于公园主干轴线的上海当代艺术馆,网罗摄影、建筑、时尚等各前沿领域,一解周边白领对小众艺文的渴求;那边厢,静立于湖边的Babarosa,异域的摩洛哥情调自不待说,在此来上一份心爱的咖啡西点,亦是商务人士暂离凡尘,与时光独处的乐园。
清晨的人民公园,有着一日中最祥和的景,早锻炼者陆续报到,但心境各自不同。10余年前,60多岁的乐秀国即看到了这样一群相似的人,在苦练“郭林气功”的同时,低落、失望与悲观的表情写满脸上。切身的体会令乐秀国知道,他们也是罹癌者。
彼时,人们谈癌色变,罹癌几乎等同于生命被宣判死刑。为了逃避这一终极命题的拷问,患者大抵有两种极端的态度。“一种是完全放纵的生活,‘我们吃喝吧,因为明天要死了’;另一种则是180°的反转,愁眉苦脸、情绪低落,惶惶不可终日。”乐秀国坦言,这都于事无补,“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当然是首要的,但这还很不够,因为病人的内心世界往往相当脆弱,需要更多的关怀,以及鼓舞人心的生命见证。”
内心的感召,令乐秀国将这群独立分散的个体招聚起来,一同守望相助、彼此相爱。同病之人,即便尚未熟识,依然能以诚相待。肿瘤、癌症等词也不再讳莫如深,共同的求医、手术、化疗经历,更是让大家觉得自己不再“另类”。过去听闻亲友鼓励,“你会好起来的。”只当作是聊胜于无的心理安慰。而如今,未等身患肠胃双癌的乐秀国开口几句,情感细腻的姐妹们早已动容落泪,不能自已了,“是啊,谁说生命不会有奇迹呢?”
但人固有一死,与其轻于鸿毛,不如选择重于泰山。很快,小团队的目标即从彼此的问安、药品选择、互相打气,转移到了“为人民服务”上。一起为陪伴他们成长,从少妇直至老妇的人民公园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捡拾垃圾、劝导不文明行为,以及将自己的生命分享给更多有同样经历与需要的游客。2005年,黄浦区CA康复协会人民公园志愿服务队宣告成立,“CA”取自癌症英文“cancer”的前两字母。曾以为的苦痛,而今却甘愿将此示人,大家的内在生命已然强大了。
且收获的还不止于此。当摒弃悔恨与悲叹,当将目光从自我转移至他人,进而实践付出与奉献的真谛时,生命经历了从未有过的丰满。每一位志愿者都明白,无所谓身体是否完全得医治,无关乎肿瘤是渐大还是小,人生依然可以斗志昂扬、舞姿曼妙。
历经10多年的坚持,平均年龄于60岁以上的这支志愿者服务队不断壮大,他们在得到人民公园、江苏银行与曹光彪小学的力助下,还推陈出新,带来新服务:免费为来往游客称体重、量血压,提供外伤处理药水与纱布绑带。“至今已服务了5000人次。”虽然数字多寡不重要,但新负责人杨新华深知,这对大家是很大的鼓舞。
每早晨8时至9时30分,5人小组的志愿者如约而至。即便在旁人看来,这样的工作简简单单,无足轻重。但对他们而言,实在如获至宝,全情摆上。好比一位张姓志愿者,罹患肝癌一年多,假若化疗与服务日相撞,他宁可延后自己的疗程,也不愿与人换班。
毗邻当代艺术馆的凉亭,是服务队的“健康问诊地”。曾几何时,它是不少市民纸牌麻将的热闹领地。夏季时分,诸位牌友们甚至可以乐此不疲地朝六晚五。等到雄赳赳的服务队进驻之后,行为上的相形见绌,令他们顿感自惭,只得悻悻离开。终于,凉亭重沐清新之风。无论是护绿、劝导,还是咨询、“问诊”,志愿者们致力要为人民公园带来绵薄的转化之力。
春去春来,每一年在欢喜新人加入服务队的同时,大家也不免伤心旧人的离开,因为那一别即是永远的离别。作为战友,身为“家人”,杨新华一定会与几位志愿者结伴,送友人最后一程。“人之常情,总希望自己的生命可以长久一些。但我想,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起点,应该也不在于终点,最重要的是两点之间的过程,甘为他人奉献的人生已无遗憾。”每每站在那里,杨新华会为自己咫尺天涯的伙伴非常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