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拂行衣

2016-10-25 17:10阿列
飞魔幻B 2016年10期
关键词:娘子神庙大娘

阿列

【一】

令丘城的雨连下了十几日,湿滑的墙根泡出了青碧的苔藓,一点一点覆满老旧的砖石。瓦上的泠泠雨声日夜不断,水珠滴答滴答地从房檐落下来,水洼里映着的绵厚乌云一簇簇追着风往前赶去,宋奚撑着伞蹲在台阶上看水中景象,已经一早上没挪过地方了。

朝次和宁樊从外头买菜回来,见宋奚仍呆坐在阶上,忍住上前踹一脚的冲动,吼了声:“宋呆瓜!让你烧的水烧好了吗?”

宋奚一个哆嗦,头也没回连滚带爬地往厨房跑去,下台阶时踩到袍脚踉跄了一下,溅起的水花把长袍下摆都濡湿了。朝次气呼呼地瞪着他的背影:“真是个呆子,一洼积水能看一整天!”

当初只是想着用瓜果照自家夫君的模样做个假人消遣,谁知做出个呆瓜!

宁樊笑了笑:“他一向这样,对什么都觉得好奇有趣……”她的目光扫过西南方那面墙,脸色沉了下来。朝次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只见墙头冒出一小片新绿,是隔壁李大娘家种的藤蔓长了过来,透亮嫩绿的新叶浸润了半个月的雨水,愈发生机勃勃。

“雨一下啊,万物争相生长,妖邪也蠢蠢欲动了。”朝次放下篮子,随手拿起旁边的竹竿走进细雨中,仰头将长到自家墙头的藤蔓挑起扔回另一边,“要敢再来,把你连根拔了炖水喝。”

可次日早上她打着哈欠走出房门时,远远就看见宋奚站在墙下念念叨叨,而墙上挂着纤柔细长的青藤,摇摇荡荡拂过宋奚的发顶。

朝次心中怒起,抄起一旁舀水的木勺子便丢了过去。那青藤长了眼睛似的慌忙撤回院墙的另一头,木勺砸到墙上,又掉下来打到宋奚的脑门儿。宋奚“哎哟”一声,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捡起木勺子,磨磨蹭蹭地向朝次走来。朝次一把从他手中抢过木勺,反手又砸了一下,正打到宋奚另一边额角:“你和那妖物鬼鬼祟祟聊什么呢?”

宋奚被打怕了,两手护住脑袋,道:“没聊啥……她求我帮李大娘的儿子捉鬼驱邪。”

“让你捉鬼?不被鬼分着吃了就算你有本事,还捉鬼。”朝次还要再打,却见宁樊从屋中急急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微微发黄的书,也不顾满院子的雨水,三两步跑过来。

“昨日见了便觉得眼熟,查了一晚上终于找到了。”宁樊将书往前一递,“朝次,那是长岁萝。”

“长……”朝次接过书仔细看了看,然后茫茫然地抬起头来,“长岁萝是什么?”

“长岁萝原本生于皇华野,不知为何渐次绝迹,近千年来已很难再见到。据说长岁萝熬成的汤汁可补魂魄不全、亦可灭却各种妖火……”

她想起自己真正的夫君,被困在融骨琉璃壶中,正受着妖火焚烧。

朝次提着两条鱼叩了叩门,不一会儿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李大娘一见来者,忙笑呵呵地往里迎:“宋娘子,今儿怎么有空来?”

“你这包子铺关了好几天,不做生意了?”朝次跟着她走进门,穿过前屋,“我来看看,你这店要是不开了,盘给我如何?”

“宋娘子莫开玩笑,卖字画需要开两家店?”

“我不卖字画。”

“那卖什么?”

“卖姑娘,肯定生意兴隆。”

李大娘把满脸皱纹笑成花:“行,要真卖姑娘,我跟你买一个当儿媳。晚适都这么大了,该娶了,家里也好多个帮手,不至于他一病,我忙里忙外的,连店都开不了。”

“他看起来比牛还壮,也会生病?”朝次把手里的鱼塞给李大娘,“宋奚昨日捉的,吃不完,帮忙吃一点吧。晚适在哪儿?我看看他去。”

李大娘接了鱼:“在房里,你去吧,我灶上熬着药,得看着。”

朝次进到羊晚适房中,瞅见桌上和床边各蹲了三五只小鬼。她皱了皱眉,扫视一番,只见羊晚适歪躺在榻上午睡,膝上伏着个绿衣女子。那姑娘绸缎般的乌发散开,睡颜安详,丝毫未觉有人进来。朝次虚咳一声,女子蓦然睁开眼,羊晚适也睁了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是被小鬼搅扰闹的。

绿衣姑娘正要逃,被朝次唤住:“我是来找你的,别急着走。”她对羊晚适略一点头算打了招呼,又看向绿衣女子,“你三番五次越过墙头,所为何事?”

姑娘还没说话,羊晚适已撑起身子抢着道:“河绮说宋娘子有驱鬼的本事,想为我去请娘子来帮个忙。若是不便,我替河绮向娘子为几次相扰道个歉。”

朝次平日与羊晚适没什么交情,因羊晚适是个极其寡言少语的人,见了面除了点头问好不会多说一句话。他生得高大俊朗,性子却比她还要小媳妇,不怎么出门、不怎么与人打交道,面上表情永远都是淡淡的。他像一团穿梭在人间的轻烟般,不沾烟尘、不声不响,低调得有时朝次都会忘了李大娘还有这么个儿子。如此性子寡淡的一个人,竟和只妖好上了。

“你倒护着她。”朝次笑着指了指河绮,“她是妖,妖是要害人的。”

“纵使妖都是害人的,也自有救人的神仙来帮我。”羊晚适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朝次还是笑着,点点头道:“那就等神仙来救你吧。我不是神仙,不救人。”

她说着便往外走。河绮急急起身跑过来,跪在她面前拦住她:“宋娘子,求……”

朝次摆摆手,绕开河绮,走了两步衣袖却被扯住。她回过头,望着河绮急得红扑扑的脸蛋:“还要干吗?”

“宋娘子,求求你救救晚适,河绮愿粉身碎骨报答娘子。”

朝次看了眼面带愠色要下床来拉河绮的羊晚适:“救他也可以,但你们不能走漏半点关于我的消息,还当我是个卖字画的普通人。还有,救了他后,”她将目光收回落到河绮身上,“你要将原身献与我。”

河绮脸色一变,诧异地盯着朝次看了好半晌,许久后才咬着唇低下头:“好……”

朝次抽回手,在羊晚适过来之前离开了他的房间。

【二】

驱完鬼当夜,羊晚适歪靠在床栏上照常喝药。河绮刚送完朝次回房,见了忙上前服侍,一面舀药一面安慰道:“小鬼已尽数赶走,你慢慢会好起来的。”

羊晚适低头喝了口药,顺势握住她的手,笑了笑:“要我说,你就是救我命的神仙。”

河绮拿帕子给他擦嘴:“我三月前才化出人形,能维持住不变回原身已是不易,哪有本事救你。时候不早了,睡吧,今夜我守着,以防那些小鬼去而复返。”

“那怎么行,你……”

“我是妖,不睡也不要紧的。”

羊晚适半信半疑地躺下。待他呼吸均匀,河绮靠在床沿,因几日未眠而困得几乎睁不开眼,时醒时睡撑了一夜。

那之后,羊晚适身上虽好了许多,精神却依然一天不如一天。河绮寸步不离守着他,李大娘端药来时,她便站在一旁静静候着。凡人肉眼看不见她,省去许多麻烦,只是羊晚适时不时会失口喊了她的名字,李大娘觉得奇怪,问过几回,实在不放心,又请了几次捉妖师来。那些拿着各式法器在房里跳来跳去的凡夫也看不见她,河绮并不害怕,每回都坐在羊晚适身边好笑地看他们念咒施法。

“他们跳舞可真难看。”她依偎在羊晚适怀里,“像一群烧了尾巴的猴子。”

“那可不是跳舞,是作法捉妖。起初我担心坏了,生怕你真被他们捉了去。”

河绮仰起脸,眼里映出羊晚适苍白憔悴的模样:“能捉走我的只有你。两年前去神庙的人那么多,不也只有你带走了我?”

羊晚适因她的话想起初见时的情景。那日神庙里人头攒动,他跟着娘亲去祈愿,被拥挤的人潮冲散。神庙像是个挤满了鱼虾的池子,走一步都艰难,他只好出了庙去等候,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跟了团绿光,怎么甩都甩不掉。他想,神庙之前大概不会有妖物作祟,也不大在意,那绿光却扯着他的衣袖往旁边带,带到墙角一株刚破土的青萝边上,随之附了上去。羊晚适瞥了一眼,转身就走,衣袍却被青萝勾住,扯了几下都扯不掉,又不忍心折断藤萝,最后只好将它挖了出来、拿衣服裹了带回家去。

想起往事,羊晚适眼底浮起笑意:“当时可不知道带回来的野草会夜夜入梦,更没想过会变成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河绮也笑:“若当时知道,你该如何?”

“不必等你来拉我,我自去寻你,拿金盆装了带回来,好生伺候。”

河绮笑得更欢,肩头一抖一抖的,半晌才又半开玩笑问道:“晚适,我可是妖,你一点也不怕我?”

“你不害我,我为何怕你。”

河绮垂下眼:“是,我不会害你。晚适,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害你的。”她的手环上羊晚适的脖子,“过两日你要是还不见好,我们就去神庙求神明庇护赐福。”

羊晚适到底没能好起来。河绮挑了个晴好的日子带他出门,走到神庙时他已是气喘吁吁,靠着墙歇了好久才有力气走进庙去。河绮忧心忡忡地搀着他,不停地问:“晚适,可觉得有异样?”

羊晚适摇头,随即又点头。河绮紧张地望他:“哪里有异?”

“你今天有些不对劲,自进庙就不停地问我。”

“啊……哦,我就是担心你出门吹风会不会受不住。”河绮别开目光,“你嫌我啰唆吗?”

羊晚适还没答话,不远处响起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你怎么这么啰唆!找打是不是!”

他们寻声望去,是朝次叉着腰正在训斥宋奚:“我怎么知道为什么羊晚适能在这儿挖到青萝!我怎么知道这么大的庙为什么没有神!你能不能别再问乱七八糟的问题了!”

宋奚抱着头可怜兮兮地眨着眼:“为什么不能问?”

朝次抬手正要打,却见从大红柱子中走出七八个样貌丑陋的妖鬼,手里举着的铁叉二话不说便掷了过来:“哪儿来的山野泼妇,敢在神庙里喧哗!”

朝次侧身一躲险险避开,宋奚却被叉住了胳膊,疼得滚在地上嗷嗷叫。河绮见状神色大变,扶着羊晚适退了好几步:“晚适,我们快走……”

羊晚适却皱了皱眉,推开河绮的手:“你先走。”他走上前去扶起宋奚,“没事……吧……”

羊晚适惊异地看着手里的一截萝卜,这本该是宋奚的胳膊啊……

宋奚哭着把被扎出两个窟窿的萝卜抱在怀里:“我的手啊!”

正用铁叉把妖鬼一串串钉在木柱上的朝次听见宋奚的哭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怒火更旺,一个手刀将柱子削去一截:“什么神庙,尽是些妖魔,老娘今天就拆了它!”正要捏诀放火,却被人往后拉了拉:“宋娘子,求你别烧这座庙。”

朝次正在气头上:“烧的又不是你家!”

河绮的脸色很不好看,哀求着说:“求你别烧,这就是我家。”

朝次愣了愣:“哈?”

河绮几乎要哭出来:“这是我家……”

【三】

宋奚脸上两串泪映着闪闪烛光啪嗒啪嗒掉在桌子上,河绮看了不忍,递了方帕子给他。宋奚抽抽噎噎地接过去:“谢……谢谢……”

朝次正将一根木棍串起来的萝卜装到他身上,一面装一面道:“还不是因为你吵着要去找一株和羊晚适家一样的青萝,真是活该。”她嘴上骂着,手里却不敢太用力,生怕弄疼了他哭起来没完没了。羊晚适坐在对面,闻言笑道:“那青萝是我无意中发现的,神庙大概也找不到第二株。”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眼河绮。河绮微红了脸,只假装专心看宋奚的手。

朝次替宋奚接完胳膊后,走到水盆边洗了洗手,心想,当着外人的面眉来眼去,看似冷淡的羊晚适原来心头烧了一炉子的熊熊大火啊!

宋奚晃了晃刚接好的手臂,又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放在灯光下细细地看:“还好捡了个球,真漂亮。”河绮也凑过去瞧,是颗拳头大的透明珠子,对着灯光能分辨出里面雕琢出的精致藤萝,枝枝蔓蔓爬满了珠子内壁。她惊得身子一抖:“晚适的……”

屋里众人纷纷看她。她忙将后头没有说出口的话咽下,只伸出根手指碰了碰宋奚手中的珠子。宋奚警惕地盯着她的手,生怕珠子被夺了去。

朝次心中的疑惑更浓,脑中闪过无数猜测,仔细端详着羊晚适,试探着问:“晚适,你什么时候开始病的?”

“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别看我生得壮实,发起病来连小姑娘都不如,前几日又被小鬼扰得不能歇息,身子更虚了。”羊晚适毫无血色的脸上挂着极浅的笑,那笑却像是拙劣的木工刻出来的,半点生气也无。

朝次又问:“你自小能看到鬼怪?”

“能。”

朝次蹙眉沉吟,思忖许久,走到羊晚适身边伸手欲探他的灵识。羊晚适不知她是何意,往后稍稍一避,疑惑地抬起眼。朝次神色凝重:“我又不害你,探探你的前生而已。”

羊晚适还没说话,河绮已上前挡住:“很晚了,我们先回去了。”说着搀起羊晚适便要走。朝次心里猜了八九分,抱胸闲闲地看他们走到门口,才哼了一声:“再这么拖下去,他没几日活头,回去后赶紧订副棺材吧。”

俩人脚步皆是一顿。羊晚适回过头想要问些什么,河绮却急忙打断他:“回去吧,困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宋奚眼看着他们离开,才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朝次的袖子:“明天还去神庙找藤萝吗……”

“找你妹!”朝次怒瞪他,“晚上搬到我房里来睡!”

宋奚抱了床被子铺在地上,睡到半夜突然惊醒,搂着被褥低低喊了声:“朝次……”

四周又黑又静,凉气从半开的窗子吹进来,勾出他一个喷嚏:“阿嚏!”

他坐起身,瞥见旁边蹲了个模糊的影子,便伸出手去拉:“朝次,我梦见有人来抢我的珠子。”

对方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话。宋奚摸了摸怀里,还好,珠子还在。他松开手,道:“你去睡吧,我不吵你了。”

他一松手,对方如箭一般退到窗边,翻身而出。宋奚呆了呆,挠了挠头刚要躺下,便被人踢了踢:“起来,点灯去。”

他认得是朝次的声音,忙爬起来点了灯。

“把你怀里的珠子掏出来看看。”

宋奚依言掏出来一瞧,是个鹅蛋。

“我的珠子!”他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哭声一直穿到隔壁。河绮愧疚地回头望了望,悄无声息推门进屋。羊晚适睡得正沉,似乎外面的任何声响都惊扰不到睡梦里的他。

河绮轻手轻脚地脱下他的衣裳,手指在他胸膛游走,摸到心口下半寸时忽然停下,指尖一划隔开道口子,然后将从宋奚那儿偷来的珠子缓缓塞进去。

“晚适,你会好起来的。”她趴在他的胸口前,喃喃道。

【四】

羊晚适昏睡了三天。李大娘哭着请了许多大夫来,扎针灌药什么法子都试了,就是不见效。街尾的棺材铺和寿衣店听说后,都打量着又有笔生意了,天天打探羊家的独子咽气了没。河绮本以为是因妖丹刚归位而引起的,三天过后却发现羊晚适气息渐弱、魂魄欲散,吓得六神无主,她修为尚未恢复,无法可想,只能慌慌忙忙去找朝次。

朝次正站在院中的井口上,手里抓着一条白绫,白绫另一端垂入井中。片刻后朝次念着咒往后一跃,手中白绫不知缚住了什么东西绷得十分紧,将她的手臂束出一条一条痕迹。

画铺今天没开门,河绮是翻墙而来的,看了一会儿后只以为朝次在钓小鬼玩,便跳下墙走过来:“宋……”

“别过来。”朝次手中一提,将白绫扯出水井,带出一只满口利牙的恶鬼,嗷嗷叫着满地打滚。朝次走过去踹了一脚:“不知好歹。”拍了拍手跳上井口,背着日影望住河绮,问,“羊晚适死了?”

河绮红着眼又要跪下,朝次忙摆手:“别跪。你不信我,我也不想再帮你。”

“宋娘子……”

“羊晚适到底是什么人?他身上的毒是谁下的?你不告诉我前因,我想帮也帮不了你,我不是神。”朝次望了望井口,“上次要烧庙被你拦住,这几日那些妖鬼三番五次来找麻烦,河绮,这些我都帮你挡下了,你还要疑我?”

河绮抬起头:“那庙是我和晚适的家,晚适原先是庙里的神,他身上的毒是我下的……”

令丘城外,古木苍苍。传说古时战乱,令丘满城被屠,尸骨成山,那些冤魂无处可去,纷纷住进种在城外的树木中,一来有安身之所,二来庇护家乡不再遭受劫难。千百年过去,受难的魂魄与古木融为一体,静立在东南守着令丘城和城中百姓。树木中有一株尤其高大,树干笔直直指天际,枝叶繁茂状如华盖,人们在林边立了座庙,奉那株巨大的古树为主神,其余树木亦有神位。

他们奉着的主神便是羊晚适。

羊晚适本不是神,不过是条住在古木中的巨蟒,修炼有成入了妖道。神庙立后,百姓敲锣打鼓到林中恭请诸位神仙入庙,古木里的一众孤魂野鬼欢天喜地地搬了过去。羊晚适原以为总算得了清净,谁知次日换那些孤魂野鬼敲锣打鼓地来请他进庙,说是千余年来多亏他的照拂,古林才没被其他的妖魔抢了去,如今也需要他镇守神庙。羊晚适被吵得烦,只得答应,离开时把树边一株陪了他三百年的青萝也挖了带走。

庙里日子不如古林中清闲。每逢节日城中人总要来烧香祈愿,时不时还会有各种祭礼,羊晚适好静,便在庙后又搭了个小屋另住,日日打坐一心修行,只偶尔给青萝浇浇水。青萝修成人形后,当了羊晚适侍女,得名河绮。

“你跟着我好好修行,待你术法有成能够自保,我再替你寻个僻静处居住。”

羊晚适在月色好时会在林下饮酒抚琴,会与她闲坐谈心。溶溶月色洒在他身上,他的手里握着的白瓷酒杯泛着温润柔和的光,风一吹,将他的袖轻轻翻动,将酒香送到她鼻尖。真是醉人啊,她想。

“那你呢?和我一起去吗?”

河绮问得认真,羊晚适却笑了,薄唇微微上扬,清润的眼眯起,看了会儿面前一脸期待的姑娘,偏过头去望山尖上的白月:“我还在这儿,住惯了。”

“那我也不走,我也住惯了。”河绮有些不服气,拿筷子敲了敲酒壶,鼓着嘴说,“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羊晚适不置可否,举杯遥遥敬了明月,手一倾,将酒悉数洒到土中。河绮学着他的样子,也往地上浇了杯酒。山风呼呼,吹来远处的蛙鸣,蟋蟀也伏在草丛间忙碌地叫唤,静极了。羊晚适忽而说了句:“我有清风朗月作陪便可。河绮,你和我不一样。”

那日后河绮不敢再有半句表露心迹的话。她自破土时就一直和羊晚适在一起,时时得他照顾,从未离开他半步,因而觉得没了他便要活不下去。羊晚适却不同,遇到她之前,已独自度过了漫长的孤独岁月,他是惯于一人的。他们确实不一样。

河绮暗地里将修行缓了下来。

她本以为,她的修行慢一点,与羊晚适相处的时间便能长一些。

十七年前,羊晚适突又提出要送河绮离开,河绮不愿,与他第一次起了争执。一向顺从的她拗起来怎么劝说也没有用,羊晚适一狠心将她的东西收拾好扔到了庙外。夜深露重,只穿着单衣的河绮蹲在石阶前一边吸鼻涕一边想,要是自己有点骨气,肯定拍拍屁股头也不回地走了,偏偏她如今修行尚浅,真离开这里,不出三天肯定要被大妖吃掉。羊晚适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下了决心要赶自己走,这不是逼着自己去死吗,娘的……

她抱着包袱昏昏欲睡,四周忽然刮起一阵带着腥味的暖风,风中带着一男子低沉的声音:“就是这儿了。居然还有个小姑娘?”

河绮迷迷糊糊睁开眼,恰见一道青光落到面前,替她挡住来者。她抬起脸,是羊晚适,背着手迎风而立,声音比平时冷了几分:“阡儿?你们来做什么?”

河绮一下精神起来。

阡儿是羊晚适多年前的相好,好了一段时间后又跟着一只蛟龙信白跑了,自那后羊晚适的性子更加冷淡,河绮平日也不敢提起这件事。如今他们找上门来做什么?河绮站起身想走近些看个究竟,羊晚适却伸手将她拦在身后,不让她再上前一步。她只能好奇地探出脑袋,她在化成人形前便已见过阡儿,多年过去她竟一副憔悴不堪的病恹恹模样,慵懒地站在信白身旁,一言不发地盯着羊晚适,眼中仍有着昔日的缠绵情意,看得河绮想上前戳瞎她的双目。

“你们来做什么?”羊晚适又问了一遍。

信白冷笑一声,一只手勾住阡儿的脖子,带着尖锐指甲的手一下一下地刮着,留下浅浅的血痕。阡儿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带着悲哀和求助望着羊晚适。

“三百年前我从你手中抢走了阡儿,一直于心不安,今日将她送还给你。”信白狰狞地笑着,忽地翻掌将阡儿整个人往羊晚适怀里一送,随即提剑破风刺来。羊晚适足尖一点,将阡儿护在怀中,侧身避开剑锋,又出掌相迎,不承想却扑了个空。信白身形一转,绕到河绮身后,得意一笑:“你的阡儿一个月前就病死了。我苦苦寻不到合适的妖丹提升修为,便又想到了你。不过,似乎这个小姑娘更合我的胃口。”他把剑抵在河绮背后,河绮暗暗咽了咽口水,身子不住地哆嗦。而对面的羊晚适神色一动,低头见怀中的女子已化作白骨,眼中顿时起了怒意:“你杀了她?”

“她夜里老爱喊你的名字,我气不过,就替你杀了她。都背叛了你,还对你这么心心念念,要是哪天跑回来找你,多烦人。”信白笑着把剑往前又递了几分,河绮一痛,“嘶”了一声,却始终不敢动弹。“不然,吸完她的妖丹,我还是会留她性命的。”

羊晚适怒意更甚,扫了眼河绮惨白的脸色,沉着声道:“放了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穷得叮当响,什么都没有,你还是带我走吧,我可是长岁萝。”河绮觉得愧疚,羊晚适要赶她走,肯定是预感到有事发生,她要是早点离开就不会拖累他了。

羊晚适瞪着她,好像方才她说了什么该千刀万剐的话。信白却如听到了绝好消息般朗声大笑:“长岁萝,好,好!”说着拎起河绮往后一跃跳上云头,“不虚此行!”

他还没来得及站稳,羊晚适已一道掌风劈了上来,动作之快令人咋舌。信白只来得及推河绮一挡,又匆匆一退,羊晚适趁势捞起河绮,踩着风迅速隐入夜色之中。

河绮后背火辣辣地疼,倒吸着气问:“跑什么?打死他给你的老相好报仇啊!”

羊晚适不答,放在她腰间的手却不停地发抖。河绮惊奇地问:“你就那么怕他?”抬头仔细看着他的神情,“你未必打不过他……你的脸色怎么回事!这么白!”她想去摸羊晚适的脸,手却被对方握住。

“河绮,他肯定会寻着阡儿的妖气找来。你自己找个地儿躲起来,我引开他……”

河绮这才知道,那具尸骨被下了毒,羊晚适中了毒、沾了阡儿的妖气,打不过信白,也逃不了了。

【五】

“所以你在他身上另下了毒,以掩住他沾染的妖气?”朝次用一种看猪的眼神看着河绮,“可是姑娘,你的毒似乎比之前的更厉害啊……”

河绮低下头:“当时急了,没把握好度……”

“后来你就送他到凡间避难?”

河绮点头。

“那也送远点啊姑娘……”朝次扶额,“怎么又给送回令丘城来?”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啊……”河绮有些委屈,“这么多年不也没被发现吗……”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他身边?”

“没有。我耗损修为也没法治好他,只能设法给他又下了毒,折腾完这些我就虚弱得变回原形了……”河绮脸色羞红,“都怪我平日没有好好修炼。”

朝次点头:“弱成这样,你这大概是平日根本就没修炼吧。”

“差不多。”河绮挠挠头,“我在神庙休养了十五年才恢复些。这两年晚适的情况愈发不好,又不停地有小鬼来侵扰,我万不得已才冒昧来求你。小鬼虽驱走了,他身上的毒却一天比一天深,要救他只能找回他的妖丹,可他不知把妖丹藏哪儿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神庙又被恶鬼们霸占,若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冒险带他回神庙找寻妖丹,本指望着他能感应一二,谁知……”

“谁知被宋呆瓜捡了去。你救人心切,便来偷取?”朝次笑道,“你见过谁把妖丹放在神龛里的?那根本不是妖丹,只是羊晚适当年做的一个幌子而已,他的妖丹不在身上,也不在庙里。”

河绮一脸震惊,呆愣了半天。朝次跳到她身边,指尖点了点她的胸口。

“羊晚适的妖丹,在你身上。”

河绮退了几步,摇摇头:“这不可能的,要真在我身上,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长岁萝原本长在皇华野,后毁于一场大火。听说当时许多人去皇华野找寻焦土下幸存的长岁萝,毕竟是难得一见的神草,就这样灭绝了,多可惜。羊晚适大概也是其中之一,为了救你,把自己的妖丹给了你。说起来,能从那场大火中侥幸活下来的长岁萝,大概都伤了根基,你修为不精与此也有关系。”朝次收起笑意,“河绮,你知道如何救他了吧?”

羊晚适甫睁眼,便看见李大娘红着眼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哽咽道:“我的儿,可算醒了……多亏了宋娘子……”

前世的记忆翻江倒海般涌来,羊晚适扶着头低吟一声,待将往事理清,忽而明白什么似的抬起脸,急切地问:“娘,院中的藤萝呢?”

“宋娘子拔走了,给你熬了药汤,喝下去果然就好了,谢天谢地……哎,晚适你去哪儿?”

羊晚适掀被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扶着门框抬眼望去,院中原本一片葱绿的竹棚如今只剩空荡荡的架子,那株生得茂盛的长岁萝已不见踪影。他脸色更白,直往宋家奔去。

朝次坐在院中藤椅上晒太阳,听见脚步声,将遮在脸上的团扇移开一半,笑了笑道:“你来了,坐。”

羊晚适一边平息着呼吸一边问:“她呢?河绮呢?”

朝次耸耸肩:“你都已经猜到了,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见羊晚适面露痛苦悔恨之色,她笑得更欢,“河绮和我说了许多话,关于你的,想不想听?”

羊晚适身子微微颤抖,紧握着拳盯着朝次。

“她说,幸亏有此一难,你落到凡尘沾了风烟,她才有机缘与你相好一场。以前她总想着为你做些什么,好让你离不开她,像她离不开你那样,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好了,总算为你做了件事。”朝次手中团扇一转,衣上的影子也跟着旋转,“羊晚适,你心里要真没有她,又何必三番五次费尽心血救她,被火烧得半死的长岁萝可不是那么好养的,你把妖丹和大半修为都渡给她,还敢说对她不在意?可你心里要真有她,几百年来又为何一直躲避?她对你表露心迹,你却要送她走,是因为阡儿的事让你畏缩,怕河绮也背叛你?你明知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和阡儿不一样。”羊晚适的声音充满了疲惫,“长岁萝终是要成仙回到皇华野的,皇华野的卫音太子早已命人到处找寻四散的青藤,河绮终归也是要回去的。”

“可惜啊,”朝次叹气道,“她回不去了。”

羊晚适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朝次又问:“你还喜不喜欢她?”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已传来李大娘的喊声:“宋娘子,看没看到我家晚适?”

朝次起身迎出去:“在这儿呢,我正和他说要紧事。”走过羊晚适身边时,笑着低声道,“河绮的原身被我煮了。她又失了你的妖丹,如今已法力全无。我托樊姐姐给她重新做了个身子,你要是不嫌弃,就把她领回去吧。”

羊晚适呆愣地看她,还想问些什么,可朝次已经走远了,迎着他的母亲笑吟吟地道:“我有个堂妹来投奔,模样长得好,性子也好,尚未婚嫁。你上回不是说要儿媳吗?看看去吧。”说着回过身,望了还在发呆的羊晚适一眼,“就在我房中,晚适看过了,觉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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