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袍儿的头七夜,京都最著名的大狱廷尉司刚处死一批犯人,鲜血腐肉滋养了隐晦生长的兰花,蔓延攀爬,一时间冲天香阵透京都,百姓私下称它小兰窗。
【一】
溯宋被关进来的时候是三月初三,陆袍儿正不紧不慢地由名倌为他穿好鞋履,披上华贵白貂裘,他眯眼望了好一会儿廷尉司外的紫叶李,才踏进那座晦气阴沉的地方。
溯宋恰好是那个时辰入狱,一记杀威棒愣头愣脑打下去,出人意料地没有吭声。
陆袍儿向来只对标致的姑娘有耐心,溯宋顶多算清秀,然而陆袍儿却多望了两眼。
“估摸着是浔山那头的山匪,这次动刀子到王底霄头上了,半路山道上要截他的马队,不过悍匪狡猾得很,一见王家徽帜就跑没影了,剩下这个嫩生生的小姑娘,还扛着刀非抢不可,自然就被人拿下了。”
王底霄是谁?当朝首席大宦官王前春养子,不入宦不入仕,整日银鞍跨马郎当游遍京都,最是傲气跋扈,俊美惹眼的皮相和整个王庭最稳当的靠山,不知有多少姑娘在游舫上寻求偶遇。
“干得好!我跟王底霄那个小王八向来不对头,小姑娘勇气可嘉。”陆袍儿伸出大拇指赞叹不已。
“不过,指不定小姑娘的这拨悍匪也截过我,”陆袍儿指向她被强行卸下的腰际长剑,那把剑粗劣不堪,挂了一个被陈年酒渍污得不辨颜色的穗子。
“雀金织的云霞绸缎,有价无市的东西,昔年只在我手上剩了些,怎么沦落到做穗子的地步?”陆袍儿摇摇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没再想,也没出口问溯宋。
溯宋就被关押在最尽头最没有一丝天光的牢房里,两旁是累积数条人命的江洋大盗,对面是祸害良家女子无数的采花贼,她却睡得安稳吃得香。
溯宋在陆袍儿脚步声临近时,扒出脑袋死命地要往外蹭,她问:“我可以换个地方挪腾吗?这里一点太阳都晒不到。”
“啪”的一声,陆袍儿拿剑鞘拍了一下溯宋的脑袋,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又说:“我知道你害怕,早上你磨蹭在门口不愿进来,是怕这座廷尉司,现如今,你是怕我万一真的武艺高强,趁着换牢房的空当打你对不对?”
这一记准确道明了陆袍儿胆小认怂,欺软怕硬的心性。
拙劣的激将令陆袍儿脸上青白交加,他眯了眼,哈哈一笑,下一刻将牢房踹开,四周无人,他第一次敢这样大胆地在无人护卫的情况下接近廷尉司中关押的罪犯。
还未及他胸膛高的小姑娘,身上枷锁未除,能折腾出什么水花?
可惜,几乎在瞬息之间,她身影倏然而至,一记踢叫陆袍儿双膝一软,跪下。
她怒道:“混吃等死,你当初耳光白打了!狗白做了!说,昨晚又睡在哪个女人肚皮上了?”
手腕前锁链轻易勒住了陆袍儿细嫩的脖颈,稍用劲一拉,他的脸涨得紫红,瞳孔涣散。
“没出息的东西,”她继续骂,声音压低,“我这就拉你这条阉狗的狗见阎王!”
【二】
溯宋还未来得及将陆袍儿脖子掐断,听闻风声的走卒一齐涌进来救人,令总是克扣他们油水的陆袍儿欣慰不已。
“来人,上匣床!”陆袍儿扯着最后一口气粗着脖子喊道。
匣床坚硬如铁,压腹木梁沉得喘不过气,溯宋四肢僵硬,辗转动弹不得半分。
“这匣床之上,刚死过一个人,”他说得唾沫横飞,“是用土布袋的法子压得面目扁平,此外,或是活活拉死,或是铁钉钉死,或是用沸水滚得皮肉翻卷,挑不出法子治你?”
他以为溯宋是个硬气的与她武艺匹配的女侠,没想到她瞬间柔声下来:“如果我说,我是为了进廷尉司瞧一瞧大人你的风采,才故意让王底霄逮住。”
陆袍儿深深叹息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道:“先棍刑夹刑来一遍,拣粗的来。”
走之前陆袍儿轻声吩咐了一句,让溯宋死得干净些,可是第二日她仍是安然蹲在牢房里。
蔫头耷脑一副可怜的模样,接过碗筷时却十分有劲,从没见人将牢饭吃得那样津津有味,隔夜馊饭上盖着没一点油星子的青菜,翻碗吃得稀里哗啦。
陆袍儿大怒,狱卒苦着脸道:“大人,拉不动啊!”
原本早早就要将她拉出来,寻个隐秘的法子收拾了,可这个小姑娘竟像是屁股生了根,如磐石般稳稳坐在草席上,找了两个肌肉虬结的大汉使出吃奶的劲儿都不曾挪动她半分,又不好当着诸多犯人的面私自将她处决了,这才等到陆袍儿回来。
陆袍儿揪住她的衣领,她身子忽然轻起来,从容地由他举上半空,不见陆袍儿雷霆震怒,他只是笑道:“是王底霄花钱要我命的?他出多少,我出两倍,要你取他项上人头。”
“这生意好做。”她干脆利落,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只认钱的匪贼,讲屁的信义。
【三】
陆袍儿在朝堂上同人吵了架,原不是什么大事,边地凭斩获人头新晋升一名从五品千户长,不料被人查户籍时察觉是陆家的一门远亲。
这被有心人一查,竟有数位陆家远亲在军中任职,怎么办?通通罢职!
有许多人遭了这无妄之灾,还犹坠云雾。
陆家,陆袍儿的陆家,从前女帝在世时风光独当,京都头号世家,老祖宗心肝肉疼得跟什么似的嫡长子陆袍儿,横行鱼肉,蛮横刻薄,夜夜独享青楼红牌。
可惜,天徽十四年,女帝挥兵亲征鞑靼,兵败被俘,此后女帝在敌国为质,京都内阉党大权独揽,朝野沦陷,万民怨声载道。
大太监王前春一掌权,擅弄制衡权数,扶持了其余冯薛慎三家,对陆家一再打压,心肝肉陆袍儿何时受过这等鸟气?一瞪眼就提着那柄锦衣绣囊般的长剑,跨上一匹千金难求的宝驹闯去王前春在京郊的私宅。
大祸铸成,当王前春捂着一条鲜血淋漓的手臂出来时,所有死士团团围住陆府,陆家满门流放至极寒极苦之地,男子沦为奴籍,女子入娼户,连坐三族。
能惹得天子,却不能逆了王前春。
独独除了陆袍儿,王前春只饶了他一个,不仅因为老祖宗临死求情,还有他自己没皮没脸地在京都大道上跪下来扇了自己一百个耳光。
从此京都第一世家,沦为京都第一笑谈。
朝堂上,一位白胡子文官当众嘲弄道:“咦,那些陆家小儿又没有跪下讨饶,谁开恩容许从军的?”
陆袍儿也没有说话,只是慢腾腾踱到他身旁,忽然蹿起来一把揪住那故作玄虚的胡子:“嘿,也没人将牛牵到御前来,怎的多只活牛鞭?扯下来给诸位煮酒喝!”
四周老儒士喧嚷起来,拿起手中笏板往陆袍儿头上砸去,活脱脱一出闹剧,最后他仰身骨碌碌跌下汉白玉石阶,疼极了,他欲爬起身再战,日头毒辣刺眼,一阵晃神。
很久之前,他跪在京道上对着那静默的马车,抬头扇自己耳光时,日头也明晃晃的,逼人眯眼。
他伸出宽大袖袍挡去光线,鞋履却被打湿了。
【四】
陆袍儿回来时衣裳破烂落魄得很。
“你是不是马上有麻烦临头?有就说一声,我好溜走。”溯宋嗅到不对劲,一脸实诚道。
“什么狗屁京都三世家,”他轻声说一句,“王前春未登势之前,整个王朝分明以我陆家为尊。我陆袍儿给人做低伏小当狗这么多年,一掷千金的阔气总不能改是不是?”他冷笑一声,目光灼热起来。
第二日发生一桩惨案,那白胡子老官在青楼喝花酒时,被人活生生将银锭塞满了肚腹,沉实得活如一只老鳖。
“溯宋,”陆袍儿面不改色地唤住身旁吃得满嘴油的姑娘,“这老头儿日日去青楼,偏偏只唤一个女人,你知不知道,那是我的第四位姐姐,你说这样的老浑球儿,当杀不当杀?”
“陆袍儿说当杀就当杀!”小姑娘有肉吃便是娘,含混不清地应声道。
结果在第二日,两人就被王底霄拉去廷尉司蹲一遭牢子。
“好冷的春日,我真是最怕这黑不溜秋的廷尉司了。”陆袍儿怕硕鼠怕虫蚁,厌憎潮湿的空气中一股死人霉味儿,还有狱里差到极点的伙食。
当初陆袍儿想得挺美,想他与溯宋隔牢住着,也能说句话解个闷子。
溯宋很快打起如雷鼾声,气得陆袍儿冲那壁墙狠狠踹去。
若在许久之前,他应当是枕在家中美婢的臂弯中,淡淡体香和温暖,真乃人间仙境呐!姑娘们一齐是丰腴白嫩的美人,偶有瘦弱不堪的,也是骨架纤细如翠竹,肉该多的一块也不少。
哪如这个不解风情的溯宋,干巴巴像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
他吃饱睡足了,就驾那令人眼馋不已的好马,气焰跋扈的恶奴一大群跟随在身后,见着条儿顺的姑娘,直接抢来不废话,碰着不顺眼的纨绔子弟,狠揍得他滚回娘胎重造去。
陆袍儿常叹:“本公子不知打怂了多少京都浑球儿,为啥老百姓还是说本公子不是个好人?”
那段时日京都女子不出行,极少敢出来的也是坐在马车里捂得严实。
陆袍儿最后一次在街头纵马时,是刚及笄的章娓第一次出门,她戴着凉笠,垂着长长面纱,纵然不见面容亦难抵挡那一身清贵骄矜。
陆袍儿跃马四蹄奔过时,风带起她垂地雪白面纱,偶露一侧娇嫩容颜。
一旁恶奴眼冒精光,城里逛了不知多久,竟有此等仙品,心想公子一定要先好好戏弄一番,然后扛回府里去。
马蹄渐停,陆袍儿怔神了许久,忽然翻身下马,破天荒地极恭敬行礼,他爹都没享受过这殊荣!他道:“小子叨扰姐姐,不知姐姐是哪位府上的?”
那天章娓说了什么他全没听见,只看着她那眨啊眨的睫毛,动人心魄。
陆袍儿再不去街上调戏脂粉了,催着娘亲请人去她家下聘,要抬进来做正妻。
锦衣玉袍,束戴高冠,说不尽的风流意态,又与章娓婚期相近,那时候真是满天下第一得意人啊!
“溯宋,你那时在哪里,在做什么?”陆袍儿咂嘴问道。
【五】
溯宋做了一个梦,她回到了小时候破败不堪漏风漏雨的茅草屋里,不停地搓衣裳,寒冬腊月,烈阳灼面,她总是搬个小木墩儿在长了一棵枇杷树的庭院里洗衣裳。
手上的厚茧与冻疮不是后来握剑杀人砍人时落下的,是这时替别人洗衣裳落下的。
那间湿冷晦暗的小茅屋里,娘亲终年躺在床上,她的肚子每一年都隆起,一连生了四个,都是女儿。
娘亲生头一胎的时候,还是健壮得在分娩前一刻仍然能够在田地干活的勤快女子。
后来几个孩子难有活下来的,病死饿死,穷苦人家女儿如草芥,更何况父亲嗜赌如命。
那时候溯宋的家在章府后墙外的弄巷里,总有一位穿着名贵皮裘的年轻公子鸡飞狗跳地经过,手中皂胰子跌落在木盆里,溅起不小水花,老远儿就能听见那公子的声音:“章姑娘,瞧瞧我手里提的什么,要想瞧一眼,你得给我香一口。”
“不逗你了不逗你了,是本公子好不容易调教出的黄雀儿,机灵着呢,以后它飞在你上边儿,本公子一看到雀儿飞到哪儿,就知道你在哪里了!”
溯宋一边听一边捣衣裳,她心底没什么感触,总之,这辈子也不会有人,像那样花心思哄她。
可是那只讨厌娇纵的黄雀,总飞来她家庭院,拉屎落在她头顶,迟钝的溯宋半日才反应过来,一抹头,伸手一看,气得哭了。
她胡乱挥击,落在人眼里只是心生好笑。
父亲窝里横,雷雨夜催债的人踹打了半夜的门,他吓得粗气都不敢出,回过头听见村里嘲笑他生不出带把儿的闲言碎语,恼得操起棍棒尽数落在娘亲身上。
溯宋每回都不敢回头望一眼那茅草屋,怕那本就眼里死气沉沉的女子永久合上眼。
第五胎的婴儿呱呱坠地才哭了几声便悄然无息,又是个女婴,被父亲在她床前亲手扼死。
娘亲又惊又怒,下身血崩,猩红温热的血从屋里滴到前院台阶,溯宋的脊背凝滞了许久。
那晚她坐在自家的矮墙头,从寅时坐到天明。
父亲正觍着脸同几个熟识的龟奴领路过来,要将她捆了卖去下等窑子里。
这时紫盖马车骨碌碌轧过来,后边家奴抬着三十几架木箱,俱用团花束结,好像这位公子,终于认真地带着聘礼去章姑娘家定亲。
他是真的很高兴,轿帘也掩不住他哼着小调儿,漫不经心一瞥就看见了坐在土墙头的她,洗得发白的旧衣衫,枯瘦纤细的脚踝。
龟奴手持绳索,骂骂咧咧,拉扯得青筋绽露仍不能动她半分,她稳当跨在墙头好似一块顽石。
那位公子破天荒停下来问她:“宋小姐,你门前种的是什么花,香气浓厚,摘些给我媳妇儿好不好。”
龟公都是人精,立刻不敢动,溯宋惊讶于他竟知晓自己姓氏,慢慢答道:“兰花,市面上不值价的品种,夫人尊贵,怕不会喜欢。”
“谁说的,”陆袍儿大笑,“只要是我给她的东西,我夫人都喜欢!”
他命奴仆摘了一些,然后打开三十几架礼箱,黄澄澄珠宝琳琅,白日下熠射得让人眩晕。
“不白摘,你随便挑一样。”这是给章娓的聘礼,但是陆袍儿向来豪爽,不信忌讳。
溯宋在龟奴放出精光的双眼下慢腾腾将手按在一匹缎子上,陆袍儿笑道:“好眼光,这东西如今可再没有了。”
箱子重新合上,陆袍儿倏然一眯眼,望着那几名龟奴笑道:“季娘调教出来的男人这样周正馋人,不如本公子今晚就去翠漪楼同二位来一出游龙戏龙?”
此话一出,两位龟奴吓得腿如抖糠,总算知道这公子的来历了,陆家陆袍儿,笑眯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如何再敢难为这个被他示好的小姑娘。
溯宋没有回头再看,珍重捧着那匹缎子,一步一步,包裹在那受了半辈子苦的女子身上。
“陆家公子一定要和那位小姐百年好合,圆圆满满。”她心底这样想。
【六】
狱中,一瓢腥臊马尿顺着陆袍儿头泼下,王底霄凑近了,轻声笑道:“陆公子,城西那户人家,章姓小娘子腰软几许,足下金莲几寸,来往多少里要踏遍了多少马蹄?我与她刚刚许下婚约,你说两句好听的来。”
他口中指的是章娓,陆袍儿珍重的姑娘,却在他口中这样轻浮道来。
“呸!”陆袍儿只恨口干舌燥没有唾沫,骂道,“别看你如今整得人模狗样,还是给本公子顺口接屁粪里嚼渣的份儿!”
当年王底霄不过是一个五品小户的儿子,见着了陆袍儿,认怂吃瘪闻屁说香,赶在他马屁股后边抢着当狗腿子,一眨眼,认了一个阉人做爹,愈发不得了。
王底霄在一旁悠然道:“我当初羡慕极你了,出门时一大帮狗奴才给你吆喝开路,好威风,后来你被抄家那日,我在他们面前撒了一把银锭子,说哪个撕下陆家人一块肉,就赏一个美娇娘,对了,你那时正躲在女人裙底下发抖,肯定没瞧见,你猜怎么着,整个陆家就连你奶奶老祖宗,硬生生被咬掉了半只耳朵。”
“陆公子在京都大道上,给我干爹磕了多少响头,喊了多少声亲爷爷,怎么如今成了锯嘴葫芦?”
陆袍儿眼睛泛着血丝,两颊因为咬牙剧烈颤抖,王底霄足底踏上他左脸,冷声带着残忍笑意:“你不开口说话,我就把你身旁那个山贼小姑娘交给许久没见荤的狱卒兄弟。你要说,恭贺王公子与章家小姐天定姻缘,白首偕老,一字都不许落。”
陆袍儿终于开口,仿佛即将断气的人,每一字从牙缝里蹦出,断断续续说出那句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在溯宋耳里格外漫长,小姑娘出了神。
溯宋在埋葬了娘亲后就去投奔落草成寇的匪贼,她有胆气,有力气,得到了寨主赏识,练出一身好武艺。
她拿着当日裁下的一点缎料给自己的剑缠了穗子。
那段时光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被尊重的日子,尤其有一位小兄弟,他长得干净,第一次砍人时血溅了一身还是溯宋给洗的衣裳,他怕拿刀,容易被寨主骂,溯宋总护着他。
有一天晚上,他扛着在山上猎到的鹿,就要送到溯宋房中,他还想说几句话,溯宋却在听到另一个消息时变了脸色,立刻拿刀冲出去。
她听说,陆家遭祸了。
她偷摸到狱中,见到不复往日神采的陆袍儿,心疼得眼泪直打转。
后来陆袍儿说:“我见过神仙,就在这破牢里。”
其实他见到的是为他掉眼泪的溯宋,那时陆袍儿睁开眼,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他恳求了溯宋一句话:“菩萨奶奶能不能让我还阳一炷香,我有话要给一个姑娘说。”
地府里怎么会有菩萨,大狱里怎么会出现溯宋。
溯宋为他传话,他没有说传给谁,但只要是人就知道,一定是章娓。
他说:“不要再穿鹅黄色衣裳了。”
不解其意,她仍然跑去章家传了这句古怪的话。
当时他喊她的那一声恭敬的宋小姐,真的让她记了好久啊!
王底霄给钱让她取陆袍儿的命,真的找错了人,那个宜下聘的吉日清晨,公子轻巧的几句话,让这个命苦却一根筋的姑娘想,往后,谁要陆袍儿的命,她第一个让他死。
陆袍儿对出神的溯宋说:“我不仅要王底霄的命了,我还要章娓的命,就在他们成婚之日。”
溯宋站起身,拍拍灰,咧嘴一笑:“有难度,要加钱的,五百两!”
“好,统共两千五百两,成交。”
然后溯宋深呼一口气,慢慢抽出那柄沉重古朴的剑,她回头眸子熠熠,轻声道:“可别忘了,把这鬼地方的稻草翻新一遍,有闲钱,养点花也很好。”
她说完,点足跃地,拔剑而上,四周惊雷仿佛被引聚,一道剑气如蛟龙直冲天门,天光大作。
那时百姓听闻廷尉司一阵巨响,长久不见天日的狱顶被轰然破开,烟尘四散后,一个小姑娘扶着一位公子慢慢走出来。
【七】
陆袍儿就这样出来了,王底霄没来得及找麻烦,倒是章娓突然来找卧床养伤的陆袍儿,陆袍儿不见,叫溯宋接见。
小姑娘盯着那风姿动人容貌如春水的女人,好久一口气没吸上来,她是这样看多少遍也不会厌烦的美人。
章娓缓缓一笑:“我来向陆公子道谢,谢他昔年事事顾全我之心,我为避嫌一直未登门,如今和王公子婚期将近,总要与陆公子开释心结,望他勿添伤病。”
这个被许多算命的说有富贵大运的女人,从小被家人悉心栽培嫁入公侯之户,她刚开始并不是很喜欢陆袍儿,不过在家人吩咐下与他多亲近。
他果然擅长讨人欢心,收敛起了浪荡子的做派,只在她面前调戏,专注执着地捧她在手心。
她好像也有点动容了,在他为她牵马的时候,她瞥了一眼后墙那个贫户院子里的丫头,说了一句:“真丑。”
所有不如她的女人,在她眼里只有这两个字形容。
陆袍儿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笑道:“男人和女人的眼光总不一样。”
就连他送她的黄雀,也常常飞到结有枇杷树的小院里,啄了枇杷,就将屎拉在小姑娘衣衫上。
后来她听心腹丫头说,陆袍儿很少往那院子里望一眼,更没有跟那个姑娘说一句话,她笑了笑想是自己多虑了,一个贫寒普通的女子而已。
在他给她定亲的那一日,聘礼多得瞠目结舌,浩浩荡荡,她也露出了鲜少的笑颜,不过听说名单上少了一样东西,用来制嫁衣的一匹绸缎,在她得知这匹缎料去向后彻底冷了脸,他竟然慷慨地送给了那个不起眼的女子。
这不能怪她了,陆家在倾倒之前她就开始与王底霄有私下往来,陆袍儿为了不连累她,给她雇佣马车向北逃去,可他不知道,攀上了王家大树的她根本就不用逃。
章娓说完话不再停留,上马车离去。
溯宋蹲在陆袍儿身边,歪头问道:“你老念叨,有一位姑娘,再不好,也让人放不下,现在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陆袍儿恍恍惚惚,轻声笑道,“我把从前的事都想了一遍,究竟怎么样喜欢那个女人的,长得好看有面子?屁股大能生胖小子?重要的是,我奶奶喜欢她,奶奶没有几年活头了,就想有个女人管管我,我也觉着,能娶那么个天仙般的人物不错了,大家高兴,我就高兴,现在才觉得,哪里是放不下,根本就没拿起来过,我真正最喜欢最怀念的,是陆家和气通盛的好光景,而那段时光中剩下的,就是这个女人了。”
他忽然瞥了一眼溯宋,漫不经心地一笑:“不是叫你不要再穿鹅黄色衣裳了吗。”
这一下头皮炸麻,叫人直回不过来神。
在狱中,他生死一线之际,想要传的话,是说给她听的?什么意思?
陆袍儿仿佛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道:“宋小姐,你长开了,比从前好看了。”
他怎么会记得她呢,溯宋眼圈儿蓦然湿润。
那时候他被关在狱中,以为自己死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孙子,就算到了地府,也没脸面见奶奶,不敢见那些忠心的陆家老仆,更不想看到那个薄情寡义的女人,但他好不容易见到菩萨,总要说点什么给阳间人。
不知不觉就想到了那个小院里的姑娘,黄雀儿总爱在她头顶拉屎,是因为黄雀儿喜欢黄色,他好心,要劝告她一次,别再穿那颜色的衣裳了。
他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没看过她几眼,就觉得她低头洗衣裳的身段跟娘亲一模一样,陆袍儿的娘亲死得早,但她是很贤惠的女子,即使身为主母,依然亲力亲为给陆袍儿洗衣裳。
相似又亲切,好像下一刻那个姑娘就会抬起头,像娘亲一样笑着骂他怎么又滚得泥人似的。
“真的,别穿鹅黄色衣裳了,你穿着也不好看。”
“臭不要脸。”溯宋红透了脸,拿剑横在他脖颈间。
他只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眼眸柔和明亮,笑道:“宋小姐,你胸前斤两也见长了。”
【八】
王底霄听闻陆袍儿出狱,气得七窍生紫烟,恨不能立刻提剑叫陆袍儿血溅当场,被人劝拦住,说是马上就迎娶新妇了何必多生事端。
这一秋注定多生事端,王前春麾下咬人最凶的一条爪牙阿柿叛上出逃,阉党如失一臂。
京都已有几人鼻子灵的,嗅到些许气息。
陆袍儿屋中常常彻夜通明,与溯宋熟知的陆袍儿好像不同些了,脊背挺直了端坐着,收起那副涎皮赖脸的笑,眉头皱得颇深。
天明之时他又会顶着青眼圈缠磨溯宋要喝白粥,溯宋端着白瓷碗认真地说:“你从来不说你想干吗,可我知道你想干吗。”
“我想活着,”陆袍儿轻轻吹着白粥,笑道,“没人比我更想活下去,我养了很久的鲤鱼被煲成汤的时候,我在窑子里碰见从前侍奉过我的小丫头的时候,我跪在京都大道上叫人看笑话的时候,我都想着要活下去,不然奶奶和陆府上下百余条命就白死了,我命轻贱,可是背上那么多条性命,我咬着牙,窝囊也要活上八十岁,溯宋你放心,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人,不会做什么螳臂当车的蠢事。”
“陆袍儿你要是死了,我转身就回山寨嫁给那个送我一头鹿的男人,他比你强壮比你英俊,可你要是好好活着,我就让你做我的压寨夫君,像你奶奶希望的那样,歹活也是活。”
“不害臊,”他笑着刮刮她的脸颊,冷哼一声,“比我强壮比我英俊,谁信呐,你嫁给谁关我屁事。我真的不会死。”嘴唇轻巧地贴上去,温热的湿意令那一片红晕迅速蔓延。
陆袍儿让溯宋先回山寨去,他有许多事情要一一打点。
那天下了点小雨,他望着溯宋撑着伞渐渐离去。
“我是真的很想活着当你的压寨夫君啊,可是,王前春让我变成和他一样的阉人了。”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打下来。
王前春那样斩尽杀绝的人,肯留陆袍儿一命,便是让他做了一个废人。
那些腌臜龌龊的事,叫他怎么跟溯宋开口?
陆家死了那么多人,陆袍儿日夜背负着那些冤魂,怎么可能真的苟活下去。
他渐渐拉拢朝堂上与陆家有些旧交情,又与王前春是死敌的势力,不动声色壮大党羽,这支势力推翻阉党政权不够,杀王前春一人足已。
王前春那个老狐狸在陆袍儿第一次动身时就察觉,这些年一直冷眼看着他发展,没杀他,不过是好整以暇看看他能折腾多大风波。
陆袍儿也清楚在王底霄的婚事过后,王前春的耐心就到了尽头。
此时的王前春丧失最得力的恶犬,气焰最弱,他一向机警,极少出宫,但是养子的成亲之日,他一定会赴宴,此刻便是最好的刺杀时机。
陆袍儿手上有死士十人,轻骑两百人,只要在金吾卫赶来前取掉王前春头颅便可。
在那之后,就是必死之境了吧?死之前能再占一下她的便宜,真的很好,可是就算死了也不再是陆家儿郎,也没脸面见要他传承香火的奶奶了。
陆袍儿没想到的是,这时候溯宋慢慢走在那条即将有迎亲队伍来临的京道上,她摔开伞,取出背后的剑,雨水顺着她的鬓发流下来。
“浑球儿陆袍儿,想瞒着我一个人去干那蠢事,没这么容易。”
瘦小的姑娘站在庞大的迎娶队伍前,举起剑,咧嘴一笑。
两千五百两银子不赚白不赚啊,今日,溯宋要叫那红事变白事!
【九】
这一日酒肆茶铺正准备早早关了门面去瞧瞧王家娶亲的热闹,突然马蹄声如雷,震得桌椅茶盏乱颤,众人身体反射就是一个蹲下抱头,这架势,好多年未有过了啊,除了军队经过,就是那大纨绔陆袍儿驱赶数匹恶马,前来抢劫肆虐。
有人往外一望,当先马背上的公子,金冠颤翼,白袍翻飞,后边跟着浩浩荡荡一帮人,可不就是那个恶鬼陆袍儿吗!
大姑娘们立刻胡乱用泥抹了脸,低头背转着身,小地痞们吓得裤裆都软了。
等到马匹如风过去,百姓才回过神来,陆家早败了,这陆袍儿突然如此嚣张,他是要造反?
陆袍儿突然急急勒住马,望着狼狈不堪滚落在地的章娓,她今日本该是坐在喜轿里的新娘子,不知为何一个人逃到这里。
“溯宋想要劫杀王前春,她抢出我,只让我一人逃来。”
溯宋这个蠢姑娘,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于是将章娓救出来,觉得在自己死后,章娓或许可以与陆袍儿再续前缘。
马蹄毫不停留从章娓身上跃过,他声音冰冷,仿佛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溯宋没有活着回来,那你凭什么踩着她的命,好端端地回来?”
雨已经停歇,溯宋仿佛一个血人,拄着剑大口喘息,如一尾濒死的鱼,她目光逡巡,找着王前春的那顶轿子。
可是,没有时间了,她深吸一口气,双眸凝神,提剑高高跃在身前王底霄头顶,照头劈砍下来。
杀不了王前春,就拿他养子开刀。
真想看到公子崛起于朝堂,重返当年陆家盛况啊,挥下,剑如破瓜般将王底霄头颅斩为两半。
她身躯重重下坠在地,合眼笑起来:“他要是看到了这一剑,一定会高兴地说,那价值十金的剑穗子,没白给!”
“溯宋!”这一声清越的声音响彻整个大道,所有人惊骇地转头望去,目光凝聚在那一身白袍之上。
好像回到那个洗衣裳的光阴,黄雀儿又在她肩头拉屎,溯宋轻声笑道:“臭不要脸的,这么大声喊我名字做什么?”
陆袍儿如砍瓜斩菜般杀开阻拦的几个人,纵马来到她身旁。
他作势要打,破口大骂:“谁准你来这儿送死,谁准你再打打杀杀,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就不能让你男人站在你身前当回英雄吗?”
不知道是血是泪,溯宋又哭了,她重重说了声“好”,精疲力竭地闭上眼。
陆袍儿让一个心腹将昏迷的溯宋送去山寨,然后将刀扛在肩头,目光环顾一周,笑道:“我的溯宋,不是白让人砍的。”
霎时刀光暴涨,白昼般不可直视,即使那些人死后瞳孔里依然倒映着那道白昼。
【十】
溯宋醒来已是三日后,送鹿的小兄弟很紧张地守在她床前,见到她醒来大舒一口气。
不知道陆袍儿杀了王前春没有,如果他杀了,如今一定是另一番世道。
小兄弟摇摇头,这一个动作就令溯宋脸色霎时惨白。
她渐渐听说了那日的事情,金吾卫及时赶到,围杀以陆袍儿为首的叛军,那时他身中数箭,依然持刀斩杀十二名金吾卫,悍勇令人咂舌,最后被一剑透心,死在离王前春马车十步远的地方,差了一点。
他虽身死,却不跪倒,僵立犹如天神,目光凝聚一点不散,不知在望谁。
“就是这样了?”溯宋沉默了很久,再次抬眼时,开口,“这个浑球儿,他答应过,给我换新穗子的。”
当年那数十抬聘礼齐齐打开的一刻,明知不属于她,明知只能取走一样,她还是忍不住想,以后会不会也有这么多抬聘礼,只给她一个人。
“死了好,”她仰头慢慢一笑,泪珠却止不住地往下掉,滚溅在地上,像皂胰子掉进水里,“你死了,我好天天穿鹅黄色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