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墨曦
她不管天地人鬼,她独爱山海江川、日月星辰。她涤荡世间,不为功绩生灵,只为留一个清清白白的世界,给一双双明亮清澈的眼。
楔子
四象帝君执掌天上星辰,因星星太多,管不过来,四位帝君便开始物色天官为己分忧。
信鸢携信飞入东方春宫,四象帝君之一的青帝拆开这封信,他托付北方玄武大帝推测了一下天官所在方位,让他不至于为了找天官到处奔波,玄帝给他的回信中只写了三个字——北冥海。
青帝拿起那封信沉默好久:“我知道了。”
北冥海死水一般安静,刚失去了女帝商沅的北冥如今如同脊梁被敲断了的巨人,萎靡不振,再无过去的喧嚣。
海面上坐着一个人,他坐在其上很久了,青帝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你还要在这里等多久?”
那人乌发白衣,低垂着头,声音很轻:“我就是想坐坐,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001
商沅路过东海海域,见这边山川秀美,春暖花开,城镇村落星罗棋布,便耽于安逸,寻了一处阳光充裕之地暂居,后方知此河唤绘河。
遇到阿夙,是在绘河的第三天。
她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日光下绘河波光粼粼的水面和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的芦苇丛。
她伏在水面上晒着太阳,打了个哈欠,再一定眼,不远处一条破烂的渔船慢慢划过来,船桨带起水花,哗啦哗啦的水声中,穿着粗衣的少年眉清目秀,摇着船桨立在船上,脚边放了一张渔网。
商沅游过去:“别人都是下海捕鱼,你为什么在河里撒网?”
那少年也不摇桨了:“我身子弱,海上刮风下雨的,鱼捕不到不说,说不定人也丢了。”
她绕着船游来游去,少年伸出了手:“河里水凉,你要来船上坐坐吗?”
商沅看了看那条几乎只剩下一个底的船,伸手在他手心搭一下,人体自带的温度叫她一下缩回手,一转身便入了水草中,及至再出现,手中已捧了一盒珍珠,她将那盒珍珠放在他脚边:“这个给你,身体太弱的话就不要出来捕鱼,免得真的有去无回。”
她挥挥手,转入了芦苇深处,白色芦苇摇曳,碧波荡漾,蒹葭苍苍。少年撑船靠岸,离去时脱下外裳放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对着芦苇丛深处喊:“姑娘,我叫阿夙,住在绘村,若是你有事用得上,请来找我。”
待他走后,商沅才重新出来,此次却不是在水中,而是立在水上,站起的那刹,水花唰地落下,没能沾惹她分毫,阳光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下裙如花,上身却只有一条抹胸。
商沅捡起石头上放着的衣服,披在了身上。
海水是冰冷的,所以她才喜欢水面上的阳光,她的身体也是冷的,所以抚着这条带着温度的衣裳,情绪也和平时不一样。
这桩事她本没有放在心上,身为万水之源,北冥之主,她能有什么事求到别人呢?
但不久之后,她便听到了一则人间奇闻,女官金金对她说:“说来也是奇怪,那个村庄的所有人都死了,可大家都没发现自己已死,还像活着的时候一样过日子。”
“还有这种事?怎么一个村的人都死了?天灾?人祸?”
“说是恶蛟爱吃人,一晚吞了一个村,第二天再来看,看到村子里的人还活蹦乱跳的,以为这个村子吃不完,哪知村中有祭司,已经做过祷告,知会水神,那恶蛟再来的时候,就被水神给收了。若不是祭司神殿有祭司祷告,将消息传到东海海宫,估计不止一个村子遭殃……”
商沅伸手一挡:“东海?那个村子叫什么?”
女官眨眨眼睛:“绘村。”
002
绘河盘踞着一条黑色的蛟,方圆几百里的百姓称之为神龙,那条蛟在绘河盘踞好些年头,每年都要周围的村落进贡,否则便会发大水,制造瘟疫,原本相安无事,吃些牛羊便十分满足,最近却被惯大了胃口,忽然就要吃人。
东海海神少璎看着忽然出现在面前,亲自过问此事的商沅,诚惶诚恐:“陛下,此事是小臣疏忽,我也没想到那孽障竟然这样大胆。只是可惜了那位祭司,那等天分,若修习几年,指不定能成人神……”
商沅摆摆手:“也不怪你,世间灵物本就稀少,你关照亦在常理。那蛟你带回去好好调教,再要犯事,还是杀了算了。哦,那祭司,真的资质那般好?”
这位陛下向来少过问人间事,不,她平日连北冥海都少出,如今却来这一发,少璎察言观色,点点头:“确实百年难得一遇。”
绘村点点灯火,在夜色中沉静,半点也没有荒芜的鬼村该有的样子。
商沅在河边见到了阿夙,他低着头,衣裳中空荡荡的,商沅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又见面了。”
她出现得突然,将阿夙吓了一跳,见到是她,他又惊讶又有些欢喜:“是啊!”
自打上回见面,都已经过了两三年了,上回他还是个纤弱的美少年,此时却人鬼殊途,人生际遇,到此该长叹一声了吧?
“你就是去神殿祷告的祭司吧?”
阿夙点点头:“那条蛟不是很聪明,我发现端倪时,村民们都已经被吃了,它胃口太大,我担心临近的村庄遭殃,便使了个障眼法,让它误以为我们吃之不完,又偷偷去神殿做了祷告,唤来了水神。”
可即便来得再快,也无法挽回已经去世的人的生命,他的术法维持不了多久,七日之后,村中所有人都会入轮回……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也是没谁了。
阿夙苦笑一下,打起精神来:“其实上回见面,我就想问君上是谁,又想着君上既然隐匿了踪迹,定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消息,便没有开口询问。”
“你知道我是神,我却没发现你是祭司。”
“我不过稍通神技,君上才察觉不到我……君上,是何方的神祇?”
月光下,他半透明的身体飘在空中,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死气,浑身犹如从海洋深处挖出来的莲花,干干净净的气息,她活了那么多年了,自然知道这种资质的人有多得天独厚,少璎那家伙虽祸水东引,这点上却不曾骗她。
她一笑:“你跟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话背后的深意,但凡不是个傻子都听得出来,阿夙愣愣地看着商沅:“陛下,我只是个卑微的死灵。”
“那又如何,你本是死于非命,却不带一丝怨念,你不负大道,本该得到补偿。”她伸手过来,“我正好缺个人替我打理海宫。”
商沅骑着云,阿夙紧紧抓住她的袖子,看着云彩之下渺小的海与地:“我过去以为北冥与神祇只是传说……”
凡人一世眼力有限,能看到的不过地面之上尺寸天地,因此许多真实的故事便因没能目睹而成了传说。
他平素温和自持,少有兴奋的时候,此刻却如同稚子。
商沅看他脸上压抑不住的红润与欢喜,也露了一个笑,指着不远处居于水上的白色宫宇说:“那是冬宫,住着四象帝君之一的玄帝,最高的那个宫殿便是他的玄武殿,你既然选择了当祭司,想来也是向往神明的吧?”
阿夙一愣:“君上……”
游鱼向往天空,飞鸟向往海洋,夏虫渴望历冰,萤虫挣扎飞夏……世间万物都是如此,缺少什么便向往什么,人类寿命短暂,所以才向往永生。他也渴望长生不老,所以日日夜夜,神殿诵经。
她素手一扬,转瞬便带他入了北冥海,站在海宫顶端,俯视着海域,用一种近乎纵容的眼神凝视她的子民:“喜欢吗?本尊治下的北冥。”
阿夙走到她身边,心跳如擂鼓,许久方才点头:“喜欢。”
003
传说北冥海无边无际,水深而黑,阳光照射不到,在世界最北端,阿夙原以为北冥海是一片漆黑寒冷的海域,却不想这里的一切都出乎了他的意料。
千里海域,巍峨的北冥海宫,发光的海藻如同星光点缀整个海洋,鲛人唱歌,游鱼嬉戏,珊瑚和着悠扬的曲子摇晃,这表面黑沉如死水般的北冥海底,竟美得如同梦境。
商沅丢给他一颗避水珠,他带在身上后能保护他的灵体不被海水冲散。
她临时起意带了人回来,却没有合适的职务给他,便将空闲了几千年的丞相之位交给了他,可为人又极不负责,什么也不教他,只将他丢给金金:“有什么不懂的,便问我的女官。”
金金是个耐心的人,阿夙也聪明,他做事上手很快,不多时便能打理北冥海上上下下的事。
金金揣测商沅的心思:“多少年没看到陛下对谁这么上心了,不若纳了当男宠?”
商沅翻了个白眼:“本尊并不打算成为四海八荒茶余饭后的谈资。”
洪荒古神,北冥女帝,她的婚事向来无人过问,却并非她行情不好,而是无人敢问,可她确定,上到碧海苍天,下到千里海域,但凡传出丁点关于她的桃花事来,不出一日就尽神皆知了。
“您是怕他不答应吧?”
这个……老牛吃嫩草嘛……她心里也确实过意不去。
走出海宫,商沅深紫色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涩,而且,别人不知道,她自己还能不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吗?一个快要寿终正寝的人,还谈什么感情啊?
免得连累别人。
阿夙第一次跟随商沅巡视人间,是来北冥海的第二年。
那一日,她上车时忽然对他伸出手来:“来,与我一道。”
送行的海族纷纷诧异,连站在天车旁边的月神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鬼使神差地,阿夙跟在她身后上了天车。
月神为她驾车,风雨雷电四神供她驱使,所过之地,万千水神出水迎立,黑色天车在漫天星斗中穿梭,商沅摊开手心,一缕缕黑气从人间聚集,经过她的手心,分为四脉,分向了东南西北,那一夜,直到东方红日升起,他们才回到北溟海,商沅已经累得睡过去。
天车回北冥时,金金急慌慌迎上来:“陛下还好吗?”
阿夙点头,又摇头。
从那之后,他才知道商沅每年都要去人间巡视一次,涤荡人间浊气。
关于浊气,他平日无事翻阅宫中藏书时,曾经在《洪荒纪》的序章中看到过。
北冥海水原本与四方江海并无区别,极北之地也只是阴冷肃杀一些,但商沅是冷血的龙族,住在这儿也正合适。身为洪荒之初最早的一批神祇,她生来便司掌杀戮,但她的“杀”是涤荡污秽的杀。
人心有善恶,念起便成气,上清下浊,若浊气太多,万物便会凋敝,生灵便会遭到腐蚀,因此商沅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御车巡视人间,清除浊气。
可随着战乱频频发生,浊气开始加重,单凭涤荡已不能完全去除,三千年前,商沅抽出四根龙骨,在四方立天柱,引浊气入北冥海,又广纳以浊气为食的海族入北冥,自成一个海系。
只是巡视的时间,也从过去的几百年一次,到后来的几十年一次,最后变成了如今的一年一次,但这也没能够完全清除,所以才会有恶蛟之类的邪物诞生于世。
海宫之内,看着商沅苍白的脸色,阿夙问金金:“陛下上万年来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吗?”
“不然你以为呢?天下万千河川,八万海神海皇,唯她一人水中称帝,难道仅凭她古神的身份,就足够使别的海中王者甘于屈居人下吗?”
透过斑斓的窗口,他看到海底嬉戏的游鱼,她曾站在海宫顶端骄傲地说,这是她治下的海域,而那时,他想起的,其实是最初的相遇。
蒹葭苍苍的绘河中央,她裸露着雪白的肩头伏在水上,眯着眼睛享受着阳光,长发在水上铺展,宛如泼墨,她从不知道,他也从未敢言说。
那一眼,叫他此生不缘功业只缘修道,为的不过是,能到她身边。
004
北冥伺候过商沅的人都知道,她任何时候都是个好说话的,却唯独不能忍受别人在她面前提及术士。
阿夙也是听女官说了后才知道,商沅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外形,真身却是上万年的紫龙,她任北冥海帝的上万年间,只有过一任丞相,那就是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桃花鱼。
三千年前,商沅旧疾复发,丞相出海为她去取天露疗伤安神,在回来的路上死于术士之手。
纵最后报仇雪恨,故人却再也回不来,而她空着海丞的位置三千年,在阿夙之前,北冥一直没有丞相。
“那位丞相……长得好看吗?”
金金努力回忆着:“其实我并未见过那位大人几次,那时我还小,而大人又总在病中,陛下并不让我去打搅他,没多久他便神隐了。但我知道,陛下是在他去世之后开始引世间污浊入北冥的。”
阿夙闷闷不乐地唔了声,与他相处久了,金金也知道他是个心思纯良之人,急忙安慰他:“你也长得不差,虽然没有身体。”
阿夙:“……”这个安慰一点也不好,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差,可前任却是传说中让神都惊为天人的外貌,这要怎么比呢?
特别是,他是个连身体都没有的灵,即使避水珠护住了他的魂灵不散。
商沅喝着海藻药酒,闻言看了眼来请教她如何修炼出身体的阿夙:“要身体做什么?容易受伤,还重,不如一个魂灵轻飘飘的,想去哪儿去哪儿,不好吗?”
哦,是的,女帝陛下因为嫌弃身体太重,经常灵魂出窍,她修为太高,能发现她的人根本没多少,她自己觉得身体不好,也以己度人,待阿夙浑浑噩噩被她的奇怪理论说走,金金才私下和她说:“陛下,他是个人,人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实在,踩着地,吃着米,睡着觉,这些都是实在的一种表现形式。”
商沅哦了一声,金金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多少,她又没当过人,压根不明白人类的心思啊。
那一日,阿夙在藏书楼翻书,商沅唰的一声出现在他身边:“人都会想要身体吗?”
阿夙那时已很习惯她的神出鬼没:“大约是因为魂灵虚无,在人类的思想中,只有亡者才是这样的,所以我才会畏惧。”
他对她展开笑容,温温柔柔地说:“陛下不明白吧?没关系,我自己修炼就可以了。”
看着那纯粹的笑容,商沅眼神深深。
人类是娇弱的生物,短暂的生命里经受着生离死别的苦,轻易地便能为别人落泪,哭与笑都是那样的鲜明,虽则柔和,亦是鲜活无比。不似她,活了太长久的岁月,所有情绪都淡去。
想要身体吗?那也不是难事。
商沅去砍了一块建木树,她完整无缺地出去,遍体鳞伤地回来,炼房内,她将建木树丢入丹炉中,又抽出了自己的一根肋骨,丢了进去。
天树为躯,龙骨做骨,从此之后,他不会比任何一个天生地养的神祇卑下,亦能得偿所愿,长寿永康。
七七四十九日,她日夜坐在丹炉前,一刻不离,炼好身体那一日,她引他去看,水晶床旁,阿夙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身体,听她说:“你有我的龙骨,能御水,天树建木为血肉,便能御木,水木相长,若修而为龙,必能在龙族为王为霸。”
说完,却未听到任何回应,商沅回头,只见他垂着目,眼中滚出泪水,一偏头,落下的眼泪都淹没在了海水中,她诧异:“你哭什么?”想一想,又有些了然,“是开心疯了?快穿上身体我瞧瞧。”
他擦擦眼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嗯!”
那一日,他拥有了从未想过能有的身体,也记得很久,在穿上身体睁开眼睛之后,看到她水色的衣裳,飘飘荡荡的大袖。
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眷顾?
005
天地的浊气太多,凭借商沅与北冥海已不能完全涤荡,因浊气原因,商沅的身体甚至已经被侵蚀到极度虚弱的状态,金金求了她好几次,希望她停止引入浊气,却每每总被拒绝。
终于,她召集了四方神明,在北冥海宫商谈对策。
诸神会议,阿夙坐在商沅手边,为她斟酒,她穿着玄色的宫装,撑着下巴问左右的神祇:“诸君,这天下又不是我一人之天下,你们看本尊都快死了,难道就没点想法?”
她左下手边那位白衣帝君温声说:“陛下,其实这件事我们讨论过,前几日已出了结论,只因陛下近日身子不利索,才没上门叨扰,若陛下同意,我们即刻实施。”
商沅点点桌子:“是何对策,说来听听。”
说话那人是玄帝温川,正是阿夙随商沅第一次来北冥海宫时她指着他看的那座玄武殿之主,四象帝君之一,北冥海的老邻居。过去诸神都未想到人间战乱与人类死于非命的浊气竟能将一位洪荒神祇伤到如此地步,直到月神说起,诸神才知不好。在经过几年商谈之后,大家决定在四海八荒与碧海苍天之外,再造一界——冥界。
“八苦十恶都会产生浊气,光是涤荡并不能根治人类的欲念,要他们知错,方能消除,因为不如再创一界,将浊气引入这一届,在人死后一并清算。他们自己造的什么孽,便自己去受多少苦……”
商沅听完后,摸了摸下巴:“就是说,创世?”
那一日诸神会议,敲定创世,待会议结束,诸神散去,商沅才摇摇头:“如今的小友了不得。”
阿夙见她心有余悸的样子,不由得担心:“不妥吗?”
商沅想了想,摇摇头:“并无不妥,此为一劳永逸之事,如今的浊气十之八九都来自于人之贪欲,若冥府能成,海族的负担便不会那样重了。实话说,我北冥海每年因浊气而死的族人,也太多了些……”
阿夙便沉默了,他在北冥不久,却也知道,商沅不讨厌人类,却也谈不上多喜欢,她看顾这个世界,看顾人类,可她所爱之人,却死于人类之手。
“听闻有一种生物,只能存活在毫无杂质的水中,若有一丝一毫的污秽,便会死去,陛下,知道吗?”
阿夙没忍住,竟就那样问出口了。
商沅原是转着杯子的,倏尔沉下眼睛,淡淡地看过来,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与警告,他浑身僵硬,她已起身远去,只留下淡漠的一句。
“知道,桃花鱼。”
桃花鱼非鱼,本名桃花水母,便是这样一种生物。
阿夙失魂落魄地低下头,金金来收盘子时叹了口气:“何必?早与你说过了,不要去触碰这件事。”
是呀,那是对陛下而言重中之重的存在,轻易不能触碰,轻易不能提及,他不过在她身边几年而已,怎么就敢恃宠而骄了?
阿夙恍惚间看了眼自己的手,如玉莹白,手腕翻转,便能春花百开,水波涌动。得到新身体时的欣喜仿佛还能感觉到,可他珍视的感情,在她心中又是怎样的?
006
冥界创界的那一日,商沅也去围观了,说好最多七日回,不想却待了三个月,一回来,便带来了与玄帝温川的婚讯。
连绵的聘礼从玄武殿流水一般涌入北冥海,阿夙看着那对坐在上位接受众人恭贺的璧人,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
北冥婚讯,一时传遍四海八荒,前来恭贺的各路神仙几乎要将北冥海都塞高几寸,虽然绝大多数都只能见到新郎温川就被赶出去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连金金都是浑浑噩噩的,待北冥海这边的海族反应过来,这才开始忙碌他们的陛下万年之久的婚礼,金金带着裁缝去给商沅制作嫁衣,才走到宫门口,便看到消失了好几天的阿夙,同僚好几年,如何不知这位丞相的心思?
金金嘴角抽搐:“阿夙,要么你休假一段时间?”
阿夙摇头:“这个点上休假不是摆明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金金,没关系,我只是想……亲自为陛下做点什么。”
看着她穿上嫁衣,看着她一生美满,即便给她美满的人不是他。
哦,这原本就只是他的奢望罢了。
连四象帝君之一的玄帝温川都只能上门到北冥海来,他哪里还敢有半分想法?
阿夙接过金金手中端着的尺与剪子,带着裁缝走进了阔别多日的寝宫,商沅正黑着脸看着端着药一脸无可奈何的温川:“都说了不喝,你胆子挺大的,还敢逼本尊。”
温川求助地看向阿夙,阿夙一愣,默默出去端来蜜饯,回来时在寝宫门口看到了被赶出来的温川,他停下脚步,躬身行礼:“玄帝陛下。”
温川拍拍胸口:“唉,实话说,我这服侍起你们陛下来心惊胆战的,她怎么这般喜怒无常?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她一掌拍死了。不管了!交给你们了!”
阿夙抬头去看,眼前已没了人,他端着蜜饯进去,给商沅讲了十个笑话,唱了首歌,商沅听着那歌新奇,脸色才好看起来:“这是什么歌?本尊过去从未听说过。”
阿夙将药碗递过去:“我拿了蜜饯过来,陛下喝完药,我就和你说。”
商沅想摔鞋,阿夙才笑说:“是绘村的乡音。”
商沅百感交集地端过药碗,喝了药他就开心了吧?
见她喝了药,阿夙才拿来尺子为她量尺寸,她低着头安安静静的,没了平素陛下的威仪,垂着眼睛的样子如同寻常的温柔女子,阿夙起身时,她的额头蹭过他的胸口,怦的一声,那一刻,阿夙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再去看商沅,她正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幽深,如同深水沉渊。
“陛下,我为你量一下腰围……”
她抓住他的手,那一刻,阿夙分明感觉她是有什么想说的,可是,她只抓了一会儿便松开了,连语气都淡下去:“你们都出去。”
007
商沅做了个梦,梦中她还是个十三四岁的样子。
那时,那人还在世,那年的北冥也还只是冷。那人喜欢四处游历,爱到人间去玩,回来后时常与她说人间的事。
人间之初,没有城池,亦没有国主,唯有一些小的部落,这些寿命短暂的生物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有了族长,有了村长,有了城主,有了国王,还有了法律,制定了各种各样的游戏规则。
他曾笑着对她说:“陛下这样的穿着,若是放在人间,只怕要被关进猪笼去沉河。”
她不怎么爱穿衣服,到现在也还是,一条抹胸,一圈短裙,光着脚便出去到处玩,于是十分好奇:“什么是猪,什么是猪笼?”
“猪是一种畜,猪笼是困畜之物。”
她便咯咯地笑:“那我是龙呀,困畜之物怎么能困我?”
困畜之物困不住她,她却自己困住了自己,她是天地间第一条龙,生来命格奇贵,寻常鱼虾见到她就要跪伏,对她除了尊敬便是畏惧,因此她很少有朋友。只有他,明明是一条很虚弱的桃花鱼,化了人身后一身白衣,纤弱温和,比玉还纯净,这样虚弱的一个人,却是唯一一个能接近她,不受她生来的气势所影响,还能陪她玩。
……
“阿夙……”
商沅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房顶上熟悉的日月星辰,她床边坐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她多年的邻居,玄帝温川。
商沅坐起来,温川笑眯眯地看过来:“陛下,今日你我洞房花烛,你竟然在这良辰好景之际叫别人的名字,为夫好伤心。”
两人大眼对小眼了半天,温川微微一笑:“陛下,你觉得和我洞房无聊吗?无聊的话我们就去外面逛逛吧?我对北冥的街市很好奇,一直想来逛逛很久了……”
北冥海白日光明不至,海底漆黑,所有海族入睡,而一至夜里,灯鱼充当灯火,次第点亮海域,整个街区便如同树叶上的脉络,处处都是笙歌起舞。
海族的夜市便是生活,几条街区总是彻夜欢乐,几乎所有海族都化形为人,拿着各种乐器,并不急着弹唱,总是一方起头,四方来和,若是此夜之曲不是自己所擅长的,便会放下乐器,不做歌者,只当游客。
商沅与温川变了两个相貌寻常的海族,寻了个铺子坐下来,酒铺的老板是只儒艮,慢吞吞地给他们上酒,酒是藻酒,澄澈无色,老板说酒叫蒹葭:“客人多坐一会儿,等会儿还能听到与酒同名的曲子。”
不多时,他们果然看到海鲸背上上去了一位带着小鼓的人,他戴着面具,敲着小鼓唱着歌,那是前几日她刚听过的曲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温川一直未说话,此时转着酒杯轻声说:“这就是陛下不喜我的原因?”
商沅不说话,只是托起绿酒,在歌声中饮尽。
原来你也记得啊,这一世你遇到我的最初,是在那蒹葭苍苍的一日。
“温川,我托付你一件事。”
温川浅笑一声:“本尊掐指一算,应当不是什么好事,我不想应。”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好歹夫妻一场,你就答应我吧。”商沅对他勾了勾手指,“来,附耳过来。”
那海鲸背上歌唱到落泪的人并不知道,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已看到了一切。
他为她唱的歌,从来都不是乡音,而是他的心声。
而她,其实都知道。
008
玄帝温川善妒,自打与商沅成婚之后,就容不下北冥海中许多美貌的男性海族,但凡有些苗头的,都被打发出去,连同丞相阿夙。
赶阿夙走的那日,面对跪在海宫门口的阿夙,温川冷声说:“你没有藏好眼神,而我最讨厌别人觊觎我的东西。”
说完,伸手弹破了笼罩在阿夙身上的避水珠。
海水汹涌,即便阿夙拥有建木做成的身躯,可到底修为浅薄,支撑不了多久便陷入昏迷。
阿夙在海宫前长跪不起,直到商沅出来,他抓住她的裙摆,全身颤抖:“陛下,我什么都没有奢望,只是想服侍你……让我待在你身边好不好?”
商沅蹲下身去,抚着他的发顶:“温川不喜欢你,阿夙,你走吧。”
那是阿夙听到的,商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等他醒来,人就已经在青帝沉渊的春宫青龙殿内,青帝对他说:“你既然无处可去,便留在我的宫内当我的天官吧,为我执掌星辰。”
阿夙红着眼眶:“我不想当天官。”
青帝哄骗他:“执掌星辰的话,能够辉耀商沅陛下的巡视之路哦。”
阿夙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了下去:“温川陛下不喜欢我,不会让我辉耀陛下巡视人间的路的。”
青帝坑蒙拐骗:“有我在,你还怕他会打你吗?”
那一日,春宫青龙殿角宿归位,没有普天同庆,也没有宴请谁,青帝只在天官名册上记了角宿的名字,让同宫的天官互相认识了一下,此事便默默无闻地过去了。
商沅与温川大婚之后的第五年里,阿夙在春宫内深居简出,终于在这一年,他忍不住偷偷跑去了北冥海,却发现海宫中到处都挂着白,街区歌舞亦停了,哪里都找不到商沅。
他直觉哪里不对劲儿,便化了个人形问街区酒铺的老板。
老板还吃惊他竟然不知道这件事:“我们陛下神隐了,我等都要守孝三年。”
阿夙闯入了海宫,海中侍卫见到他,都不知要作何反应,侍卫长劝他:“温川陛下下过命令,不让您进来,大人,请不要为难我们。”
阿夙执意不肯走:“我不为难你们,只是过去部下来拜见一下旧主,为何不行?”
他在宫外站了许久,直到温川从海宫中走出来,挥退了众人。
时隔五年,弹指一瞬,温川看着已毫不畏惧海宫万年威势的阿夙,轻笑着说:“难怪她如此培养,你确实是良材,随我来吧。”
海宫中空无一人,他们潜水到很深很深的海底,阿夙见到了躺在海域深处的商沅。
冥界创界那日,神祇用光神力,也只创立了冥界,因此界阴沉,与诸神光明属性不符,唯有商沅一人是极阴极冷镇得住浊气的体质,她献出了身躯,化为冥府十殿与诸多劫难。
“你看到的只是她的灵,我原本打算与她成亲,从而缔结同命之约,却仍是无法挽回。大约,这也是因我只是小辈的原因。阿夙,她已神隐了。”
神隐?就是介于死与睡之间,若能醒来,便是隐,若不再醒,便是寂灭。
“那她还会醒吗?”
温川没有回答,甚至有些不敢直视阿夙的目光。他也不知道,第一批创世的神祇,大多都选择了神隐,大多也都寂灭了,从洪荒至今,从未有哪一位神祇神隐之后还醒来的。
阿夙却忽而笑了起来:“那便是能回来了。”
只要有一丝的希望,那也是值得期待的。
009
商沅神隐的那一年,诸神商议停止用洪荒历,以铭记商沅。
青帝沉渊回到春宫后,见到了原本该在北冥为亡妻守孝的玄帝温川,青帝扬眉问:“这个时候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温川看着角宿殿的方向:“商沅陛下生前嘱咐我,叫我们不要告诉阿夙她神隐之事。”
沉渊沉默良久,道:“你说,商沅陛下是不是喜欢他?”
温川苦思良久,摊手表示无解:“陛下活了好几万年,估计连什么是喜欢都忘记了吧?”
就是那一日,阿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本不在他的生命轨迹中,梦中的他却仿佛亲历。
是许多年前的北冥海,那时的商沅还是个十三四岁外形的小女孩,他拿着软尺为她量身高:“陛下又长高了。”
小小的她踮起脚往他胸口凑:“阿夙,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到你胸口的位置啊?”
他温温柔柔地说:“快了。”
那时,海芦苇在风中摇晃,一波一波的白色苍茫,像极了他们初遇的那一天。
长到他胸口的位置。
长到他的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