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地狱

郭忻杪

今年的拉斯维加斯夏季联赛，考克斯球馆，在某一瞬间，斯卡尔·拉比西埃似乎让比赛节奏变得慢了下来。这个身高2.11米的大个子迈着优雅而轻快的步伐在球场穿梭，发现右翼空当后，接过球，虚晃一枪带至底角，然后三分出手。他高高跃起，平衡性、动作，及与生俱来的手感完美结合，皮球穿网而过。从他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拉马库斯·阿尔德里奇和安东尼·戴维斯的影子。

是的，这只是夏季联赛，但也是一个现代NBA大个子该有的样子——需要有足够的技巧和头脑拉开场上空间，内线则能用流畅的单打解决问题，在对手挡拆后能换防小个球员，且兼具护框能力。假以时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拉比西埃势必会成为这样的球员。

这个出生于海地首都太子港的大男孩是去年肯塔基大学新生中的佼佼者，被看作是十拿九稳的乐透秀人选。

但选秀夜，经历了一个让人沮丧、只偶有闪光点的消沉赛季后，大家开始把选他看作是高回报的赌博。太阳队在首轮第28顺位选择了拉比西埃，随即交易到国王，一切看起来都很迷离，但却不是人们最关心的。这个年轻人真正让人感兴趣，更让人关心的，是在经历了一场摧毁他家园，他自己也被埋在瓦砾下的大地震过后，是怎样逃出地狱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废墟下的绝望

2010年1月12日，那短短的10秒钟，将拉比西埃人生分成了两个阶段。

在打完篮球后，他急匆匆地正往家赶。他家的房子是一栋坐落于卡纳贝维勒地区三层建筑群的普通公寓，那是太子港南部的一个社区。到家后，拉比西埃飞也似地冲进洗手间洗手，只想着能赶紧吃饭。他那时还不是个承载着家庭、朋友乃至国家希望的人，只是一个朝镜子里望去会幻想的孩子。13岁，他就已经长到了2.01米，但瘦的皮包骨，走上篮球之路时间也不长。那个时候，恐怕拉比西埃绝对想不到，有一个故事，他可以一直“讲到100岁”。更不会想到，6个月后，他就要永远离开自己这个家了。

那场举世震惊的大地震来袭（里氏7.0级），一堵墙突然坍塌，倒在了拉比西埃背上，迫使他不得不保持蜷伏姿态，腿上的麻木感此后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在瓦砾下，他什么也看不到，更动弹不得。感知外面世界的惟一线索只有哭喊声、呼救声，整个社区被恐惧弥漫着，急切地希望有人能给予他们应答。当然，同样被困拉比西埃的家人，也在为了被他人发现而呼喊着，向那些有可能听到他们声音并前来救援的人发出信号。拉比西埃一开始也这么做，直到他再也不相信救援人员真的会来。

“大概喊了30分钟左右吧，我完全放 弃了。任凭你再怎么试着呼救也没用，没人能听到。”因为被困不得不蜷伏，渐渐地，拉比西埃的求生信念也随着他的腿一起麻木了。他构想着，这是自己篮球梦、未来和人生的终点。他还认为，始终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他恐怕早已不在了。

“这场地震，毫无疑问增长了我和弟弟的人生阅历。在那之前，我们经常会为自己所没有的东西而抱怨，但在经历那次变故后，开始时时对生活怀着感恩之情，比以前强烈多了。世事到底有多么瞬息万变？无论是由好变坏，还是由坏变好，这就是一个缩影。”

上帝保佑，拉比西埃的父亲没事，他自己也没事，所有人都没事。从废墟里逃出来后，他们一家在学校里支起一顶帐篷，拉比西埃的母亲在这所学校任教，支帐篷的操场更是拉比西埃和他同学们课后经常追着足球到处跑的地方。但地震过后，这里挤满了流离失所的家庭，到处都是啜泣和带着哭腔说话的声音。

当谈起六年前的海地，这座被他形容为是“无忧无虑”和“充满快乐”的乐园时，拉比西埃的怀旧情思也在心中荡漾开来。地震前没多久，杰拉德·汉密尔顿联系了他的家人。汉密尔顿那时才刚刚起步筹办名叫“实现你梦想”的慈善基金会，他告诉这个家庭，基金会初衷是为了帮助所有充满天赋，却出身不发达国家国际运动员实现梦想的。按汉密尔顿的想法，拉比西埃需要离开海地，同他及妻子一起住在孟菲斯。在孟菲斯，他可以继续学业，并在一个更具竞争力的环境中作为潜力球员进一步成长。拉比西埃的父亲莱斯利是一位大学教授，他对此犹豫不决。他们的家境并不算让人绝望，所以，对于要将还一点英文也说不出口的13岁儿子，送到异国和陌生人住在一起这件事，心里难免会有些抵触。

但一场地震，让一切都变了。地动山摇之中，一栋房子瞬间化作了残垣断壁，这个家庭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还在大街上睡了好几个晚上。绝望感，这个汉密尔顿对他们进行游说时最缺乏的关键因素，此时已经具备了。

通过汉密尔顿的帮助，拉比西埃申请到了学生签证，和海地另一名潜力球员萨缪尔·吉恩·吉勒斯一起，到孟菲斯的福音派基督学校上学。起初他们被拒绝了两次，直到汉密尔顿飞回海地，又进行了一番运作后，事情才得以解决。新学期到来前，两个孩子都已住到了他孟菲斯的家中。

可谁想，平地又起波澜。没多久，汉密尔顿成为了争议的漩涡中心，有人指控他试图用拉比西埃可观的天赋牟取利益。其中流传最广泛的一个版本是：他一度接受NCAA调查，因为曾告诉招生人员，如果想接触拉比西埃，就要给“实现你梦想”基金会捐钱。此外，他还让吉勒斯，一个远没那么有潜力的孩子，卷着包裹一起来，这个孩子额外携带着一张前往波士顿的单程票，看上去要捅出什么娄子来。据说，汉密尔顿是在听说吉勒斯永远不会成为顶级被招募对象后做出的这个决定。登陆“实现你梦想”网站，你会发现有些有价值的信息，比如拉比西埃个人资料，和说得很含糊，关于要有远大梦想这里正是将其奉若神明的地方等等。网站主页有埃琳诺·罗斯福和亨利·戴维·梭罗等人的鸡汤名言，只是，它仍是一个很不完善的网站，“最新资讯”分区只找得到有关拉比西埃的文章，照片集里也只有一个叫做“海地之旅”的相册，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从太子港到孟菲斯

这种在校园篮球中滋生、不见天日的灰色市场，并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存在，况且这种事情在美国也根本就不新鲜。值得一提的是，拉比西埃对汉密尔顿一家评价甚高，包括杰拉德、他的妻子莎妮卡，以及三个孩子，他把他们当作家人。而在交易得到拉比西埃后，国王队更曾表示，为了更了解这个年轻人，他们决定派人去孟菲斯，要发掘出事实真相。

对拉比西埃的祖国海地来说，那场大地震可能是国家历史上发生过最糟糕的事情——超过20万人遇难，将近20万人受伤。这场地震引发了一系列链式反应，使得拉比西埃进军NBA的梦想得以成真。现在去分析他已经偏离，或者说不可能再踏上的种种人生路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天赋出众，拉比西埃和一个拯救了他人生，同时又在对他加以利用的人生活了多年。他向来是个乐观主义者，表达对汉密尔顿多么满怀感激之情时，总能说上一大串。可以确定的是，汉密尔顿飞到海地去接拉比西埃，将他领进自家家门，抚养、指引，虽然另有企图，但多年来也俨然就是扮演着父亲的角色。

“我所能做的，就是无论什么时候有什么事情发生，都一直向前看。”拉比西埃说。

希望，将汉密尔顿指引到了海地，更把拉比西埃带到了孟菲斯。还有一些其他事物，其他考量及时间和精力投入，一起造就了今天的一切。希望，一直是拉比西埃前20年人生中最基本的要素，直到今天也是如此。从他身上所看到的希望吸引着球迷、球探和经纪人们，也引来了“秃鹫”们贪婪的目光。汉密尔顿是虎视眈眈的“秃鹫”之一，当莱斯利将他的儿子交出去之时，他只希望这个男人能当好他口中所承诺的那个“救世主”。

大一赛季快要结束的时候，拉比西埃养了只Pomsky犬，这是种由博美犬和哈士奇杂交而成的犬种，他给狗狗取名叫达什。他开始成为美剧《办公室》的忠实粉丝，正是剧中人物运用俏皮话进行讥讽的做法形成了如今拉比西埃独有的幽默感，只是这种舒坦的生活是蛰伏多年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初到孟菲斯时，拉比西埃不会说英语，福音派基督学校也没有用法语或克里奥尔语教学的老师。经过不断努力和一些开创性做法，他通过试验和犯错进行学习，还借助了字典，并从同龄人身上取长补短。而这一切，都是在每天清晨一醒来后就要去练球、将家务做好、在汉密尔顿家的教堂里打杂，还有恶补学校课程同时要完成的。

“起初这挺困难的，我不懂英语，不能以我想要的方式进行交流，感觉自己就像个置身事外的人。我真的要比其他孩子更加努力才能在这里立足，可一旦跨过了语言这座大山，生活对我来说就轻松多了，其他事情亦是如此。”

拉比西埃计划在近期重返海地，开办篮球训练营，与慈善家们进行沟通，还有可能创建一座篮球学校。多年来第一次返乡，这让他心中满溢着激动之情，又可以和弟弟待在一起，可以拥抱那些一直保持联系的朋友，可以对他生活过的、现在已经变得认不出来的海地有一个更新的认识。

“在斯卡尔心中，他有很强烈的意愿想帮助在海地的孩子们。”拉比西埃的经纪人，来自“独立体育娱乐（Independent Sports & Entertainment）”公司的特拉维斯·金如是说道。“给他们创造像他当年一样的机会，离开小岛，在美国的高中和大学出人头地，然后再回来回馈家乡。”

是的，少小离家老大回。14岁离开，从太子港到孟菲斯，从莱克星顿（肯塔基大学所在地）再到萨克拉门托，拉比西埃的心始终在海地，那个“多山的国度”。

逃出地狱

一般来说，NBA球队在选秀前都会更倾向于掌握他们所中意球员的所有信息，小到场外小癖好，大到高中&大学比赛的挡拆Synergy数据等等。但自相矛盾的是，有时他们也会被一些未知的因素吸引。比如说，苏丹裔参选球员索恩·马克尔，他今年就成功跳过这套常规程序，在首轮第10顺位被雄鹿选中。不得不承认，这种神秘感有时也是构成球员吸引力的重要因素。

在肯塔基，上一个赛季，拉比西埃场均出战15.6分钟，只能得到6.6分、3.1个篮板。他时常被呵斥，每打出一场有统治力的比赛（比如对阵路易斯安那州大，25分钟10投8中得到18分，外加9个篮板，6次封盖），约翰·卡利帕里总会欣喜不已。只是更多时候，他都是表现平庸，甚至几乎上不了场，没什么数据上的贡献，更没有大心脏的表演。挺过了之前五年在孟菲斯的艰苦岁月（高三时，因为应力性骨折上场时间受到影响；高四时，因为转学失去上场资格），莱克星顿原本应是他展示自己的舞台，是他成长的一个机会。然而，取而代之的却是拉比西埃失去了首发位置，眼睁睁看着选秀前景一路下跌。他的球迷和评论员们开始不约而同对其强硬程度表示质疑，还有是否对抢篮板的窍门完全掌握了。好在，自从来到美国，每当拉比西埃身处困境时就会寻求一方净土，即他的信仰。

“我从小就是个天主教徒，父亲还是位牧师，对教堂的事很热心，他真的让我走在信仰之路和作为基督徒感到无比荣耀这些方面起到了无比积极的作用。”在莱克星顿，拉比西埃一次和他一个名叫达伦·普利亚姆的队友一起前往个基督教学生会校园组织的派对，在那他们遇到加洛德·波尔森，后者就职于加州州立大学富勒顿分校发展部门，是一位肯塔基学长。波尔森形容拉比西埃，是个和善且具有“远超出年龄智慧”的人。

“他总会讲，信仰是我坚持下去的惟一理由。”波尔森说。“记得刚入学，一次进行《圣经》研读时，斯卡尔突然变得有些感伤，然后跟我们说，他真的有这么想过，来肯塔基是正确的选择么？”

“一年下来，每当困惑时，我就会读《圣经》，真的受益匪浅。”拉比西埃说。“对我而言，这是在篮球之外能让我远离一切世间烦扰的方式。特别当心情烦躁、迷失方向时，更需要它。”

待到将要离校，我们再问“是否对加入肯塔基感到后悔”这个问题时，这个大男孩笑了。“随遇而安吧，怎么说也在这里呆了一年了。我不会说自己感到后悔，只能说，成为‘野猫队一员一直是我的梦想，它实现了。”

夏季联赛，拉比西埃吸引着篮球死忠粉们像朝圣者一般跋涉于七月的死亡沙漠，这是出于两个截然不同的原因。一方面，他们想见识下这个年轻人身上未经加工、不受限制的巨大潜力；另一方面，也是想好好看看这个进了大学“名声败坏”，然后选秀行情一路下跌的“天才”。拉比西埃是国王队在拉斯维加斯表现最好的球员之一，场均出战24分钟，可以得到11分、5.8个篮板，且随着赛程的深入越打越好。其中最后一场不敌马刺的比赛中，他更是砍下19分。

“大学球员，他们需要把精力放在篮球、课程等很多方面，甚至练球，一周也只有20小时左右。”金说。换言之，过往拉比西埃那颇显繁琐的成长经历使得单纯打篮球从来都是他所享受不来的奢侈。因为所要做的这一切，使得比同届其他球员少了很多练球的时间。“如今来到NBA，有了球队场馆的钥匙，想什么时间进来都行，还可以叫上训练师、助教，练到晚上11点，这正是斯卡尔一直所期盼的。”

“这孩子非常善于接受意见。”国王队助理教练贾森·马奇说。“可能当你亲身经历过他所经历的一些事情后，也会倾向于更加全面地看待问题吧。我告诉过斯卡尔：‘明天录像课，我会点名批评你，做好准备吧！他呢？只是点点头，坦然面对。”

作为在加勒比海长大的孩子，拉比西埃小时候经常在他家门外的一个篮球场打球，把篮筐都砸坏了。当地震发生时，莱斯利正在那里试图把篮筐修好。三个小时后，在一些邻居帮助下，莱斯利用一根杠铃杆把他的儿子从已化作废墟的房屋下找了出来。这正是篮球拯救拉比西埃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