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一个重要文学意象,本文以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六次以“窗”入词为考察对象,从其笔下“窗”意象的风格特色揭示词人通过窗意象而展现的千缕情思,并“窗”意象的审美观照方式及对其“窗”意象的深意进行分析,进一步解读李清照“窗”意象的审美意义。
【关键词】窗;李清照;易安居士;意象组合;审美;观照
窗进入文学视野始于《诗经·豳风·鸱鸮》:“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牗”即是窗,自此便开启了“窗”作为意象进入诗词文赋的大门。直至宋代,窗意象的审美意义得到了进一步扩展,不仅是文人爱写窗(据统计,21085首宋词中窗词就达1879首),通过窗来传情达意,还以窗作为词牌,如琐窗寒、红窗怨等,更有文人以窗为字,如吴文英字梦窗、周密字草窗等,这都体现了窗作为审美意象在宋代文学史上的应用。
而作为宋朝第一女才子,李清照(自号易安居士)也喜爱“窗”意象,曾六次以窗入词,包括《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声声慢》(寻寻觅觅)、《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摊破浣溪沙》(病起萧萧两鬓华)、《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等六首。在她的词里,窗不仅是其居处的景观之一,构成其审美视点,还寄托着其思绪的流动变化,成为一道独特的情感风景。可见,“窗”是一个颇有意味的文学意象,只有深入解读个中内涵,才能领会词人易安的思想特征,进而领会其审美艺术,以窥探其文学创作的本质内涵。对此笔者将从以下三个方面对李清照笔下的“窗”意象进行解读——
一、易安“窗”意象的风格特色
在六首词中,李清照都给“窗”赋予了不一样的艺术生命,在其中流淌着词人在不同的时间、地域里的所思所想,营造了景与物、情与思相融合统一的意境,显示了作者独特的创作修为。总的来说,这六首词可以按作者情感主调,分为以下几个风格:
1、春闺寂寞
李清照,作为我国婉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同时又是一名女子,“闺怨”这一主题在其笔下显得更富有女性的感性色彩,而“窗”在其中也包含着更浓厚的个性特征——“小院闲窗春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浣溪沙》),一个“闲”字不仅把“窗”拟人化,还把作者的情感融化于中——“窗”仿佛成为一位“闲人”,在这春深无人的闺中日子里,作者唯有与它作伴为闲人。一扇“闲窗”很好地反映了待字闺中的寂寞聊赖,透过它,也实现了词人心声的寄托、情感的宣泄。“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玉楼春》)本是赏梅的词人转而进入了憔悴之境,确实让人疑惑。但春来赏梅也只是个幌子,闺中的自己实为憔悴落寞,没有丈夫的陪伴,也只可困顿于“春窗”之底,聊以自慰。
事实上,李清照不管出嫁与否,作为一名女子,有着天然的女性闺愁,出嫁前足不出户已是无人理睬,出嫁之后盼夫归来的寂寥又有谁懂?在其閨中,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不动不倚的窗户——藏春、投景,以得驱散寂寞之情。这也突破了以往都由男性文人想象女子情愁的局限,真实地还原了女性闺中的情与境,刻画了有血有肉的女子。
2、思乡流离
靖康之变,对于李清照来说,可谓是人生的分岔口,从此也告别了其天真烂漫的一面,更添了几分家国情仇、思乡流离——“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鹧鸪天》)“琐窗”本是华美照人的,只可惜深秋惨淡的阳光洒在其上,寒霜已到,也只落得个徒有其华。物与时境的错对,使得词人晚年流寓越中的惨淡更溢于言表,又怎能不发出“仲宣怀远更凄凉”的感叹呢?“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声声慢》)时光漫漫,独自一人守着窗儿,怎么熬到天黑?人都说寂寞之人最怕黑夜,然而此时的李清照就连熬到黑夜也觉得是难事,这皆因只身一人流落异乡——每分每秒都是那么的漫长……“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添字丑妞儿》)窗前得一树庇荫本是件好事,奈何“点滴霖霪”,窗边枕人只怕愁上加愁……
这三首窗词都是李清照南渡后所作,此时的窗不再只是寂寞,更是其所居住之处环境之折射,也附上了“愁损北人”(《添字丑妞儿》)的思乡。对于她来说,物之所匮并不可怕,孑然一身才最难耐,哪怕尚在天明也无法照亮心里的明灯、有瓦遮头也难得家的味道……
3、豁然开朗
“愁”似乎已是李清照之“窗”的主色调,无法排解,流连于家中之境之物。然而这并不是其生命的主旋律,历经生命磨难、人生苦楚的她,还是个乐观、感恩之人——“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摊破浣溪沙》)大病初愈的词人,看到的虽是被残月笼罩的窗,但仍难掩其豁然开朗之意,“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识得享受平时日常里的读书的乐趣、识得往日本是忧愁难解之风雨的美好。此刻的“窗”也消散了抑郁之感,换作得来不易之喜。
由此可见,易安笔下的“窗”可是心灵之窗,其思其感都寄予其中。或者说,不管何时何地,“窗”已成了陪伴她的意象,不再是单纯的、死寂的建筑物,而是懂得呼吸、懂得人情的生命,经历着种种,相伴其终老。
二、“窗”意象的审美观照方式
李清照的“窗”能动人的并不仅是其独特的情感体验所造就的,还因其饱含着词人创作审美特色视角的牵动,宛如词人吐纳世界景物、感观世界百态的镜头,又彰显了易安善于饮吸无穷空时于自我的精神,真可谓是“物小而蕴大”(清人李渔《闲情偶寄》)。而在这六首窗词里,李清照对窗的观照使用方式不尽相同,其中的审美情趣也就各具特色了。
1、开窗——对外界的直观审读
窗作为建筑的一部分,最初功能是连通屋子的内外,而开窗就是为了让屋内的人与外界获得沟通。但其别样之处就在于,开窗的审读功用——使人留在屋内而可以感知外界,从局外人的情感触点感悟宇宙、体验人生。这一点,在李清照的窗词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小院闲窗春已深”(《浣溪沙》)、“寒日萧萧上琐窗”(《鹧鸪天》)。身处室内的词人,本与世隔绝,但窗的开启,连接了她与自然的联系——春夏秋冬、阴晴昏晓皆入睑中。窗外的风物不断变迁,带给易安的不仅只是独立的个体变化,往往都会勾连起她细腻而丰富的生命体验,流露着其生命意识。春窗的绿意盎然却将流逝、晚窗的夕照苍茫也已入深秋,这些自然风物的变化总在提醒着一个最古老的难题——时光易逝。李清照的生命意识来自于对时间的忧惧与沉思、对老去的焦虑与无力,时间的不可抗拒造成了词人对时光里的事物的留恋与无法挽回的哀叹。这也成为了其窗词里其他情感迸发的导火线,奠定了词哀伤忧郁的基调。
窗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就在于其具有对风景裁剪的功能,在此过程中窗往往起着“画框”的烘托作用,以突出画中之物、景中之情。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也对此有过描述:“开窗莫妙于借景。”以窗改变词人“望”的方式,实现换个角度审视世界的目的——“卧看残月上窗纱”(《摊破浣溪沙》)在这里,窗只是一个辅助者,词人的聚焦点在于“残月”。抬头望见半窗残月,把词人此时孤寂凄冷的心境与处境表露无遗。不管这词本是作于大病初愈后,为表达其豁然开朗之情,但此开篇就足以把词人的境遇浓缩其中,也借此反衬出词的主色调。
开窗,对于李清照而言,是收获外界事物,也是思考人生、审视自身的过程。开窗所带来的视角转换,也使得李清照调度思维,焕发别样的审美思忖。
2、闭窗——由内而外感知世界
“闭窗”一词,使得我们把关注点落在了“闭”,因为这也意味着词人对外界带有拒绝之感,然而“窗”意象又给之附上了天然的“隔而不隔”之意。在李清照笔下的窗词中,闭窗似乎已成了诱发其情思吐露的另一渠道——
在《添字丑妞儿》和《声声慢》里,闭窗之间,词人仿佛可以获得片刻宁静,然而易安生来就有着非常敏感的生命体验,一朵花的开落、一片叶的枯黄都会勾起她伤春悲秋的愁绪,日月升沉、虫鸣莺啼都会触动她生命的悸动,又何况是窗外之雨呢?“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丑妞儿》)“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芭窗听雨、梧桐夹雨,点滴在心头——李清照南渡独居,本已是凄清苦寂,外界的一草一木都足以勾起其伤愁,闭窗以求隔世,却无法抵挡冷漠雨滴之力透,泛起片片愁思……
这种由内而外的对外感知,使得李清照的“窗”更富有情怀创造与传达之功效,实现意由物生、情由心发。在情景交融之中,易安晚年孤身寡人、思乡念亲的情感窘况也愈发浓烈,并一直萦绕其后半生……
3、藏窗——物我相融之境
对于李清照的窗来说,其最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可藏于此,这种特有的观照方式也使词人的审美意识到达了另一高度——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玉楼春》)此处之窗,摆脱了“开”、“闭”等浅显可见的动作,实现了可见可触之物(窗)与只可感知之时光(春)的连接,进而隐藏着词人憔悴之容、闷愁之情。以往的文人对窗都是从直观的视觉出发,再由所见之景或是所闻之声引发情感,继而进行抒情。但藏情于窗,却把观照的感官从寻常之目转移至心,打破了借窗委婉抒情的手法,直接容情(词主要表达之情)于窗,进入物我相融之境,把词人的心绪更为灵活、坦诚地表露,也使得词中之情更深更浓。
可见,李清照笔下“窗”的审美观照方式是具有独特性及创新性,成为其艺术创作里绝佳的一笔。
三、易安“窗”意象的审美深意
文学评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说过:“每一代的美都是而且也应该是为那一代而存在的。它毫不破坏和谐,毫不违反那一代美的要求。”李清照笔下的“窗”意象能够创造出独具特色的美,归根到底也是由其时代与个人融合所决定的——
李清照所处的时代,正是民族斗争日益加剧、爱国主义精神高涨的时代。她的六首窗词除了《浣溪沙》是早期作品之外,其他都创作于其南渡之后,可以说,她的窗正是见证着时代变迁,集词人相思怀人、伤春悲秋、家国忧思于一身,也浓缩着词人悲欢离合,跌宕起伏的人生百味。
仔细品读这六首词可以发现,李清照的“窗”不是宫闱的窗,也不是集市商店的窗,而是其居所的窗——是一个家里必不可少的景致,是“家园”的代名词,这也集中体现了词人的家园意识。这种家园意识,可能在《浣溪沙》中并不明显,因为被闺怨情愁所掩盖,但在其余五首窗词中,家园意识可谓是成了主调。随着李清照对“窗”意象运用能力及技巧的日趋成熟,“窗”的家园意识在其写于晚年的《鹧鸪天》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在这首次里“窗”是一个开调者,为全篇定下冷肃清苦的基调。但以窗为视点,发散开来,便发现其中蕴含的深意——上片窗外“梧桐应恨夜来霜”,暗化贺铸的悼亡名句“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以表达其悼念亲人的悲痛之情;而窗内,词人以茶解酒,本是清醒之举,却曰“茶苦”,这种心理体验只怕是借酒浇愁的独酌与解醉饮茶的独啜相交合的心苦,而梦断独坐,一“偏宜”又反衬其内心的孤寂。可见三、四句一方面写着她日常生活的情趣,但另一方面又与上两句交相辉映,突出其独栖空房、深悄清冷的悼亡心境。此时,家园意识的表现,就是李清照对丈夫的思念、对往日家庭圆满的追忆。
下片,居室之内、窗之内的词人更是把家园意识推向了一个境界——五、六句以“犹”、“更”这两个虚词为眼,把悲秋之情更加拉伸,再加之“仲宣怀远”的典故,以王粲思乡自况,使得凄清之深秋倍添思乡之苦,而此时“犹”、“更”便不只是主观错觉,而是内心实感,更是加重了乡愁的苦涩。结语以窗外的篱笆丛菊盛开为基点,使词人不禁想起晋代诗人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自我宽解起来:归家既是空想,不如对着樽中美酒,随意痛饮,莫辜负了这篱菊笑傲的秋光。这里点出了饮酒之因,是对上片醉酒的说明:本来是以酒浇愁,却又故作达观之想,而表面上的达观,实际隐含着无限乡愁。此时,家园意识已到达家国之高度。
这首词是李清照晚年流寓越中所作,其悼念亡夫之痛、思念家乡的情怀是与故国沦丧、流离失所的悲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其中,“窗”只是个引子,词人的情怀都在窗里窗外的物与景中触发而生——在偏安于南的居处之中,孤苦无依。在李清照眼里,现处之地并非自己真正的家——山河不再,而自己真正的家早已成悼念之物、记忆尘埃……
随着国家日非、山河殘破及李清照文学创作上的艺术造诣的不断深入,其“窗”意象的审美内涵得到了逐步的升华,从早期《浣溪沙》的闺中之景,逐渐延伸到家、国,完全超脱了“窗”本身建筑一部分的身份,让“窗”成为家庭、故乡、故国的象征,烙上了一个时代的印记。
易安之“窗”,是其思想感情与艺术创作的结合体,其中所透露的不仅是其艺术审美造诣之高深,还是其女性审美意识之崛起,更是其家国情怀审美内涵的结晶,对于后世文学创作与时代精神塑造都有着深远的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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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邓淦元(1994—),女,广东新会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