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在召唤（小说）

■雷春芝

岸在召唤（小说）

■雷春芝

公寓里各个窗口的灯已渐次熄灭，整个校园亦沉浸在夜的宁静之中，安然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起身打开了电脑。

晓飞：

敲击键盘，给你写信，是我们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交流，这样的方式我很不习惯，内心充满挫败感和悲哀。我宁愿我们近在咫尺却用微信通话；我宁愿你就站在我的对面，我们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我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可以看到我的这封信，你所在的偏僻、贫穷的小山沟里，能否上网？但我依然要写，因为我无法打发你不在身边的日子，对你的思念就像这七月里的杂草，疯长着。

吃饭时，没有人坐在我对面侃侃而谈；读书时，没有人和我讨论书中的细节。早晨，没有人振铃喊我起床；傍晚，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看着成双成对的人们，我的心里充满了酸楚，我们曾经是牵手的一对！晚上，拿出手机，微信里没有你的只言片语、半点消息……没有你的日子，我的日子竟然是一片沉寂。

晚上，我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做，静静地想你此刻在做什么，给留宿的孩子们讲故事？还是唱歌？抑或你又利用傍晚的空闲步行数十里到一些人家去家访、去劝那些不让孩子上学的家长。一想到劝学的字眼，我就气愤难平，愤怒得要窒息，那个可怜楚楚的女孩瑶瑶和他父亲狰狞的面目我一生难忘。你我费尽口舌，瑶瑶的父亲就是不让已经12岁的瑶瑶上学，一则上学路途遥远，二则认为女孩念书无用，只让瑶瑶的弟弟上学。我怎么也不明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会有这样重男轻女的家长。当我们再次给他讲道理的时候，他很不耐烦，竟然说出了那样有悖人情、天理不容的话：“你是不是对我家孩子有企图？”如果不是你拦住了我，我真想给他一耳光。我站在他面前气愤地对他说，我是你的女朋友！他竟然冷笑着说：“莫不是城里的大鱼大肉吃腻了，想到山里换换口味……”晓飞，每每想起这件事，我的心就像被毒蛇咬了一般，替你疼、替你难过，我更不明白，你到底为了什么，就赖在那山沟里不回来？

在为你愤愤不平中好不容易入睡，可那崎岖的山路又走入了我的梦里，每每劝学、做家访归来，我们就要走那条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深谷的只容一个人通过的山路，那天，我不小心脚下一滑……亏得你及时拉住了我，要不，我就藏身在那万丈深谷之中了。如今，梦里全是那样的小路，那样的脚下一滑。我不知道多少次被这样的梦惊醒，浑身冷汗……不知道你现在身边有没有人做伴，如果你的脚下一滑，谁拉你一把呢？

回来吧，晓飞，你说一定要找个好地方安放我们的青春，不只是山沟里可以安放，大学的校园里一样可以有所作为，学校里已经给优秀的你留下了位置，你可以在这里培养更高端的人才，比起你一心一意地在山沟里开发文明也许贡献更大。

此刻给你写信，我们生活中的种种细节也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们曾经那样的喜欢舒婷的《双桅船》，我们一起朗诵：“雾打湿了我的双翼/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岸啊，心爱的岸/昨天刚刚和你告别/今天你又在这里/明天我们将在/另一个纬度相遇/是一场风暴、一盏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是一场风暴、另一盏灯/使我们再分东西/不怕天涯海角/岂在朝朝夕夕/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视线里”我们四目相对，你说：“今生你就是我的岸。”此话语犹在耳，你忘了吗？晓飞，但愿我们的分歧就是一场风暴。如今，孤单的岸在声声召唤，你听到了吗？

安然

于窗外火热心却寒意重重的7月。

一个月后，安然在无奈的等待中打开邮箱，竟然看到了晓飞的回信。

然：

看到你的信就是今天。我欣喜地告诉你：这里有了网线，我可以上网了，孩子们可以上网了，他们与外界的联系由此展开。

我想郑重地告诉你，童心是怎样的不可欺。就在我们离开了瑶瑶家，就在你气愤地回到了城里之后，瑶瑶三天不吃不喝，她以绝食要求她的爸爸给我道歉……你担心的那条山路，在我和其他几个志愿者（你走后来到这里的五个年青人，最小的是92出生的）以及当地干部的奔走之后，政府已经准备筹资修建了。我们的劝学和家访也有了累累硕果，送我们野花的英英、给我们鸡蛋的淘淘、流着鼻涕的豪豪、追着我们的步子走出好远的笑笑……他们都来上学了。

我们的努力有了这样可喜的结果，我多么希望能和你分享我的成就感！夜晚，坐在青青的草地上，沐浴着阵阵凉爽的夏风，就想起你刚来时的那种欢喜：“这里的空气好纯，好净。”“蝈蝈的鸣叫就是夏夜里最优美的原生态的歌。”“我终于见到真的萤火虫了，那一闪一闪的若隐若现就像是夏夜里的一首朦胧诗。”你在这迷人的夜晚曾经那样动情地引吭高歌《陪你一起看草原》，你说这里的夜晚比歌里的草原还美……现在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如果你在这里，该又是怎样动情地高歌或激动地吟诗作对？是啊，城里有城里的便利，乡村有乡村的优美啊，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的青春安放在这洁净的空气中，慢慢赶走这里的落后呢？

是，我曾经那样炽热地表达我对你的情感，那时我们在探讨我们的中国梦，我们为那些贫困地区来的、竟然用睡眠来抵抗饥饿的学子们做着自己的努力。作为85后，我们不想虚度、浪费我们的青春，我们在《双桅船》里寻找我们要停靠的岸。其实，祖国大地处处是岸，而我们每个人不过都是一条条小船，在那里的岸边停靠，靠自己心中的那盏灯。这里贫穷、落后，正因为此，它“不容我们再迟疑”，它更需要我们这些小船停泊在这里，为这里同样生活在蓝天下的孩子们建立一个温馨的港湾。

然，这里的岸也在召唤你。把我们的小船停泊在这里吧。等我们白发苍苍的时候，我们领着我们的儿孙来到这里，看漂亮的校园、富裕的农家、蜿蜒在青山碧水间的条条公路，我们对他们讲述我们曾经安放在这岸边的青春，那该是我们今生多自豪、多浪漫的事！

呼唤你的晓飞

于桂花飘香的8月。

安然和晓飞的书信里浸满着他们的蜜蜜情意，但从此后却不是鸿雁传书、卿卿我我。他们在微信里、QQ里，争辩着、互相说服着，但他们谁也没有能说服谁。突然有一天，安然在微信里、QQ里怎么都呼不到晓飞。第一天，安然想：他手机丢了？第二天，还是没有晓飞的音讯，安然想：他出差了？手机没有电，刚好又没有地方充电？第三天，安然想，疑惑是烦了彼此之间的争吵，晓飞想静一静……第五天，安然再也坐不住了，她满脑子都是那条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深谷的只容一个人通过的山路，她不敢往下想了，急忙奔赴大山深处。

在当地的县医院看到晓飞，安然几乎晕厥，晓飞裹满脸满身的绷带躺在重症监护室……果然不出所料，晓飞在劝学回来的路上出事了，所幸一颗大树挂住了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一次，安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等晓飞的情况稳定下来，就带他离开这可恶的地方。

县里的领导来了，他们紧握着安然的手，告诉她他们正在筹集资金，一定要修好那条路；乡里的领导来了，他们告诉安然，每个家庭都出了劳力，专门修那条路，现在已经动工，但他们更需要像晓飞这样为他们出谋划策、帮他们奔走呼吁的人士；乡亲们领着他们的孩子们翻山越岭来了，她们拿着自己留着节日才要吃的稀罕东西，抹着眼泪轻轻喊着晓飞，告诉晓飞自己的孩子最喜欢上晓飞的课；瑶瑶的父亲来了，他竟然要给晓飞和安然下跪……家长们自觉地、轮流着帮助安然照顾晓飞，他们轻声细语地向安然诉说着晓飞和他带领的志愿者的一个个故事，晚上，他们硬是想尽办法把安然赶进宾馆休息，他们照料晓飞比安然还细心、周到，他们把晓飞看做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希望……三个月后，晓飞可以下床了，而安然已经被大山里的质朴打动，被粗糙的皮肤下那颗颗细腻的心打动，大山里的景色此时在安然眼里亦如晓飞描述的那样可人。

如今，五年过去，山里已经通了公交车，孩子们在崭新的校舍前唱国歌、升国旗，他们不需要再步行数十公里上学，有校车专门接送他们。就在静谧的大山里，就在漂亮的农舍前，就在硕果累累的十月，晓飞把两岁的儿子顶在头顶，安然跟在身后，他们后面是十名年轻的志愿者，他们带着当地人捐献的物资和在网上募集到的善款，伴随着红遍山林的枫叶，挥手告别不舍他们的老乡，走向大山深处的另一个地方，那是他们的又一个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