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深处

2016-10-21 08:10符浩勇
椰城 2016年9期
关键词:玉带油画画家

■符浩勇

爱到深处

■符浩勇

“咔嗒”一声,给妻子春珊打完电话,我顿时感到一阵迷惘与失落,连日来的疲惫与压抑又一同冲袭而来……

午天,烈日当空,酷热异常。街边挺立的椰树,耷拉着伞形的叶子,懒得一丁儿摆动;街上行人稀稀散散,少了昔日的喧闹和吵嚷。远方偶尔传来三二声车辆的笛声,却也不高亢……夏日,在这座亚热带南方城市,是一个如梦的季节。

对街一间很有情调的咖啡厅,顾客的入门率似乎很高,那扇茶色玻璃门时不时张开了,又闭了。门里站着两个穿着红色旗袍衬着白腿的婷婷玉立的迎宾小姐,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我正犹豫着是否进去,就走出电话亭,但马上就后悔了,那种地方是一个人进去消受的吗?况且,我已离家多时,终于有一辆“的士”在我的身边滑停,司机从车窗里对我慈祥一笑,我来不及多虑就坐进车去。

我的名字叫史振南。

那年,我参加高考前夕,乡下年迈的父亲硬是让我去找一个占卦先生算命。算命先生排了我的生辰八字后,说:“依命相及名字推算,宜出远门,出门越远越好,如果又在南方,命运一定能显贵得志。”于是,我把算命先生的话当作至理名言牢记着。当年高考志愿,我填报了离家乡最遥远的北方大学。大学毕业十年后,我又携着妻子春珊来到了这座中国版图上最南端的城市三亚,这是她这辈子梦想了很久的地方。

三亚有一个鹿回头美丽的传说,说的是黎家顽强英勇的猎手不畏千山万水的艰难险阻,不懈追寻美丽的梅花仙鹿,仙鹿来到碧波万顷的海边时终于感动地向猎手回眸一笑,化为艳丽的黎家少女,与猎手结为夫妇。由此这座城市被美称为鹿城。这里阳光灿烂,沙滩迷人,风光美丽,都让我十分迷恋。我常想,在南方这座没有冬天的城市一定孕育着比北方更不寻常的故事。妻子春珊曾戏逗我:“在这南方鹿城,你的名字该是名副其实了。”我知道,我的名字对这座城市并不重要,而对于春珊似乎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符号。

“的士”开出一段路后,司机回头问:“先生,往哪走?”我心里怅惘一片,手一挥,说:“沿着环市路,走几圈吧……”司机又疑惑地打量我一下,尔后,仿佛颇为理解我浮躁的心情,把车开得不紧不慢……

半个月了,我没有回过家。在这些日子里,发生了我一生感情归宿的事,我仿佛在恍惚的梦里度过。

我记不清多少次伫立在一幅油画前,灯火的斜光将我的身影映在面前上,时而画面的大致轮廓依稀可辨,那些油彩却因此变得模糊,画家的艺术构思难以捉摸。时而画面在我的眼里俨然就是一幅粗麻布,只是匆忙胡乱地涂抹着油彩,其中的颜色也显得暗淡无光,满是细碎难辨的线条……

在这些日子里,我整天蓬头垢面、吃寝不安,我休完我一年一度的法定公休假,苦苦追寻一个让人心酸的名字,但我也知道,在这半个月里,春珊她呆在家里,也一定是孤枕难眠……

半个月前,省美术家协会在南方鹿城举办一次宏大的油画展销。不少闻名中外的油画家作品也就市挂销。

我知道春珊喜欢油画,这一生她似乎同油画有不解之缘,她的初恋就是一位年轻的画家。她刚刚怀孕了,一定沉醉在无可言状的幸福之中。我想,买一幅著名的油画送给她,她一定会喜出望外,沐浴在油画艺术的氛围里。

那天,画展会上,人头攒动,接踵并肩,来了不少名画家。画迷们讨价还价,画家们竞价拍卖,唯一一幅背景简单却标价昂贵的油画让人注目:画面的主体是一位装束华贵气宇不凡的女人。她穿着咖啡色裙装,敞领中衬着乳白色的印度绒斗篷,身材修长,仪表端庄,显得别有风韵……背景是北方冬季黄色的天空和近似俄罗斯式高楼尖阁模糊的影像……

油画命名为《忆念》,署名:逍遥。据画展组说,油画是一幅记忆之作,不少画迷曾打探过油画标价的折扣,但作者不在场,却曾经留言,价格没商量。我犹豫再三,终于买下了,让人先行搬回家去。

当我兴致勃勃地踏进家门时,春珊坐在客厅里,对着油画《忆念》愣着,胸脯急促地起状,稍微隆起的身子似乎在轻轻抖着。

我不由一怔:“春珊,这油画你不喜欢吗?”

春珊没有回答我,却是倏地扑上来,她浑身浮起虚汗,脸色异常苍白,泪水从眼眶流了出来:“振南,你知道油画画的是谁吗?作者是谁吗?画中的女人是我呀,油画的作者是肖剑,他画画常用笔名逍遥,莫非他……”

“什么?”那个名字,像晴空惊雷,我震住了,却又无不疑惑,“春珊,你冷静些,这不可能,肖剑怎么还活着画画?”我扶着她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但我又不可否认,油画中的女人勾起我回忆春珊少女时代的倩影。我知道,肖剑在春珊心中的位置,那曾是她生命的全部所在。……

“振南,如果我没有弄错,肖剑还活着,那幅《忆念》油画,画不超过一年……”我无言相慰,我知道,她强抑着心中的伤楚……

就这样,在南方这座城市,我一度恬静温馨循规蹈矩的生活被打破了。

夜里,我和她躺在梦思床上,她枕在我的臂弯里,满脸泪痕地说起肖剑创作那幅油画的历程:那是在大学时代,她们班上组织一次冬游,在太阳岛一片洁白的雪地上,在一栋俄罗斯阁楼前,他们山盟海誓后,他给她画下了难忘的《永恒》。

“那幅画取名《忆念》,说明肖剑还念我等着我。”春珊说时翻过身,背向我,悄声说:“振南,我是你的合法妻子,或许根本就不要在乎肖剑还活着,我知道你爱我,但我不能欺骗自己,我总想见他一面,问问他怎么熬过来这些日子……如果是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她带有哭腔的声音很小很小,却在我的耳鼓里重复地轰鸣着,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可谁又知道,我的心里在喊道:春珊,你没有错,都说爱是天底下最自私的情感,可这些年来,我在你心中的位置呢?……

尘封久远的记忆又回到我的心头,我又度过一个漫长的无眠之夜……

我是十年前在美丽的北方港城认识春珊的。

我自年幼起,就热爱体育经济活动,尤其是在漂水激流中游泳,技术发挥非常自如。一天下午,百无聊赖之际,我到港口外围海域去,随波仰泳,游得十分尽兴。

然而,远天隐约有雷声传来,天空中乌云密布,乌云间闪着电光,大雨就要降临了。我急忙向岸边游去,刚爬上岸,大雨飘撒了,海浪咆哮起来,突然,我发现大海远处一个小红点撞上一个波峰,又跌下一个波谷,那分明是一个人……我顾不上疲惫,就朝着啸呼的疾流,扑向小红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被激流冲了多远,终于推开死神恶魔,一步一个踉跄,拖着红衣少女走向沙滩。……

这个红衣少女就是春珊,她浑身湿漉漉地躺在沙滩上,九月的夕光铺在她的脸上,依然是那样漂亮,领口露着苍白而性感的锁骨让人心慌无措。她睁开眼时,就哭道:“你不该救我……”

“不,你就不该失去自己。”我被自己的举动所感动,将她背到就近医院去。

在医院里,我开始去看她,却只是一般礼节性的问候,稍后,她所在单位的人来探望她,我就知道爱情在她心灵烙上的创伤,肖剑是她大学同窗同学,他俩志同道合,情投意合,他们双双分配到北方美丽的港城,就在他们确定婚姻关系之际,肖剑在一次远海作业中失踪了,春珊哭得死去活来,孤影相吊,她觉得人生之梦已破碎一地无法收捡,所有的希望也都在痛苦中融化消失,渐渐地失去生活的信念……

就在那时,谁也不知道,我因为自作多情,也被情所伤,对春珊的遭遇感受很深。于是,她出院后,我仍然有事无事地去问候她,渐渐地春珊带有倦意的脸孔爬上笑纹,尤其是那双灼人的丹凤眼让人迷恋。然而,她还忘不了肖剑,肖剑在她身上烙下的印记太深了。

一年过去,鸟语花香的春天,我本能地向她求婚,她却喃喃地说:“谢谢你,我尊敬你,你是很好的兄长……不过,以后再不要提这件事了……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

在她灵魂的深处里,仍封存着一颗受伤的孤独的心。

后来,春跚工作了,因为住房的缘故,她同意从兄妹关系住到家里来。

在料理家务上,春珊是妈妈的好帮手。擦地板,买东西,削土豆,去商店,上市场,她什么都干,而且,样样搞得尽如人意。这一切,她是不声不响地做的,心平气和,精细认真。但有一次,敏锐的妈妈低声地难过地对我说:“她不爱你,孩子。怕是以后也不会爱。”

随后,我和她接触多了,节假日或周末的黄昏,在海边的沙滩上就留下了我和她结伴散步的身影,有时我和她还在海边的礁石上坐到很晚很晚……

到了第三年,年迈的妈妈焦急为我四处托人张罗婚事,我再次向春珊表达了心愿,而她却说:“我不嫁人,我会独身,请能理解我,不过,我可以这样说,假如有一天要嫁人,你一定是我的丈夫。”

又过了两年,我和春珊终于结婚了。

我记得,我和春珊是结婚后一个月才同居的。此前,我和她仿佛早有默契一样,她躺在柔软的梦思床上,我则睡在宽敞的沙发里,谁也没有惊动谁。白天,我和她彼此相敬如宾,夜里,俨然像一对陌路过客。一天夜里,起了大风,或许是窗户忘了关,我被凉醒,禁不住连连打了三个喷嚏,正想起身添被时,床头的灯亮了,春珊坐在床上,说:“你着凉了,到床上睡吧。”对此,我激动万分,几乎是扑上去,拥抱着她,狂吻着她,她富有弹性的身子却轻轻颤抖,她拘谨捻灭床灯开关,满脸泪痕地央求我,做爱时,不要看她的身子,暂时不要孩子,我来不及有更多的思虑就答应了。

此后,我们夫妻多少回恩爱,夜晚在和暖的被窝里,该说的说,该做的做,但她总是不让开灯,她是不让我破坏她对肖剑偶像的想象。男人是贪婪的,但在床上决不自私,男人满足的东西一定愿意女人也能享受。而我和她在黑暗中翻云覆雨,她总是把我当作她痴爱相恋的肖剑,还有多少回,她在缠绵的梦呓中醒来,枕边还喃喃地呼喊着肖剑的名字……这一切的一切,我都默认了,或者都是装作根本不在乎。

她以独特的方式剪裁着我们的生活,那份连她自已都不易察觉的冷酷隐蔵在她美丽的眼睛后面。有人说过,爱是不可欺骗的。但也有人说,善良的隐瞒不算欺骗。而今,肖剑还活着,他在哪里呢?我该怎么办?……

生活就这样在这亚热带的南方城市掀开奇特的一页。

次日,我就直寻到省美术家协会。

省美术家协会一位负责人告诉我,油画展销会的画家拟在南方写生一个月,最初安排在西海岸棋子湾。

我向单位请过公休假,给春珊打过电话,又直奔棋子湾而去。

棋子湾,我不陌生。那是西海岸一片十余里长的黑水域,倚着一方巍巍陡峭的岸峰,雄傲成奇峻豪宕的丛岩呈葫芦状,嶙峋的削岩逼仄海岸,甩出一派原古刚朴的雄浑,黑乎乎的海礁离奇古怪,星星点点,撒满滩涂,有无数的海草野艾,红绿相间,黄白参差,平展无余。这一方风景,不知曾经叠进多少灿烂的底片,让多少天南地北的画家留连忘返。昔日走过一次的地方我就不想走了,而今,一连数日,我走过的地方却一次一次地来回走着,在芸芸众生中,我问了一个又一个写生的画家,但哪里寻到肖剑的名字……

正当我失去寻找耐心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还有一部分画家在博鳌水城写生,于是我又拔腿而奔……

博鳌水城区域内融江、河、湖、海、山麓、岛屿于一体,集椰林、沙滩、奇石、温泉、田园等风光于一身。东部的一条窄长的沙洲“玉带滩”把河水、海水分开,一边是烟波浩瀚的南海,一边是平静如镜的万泉河;在山岭、河滩、田园的怀拥下有水面保存完美的沙美内海。

踏上玉带滩,你不得不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边是万泉河、九曲江、龙滚河三江出海,一边是南海的汹涌波涛,而细细长长的玉带滩就静静地横卧其间。一条窄窄的、长长的沙滩,千百年来任凭河、海冲刷,稳稳当当地卧于二者之间。站在玉带滩上,面向大海,但见烟波浩渺的南中国海一望无际,层层白浪扑向脚下。放眼远眺,海水的颜色分三层——略黄、浅蓝、深蓝直至天边,远处渔船星星点点,近处海鸥起起落落,正是一幅绝妙的风情画。

玉带滩前不远处,有一个多块黑色巨石组成的岸礁,屹立在南海波浪之中,状如垒卵,突兀嵯峨,那便是“圣公石”。传说它是女娲补天时,不慎泼落的几颗砾石,此石乃有神灵,选中这块风水宝地落定于此。千百年来,任凭风吹浪打,它自岿然不动,一直和玉带滩厮守相望。

转过身来,又见万泉河、九曲江、龙滚河三江交汇,鸳鸯岛、东屿岛、沙坡岛三岛相望,水泛银波,岛撑绿伞,渔歌起落,游人如织。伫立玉带滩,一海一河,一咸一淡,一动一静,恍然身临仙境。

生活中确实存在着许多偶合的事,常常被作家当做小说的素材。

我在乘坐渡船从玉带滩归来的途中,海浪起了黑漩涡,一只从博鳌水榭开来的渡船被掀翻,船上的乘客落入水中……

我凭着水性救起了一位蓄满胡须留着长发的画家。

一问姓名,我吓了一跳,画家就是肖剑。可他面容已改,同春珊珍藏的相集内的形象判若两人,我同他说起十年前的事,他一丁儿也没有记起来。

与他同行的画家告诉我,他十多年前被上海港的船队从海上救还,但他失去了记忆,唯独对描画丹青一往情深……或许,春珊会唤起他对往事的记忆……

现在,肖剑就住在金陵宾馆405房,等待着春珊去会面,我已经给春珊打过电话了。

……

我不知是什么时候走下“的士”的,整个下晌时光,我都在鹿城尘嚣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孤独、寂寞、困惑、迷惘和失落缠绕着我……

街面流动着许许多多锃亮的轿车,华丽的红男绿女,到处都是人与人……

直到华灯初上,缤纷的夜色笼罩绚丽的鹿城时,我才意识到回家去。此刻,春珊一定不在家,她一定是到金陵宾馆会肖剑去了。这些日子来,我几乎每一天这个时侯都给家里打电话,只要春珊还在家,我就宽心了。

我记得在棋子湾给她打电话告诉她画家行踪的时候,她在电话里说:“你回来吧,找到肖剑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我知道是我不好,又让肖剑搅乱了我们平静的生活……他凭什么出现在我的面前呀?他要真活着,当年为什么不来寻找我?我整整等了他五年!”她的话中夹着哀怨,莫非她在疑虑我此行追寻肖剑行踪的用心?我劝她:“春珊,你怀孕了,一定要调节好心情,我非常理解你,我一定会找到肖剑的!”春珊明显哭泣了,她在电话里继续说:“你回来吧,我们是合法夫妻,就是找到了他,又能改变什么呢?”

今天下晌,我安排肖剑在金陵宾馆住下后,给春珊打电话时,她已泣不成声……

而现在,我不能再打了,今天或许是最后一个电话。

我满可以想象,春珊穿戴整齐,淡妆后才到金陵宾馆去见肖剑的情形,他俩久别重逢,动情拥抱,深吻抚爱……不知什么时候,我流泪了。哦,春珊,我为你找回了你苦恋多年的肖剑,我无缘得到的就将永远失去,我真诚地爱你,我爱你胜过我自己,为了你幸福,我愿意离开你。我终有一天会忘记你的,但那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九时许,我才拖着灌沿的双腿,走近家门。

这是一栋南方典型的居家小院,院中砌了一个小花坛,陈放着十余盆盛开的茶花,屋里投入了我此生仅有的积蓄装修过,显得雅静宁谧,我和春珊曾经信誓过,要在南方过上安逸的生活。而以后这里还是我的家吗?

我站在门外,望着屋里还亮着温暖的灯光,迟疑片刻,正要掏钥匙,门却打开了。

我走进去,春珊扑上来,泪眼盈盈:“你到哪里去了,你该给我打电话呀?我一直在等你,我好想你。”她挽着我,我陡然感到仿佛要松散了骨架。

“见到肖剑了吗?”透过窗户,我看到失眠的街灯仍不倦地亮着。

“我见到他了,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他把一切都同我说了,我不能没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她靠在我疲惫的肩上,仿佛害怕失去什么。

夜深了,夫妻在床上温爱。

我忘情地吻着她,她揣紧着我,又流泪了。

我伸手去熄灯,却被她拦住了。

我一怔:“你……”

“你的心,我都看到了,我还有什么不让你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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