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别说话

2016-10-21 08:10何荣芳
椰城 2016年9期
关键词:思文

■何荣芳

请你别说话

■何荣芳

1

“嘘!别说话!”

路上遇到陈思文,我正要和他打招呼,他却在唇边竖起了两根手指,警告我别说话。我本想踹他一脚,看他满脸肃然,勾着头认真地走着路,我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家伙,去三院住了一阵,住出毛病来了?

陈思文是我以前的同学,现在的同事。我们师范毕业后,一同并肩战斗在一所城郊中学。他跟我姐搞过三个月的姐弟恋,差一点成了我姐夫。

陈思文基本上还算是个好人,很善良,但他就没有活出个好人样来。长相有点差强人意,有一双大而不当的眼睛,嘴也有点大,他还爱笑。一笑,嘴角就贴到耳门上了。脊梁有点弯,弯着他也是一米八的大个头。穿着不讲究,裤脚总是短了一截,仿佛他的个头还在长,衣服的长度没来得及跟上。我姐之所以没有让他转正成我姐夫,主要还是因为他这人话太多,让人感觉不靠谱。

他话多。他往人群中一站,好像随身带了个大喇叭,哇哩哇啦,呵呵哈哈,尽是他一个人的声音。学生爱听他的课。他庄子梦蝶,海子自杀、宇宙有限、生命无极……思绪信马由缰,话题意识流地飘着,他把语文课上成了“散文”,他还美其名曰“大语文”。学生们乐得一身轻松,听他海阔天空。论说他这种上法,语文课没有办法教好,但偏偏他班学生的语文成绩还比别班好。受他影响,学生爱看课外书的多;再说他教阅读、教作文还是有一套。所以也没有把学生废掉。

当初,我姐肤浅地爱上他,就是因为他爱说话。他看的书多,说话汤底子足。有时候口若悬河,妙语连珠,会让人产生很有学问、很有幽默感的错觉。

不久我姐就烦他的多嘴多舌了。他说话不经过大脑,常常得罪人。把人得罪了,他还浑然不觉,见了面,依然拍肩称兄,或者拔了人家嘴上的香烟,叼到自己嘴里。他爱说话,像得了职业病。我们这帮站讲台的,得个慢性咽炎或者肺矽病还能够理解,得个话唠症就无法让人接受了。话唠倒也罢了,你不能说话不经大脑啊。他说楼市调控是玩猫腻;说让学生花那么多精力去学习英语,绝对是历史上的奇葩事件;说当校长不需要管理才能,只要有关系网就成。他还说,董琳是假正经。

我们教研组长罗强,有回放学后在办公室给一个女生补课,“不经意间”就摸了女生的手,女生红着脸挣着犟着,正巧被陈思文这个傻大个撞见了。要是被我看见我肯定会装着没看见,但陈思文就大惊小怪了,他偏说人家有猥亵的嫌疑。罗强的小脸都绿了,他竟然都没有察觉,还振振有词地告诉女学生:任何男性,哪怕是她的长辈、老师,也不要让他摸手搭肩,要和异性保持14厘米的安全距离。14厘米的距离就是安全的?就不会产生磁场、电流和荷尔蒙?也不知道他的理论是从哪里来的。

他和我姐告吹,和他对罗强的事多嘴是有关系的。

罗强是我姐同学,后来成了我姐夫(他到底有没有成为我姐夫,我也不知道。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罗强摸了女生的手,害怕陈思文到处曝光,当面警告了陈思文一顿,还恶人先告状地去了校长那,说陈思文这家伙,整天吊儿郎当,只晓得闭着眼睛说瞎话,不认真干事。他乱开玩笑,要是弄出事情来,谁负责?

校长打了电话叫陈思文去他的办公室。校长很亲切地和陈思文拉家常,栀子花茉莉花的,拐了好几道弯才把话题拐到正道上,语重心长地叮嘱陈老师要脚踏实地地干事,不要空谈,尽扯些没用的。校长当然也提到了罗强摸女生手的事,说,有些话是不能瞎讲的,现在的孩子娇气得很,她们要是来个离家出走,或者跳楼自杀,你说怎么得了?

陈思文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论说他应该接受教训,夹紧尾巴做人。可是,他一进办公室,嗵地一声把他茶杯撴在桌面上,一咧大嘴,公然挑衅:“东风吹,战鼓擂,这个时代谁怕谁?”

罗强把陈思文不靠谱的一面向我姐反映了,我姐就不愿意搭理陈思文了。

我姐和他分手后,他又谈过几个女友,都没有谈成。有内涵的女人嫌他没内涵,没内涵的女人他又看不上。

2

陈思文被我姐甩掉后的那段时间,爱上了喝酒。晚上,他一喝完酒(有时候会拎着酒瓶子)就来我宿舍,用脚蹬开门,歪倒在我叠起的被子上。

“你说,她为什么看不上我?你说。”

一般人喝完酒,大脑兴奋,话比平时多。陈思文喝完酒,苦着脸,反倒惜语如金,只吐几句“你说”,便不言语了。有时坐在那里发呆,有时看着我傻乐。我怀疑那时他把我当我姐了。有一天趁他还比较清醒,我就跟他推心置腹说了实话,我姐嫌他话多,没有城府。都说病从口入,祸由口出。男人把握不住自己的嘴,女人会没有安全感。

陈思文知道我姐是因为嫌他话多,便打算移换秉性,他蒙蒙地看着我的眼睛,大着舌头发着狠,“我以后要是还乱说话,我就是你孙、孙子!”说着,大手向下一压,差点把他自己带了一个跟头。

我说我不想做你大爷,其实我愿意做你小舅子,而不是做罗强的小舅子。做罗强的大爷我都不愿意,他那人吧,太阴,看着就不舒服,别说相处了。我也不知道我姐是怎么想的,难道仅仅是因为罗强有个哥在政府部门做领导?他那个哥只不过在镇政府计生委当个主任,干的是阉人的活。他哥就是在更高的政府部门当主任,罗强也还够不上是官二代呀。

陈思文知道我姐和罗强好上了,话果然就不多了,结果跑到网上聊天去了。扣扣、微信、陌陌,到处聊。起先聊得大概还很畅快,他无事的时候,把手机扣扣打开来,把聊天信息送到我眼前,也把一颗油腥烘烘的脑袋送到我鼻尖上来。他翻着他的聊天记录,很得意地说,聊天就是即兴创作,斗智斗勇斗反应斗幽默,其乐无穷。

他大概有点入魔,聊天的情绪没有掌控好,聊得一个女人离了婚,要死要活地要嫁他,他害怕了。赶紧在网上把自己的扣扣、微信、陌陌号全换了,还在个人资料上做了个“变性手术”,但是,不久又有三个男人给他送花,有五个男人同时约他晚上出去喝茶。

经过这么一番险象环生的折腾,陈思文终于明白网上聊天太没意思,网也就不怎么上了。没多久,他又憋不住,开始故态复萌,好像冬草挨到了春季,说话的欲望不仅蠢蠢欲动,而且还葳蕤葱茏起来。

有一天,我趁无课的时间,去小油坊买了一壶油,这是我老婆交代的事,我不能不重视。我提溜着一壶油,正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陈思文从厕所出来,发现了。他提着裤子抖了抖,冲我大声嚷嚷:“我要把你拍了发到网上去。学校三令五申,国检期间一律不许做和教学无关的事情,你竟公然拎着一壶油在这里大摇大摆。”

说着就划拉手机,装模作样地拍照,我对他的这点小伎俩不屑一顾,反唇相讥道:你在干和教学有关的事?

“怎么就不是和教学相关的事呢?我这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卸下包袱我才能轻装上阵……”见他拉开开讲的架势,我赶紧脚下加速,想逃开。陈思文踩着我的脚后跟撵进了办公室,一路上嘚吧嘚吧,烦人得很。

我们办公室的老姚,抬起头,目光从眼镜上方投过来,看见是陈思文,立即向他招招手。陈思文嘻嘻哈哈地问他,“姚老师,听说你昨天和老程下棋吃了马屎?你气得还扔了一颗棋子……”

老姚咳嗽了一声,摇摇花白的头颅,“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陈思文呵呵直笑。

“我听说你和他姐拜拜了?”老姚朝我努嘴,问。陈思文不置可否。“婚姻这事吧,是要靠缘分的。我看你和董琳就很般配。”

董琳是我班英语老师,三分姿色,七分打扮,看上去也像个靓女。她都二十八了,还没有确定的对象,老姚怕她有“剩下”的危险,想给她和陈思文搭上红线。

陈思文呵呵一笑,“姚老师,这玩笑可别乱开。她眼角朝上抬,我不是她的菜。再说,我也看不上她,穿得像个站街的,整天板着个寡妇脸,阴气沉沉,谁受得了?……”我踢了他一脚,他才关了话匣子。我要不及时踢他一脚,我保准他会把有关董琳和汪局长的闲言闲语倒出来。

我们同事都说陈思文适合做专家或者去做营销,我私下里以为他适合去幼儿园当老师,或者去老年人服务站。后来,大家终于想到可以让他优劣得所、人尽其才的路子,一致地推举他做我们镇教育界的人大代表。

他不负众望,在代表会上说了很多话,也为我们争取了一些好处。比如:学校门前那条常年积水的路就修好了;操场上那副锈迹斑斑、只有半块篮板的球架,换成了玻璃钢篮板的球架了;操场边还置放了两台乒乓球桌。工人在安放乒乓球桌的时候,陈思文站在一旁又叽里呱啦开了,他说:我们国家,乒乓球基本上就不用再打了,关键是要练足球,要从孩子们抓起,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足球运动场。因为这个建议不是在人大会议上正式提出的,所以我们镇政府也就没有采纳了。

3

嘴巴,最好只用来吃饭和接吻,只干与生存和生殖相关的事。虽然它也有说话的功能,但话说多了,保不准会在哪儿出问题。

有一次代表会上,他给镇领导提意见,他说镇政府的领导,只晓得一天到晚往上跑,不晓得下基层,搞得老百姓都不晓得谁是他们的父母官。镇长涵养好,坐在主席台上一直脸挂微笑,一只手捏着签字笔不住地在台子上轻敲着。等到陈思文说完了,镇长才指出他话语中存在的问题:我们是公仆,不是什么父母官。“父母”一词用得不当,你还是老师呢。

后来,陈思文又说:计生委一年的车费要好几万,电费也要万把块。计生委到底是干人流的,还是干物流的?陈思文话多,肢体语言也多,他一边说着一边指手画脚,不像个提意见的代表,倒像是上级领导。这下,计生委罗主任可坐不住了。他没有当场发飙,他只是起身给领导们续了一回水。

过了一段时间,计生委打电话到学校,说,叫你们工会的那个陈老师到计生委办公室来领一下东西。陈思文去了才知道是叫他领计生用品。办事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她把几盒避孕套放到陈思文手边时,陈思文立即就像触到了火炭,不仅脸涨得通红,浑身都绷得紧紧的了。他虽然一直想用那玩意,但我知道那东西他还真没用过。姑娘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叫他在表格中签字,他连表格的内容都不看,急忙急火地签上自己的名。签了一溜排,姑娘又翻了一页叫他继续签。他就糊里糊涂地签了,倒是一句正经话也没有问,一句废话也不敢讲。

十几盒避孕套领回来,陈思文不知道该交给谁。学校没有专门负责计生工作的。工会主席和办公室主任都是女的,他不好意思把东西交给她俩,于是就送到校长那去了。校长正在和要账的饭店老板娘说着什么,看见陈思文手上的东西,知道他干什么来了,忙挥挥手,叫他代为处理。陈思文拿着烫手的山芋,要塞给我几盒。我那时正在和老婆努力造人,断然拒绝。他就胡乱地发给了其他几个男同事,也不管人家结婚没结婚。

不久,也不知道从哪传出消息:陈思文假借工会之名,一次性领了一万多个避孕套……起先是神神秘秘的小道消息,很快就成了大道上的“广而告之”了。乖乖,领这么多干什么用啊?贩卖?发放?纵欲?——你们自己去琢磨吧。反正都够陈思文喝一壶的。陈思文那个憋屈啊,见了谁都想解释一通,大家一见他说这个话题,都善解人意地表示理解和同情,赶快找了借口脱身。陈思文找不到倾诉对象,恨不得抱棵大树去唧唧歪歪一阵。

有天傍晚,陈思文来我家找我。我结婚时在小镇上买了商品房,离学校不远,陈思文是我家常客。

“秃子秃子……”

他在一楼,住在三楼的我们就知道他来了。我有点谢顶的迹象,他叫我,开口闭口,不是“秃子”,就是“亮子”。

我老婆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今晚的睡觉时间要打五折了。尽管女人们大多都偏爱打折,但对睡眠打折还是极其反感的。老婆摔了房门,把自己关了。

陈思文推开我家门,朝我扬扬手,他手上除了半瓶口子窖,还有几根卤鸭脖。我把冰箱里的剩菜重新端出来,和他推杯换盏。他一边啃鸭脖子,一边口齿不清地嘚吧嘚吧,我终于知道他的代表身份给吊销了。这事是校长私下里知会他的。我能够想象出陈思文当时的面红耳赤和极度的沮丧。他本来不想说的,但憋着不说他也难受。这事看上去是避孕套事情的直接后果,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事情坏在他一张嘴上。

“避孕套事件”的间接后果是,女同事都假模假样跟他保持了距离,就连董琳老师在他面前都显得格外正经了——一眼都不瞧他。他班上还有一些女生的家长,酝酿着让自己的孩子转学。学校为了避免经济和名誉上的损失,当机立断,下了他的班主任。陈思文如当众被打了一记不明不白的耳光,又羞又愤自不必说。由于这一记“耳光”的出乎意料,也使陈思文在大感失望的同时,也有了一种莫名的惊惧。他不知道看似平静的河水会什么时候突然泛滥,不知道哪块草丛里,会突然窜出一条响尾蛇。

他就整天地嘚吧嘚吧,越嘚吧越起劲,像个内心焦虑症患者,需要通过不断说话来释放。

4

陈思文吃了闷头亏,话匣子就关不住了。他蹭到罗强跟前,“你姐夫真会玩手腕子,玩多了不怕骨折?”

罗强当然知道陈思文指的是什么,他不便搭理陈思文,鼻子里哼了哼,表达他的蔑视。陈思文拍拍他的肩,歪头看他的脸,“你哼哼的声音,像放了小屁。”罗强抬起他的方脸,瞪了眼睛要骂娘。陈思文却还自顾自地笑,早转身和其他同事侃大山了。

学期要结束的时候,陈思文的情绪稍微有点好转,他开始在我面前唠叨暑假出游的计划,不厌其烦地向我兜售自助游的种种攻略。最后终于说动了我,我答应暑假陪他一道去西藏,近距离地去仰望最璀璨的星空。

但是,学校里突然有了诡异的气氛,林荫道旁停了好几辆小车,大家熟悉的那辆白色丰田越野,就是我们教体局汪副局长的,竟然还有警车。

陈思文班上的学生,在上课的时候,一个又一个地被叫到会议室,接受上面领导的调查询问。消息,在大家锲而不舍的探究中,终于像一丝夏夜的风,清晰而强硬地被大家感知了:陈思文被举报了,公安局和教体局联合来调查他。很快,举报的内容,像前线的战报,又一条一条地传来:

陈思文经常不上课,让学生上自习,自己在讲台上玩手机;

经常在教室里向学生灌输反动思想;

猥亵女生,强迫她们发生性关系……

我们都傻了。经常不上课玩手机,从何谈起?灌输反动思想更是子虚乌有。他就像一个大男孩,有点假装博学,有点好显摆,他还没有成熟到有他自己的像样的思想,哪里就反动起来了?但是,猥亵女生一事,我们没办法替他抱不平,这事我们真的不明真相。

我把他拉到一边,叫他老实交代,猥亵的事,到底有没有。

陈思文嘴都气歪了,他歪着嘴咬自己的嘴唇。好半天,他才开了口,竟然骂了我一句粗话。妈的X,老子又不是畜生!老子清清白白!老子欢迎他们调查!

我相信他。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他:有些事是不描不黑,一描就黑,越描越黑的。你没有猥亵,不等于人家就找不到你猥亵的证据,找一个女生出来做个伪证,你以为有多难?

陈思文瞪大眼睛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失望、悲怆、惊惧,脸上变换着不同的表情。

这事发生后,我去找了我姐一趟。“陈思文被人诬陷举报的事,你听说了吗?”

我姐撇撇嘴,继续对着镜子描自己的口红。“他那张嘴也没个把门的,早就该让他尝点苦头受受教育了。”

那么你知道了?是罗强干的吧?你告诉他,夜路走多了,会遇到鬼。小心给鬼捉了去。

“别提罗强。”我姐很烦。

烦他你还跟他在一起?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人品行不咋地。

我姐低了头,好像有苦衷。

陈思文猥亵女生的事,最终是查无实据。停了他几天课,期末复习的时候,学校又让他上讲台了。陈思文像被抽了一节脊椎骨,背竟然有点驼了,人也没有了精气神。到了暑假,去西藏的事,他再也没有向我提起。

也就在那个暑假,我们的身边,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罗强被车碾了。

罗强是在一个群蝉聒噪不已的傍晚出事的。

他的老子开了一家烟酒批发部,夏天啤酒销售量大,歇暑假的罗强就去他老子的店里帮忙。那天下午,他把小货车停在一家饭店前,给饭店下啤酒。小货车严重占道,过往的司机都拼命地摁喇叭。罗强黑着脸,在心里暗暗地咒骂着。他故意在小货车的四周大大咧咧地晃,故意慢腾腾地搬挪。下到最后一箱啤酒的时候,罗强把它潇洒地往肩膀上一抡,他要扛着这箱啤酒进酒店。但是,因为太随意了,重心没有把握好,他一下歪倒在地,一辆大型渣土车,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呼呼而来,席卷而去……

事发后,我赶紧去看我姐。我姐也听说了,她正坐在手机店的柜台前发怔,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

这天晚上陈思文又来找我,我们一起躺在我家的楼顶上看星星。夜晚暑气消散,但楼顶的水泥板依然灼着我们的背。风刮走浮尘,星星依次睁开了眼睛。有几只蚊子不时地在耳边嗡嗡地响,我不停地挥手驱赶着。陈思文双手枕在后脑勺下,少有的沉默不言。

5

陈思文主动要求住进三院,是这之后的秋天发生的事。

初秋时节,正是板栗上市的时候。陈思文的老父亲喜欢吃板栗,周末,陈思文骑辆破自行车,去他一个学生的村里买板栗。买好板栗,那学生的家长请他吃了晚饭,又多喝了几杯酒。回来时,在郊野的乡村土路边,遇到了一辆白色的丰田越野。陈思文纳闷:这里偏僻,无人家,又无加油站或修理铺,车停在这里干嘛。哎,这车好像是汪局长的哦,不会有什么事吧?陈思文走近了,停放了自行车,借着手机的光亮,看了看越野车的牌照,可不是汪局长的吗。门窗紧闭,车内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喂!喂!”陈思文用手去拍车门,里面传出一声短促的女人的惊叫声,怎么听着像董琳哩?

“喂!喂!是董琳吗?你们怎么啦,不会有什么事吧?”陈思文继续焦急而担忧地拍着车门。

“笃——”越野车突然发动,呼啦一下开跑了。陈思文被拖倒在地。他爬起来,捧着鲜血淋漓的膝盖,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他回到宿舍睡不着,又晃着血淋淋的膝盖来到我家(膝盖处的衣服已经擦烂了),不住地叹气。

“没事。也许车里的人不知道是你。”我安慰他。

“不行,我得想个办法。”我的安慰不起作用,陈思文坐在椅子上探着腰,狠命地吸着烟。

我第二天上班刚进办公室,就听到一个爆炸性新闻:陈思文患精神分裂症了,他去校长室请假,说他有妄想症、狂想症,还有焦躁症,并伴随幻听幻觉。他笨拙地带倒了校长室的一把椅子,踢翻了一只暖瓶。校长立即叫主任陪他去三院了。

陈思文住院后,我们办公室安静了许多,也冷清了许多。

“陈思文好久没有来了。还怪想他的。”有一天,老姚说。

“嗯,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他好点了没有。”小陈应道。

那个周末,我就去三院看望他。陈思文躺在草坪上举着一本书在看,一群穿斑马服的人在他周围追逐、跳舞。看见我,陈思文立即跳起来,抱住我的肩膀呵呵地笑。我告诉他,我老婆怀孕了,闹得很,要不我早来了。我问他在里面过得怎么样。他说,做操、唱歌、排队吃饭、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有时候还和大家一起做游戏,快乐似神仙。他得意洋洋地说:他不是在住院,是在疗养。你不知道吧,领导们经常公款疗养去,去年太平湖,今年青岛,我就当我是在北戴河疗养了。要是欠了债,人家都讨不着。

他喋喋不休,还是爱说话。我说,三院要是治好了你话唠症,我给他们送面锦旗。他嘿嘿直笑,说那不可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是三院到底还是治好了他的话唠症。

据说,有一天晚上,夜深人静,昏黄的路灯光从宽大的窗中漫进来,风在和树梢说着鬼话。陈思文已经潜入梦乡了,病房里响着他均匀的呼吸。静谧似浩瀚的海,却又溢着兴奋的气息。突然几个穿斑马服的人窜进他的病房,给他的脖子上套上绳索,要和他做游戏,玩吊颈,要看他的舌头怎样一点一点地吐出来。有个歪脑袋的病友,翻上他的吊白眼,舌头伸得长长的,向他做示范。陈思文的四肢被一双双冰凉的手死死地摁住,他翘起头,惊恐地看着鬼魅般的病友,浑身筛糠似的抖着,一股热流从他的大腿上漫过……

陈思文强烈要求出院,一天也不肯耽误。

他从三院回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整天耷着脑袋,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依然在讲台上讲课,只是嘴皮子不再利索,授课时夹杂了太多的“啊”“是吧”等毫无意义的辅助词,搞得像主席台上做报告似的。学生已经不爱听他的课了。

猜你喜欢
思文
四肢骨折治疗中带锁髓内钉内固定与动力加压钢板内固定的临床效果对比分析
笨狗
诈骗新道具:“押款箱”
程璐、思文:你的笑点我知道
文史互促 建构思辨
胆小鬼
都是嘴巴惹的祸
都是嘴巴惹的祸
解杀还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