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周
如果仔细检索一下唐不遇的诗歌词汇表,就会发现一种熟悉的陌生感。说熟悉,是因为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唐不遇诗歌中出现的很多词汇,看起来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他甚至会有意无意用一些大词,比如灵魂、时代、黑暗、自由、大海、真理、黎明、天空,等等,而这些词是九十年代以后诗人写作中试图回避和摒弃的。让人颇感意外的是,这些词再次出现在唐不遇的诗歌中,却有着一种令人惊喜的陌生感。也就是说,在这些看似平淡甚至平庸的词汇中,唐不遇逐渐找到了一种现代诗的修辞可信感。
这种修辞可信感是唐不遇诗歌的一副面具。它使得唐不遇的诗歌在形式的探索上稍稍后撤,但却在诗歌精神的尖锐性上展露出一种逼人的锋芒。从视觉效果来看,唐不遇的诗歌有着整饬的,常见的外在分行形式,以至于会让人常常怀疑其诗歌形式上的创新性,但其实在外形整饬、用词谨慎的面具之下,隐藏着诗人更大的诗学抱负和野心。这种诗歌外在形式有着很强的装饰性甚至某种欺骗性,读者的阅读期待往往不经意间被打破,碰触到诗人隐藏在诗歌中的时代的尖刺和灵魂的挣扎。在《真相》《历史博物馆》《坟墓工厂》《梦频仍》《马赛克》《六月》等众多作品中,都有着某种异常尖锐的精神内核,其实也是每个关注当下的思考者都会切身感受到的。在大众传媒时代的喧嚣和狂欢中,种种炫目的外在形式粉墨登场,恰恰躲避了这个黑暗的内核。这恐怕是很多执着于形式探索的诗人所无法意识到的。其实越是尖锐的内核,越需要在修辞上保持某种平衡性。这种平衡性很容易被误读或者忽视。修辞上的平衡会使得诗歌在人类诗歌共时体中获得某种辨认和标识,从而获得一个较为开阔的可接受域。
在处理日常生活场景时,唐不遇并没有把心力用在对于日新月异的现实图景的描摹,他更关注的是疯狂的挖掘机掩盖的人们内心的嘶鸣,现代化工厂遮蔽的心灵的呐喊,生锈的铁皮车厢背后另一个世界的语言。现代性急剧扩张的喧嚣的场景充斥在新闻媒体、网络和自媒体的狂欢中,几乎将我们的周遭现实和个人心灵淹没。对它的直接书写当然是重要的,但唐不遇更愿意把它置于自己诗歌的背景中,进而召唤和当下疯狂的世界的相对称的另一个世界,于是其诗歌更多呈现的是墓碑上的字迹、沉默的石头、寂寞的水草、大海的鼾声、黑夜的熔渣、无人的旷野、蜜蜂的尸体、滴雨的树林、野合的星星、黑暗的欲望、泥土的颤栗、衰老的肉体,等等。另一个世界的出现和我们日常所见世界构成一种奇妙的对称,也是一种内在的平衡。与其说诗人在描摹现实,不如说诗人在表现自己所感受到的“现实感”。诗歌中的现实不是一个僵硬的可还原的现实,而是现实的平方。在现代性空间急剧扩张的繁华背后,诗人看到的是鲜亮背后的陈旧,是依然没变的文化结构,是被压抑灵魂和欢乐背后的痛苦呻吟,甚至那些被指认为现实反面的亡灵。于是在这种对称中我们看到的是时代的无名裂缝和尖锐喘息,甚至有时带有某种死亡的味道。诗歌中的这一尖锐的内核是让人动心的,它是亡灵的歌唱,是黑暗中的舞蹈。
其实自九十年代先锋诗歌开始强调叙事性开始,大量伪叙事充斥诗歌的领域,其中所呈示的现实仅仅是一些现象的描摹和简单化的复制,有的干脆就是新闻意义上的再现。现实的过分弱化甚至消解了诗歌最重要的内在支撑力量,从而使得大量诗歌被所谓现实绑架。唐不遇对诗歌中呈现的这一粘滞的现实显然是不满的,于是试图在现实之外召唤那些未知的事物,甚至带有几分神秘的事物,向着另一种可能性敞开。诗人只有找到和粘滞的现实相抗衡或者相对称的力量,将被现实绑架的世界重新打开,让那些未知的事物重新露面,才能将日常生活打开一个缝隙,进而给现实的庞然大物以决定性的一击。在向现实的未知层面开掘的时候,灵魂的秘密和世界的真相也会被缓缓打开。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诗歌语言问题。唐不遇诗歌的精神重量是穿透语言的障碍到来的。面对现代性带来的新的经验,当下诗人可以激活很多现代诗歌写作资源。共同的诗歌命运使得不同诗人之间有着一种灵魂上的亲近。这种亲近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很多诗人沉浸在某种语言的硬壳中无法走出,从而被围困在某种封闭性个人空间中,与现实的对称或者对话急剧减少。令人感到欣喜的是,唐不遇以自己的特殊的诗歌方式对已有资源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在经过词语密林的时候没有迷失自己。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唐不遇诗歌里面不同语词的渗透,包括特朗斯特罗姆、默温、兰波、曼德尔施塔姆、奥登、拉金、米沃什、史蒂文斯等西方诗人,甚至北岛、海子、于坚等人的某些词语,会在不经意间渗透进唐不遇的诗歌中,但细细体会,这些诗人的存在仅仅构成诗人精神资源的背景,它们之间其实不构成严格意义上的互文关系,那些不经意间渗透进来的词语已经完全变成了唐不遇自己的个人词汇。诗人通过诗歌文本的语词渗透给我们呈现的当下现实,更多是现代性经验中具有坚硬质地和暗夜性质的一面。
在词语转化和创生现实过程中,唐不遇更多依靠一种特殊的“暴力的节奏”,将人们熟知的事物陌生化。比如《月亮》一诗,诗人大胆选用了一个几近陈腐的意象,内化到自己的诗歌世界中,进行再造和创生。“我们围着火和灰烬,/影子在地上起舞。”看似平常的场景,让人想到柏拉图著名的“洞穴的隐喻”,人或者说人的主体性在这一场景中是缺失的,只有围着火和灰烬起舞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又是我们很难把握的,它几乎完全受控于火光,这一隐喻性境况对应着人们认识自我的艰难和主体位置的尴尬。“那随时破灭的月亮/像一只气泡飘飞。”平静的表面形式之下,隐藏着一种内在的暴力结构。相似场景中的月亮,在海子笔下是富有生命激情的“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而在唐不遇这里,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很快会破灭的气泡。在紧张的语词转变中,一种巨大的存在虚无感向我们袭来。随后诗歌呈现的黑暗与光明、死亡与新生的对峙以及互相伤害,使人意识到无所不在的“黑暗的痛苦”。这种对峙式的生命意识在《少女与鲜花》《黄昏的雨》等诗歌中大量存在。人和世界互为读者、互相打量、互相发现的情境,使得诗人能够在跳出自我身份之后返观自我意识。在冷静的事物相互观照中,“世界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而是一种速度。”在整饬的形式感中,唐不遇以个人化的“暴力的节奏”暗示出一种高烧般的精神强度,直指现实世界噬心的生命经验。
在与世界的互相打量中,唐不遇诗歌中的自我有某种程度上的虚构化,或者说去人性化的倾向,从而增加了经验的包容力。经验的包容力对应着更为内在的现代性的复杂境况。对于看重灵魂重量和生命强度的诗人来说,现代性经验的复杂性几乎是无法承受的。唐不遇很早就打破了对诗人身份的浪漫想象,其诗歌中的自我时而是搬弄词语的建筑工人,时而是被宰杀的猪,时而是失眠的炼丹师,等等。自由身份的获得依赖于诗人的观看世界的方式的转变。在《看见》一诗中,唐不遇写到:“你看见什么,你的心/就呈现出什么形状。/而我感到高兴,/因为我看不清世界,/只看见了风,/和它头上的蓝色眼窝。”诗人的看不清,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清醒,所谓风的形状,正是诗人内心感受的形象化表达。主体位置的挪移,使诗人获得了一个绝佳的自由进入事物的角度,将粘稠的现实撕开了一个裂口。“头上的蓝色眼窝”则是一种自由的限度,是对不可知的敬畏之心,是形而上的思考空间,它的存在使得诗人不至于过于膨胀而迷失自己。在我看来,这是唐不遇诗歌中呈现的看见与看不见的辩证法。
这样的观看方式与唐不遇强烈的冲破现实捆绑的内心渴望互为映衬,一种义无反顾的奔赴陌生之地的激情油然而生。追求超验性激情的渴望愈加强烈,对现实的冲击力也就愈加强大。现实情况是,对超验性的强调恰恰标示出自身生命的匮乏性和陌生处的无法抵达,所以追求超验性的激情就转化为一种对现实摧毁的力量。面对这一悖论性的现代困 境,西方现代诗人往往会激活自己文化传统中的信仰、哲学或者神话因素来回应。当现代人越来越意识到这种回应本身的不可能性时,转而探求一种直面虚无的生命意志,一种现代诗人所感受到的“不可摧毁性”。这一现代性困境在唐不遇的诗歌中转化为一种孤独与等待、黑暗与光明、死亡和新生的内在张力关系,正如诗人意识到的,在黑暗中静默着的事物中,恰恰有着生活暗藏的火种。
唐不遇的探索锋芒是审慎和内敛的,在对现实进行变形处理的时候,并没有像西方现代诗人那样故意进行扩展性地魔魅化,来暗示时代的生命状态,而是将混杂交错的当下图景转化成极具修辞可信感的文本形式,有效将虚构世界和现实世界进行诗意组合。或者说,作为现实的观察者和批判者,唐不遇以启发的方式将现实转化成比喻,并标示出诗歌对现实符号的象征性摧毁,在生命的碎片上映照出万物的影子。这种现代审美感受力的激发触及到时代的基本命题,唐不遇的努力预示着一种新的诗歌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