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贬孔之人都说孔子与老庄无法相提并论,黑格尔也说,孔子不过是一位作家而已。现代以来,这样的观念几乎成了定论。依据何在?《论语》也。即使是为孔子翻案的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也不过是读了《论语》中的孔子而已。
孔子就这样被人小看了。小到了不能列入哲人行列。黑格尔觉得作家比哲人要低一级,便将孔子贬为作家,于是,他也便小看了整个古代中国的学术思想。我从雅斯贝尔斯那里,试图找到那个作为哲学家的孔子,但仍然很勉强。他并未真正找到那个哲学家的孔子。
然而我始终在想,难道古人如此糊涂?一个人糊涂也罢了,一个民族糊涂如何说得过去?一个民族一时糊涂也犹可说,但两千年糊涂就无法说过去了。所以,我在想,孔子一定有另一套学说为其支撑,那里面一定有其作为与老子这样的形而上学家相提并论的哲学。我在很多地方都看到,三教合一之后,孔子仍然坐列中位,老子与释迦牟尼坐列两旁。它分明告诉我们,在宋之后,孔子的地位仍然要大于老子和释迦牟尼两位宗教大哲。
那么,孔子仅仅就凭其一部《论语》定了乾坤?
我们在书中也常常看到古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但事实上,《三国演义》中树立起来的儒者形象诸葛亮很少谈到《论语》中的内容,恰恰是其具备另外的才能。首先是其具备军事才能,在羽扇轻摇、谈笑风生之间攻城退敌。其次是其具备神奇的呼风唤雨能力,类于巫师。其实,这来自于《易》。不论是其神机妙算,还是善借东风,或者说其点天灯续接寿命,其实都是古之《易》术的变种。最后才是《论语》与《礼记》的精神:忠做帝王师。
显然,简单地以《论语》来判断孔子的思想是极为片面的,它只能算是孔子实践中的一些记述而已。那么,我们到底应当还原一个什么样的孔子才算是完整的孔子呢?
《史记》中说得很清楚,它显然不是《论语》,而是孔子教育所用的教材。孔子在五十岁之前只用四种教材:诗、书、礼、乐。且乐在那时并不完善,而是到后期流浪列国之间才修工。这四种教材也只是四类知识与修养,它还缺乏一些更为深刻而一以贯之的精神。恰恰孔子说过,吾道一以贯之。
那么,这个“道”到底是什么呢?《论语》中孔子经常会谈到“道”,尤其是“朝闻道,夕死可矣”已成千古名句,但到底什么是“道”?孔子从未谈到过,所以,后世很多人都说孔子未能悟“道”,也不知“道”为何物。
此论谬矣。
人们很少注意到——我常常觉得是人们故意不去谈论——《史记》中说孔子在五十岁之后开始修《周易》和著《春秋》两事。恰恰在我看来,这个述而不作的先哲之形而上学就在这两部经书中。真正的孔子恰恰藏在六经之中。
这是现代以来未解的秘密。其实它根本不是秘密,凡是读过《史记》和学习过六经的人都应当知道,但有一只大手把一道门关闭了,所以,世间流传的孔子是丧家狗孔子,是好色者孔子,是唯物者孔子,是没有形而上学之道的孔子。
这是对孔子的误解,也是对整个儒家乃至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系统的误解。
先来说说《易经》。《易经》应当是孔子最后编撰的书籍。至今我们很难对那些文言、系辞、序、彖、象、说卦、杂卦等的作者进行定论。有人说,《文言》乃文王所做,《象辞》乃周公所定,而系辞乃孔子所作。这些都是一些学者的说法。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当然,也有人把序也作为一部作品来看,显然不合理。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这些文章都是经孔子删减或补充过的。这是孔子的特点。他既然已经“序《书传》”、编《礼记》,已经将《诗经》从一千多首诗删减为三百零五篇,也可将鲁史删减或改写为《春秋》,又怎么可能对六艺之首的《易经》轻易放过?这是他晚年最大的事情。虽然他说如果再给他几年时间就可以完全把《易经》修改得“彬彬矣”,但是,这并非说明他没有对《易经》进行编撰。大量的资料恰恰表明,在孔子之前,有关《易经》的书籍很多,但是不是符合《周易》,即符合周文王和周公的义理,就不得而知了。他要做的便是把天下所有有关《易经》的内容编撰起来,成为一部完善的经、传合一的《周易》。
古人是明白孔子的,所以,无论是多少经,《易经》始终是首经,是古代知识分子首要学习的内容。它会使知识分子形成什么样的思想、意志或品格呢?我们可以简单地举几个例子。诸葛亮不必再说。我观《阅微草堂笔记》,发现大学士纪晓岚除了经史子集和诗词歌赋皆通外,既善于卜卦,又善于开药方,真是了不起的大学士,而这一切仍然在于六经之首的《易经》在身。我还看到鲁迅的老师章太炎先生在黄侃病了的时候,竟然能在了解病情后即开药方,皆为《易经》矣。鲁迅则没有这样的能力,盖因鲁迅尚未研讨《易经》,便东渡日本,向东洋取经。
在我的视野里,也许章太炎是一个分界线。从此以后,新式的知识分子便与《易经》和整个传承了两千五百年的六艺断裂了。《易经》再次流至民间。后来,它就成了迷信,与我们这些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文化人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常常想,我们还算是知识分子吗?我们对天文、地理、人命还知道多少?我们对人世间那些未知的领域还能探究吗?
很多人都说,不读孔子、老子,就不懂中国。其实,真实的情况是,不懂《易经》,我们不但不懂中国,而且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们知道的事情其实很少很少,而未知的事情占了绝大多数。我们对一小时之后将要发生什么无法确定,对明天一无所知,我们对最好的朋友也知之甚少。我们对世界的本质一无所知。但我们总是以为,我们知道一切。
然而,我并不赞同知识分子拿《易经》来进行算命或行事。如果说孔子之前的《易经》就是用来占卜的,就是用来趋利避害的,属于数术一类的话,那么孔子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在这样无常的命运流转中确定了可以不变的内容,那就是君子、仁义、礼乐思想。他认为,君子无论在怎样的命运面前都不可盲目地趋利避害,而是要坚守正道,勇于进取,积极乐观,就可以达到目的。比如某人要谋件大事,卜得一卦为“风天小畜”卦。其意思是目前只是稍有积蓄,还不能达到目的。如果是急功近利的话,那么谋事者有可能采取几种行为,一种是不相信卦象,开始采取极端的不正当行为,从而想达到目的;一种是觉得无望,便放弃了这件事;第三种是知道此卦的结果,但同时也对卦辞中圣人的劝导认真听取,采取积极而节制的方式,继续努力,坚守正道,相信终有一天会达到目的。
显然,前两种方式就是算命,是功利性的,世俗性的,是《易经》在术算方面的功用,第三种方式才是孔子所提倡的方式,有了理性,有了信仰。用这种简单的方式来说明孔子编撰《易经》的不同,可能很多人不大认同,但我就是这样理解的。也正是这样,到荀子的时候,他才说:“善用易者不占。”意思是,《易经》的思想就是天地人心的道理,只要对天地人心有理性的把握,有正确的认识,还需要占卜吗?知道《易经》之理后,便对自己要谋的这件事从各个方面进行大致的分析后就可以做出判断。其实成功与否不是君子所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即使达成功名,但君子若觉得德不配位,仍然会觉得这是不利之事,应当坚决地回避。
也许我们也可以从这个角度反过来判断孔子是否对《易经》的十翼进行过编撰了。显然是的。《易经》中大量的“子曰”“君子”“仁义”“大人”等词汇的运用,恐怕只有孔门能做,绝对不是道家的手法。
但是,孔子为何说“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我想,也是这个原因。很多人认为,孔子对《易经》还没有吃透,没有挖清楚,也就是说孔子不会用《易经》。的确,我们在《论语》和《史记·孔子世家》中几乎没有看到过孔子占卜的例子,而且《史记·孔子世家》中只说孔子“晚年喜易,韦编三绝”,似乎也说明孔子到晚年才学习《易经》。
《论语》是孔子在各个不同时期的言论,也是孔子思想的主要佐证者。从《论语》中的确能看出,孔子是到晚年才真正开始治学于《易经》的,但是,这也无法说明孔子不大懂《易经》。南怀瑾先生认为,《易经》是孔子传下来的,仅凭这一点就很了不起。他说,孔子著了《系传》等十翼,然后传与商瞿。后来,子夏在河西讲《易经》,大家都认为他只是得到易理而已,数术未曾得真传。历史上有记载,商瞿四十岁还没有儿子,他的母亲很难过,就问孔子。孔子说,你不要难过,他在四十岁后会有三个儿子,结果真如孔子所说一样,商瞿四十岁后有了三个儿子。这个事情说明孔子不是不会用《易经》,而是他不轻易使用而已。商瞿又传至后人,到了汉朝时就变成了京房系统。但是,后人认为,到了京房时,《易经》多转向数术方面了,且大不如孔子时期。也就是说,孔子对《易经》的研究不但有数术方面的,还有易理方面的,是统一的。
但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不能解释《史记·孔子世家》中孔子的遗憾。
我们还是从“彬彬”一词着手。如果说孔子不修《易经》,何来“彬彬”之说呢?正是因为他要修正过去人们对《易经》的种种不合适的解释,而使得《易经》所有的解释都达到文质彬彬,但是,他研究得太晚了,还没能达到这个目的就去世了。
那么,孔子想使那些对《易经》的种种解释达到怎样的地步就是“彬彬”了呢?显然是要把他的仁义礼乐思想完全地融合在其中,同时,他也可能要用过去的经验来验证《易经》的各种爻辞和卦象。所以,爻辞中是历史,但是这个历史是一种动态的历史,这个动态则正是孔子要说明的地方。如果是静态,那就只有结果,就是完全功利性的。但如果是动态,则就有两种处理方式,一种是完全按照功利的目的而行事,这也是顺乎道,但是一种无意识的顺从,终究还是一种功利主义的行为;另一种则是行圣人之道,走正路,守正道,既不拘于法理的教条,要善于变通,又要在变通时不可妄为。这也就是《系辞》中所说的:“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
这大概就是孔子要解决的事情,而这也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他要与上天达成一致,阴通鬼神,阳合人间礼法,既不盲目地行动,要听上天的安排,但同时也可按君子之道进行自身的坚守。甚至可以说,孔子想将《易经》的数术与易理统一起来,要取得上天与鬼神的统一,为人间甚至三界重新确定大道。
我以为,在这一点上,自古以来,没有人超越过孔子。孔子之后,当然更没有人了。至于释迦牟尼、耶稣是用宗教的方式直接为人间确定仪规,那是神的方式,不是人的方式。而孔子是人的方式,以人的正见,想为三界确定仪规,的确是太不可思议了。
每读《系辞》,都觉得那些精美之言语非《论语》之修辞可比,必当出于夫子。而老子之《道德经》和夫子之《系辞》,可算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哲学篇章了。
谁说孔子没有形而上学?
其次再谈谈《春秋》。这是孔子真正的创作。据说,孔子所作《春秋》不过一万八千多字,留至后世的是一万五千多字,是《道德经》的三倍,没有《庄子》的篇幅。但就是这一万多字,完成了孔子关于仁义、礼乐的大追求。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一部书?这不是与他述而不作的精神相违背吗?我们不能抠着字眼去理解孔子。孔子被迫流浪六国之间时,他就在想:“不行了,不行了,君子痛恨活了一辈子而名声不被人们称道。我的主张不能实行了,我用什么将自己显现给后人呢?”看到这儿,我笑了。司马迁写得太好了。他把孔夫子写活了。
如果说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放在立德和功名上,那么这一次,他不得已便要立言了。他把鲁国的历史编纂成一万八千多字的《春秋》,在陈述事实的基础上,该赞扬的赞扬,该贬低的贬低,把那些诸侯臣子僭越与作乱的事情全都一一责骂。好个爱憎分明的孔子。按司马迁的推测,《春秋》作于孔子困厄之时,也就是五十六岁之后。那么,孔子是否把他对乱臣贼子们的恨也带进史书了呢?显然是,否则他如何实现他的礼制理想。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孔子才说:“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后世对《春秋》是否史书充满了怀疑,实证主义者胡适就认为,《春秋》一书,只可当作孔门正名主义的参考书看,却不可当作一部模范的史书看,因为历史的宗旨在于“说真话,记实事”。《春秋》的宗旨,不在记实事,只在写个人心中对实事的评判。徐复观也说,孔子修《春秋》的动机、目的,不在今日所谓“史学”,而是以史的审判代替神的审判的庄严使命。可以说,这是史学以上的使命,所以它是经而不是史。
徐复观之言诚哉。如果我们把孔子降格为一位史学家,圣人之教何在?他必然是要在历史的记述中陈述自己的大道的。如果说真实,这才是真正的真实。非表相之真实,乃心中正义之真实。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孔子是一位文学家,而非简单的史家。胡适是从西学中借来学术之分类法,将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家的传统硬给割裂开来。
新文化运动以来,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现实主义的传统成为中国文学之主流,但为何我们一直在学习俄罗斯文学传统,却未曾向《春秋》学习呢?《春秋》是孔子作为一位知识分子对历史和社会进行批判的杰作,他不是虚无主义,他的每一句批判都是指向仁义、礼乐,归于大道。然而,孔子的这种批判精神并未在后世得以良好地继承。人们只记得其“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只记得中庸之道。于丹讲孔子,也是只讲“顺从”,从不谈批判,这大概也是那么多的人对其不以为然的原因。
我读《论语》,必然想到《春秋》,必也一定要读《史记·孔子世家》,然后才发现,即使如此也只是懂得一半孔子,然后读《诗》《礼》《书》,懂得其全貌。以为这就可以了,后来才发现,丢了《易经》,就等于丢了魂魄,于是研究《易经》,方知世人都误解了孔子。
想到此处,不免要对古人那句“半部《论语》治天下”进行一些修改,它应当是“《易经》定乾坤,《论语》治天下。”
徐兆寿,学者,作家,现居兰州。主要著作有《中国文化精神之我见》,长篇小说《生于1980》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