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特尔特对美国说“不”

大洋彼岸的遥控之下，菲律宾政坛不断出现“走马灯”现象。不过，杜特尔特总统早就意识到这种潜在的风险。

杜特尔特总统用直爽、火辣的方式提醒：“美国在东南亚的历史并不古老。”

南方周末记者 于冬

2016年10月12日，美菲两栖登陆联合军演接近尾声。

“我宣布，这将是菲美之间最后一次军事演习。”几天前，菲律宾总统德里戈·杜特尔特就对外宣布，这是美菲“最后的军演”。

今年6月出任总统以来，杜特尔特政府对菲律宾的毒品犯罪进行严厉打击，获得国内民众广泛支持。这场行动已导致逾3700人死亡，这却招致西方世界的严厉抨击。美国总统奥巴马多次敦促说，杜特尔特应当通过“正当的方式”打击毒品犯罪。

美菲关系急转直下。

“友谊的小船”翻了

“最后的军演”中，菲方出动大约400名作战人员，而美军则有1100人参演，他们大多来自驻日美军基地冲绳。英国广播公司的电视画面中，美菲军演现场阵容依旧强大，快速机动发射车、榴弹炮、大批装甲运兵车在地面上奔驰，几架战机不时地掠过天空。

“这次年度军演旨在改善两军协同作战。”参演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少校罗杰·霍伦贝克解释说，“演习不仅只是消灭一个假想敌，而是共同合作，相互沟通，联合推进，不造成塞车。演习目的就是要建立起双边合作的能力、相互协同的能力以及维护友谊。”

而美菲“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在2016年10月4日的公开讲话中，杜特尔特总统暗示，他将废除2014年达成的美菲防务合作协议。

根据上述协议，菲律宾将向美国开放5处军事基地。然而，美国海军作战部长约翰·理查森本月3日的媒体见面会上，却信誓旦旦地说，“美菲同盟坚如磐石”。

现年71岁的杜特尔特就任总统以来多次“呛美”。9月初，他在老挝痛骂奥巴马“婊子养的”。归国后，杜特尔特就下令审查菲美《强化防务合作协议》；10月4日，杜特尔特总统表示将重构菲律宾的外交政策，“我最终将同美国破裂”。

两位总统宿怨已久。菲律宾大选期间，奥巴马选择了杜特尔特的对立面，并对其指手画脚。杜特尔特胜选后，奥巴马政府继续“干涉菲律宾内部事务”，屡屡批评让杜特尔特总统引以为傲的“缉毒战争”。

“（美方）非但没有帮助我们，这个国家的国务院却第一个（对菲律宾反毒行动）提出批评，奥巴马先生，你可以见鬼去了，去地狱吧。”杜特尔特还指责欧盟与美国“沆瀣一气”：“欧盟……最好选择也去炼狱，地狱已经满了。”

个人恩怨的背后，是国家战略的冲撞，导致美菲“非对称同盟关系”的分裂。菲律宾不愿再充当美国亚太再平衡的“马前卒”，杜特尔特总统多次指责美国，“用看不见的锁链控制我们，让我们依赖和顺从。”

对于杜特尔特总统不留情面的言论，奥巴马也只能无奈地表示，“杜特尔特是一个多彩的人”，并声称对美菲关系依旧持有乐观前景。

已进入“跛脚鸭”的奥巴马政府，对菲政策自有难言之隐。美国的“亚太再平衡”大棋局中，一旦菲律宾放弃“战略支点”的角色，将再无它国愿做“马前卒”。奥巴马更清楚，大选已进入冲刺时刻，如果失去盟友菲律宾，亚太政策的失败必将殃及民主党同僚希拉里·克林顿。

面对杜特尔特的诘难，奥巴马政府也只好“忍辱负重”。这时，美国智库却坐不住了。伍德罗·威尔逊中心研究员、美国前助理国务卿芮效俭则发出警告说，“如果他（杜特尔特总统）决定与美国分道扬镳，并朝这条路走下去，这是在犯一个政策性错误，最终会失去菲律宾民众支持。”

正是来源于民望，杜特尔特才敢于跟美国叫板。稍早前，菲律宾“社会气象站”公布民调结果，76%的菲律宾人对杜特尔特执政成绩表示“满意”，仅11%的人“不满意”——今年5月大选时，杜特尔特的支持率只有37.6%。

杜特尔特总统的反美情绪，迅速蔓延到民间。2016年10月4日，菲律宾激进组织成员在美国驻马尼拉大使馆门前，焚烧了美国国旗。

被唤醒的“反美基因”

“美国让菲律宾失望了，这是杜特尔特总统向美国以及全世界传递的核心讯息。”菲律宾外长亚赛10月6日发表声明，进一步阐述杜特尔特总统的反美政策，“美国以隐形枷锁牵制着我们，使我们继续依赖和顺从他们，我们犹如小布朗兄弟（little brown brothers），无法获得真正的独立和自由……”

这一天，美菲联合军事演习刚刚拉开帷幕。

小布朗，正是美国殖民者对菲律宾土著人的蔑称。这份文学色彩浓厚的外交声明，旨在唤起民众内心深处的“反美基因”。

1898年5月1日的马尼拉湾海战中，美国远东舰队司令海军上将乔治·杜成一举歼灭西班牙驻菲律宾的分舰队。自此，菲律宾易主，该国人民不得不再次举起反殖民主义的大旗，年轻的起义军领导人艾米·阿吉那尔多与美军展开了多年的游击战。

然而，1946年摆脱美国殖民统治独立以来，菲律宾一直与美国保持亲密的同盟关系，并签署有多项防务协议：1951年，两国签署《共同防御条约》，正式结为军事同盟；1998年，美菲《访问部队协议》为每年的联合军演铺平道路；2014年，《加强防务合作协议》不仅准许美军增加在菲军事基地，还加强在菲存放更多的燃料和军备。

“国中之国”，向来是菲律宾民间反美运动的焦点。1964年，驻菲美军杀害菲律宾无辜民众的暴行，触发持续两年之久的反美运动。直到1969年12月，美国副总统阿格纽访问马尼拉时，仍遭到愤怒的菲律宾学生投掷炸弹。

“反美军基地”已演变成一场广泛的社会运动。“无核联盟(NFPC)”是菲律宾全国性和地区的组织联盟，他们长期为美军基地撤出菲律宾而斗争。通过集会、示威游行，借助报纸、广播电视、网络等新闻媒体的力量，来表达公众的意见。

一场场广泛的社会运动，迫使菲律宾政府和议会不敢对美让步。1987年，菲律宾通过的新宪法规定，1991年9月16日美菲军事基地协定期满以后，任何外国军事基地、军队或设施都不允许在菲律宾存在，除非就此问题签订的条约得到菲律宾参议院2／3多数批准。

美国政府的策略是，并不直接与菲律宾社会发生对抗，而是实行“菲化”政策——通过菲律宾人来控制菲律宾。战后初期，罗哈斯政府就被选为“政治代理人”，两国签署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包括“贝尔贸易协定”、“劳雷尔-兰格雷协定”等。后来，美国又扶持季里诺政府上台，由于其反共不力，不久，美国转为支持麦格赛赛。

在大洋彼岸的遥控之下，菲律宾政坛出现持续多年的“走马灯”现象。杜特尔特总统已经意识到这种潜在的风险。

“你想推翻我吗？你想利用中央情报局吗？请便。”上台百日，杜特尔特总统两次对政变图谋发出警告。2016年10月7日，他甚至公开指责说，美国中央情报局正尝试推翻他，并策划暗杀等间谍活动。

政变传言不断，马尼拉的空气也骤然紧张。今年9月中旬，《菲律宾商报》援引该国通讯部长安达那的话说，当局接到某方面企图煽动叛变的情报，让自由党副总统罗布雷多上位。近来，马尼拉再度传出有军人要发动政变的传闻，菲律宾军方当前正就此展开调查。

犹如季风带来的降雨，这个热带雨林国家政变频繁。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自1986年以来，菲律宾已发生过两次人民革命，曾推翻了亲美的马科斯政权。此外，还有至少6次流产的军事政变。

“美国在东南亚的 历史并不古老”

不过，菲律宾国家安全顾问埃斯佩隆（Hermogenes Esperon）则认为，杜特尔特总统并不为政变感到担忧，“这主要是因为他的支持率高居不下。”

最新民调显示，有多达91%的菲律宾人对杜特尔特有信心。不过，上任三个多月以来，杜特尔特公开演讲的对象近一半是军人，这远比前几任总统多。他在演讲中承诺，政府会给予军人双倍工资，提高军人的医疗保健水平，以及购买更多的现代武器装备。

交往中，杜特尔特还向军官们派送私人礼物，包括做工精致的手枪、G-Shock手表等。

“杜特尔特非常清楚，必须积极追求军方的支持。”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担任研究员的弗朗科（Joseph Franco）接受彭博社采访时说。

多年来，文职领导人和军事将领之间的较量，是菲律宾内部冲突的动因。作为重要幕僚，弗朗科曾为菲律宾武装部队参谋长效力，他熟悉菲律宾的军政：军中多数官兵具有亲美倾向，他们接受的是美式教育，使用的是美式装备，与美军并肩演习、作战。

打破固有的美菲军事关系，确是一项挑战。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的数据显示，美国依然是菲律宾最大武器的出口国，而菲律宾则是美国在亚太地区的最大军事受援国：2015财年获得美方5000万美元援助，用于购买美制武器和装备。

阿基诺三世任内，菲美军事关系更为紧密，还开展了频繁的培训、军演和军事访问。不过，杜特尔特总统决定“另起炉灶”。

“如果你不愿意卖武器，我可以去俄罗斯。”杜特尔特总统在一次演讲中说，“我派(军方)将领到俄罗斯，俄罗斯人说，‘别担心，我们有你需要的一切，我们会卖给你。”

菲律宾急欲摆脱美国的军事掣肘。对此，菲律宾德拉萨大学政治学教授海达里恩担心，这面临着资金、人员和技术等难关。

“你不能买这个国家的雷达，买那个国家的导弹，这些军备必须能搭配在一起发挥功能。”美国海军战争学院专家戈尔茨坦解释说，俄制等系统与菲律宾现有装备存在兼容问题。

2016年10月6日，杜特尔特总统在参加纳卯市一处戒毒中心建设项目中说。五天后，《菲律宾商报》透露，杜特尔特总统下周起将正式访华，并出席中菲贸易投资论坛等活动。

中菲友谊正重返正轨。杜特尔特总统已用直爽、火辣的方式提醒：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美国在东南亚的历史并不古老。

美菲军事同盟三起三落

1951年8月30日，美国与菲律宾签订《美菲共同防御条约》，美国在军事安全上提供菲律宾安全保证，菲则租借给美国军事基地，以换取经济和军事上的援助。

1986年，美国所支持的菲律宾独裁者马科斯政权，被人民革命运动推翻，双方关系急转直下。1992年，菲律宾国会终止《美菲军事基地协议》，美军陆续撤出菲律宾，两国关系彻底跌入低谷。

1995年，中国与菲律宾发生“美济礁事件”后，美军开始在临近南海的巴拉望省帮助菲律宾陆战队进行训练。1998年2月，菲律宾与美国签订《军事互访协议》规定，美国军舰可访问菲军港，并恢复年度“肩并肩”军事演习。

2014年，菲美进一步达成防务合作协议，承诺向美国开放5处军事基地，以应对南海局势。2016年6月杜特尔特当选总统，要求重新审查该协议，两国关系跌入新一轮低谷。

南海因素只是美菲同盟复活与起落的外部诱因，而不平等的“非对称同盟”关系，才是两国关系起起落落的根源。

（南方周末记者于冬根据公开资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