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记》中的音乐文化

2016-10-11 10:36杨冬菊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音乐文化史记特征

杨冬菊

[摘 要] 《史记》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史学著作,其中记载音乐方面的史料异常丰富,因此也可以说《史记》是一部具有音乐文化意义的史书。《史记》中除了两个音乐专篇《乐书》《律书》之外,有70余篇涉及音乐,计220余处。内容涉及乐器,音乐人物及其音乐创作、表演活动,礼乐制度修订,音乐教育、音乐评论、音乐思想等方面。研究《史记》音乐文化,领略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音乐的旨意,厘清《史记》音乐文化的内容概况与特征,剖析《史记》音乐史料所蕴含的丰富的音乐文化信息,全面认知《史记》音乐文化在中国音乐史学及其相关研究领域的学术价值和借鉴价值。

[关键词] 《史记》;音乐文化;特征

[中图分类号] K204;J609.2[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16)05—0123—05

Abstract: Historical Records is the historical works of all subjects, in which abundant music was recorded. There are seventy copies, more than two hundred and twenty parts concerning music instruments, music figures and compositions, performances, revision of rites and music, music education, review and ideas. That is why Historical Record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of music culture. Historical materials of musical culture in Historical Records are characteristic with presenting patterns because of the unique limit of history version. Historical Records possess a high sense of summary and synthesis, with much academic value as well as references in Chinese history science of music and its research field.

Key words:Historical Records; music culture; characteristic

司马迁在中国文化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这主要源于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P2735)的史学巨著《史记》的精髓思想及其伟大成就。司马迁“竭尽毕生精力所撰写的《史记》,总结了中华两千多年的古代文明,是一部集华夏文化大成的百科全书” [2](P4)。其中,“除了囊括孔子所致力于诗、书、礼、乐之外,又融汇百家学说于一炉,包括政治、经济、军事、教育、民族、民俗、特别还有天文、地理、医学、科技等”[2](P2)。这足以证明司马迁思想的伟大与进步,其学识之渊博与精深,其历史记载之严肃与认真。当然其中不乏对音乐的诸多记载。

一 《史记》记载音乐文化的旨意

《史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3](P4029), “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3](P4027),结构宏伟严谨,内容博大精深,其中记载音乐方面的史料异常丰富。研究发现,《史记》中不论是具有典范之举的《乐书》《律书》两个论述音乐的专篇,还是散见于其他篇章中的近30种乐器,以及对音乐、舞蹈人物的音乐观点或者是音乐活动的大量记载,不仅向我们昭示出司马迁的礼乐思想,也体现出司马迁对音乐文化的高度重视,同时说明礼仪乐律在古代社会中具有崇高地位。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司马迁不仅是一位伟大的史学家,而且是一位伟大的音乐思想家。《史记》理所当然地是一部具有音乐文化意义的伟大历史著作。通过对《史记》音乐文化记载渊源的研究,我们能够深刻领略到司马迁在其史学巨著《史记》中记载音乐文化的旨意。

(一)对先贤礼乐文化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曾表明自己创作《史记》的缘起:“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3](P4002)这既说明他撰写《史记》不仅是为了继承祖业、不辱父命、发扬古代圣人之精神,肩负起记天下大事的崇高使命,而且是承继《春秋》,依据《诗》、《书》、《礼》、《乐》的本质意义来写的,他最主要的目的是“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3](P4027),这也是《史记》最吸引人和最具有学术价值的地方之一。在中国古代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中,“乐”是高居第二位的,可见“乐”在中国古代社会中的崇高地位。当然,乐之所以能够紧随“礼”被排在第二位,其主要原因是古人认为“乐”能够“通天地”。所以,中国古代历朝历代每一个统治者在登基乃至举行大型庆典祭祀活动的时候,都要进行盛大的乐事活动,以祭天地和先祖,祈求幸福和太平,以至于历代统治者登基之后首先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立乐、修乐。司马迁所不同于“六艺”或者说高于“六艺”的地方,就在于他更多地搜集遗文以补充“六艺”之不足。在撰写《史记》的过程中,他不仅能够吸收有关“六艺”的各种不同解释,兼采诸子各家之不同说法,而且能够“成一家之言”,这正是司马迁伟大的地方。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司马迁在《史记》中是多么重视对先贤礼乐思想的记述、继承与发扬光大。因此说,音乐文化是司马迁《史记》中的重要内容之一。

(二)探究音乐与社会发展演变的关系

纵观《史记》之音乐文化史料,《乐书》、《律书》是两个最具典范性质的论述音乐的专篇,此外还有大量音乐史料散见于其他篇章。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写道:“乐者,所以移风易俗也。自《雅》《颂》声兴,则已好郑卫之音,郑卫之音所从来久矣。人情之所感,远俗则怀。比《乐书》以述来古,作《乐书》第二。” [3](P4011)这说明他编《乐书》是为了记载或交代自古以来音乐的兴衰变化的。那么,司马迁为什么要记载音乐的兴衰变化呢?这是因为:“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3](P4027)他写《八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论述历代礼、乐、律、历的发展变化,和各种兵机谋略、山川形势、鬼神祭祀,以及为了探讨天和人的关系,与社会上各种事物的发展演变”[4](P2595)。他不但记述了音乐的兴衰变化,而且把音乐置于礼、乐、律、历等领域的发展变化之中,借此来探究音乐与政治、经济、军事、社会、自然等万事万物发展演变的关系,这不仅说明司马迁学识渊博,更说明司马迁对音乐艺术的功能性的认知已达到时人难以达到的高度与深度。当然,更重要的是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有大量音乐史实,他的根本目的就是希望后人能从音乐这个特殊的视角去认识社会,这显然是社会变迁的隐喻。

二 《史记》音乐文化的内容概况

司马迁的《史记》,是在前人历史记载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把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种体裁综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历史思想及历史统一体。司马迁本着“以人为本”的出发点,开创了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体例,为其后历代正史树立了标杆和典范。据研究,《史记》凡130篇,除《乐书》、《律书》之外,其中半数以上(70余篇)涉及音乐,计220余处。内容涉及乐器,音乐人物及其音乐创作、表演活动,礼乐制度修订,音乐教育、音乐评论、音乐思想等方面。其中散见的音乐文化史实主要分布于《本纪》、《书》、《世家》、《列传》的相关人物与事件中。

(一)《本纪》中的帝王乐事活动

在《本纪》中,除《孝景本纪》外,其余11篇均涉及相关音乐文化记载。约占全书散见音乐史料总量的21%。其内容主要是与历代帝王相关的音乐文化活动,大部分为音乐与礼法制度方面的。譬如,《五帝本纪》所载帝尧命舜摄行天子之政,舜乃“同律度量衡,脩五礼”[3](P29);舜帝“以夔为典乐,教稚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毋虐,简而毋傲”[3](P46);禹乃“兴九招之乐,致异物,凤皇来翔”[3](P46)。《周本纪》记载武王作《太誓》向众人宣告殷王纣“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逷其王父母弟,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3](P157);周成王“兴正礼乐,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3](P171)《秦本纪》记载秦缪公与由余谈论礼乐治国的问题,而后“令内史廖以女乐二八遗戎王”[3](P245)。《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3](P307),还记载有始皇心情不好时,“使博士为仙真人诗,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3](P330)《项羽本纪》记载项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于是项王乃悲歌忼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3](P422)《高祖本纪》记载刘邦移驾北归,路过沛县时,“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3](P489)并在酒酣时,“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3](P489)《孝文本纪》记载孝景皇帝元年十月下诏书给御史大夫,要求在祭祀去世的有功帝王时,使用的礼乐都要符合他们各自的身份。“闻歌者,所以发德也;舞者,所以明功也。高庙酎,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3](P551)“其为孝文皇帝庙为昭德之舞,以明休德。然后祖宗之功德著于竹帛,施于万世,永永无穷,朕甚嘉之。”[3](P551)《孝武本纪》记载孝武帝时,在庆祝消灭南越的祭祀活动中“始用乐舞,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瑟及箜篌瑟自此起。”[3](P599)以上音乐史料说明古代音乐尤其是上古音乐与礼法制度是紧密相连的,也说明音乐实际上被赋予了更多的政治隐喻内涵。由此看来,司马迁对音乐及其活动的重视更多地是倾向于音乐的政治功能及其维护正统统治的价值。《本纪》记述了自黄帝至汉武帝以来历代帝王的言行政绩。从其所记载的音乐史料的数量与相关内容来看,足见音乐作为古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古代社会以及帝王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二)《书》中的礼乐文化

在《书》中,《乐书》《律书》是两个论述音乐的专篇,其余六书亦均涉及音乐记载,以《礼书》《封禅书》中较多,约占散见音乐史料总量的11%。这主要是因为作为礼仪之邦的古代中国最为彰显的便是礼乐文化。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礼的制定关键是既要合乎王道,又要贴近人的性情。“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3](P4011)因此在《礼书》中司马迁有多处礼乐相须为用的论述。譬如,在礼的盛大充实下,人们“耳乐钟磬,为之调谐八音以荡其心”[3](P1372)。王者用的乐器“瑟”为“硃弦洞越”[3](P1372),天子出行所用的大车“和鸾之声,步中《武》、《象》,骤中《韶》、《濩》”[3](P1376),不仅是为了养耳,更以合乎身份的限度。在祭祀去世的亲人时,“清庙之歌一倡而三叹,县一钟尚拊膈,硃弦而通越,一也”[3](P1384)等。在《乐书》中更是无处不彰显着礼乐并举的思想观念,体现着司马迁对儒家礼乐思想的推崇。譬如,司马迁在《乐书》中对礼乐关系的多角度阐述,“凡作乐者,所以节乐。君子以歉退为礼,以损减为乐,乐其如此也。”[3](P1398)“礼乐行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3](P1402)“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3](P1414)“夫礼由外入,乐自内出。故君子不可须臾离礼……不可须臾离乐”[3](P1467)等等。这些均是我国古人看中音乐的社会功能、实用功能和教化功能的体现。《书》是记载古代典章制度的部类,其四分之一的专篇篇幅充分彰显了音乐在古代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

(三)《世家》中的乐事活动

《世家》中有17篇涉及音乐,约占散见音乐史料总量的30%。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世家》是记述各诸侯国的兴衰变迁及其杰出人物业绩的,其中对音乐的相关记载,给我们充分展示了音乐在古代社会政治文化交流与个人社会活动中的重要作用。例如在《孔子世家》中,便有19处有关大教育家孔子音乐活动及其史迹的记载。譬如,孔子和齐国太师谈论音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3](P2315)孔子放弃做官,“退而修《诗》、《书》、《礼》、《乐》”[3](P2319),在鲁定公与齐景公夹谷友好会见中,孔子挥袖呵斥乐舞表演者,“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请命有司!”[3](P2321)还有“孔子击磬”[3](P2332),“孔子学鼓琴师襄子”[3](P2332),以及孔子与善歌者学唱歌等详实的相关史料记载。据研究,孔子的言论主要见于《论语》,而其事迹则主要见于《史记》。其中与孔子相关的音乐记载,充分体现了孔子的礼乐观,反映了孔子对音乐在维护古代礼法制度中的作用和价值的高度重视,以及音乐活动本身在孔子社会活动中的重要地位。

(四)《列传》中的音乐人及其乐事

《列传》是记载各种代表人物社会活动的。七十《列传》中有34篇涉及相关音乐记载,约占散见音乐史料总量的38%。其中所涉及的音乐人物,既包括专业音乐人物李延年、张苍、壶遂等,又包括文人士族音乐人物司马相如、仲尼弟子、孟子荀卿、叔孙通、季札、邹忌等,还包括民间音乐人物高渐离等。内容从上层社会政治交往中的音乐活动,普通百姓人民大众的音乐商业活动,以及职业音乐艺人的音乐生活等均有涉猎。涵盖了乐器文化与音乐表演形式及其风格特点等诸方面的音乐文化信息。

三 《史记》音乐文化的特征

《史记》作为一部史书,有一般史书的共性,那就是科学地记录历史。但《史记》之所以伟大且影响深远,又得益于其独特的文本特征与无可比拟的学术价值。这当然得益于司马迁广博的学识修养与深厚的学术功底、严谨的治史态度与寻根溯源的学术精神、崇高的史学观与实事求是的学术思想,更源于其不平凡的人生经历与高度超凡的人生价值观,这些都赋予了司马迁笔下《史记》音乐文化独特的形态呈现及其特征。《史记》不是音乐专著,其核心并不在音乐,但其对音乐的记载却是很有特点的。除两个音乐专篇《乐书》《律书》之外,其余有关音乐文化及其活动的记载散见于其他篇章中,有其鲜明的史书文本特点与史书记载音乐的特点,即关注对象主要为朝廷、时政、文人生活、传统学术等。综合分析,《史记》音乐文化的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主要为与宫廷相关的音乐文化

《史记》有关音乐的记载主要为与宫廷相关的音乐人、音乐事件及其音乐活动。譬如,从五帝至汉武帝期间很多帝王的音乐生活;关于夔、李延年、张苍、戚夫人、师延、师涓、师旷、师襄、师曹、师乙等宫廷音乐人的音乐活动与贡献;以及高级音乐大师(太师)、少师(小师),低一级的乐工,地位较低的盲人乐工瞽、矇、瞍等乐官的乐事活动;还有一些为宫廷服务的乐人、女乐,与朝廷相关的文人的音乐活动等等均有涉猎。在司马迁笔下,音乐实际上被看做是宫廷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音乐文化均依附于人物与事件的记述中

从撰述方式与内容来看,《史记》所记载的音乐文化不是先入为主的,而是依附于各阶层人物与相关事件的记述中。譬如,《田敬仲完世家》中所载“驺忌子以鼓琴见威王”[3](P2290),并以琴声的浑厚温和、高亢清脆,以及演奏持弦放弦的时紧时缓等方面来与齐威王谈论治理国家、安抚百姓的道理。《孔子世家》中记载“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3](P2332)并从“未得其数”、”“未得其志”“未得其为人”上严格要求自己。《绛侯周勃世家》中所载“勃以织薄曲为生,常为人吹箫给丧事,材官引彊。”[3](P2509)《范雎蔡泽列传》中所载伍子胥“鼓腹吹篪,乞食于吴市”[3](P2921)。《廉颇蔺相如列传》中记载秦王与赵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3](P2960),秦王令赵王鼓瑟,蔺相如请秦王击缶。以及《刺客列传》中荆轲、高渐离与秦王之间的音乐故事等。那些音乐史料中,相关的人与事无疑是司马迁著述的主要方面,而其中涉及的音乐内容只是人与事能够得以详实论述的依附材料。司马迁的这种撰述方式,不但说明音乐与社会人事的不可分割,也就是因人而“乐”,同时也体现出音乐本体(文化、元素)在历史人物、事件的刻画、描述中的重要价值与意义。

(三)音乐文化史料的原始性与广博性

从《史记》的整个篇幅来看,关于音乐文化的记载相对有限。但是《史记》作为我国古代二十四史中唯一一部通史,它连贯地记载了上古至西汉的历史史实,而且司马迁笔下的历史,是集社会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艺术、宗教、自然等为一体的以人物为中心的历史。(这说明司马迁记述的核心是人,也说明人对社会的主导作用,更说明中国古代社会更看重“人治”对于维护社会稳定、促进社会发展以及“人治”本身的弊端及其对社会发展所造成的负面效应。在这一点上,司马迁是非常清楚的,这对我们今天社会的法制建设及其进步发展也不无启发作用。)其中必然也就囊括了与社会方方面面相关的音乐史实。因此,《史记》虽然不是音乐著作,但其中所涉及的相关音乐记载,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上起上古时期下至武帝元狩年间这一历史时空音乐文化发展的重要的第一手资料。而且,《史记》作为我国第一部通史,与其前的史书《尚书》、《春秋》、《左传》、《国语》、《战国策》等文献相比,《史记》所记载的音乐文化,无论是从时间跨度,还是从空间跨度上来说,比以前的史书所涉及的范围都要广博得多。

(四)音乐专篇的独创性

《史记》作为我国第一部纪传体史书,从撰述体例上以两个音乐专篇《乐书》、《律书》来论述音乐,具有开创性与独创性,改变了其前音乐文化散记无章的局限性,开创了以专篇记录音乐的先河,为以后历代史学家确立了典范。这在中国音乐史学史上的贡献无疑是巨大的。

(五)新音乐文化的生成与繁荣发展

《史记》的撰述时间,主要在西汉的全盛时期。当时政治稳定、经济繁荣,文化也得到大力发展。如音乐机构乐府的设立,极大地促进了民间音乐的传承与发展,对其后几百年中国音乐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西域交通路线的开辟(丝绸之路的开通),武帝时代的对外征战举措等,在与西域各民族进行政治、经济等交流的同时,也极大地促进了各民族间的音乐文化交流,使音乐文化得到高度繁荣发展。此时,外域音乐以不同的方式传入中原成为一个显著特点,这在《史记》中多有记载。譬如《孝武本纪》与《封禅书》中所记载的汉武帝征战南越取得胜利后,在举行祭祀活动中开始使用音乐,首次使用“二十五弦瑟及箜篌”。其中的乐器箜篌即是当时新出现的乐器。另外,《佞幸列传》、《孝武本纪》、《封禅书》、《外戚世家》、《平津侯主父列传》中所记载的汉代杰出音乐家李延年,便根据张骞从西域带回的乐曲《摩柯兜勒》,“写成二十八曲新的曲调,被统治者采用为军乐”[5](P109)。这些新音乐文化的生成均与当时国内外广泛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息息相关。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初步推定,司马迁《史记》中的有关音乐文化,在一般历史著作所具有的共性的前提下,又表现出其鲜明的独特性。也就是说,无论是从内容的广博丰富程度,还是史料历史的建设性、音乐记述体例的独创性等方面,《史记》均表现出独特的呈现特征,在中国音乐史学及其相关研究领域都有着其他音乐文献无可替代的历史价值。

四 《史记》音乐文化的学术价值

通过对《史记》中音乐文化史料的梳理与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史记》中音乐史料的呈现样式由于受史书文本特有形式的限定,从音乐文献的角度来看,往往具有文化层面的高度概括性与综合性特点。因此,从音乐学的角度,深度剖析《史记》音乐史料所蕴含的丰富的音乐文化信息,展开学术探讨,尤为重要。

(一)对《史记》音乐文化史料的音乐学认知

《史记》关于音乐的记载,往往不是从音乐本体的角度出发的,因此关于音乐的内容便不是很详细具体,而是具有某种大文化层面的性质。譬如其中关于乐器的相关史料,只记述了某种乐器被某人在某种情况下演奏的史实,而没有涉及乐器的形制、性能及其演奏方式方法等乐器本体方面的内容。如《孔子世家》中“孔子学鼓琴师襄子”[3](P2332),“孔子击磬”[3](P2332),《绛侯周勃世家》中周勃“常为人吹箫给丧事”[3](P2509),《范雎蔡泽列传》中伍子胥“鼓腹吹篪,乞食于吴市”[3](P2921)等。而且往往一处音乐史料更多是被包含在了与之相关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大文化背景中,其自身的独立价值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因此,我们往往要从大文化层面的角度去分析、理解,认知其中的相关音乐元素,而不能从音乐本身去分析隐含其中的多层面文化内涵。司马迁是在一种历史文化中解读音乐的,而不是在音乐中展示文化的。如《李斯列传》记载:

斯乃上书曰:……夫击甕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甕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3](P3085-3088)

李斯《谏逐客书》是《史记》中经典的历史事件之一。李斯在得知秦王将要采纳宗室大臣的意见决定驱逐六国客卿,而自己又在被驱逐的人员之内的时候上书秦王,反对逐客,目的是为了说服秦王,保全自己的位置。以上史料是《谏逐客书》中相关音乐文化的内容,从整篇谏逐客书的内容来看,音乐相关文字相对较少,而呈现给我们的是在当时大政治文化背景下,李斯回顾了秦自穆公以来,重用大批六国客卿对其发展强大所起的重要作用,并论及秦重用由余、百里奚、商鞅、张仪、范雎等客卿,而使国力“强大富足起来”的事实。李斯把秦王对本国音乐与异国音乐的喜好、取舍与用人政策结合起来,来谈论用人之道,使秦王收回了逐客令,恢复了自己的官职,并且秦国还采用了他的诸多计谋。以文献来看,音乐在其中只是被李斯作为论证的依据之一,并且音乐是包含于当时政治、经济、文化、事件等大文化背景之下的。在那个大文化背景下,我们首先了解到的是当时秦人音乐表演中所使用的乐器“甕、缶、筝”及其演奏方式“击、叩、弹”,以及“搏髀、歌呼呜呜”等与之相配合的音乐表演形式,还有“郑、卫、桑间、昭、虞、武、象”等异国音乐在秦国的广泛流传,而且道出了秦人音乐与异国音乐在倾听观赏过程中的不同审美体验;我们进而可以看出秦人音乐娱乐表演活动的形式、场面,及其粗狂、豪放的独特风格。通过史料,不仅使我们能够更深层次地了解到秦人音乐表演风格特点的形成与其所生活的地域文化环境的密切关系,还可以使我们认识到当时宫廷音乐与民间音乐互补共存的音乐文化发展状况。另外,史料还更深层次地隐含了中国古代音乐审美观念在当时政治、经济、文化背景下的演进。秦人音乐粗狂、豪放的特点及其“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的审美意识,隐含了秦朝“焚书坑儒”对儒家雅乐所带来的灭顶之灾,以及对其以前“平和”审美的极大冲击。“‘不平审美观应是秦国音乐审美实践的主流。”[6](P84)从而打破了先秦以“平和”为审美价值标准的音乐审美观。同时,史料也给我们透露出当时的政治背景对当时及其以后民间音乐蓬勃发展的重要意义。以上音乐文化史料的文本形态,在其他篇章中也有多处记载。

(二)对《史记》音乐文化史料借鉴价值的考究

司马迁出身于一个世代相传的史官之家,其父司马谈学识渊博,曾“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3](P3993)。并做过三十多年的太史令。司马迁深受其父影响,从小便养成了勤奋好学的习惯,“年十岁则诵古文” [1](P2714),曾向孔安国学习古文《尚书》,还师从儒学大师董仲舒学习《公羊春秋》。20岁开始南下游历,后入仕做了郎中后,曾侍从汉武帝到西北考察,又奉命出使巴、蜀、滇等地,参加过汉武帝的泰山封禅,还亲自参加太初历的制定。这些广博的理论知识学习与广阔的实地考察经历,都成为司马迁学术修养形成的重要基石。司马迁的《史记》“就是从长期的实地考察和实际生活经验中概括出来的” [7](P3)。

另外,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道,汉朝建立以后,“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3](P4026)。又说:“百年之间,天下遗闻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3](P4026)当时国家的各种文书档案,都成为司马迁撰写《史记》的重要参考资料。而且,为了继承祖业,完成父亲的遗愿,司马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3](P4027),这种竭力搜集历史文献,严谨考究人事发展变化之因果盛衰的做法,是司马迁严肃、认真的修史态度的真切反映。以至于使其著述达到“文成数万,其指数千”[3](P4003)的涵盖与价值。司马迁精深的学术修养,寻根溯源的学术精神与史学风范,自古以来得到了学术界的一致认可,为后人垂范。对其本人的史学才能,后人即有“良史之才”[8](P1386)、“博雅弘辩之才”[9](P138)等高度赞誉。对其学术态度,东汉史学家班固就有“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1](P2737)的崇高评价。《史记》的著述特点博得了后人的极高推崇。班固在其《汉书·司马迁传》中就有比较中肯的评价:“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1](P2378)清代人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卷六中亦有较高评价:“子长于《封禅》《平准》等书,《匈奴》《大宛》等传,直笔无隐。” [10]这些对历史问题进行原始察终、详实质朴、直笔无伪、严谨准确的考辨式撰写方式,体现了司马迁的求实精神,这些都足以说明司马迁基本的史学观。也是对《史记》学术价值的高度肯定。因此,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史记》中的音乐史料不但广博丰富,而且均是司马迁对历史遗迹、古书记载考察、考辨、印证、概括、总结的结果。其真实性、确凿性亦得到学术界一致认可和推崇,其对后人进行学术研究提供了弥为珍贵的历史文献。

《史记》史料的真实确凿性在近现代历史学与考古学研究领域也不断得到印证。如“以傅斯年为首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建立,以及其后10年内对河南殷墟连续15次的发掘,从出土的数万片带有文字的甲骨上,发现了其上所载殷商先王先公的世系,竟与《史记》所载基本吻合” [11](P23)。

尤其是《史记》音乐史料的借鉴价值,在中国古代音乐史学研究领域有非常突出的体现。在中国音乐史学著作领域的西汉以前部分,作为第一手资料的借鉴价值极高。如杨荫浏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稿》被誉为“是传统的中国音乐史学领域内迄今无人超越的顶峰之作”[11](P25),本人疏理统计结果表明,其中在秦汉以前的内容中,就有24处注引《史记》中的相关音乐史料,分别出自《周本纪》《秦本纪》《高祖本纪》《天官书》《孔子世家》《范雎列传》《李斯列传》《货殖列传》《滑稽列传》《史记·赵世家》《匈奴列传》《孟尝君传》等篇章,内容涉及音乐文化各个方面,如乐器、乐舞作品、音乐人物、礼乐制度,音乐生活与音乐表现技术的发展,倡优、歌舞女乐的音乐商业活动与流向商业中心城市的社会流变,音乐文化的地区特点与音乐文化交流,音乐文化和统治阶级的关系,最早的角色的创造、傀儡戏戏剧因素等。另外,杨荫浏在其《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中谈及两汉音乐文献时,是这样评价《史记》的:伟大的史家司马迁写了头一部伟大的历史著作《史记》,其中用两个专篇——《乐书》和《律书》论述音乐,为后来的史家建立了典范。[5](P133)

中华民族素有“文明礼仪之邦”之称,其“礼乐”观念更是由来已久。在古代中国,虽然没有系统的音乐史学著作,但在《史记》之前的史书与古籍文献中,音乐文献也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这些都成为司马迁《史记》音乐文化的原始材料来源,并深刻影响了司马迁的学术思想,成为司马迁音乐思想形成的理论基础。《史记》音乐文化之记载,不仅是司马迁理论学习与实践考究的学术研究成果,凝聚了司马迁的学术精神与学术思想,而且更体现出司马迁的音乐社会学思想,成为中国古代音乐史学研究史料来源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其后的中国史学、文学、音乐史学、音乐美学、音乐考古学等研究领域的研究中都成为必不可少的而且是至关重要的参考文献。

[参 考 文 献]

[1] (汉)班固.汉书[M].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

[2] 杨生枝.司马迁教育思想述略[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

[3] (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

[4] (汉)司马迁.史记(文白对照本)[M].韩兆琦主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

[5] 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上)[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5.

[6] 叶明春.中国古代音乐审美观念研究[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7.

[7] 聂石樵.司马迁论稿[M].北京:中华书局,2010.

[8] (汉)范晔.后汉书[M].李贤,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

[9] (南朝)刘勰.文心雕龙[M].赵仲邑译注.南宁:漓江出版社,1982.

[10]王鸣盛.十七史商榷(第六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11]王子初.论中国音乐史料系统的重构[J].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0,(4):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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