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电影中矿工银幕形象的变迁

2016-10-11 00:21原丽芝
博览群书·教育 2016年7期
关键词:山河故人

原丽芝

摘 要:矿工形象已经成为贾樟柯电影人物画廊中必不可少的人物形象,从“故乡三部曲”中的寥寥几个镜头,到《三峡好人》里的主人公,再到近期作品的塑造,我们可以看出贾樟柯对矿工命运的态度变化,即从对中国底层群体的同情与悲悯到其命运走向的绝望,从富有质感的生命经验到充满隐喻象征的艺术呈现。本文将重点结合影片《三峡好人》、《天注定》和《山河故人》从现实态度和艺术观念两个方面做出阐述。

关键词:矿工形象;《三峡好人》;《天注定》;《山河故人》

由于山西背景,使得矿工形象成为贾樟柯作品独特的标志性人物。矿工形象最早出现在2000年的《站台》里,之后,2006年《三峡好人》中以矿工为主角展开叙事,2013年的《天注定》开篇第一章就是矿工胡大海,2015年的《山河故人》的里,矿工成为女主角三角恋关系中的一环。虽然贾樟柯在几部影片中都不同侧面地塑造了矿工形象,但仔细分析他们的性格和经历,以及他们面对生活、面对强权的不同解决方式,可以看出贾樟柯对矿工命运这一问题的思想转变轨迹。

一、由集体面对到个人面对

贾樟柯的故乡——汾阳,作为一个具有个人记忆的地理符号,荒凉,单薄,破败,阴沉。《站台》的矿工韩三明只是崔明亮路演过程中偶遇的一个亲戚,虽然只有几个镜头,但是这个形象的塑造却非常饱满,给观众的印象也非常深刻,因为他做了一件在我们的日常经验中极具震撼力的事——签卖身契,整个过程给的都是一个平视的镜头,体现了镜头背后的贾樟柯是以冷静克制的旁观者的角度来展现的。这是一直以来持续到90年代山西矿工的真实写照,但它通过电影的手段呈现在荧幕上时,还是给我们带来了强烈的冲击力,可以看出贾樟柯敏锐的艺术表现力。

韩三明这一形象延续到了2006年的《三峡好人》里,这回,贾樟柯直接让韩三明作为故事主人公登上大荧幕,山西矿工第一次占据了荧幕主角的地位。影片开头用长达3'44秒的长镜头,以中国古典水墨画卷轴的方式给我们展现三峡游轮上的农民工群像,抡着锤子、铲子的拆迁工人汗流浃背的身体的近景,在高楼上凿坚硬的铁管的工人的仰拍镜头,可以说贾樟柯每个镜头都包含着对劳动者的最大敬意。《三峡好人》里,“烟酒茶糖”的四个段落正是中国人日常生活中最常用到的物质,这是大部分家徒四壁的中国人的家里摆的生活必需品,也是人与人之间维系情感的最佳物品。他可以是韩三明初遇小马哥时递的同时也是小马哥死的时候三明插在他的尸体前的那只烟,可以是三明从山西给妻子的哥哥带的以期拉近关系的汾酒,可以是沈红对于两年未见的丈夫的唯一念想的茶叶,也可以是抛弃十六年恩怨重新走到一起的韩三明与妻子共享的那个大白兔奶糖,所有的这些都可以说物品也寄托了人物的深厚的感情。或者可以说中国人天然就有一种因陋就简的乐观精神,虽然物质很匮乏,但是分享却能让人与人的距离拉近,人与人的感情更加丰沛。在最后喝酒送别段落中,在他们对话期间,镜头来回在他们中间横摇,最后落向最左边的没有参与喝酒,而是独自躺着默默抽烟看着他们的人,可以说这是创作者的视点:这批工人未来的命运将落向何处?这是引向画外的疑问与思考。当三明带着拆迁工人走在回山西“找活路”的废墟上时,三明回望了一眼,前景中占据画面下半部构图的三明只有一个侧面,而占据画面上半部的后景的一点却占据了画面的焦点——一位在钢丝绳上行走的工人,悠长的背景音乐“望家乡山高水长”的吟唱响起。在这里依然是一个稍微向上的仰角,尽管生活是艰难的,生命是危险的,但三峡人民或者说以三峡人民为代表的广大中国底层劳动人民依然在拿出活着的勇气,拼命向前走。

置换到2014年的《天注定》里,贾樟柯让矿工拿起了枪。矿工大海依然家徒四壁,矿工们在破败的食堂里甚至都找不到桌子吃饭,只能站着吃。当大海进来时,三明关切地问他吃饭了没有,并且把自己的碗递给他,大海径直接过三明的碗,稀里哗啦地吃了两口面条——这就是劳动人民之间的情谊,它不需要太多言语,它朴素而真诚。但这种慰藉在触及集体利益问题时,却使得大海三次受阻:大海在公交车上连连逼问会计年底分红去哪儿了,希望要一个解释,但会计却愤然下车,当大海把头转向座位旁边的另一个矿工,但他却拒绝大海的倾诉,大海倾诉失败,一次受阻;大海在欢迎焦胜利的仪式上,吵吵嚷嚷,让焦胜利当众出丑,换来焦胜利手下的暴打,去情人那里诉苦,却受到情人的打击,大海倾诉失败,二次受阻;他回到村里,但是村民却以“老高”来戏称他,大海受到嘲笑与侮辱,三次受阻。大海的三次受阻,都是被拒绝的,失败的,这种受阻全部都来自于与自己同处于底层的民众,但他为他们争取利益的举动反而被他们抛弃,即大海被集体抛弃,他被孤立成为个人。

到了2015年的《山河故人》里,同样是表现90年代的汾阳,这里的汾阳却一扫破败之景,呈现出了富态的一面——人民群众欢天喜地地跳大舞庆新年,有飞机坠毁在公路上,张晋生买上了汽车,打起了手机,沈红家里有微波炉,汾阳人民的脸上出现的是喜气洋洋的富足与幸福,1999年这一段并没有呈现贫穷的景象。但是值得一提的是:伴随着物质世界的富裕,精神世界却的淡薄了下去。如果说《三峡好人》里的韩三明可以用烟酒茶糖来相互慰藉,《天注定》里的大海可以随意吃三明碗里的面,到了《山河故人》里,当梁建军因癌症回到家乡,借钱治病时,在有着美酒佳肴的餐桌上,昔日的矿工好友言辞间流露出不愿借钱的姿态,梁建军也只好闭口不提。这种穿越时空的对比蒙太奇效应不禁让我们感到:中国人的物质世界逐渐从匮乏转为丰裕,精神世界却依然匮乏。矿工梁建军和商人张晋生一起争夺心仪的女人沈涛。这是两个不同阶层的人,一个是底层阶级,一个是中产阶级,然而沈涛最终选择了张晋生。矿工梁建军先是被女人抛弃,只能远走他乡,后是在十五年后得了肺病,没有钱医治,不想客死他乡,再次回到故乡,跟昔日情人借钱。虽然镜头没有交代,但我们可以猜测,梁建军最后是病死了的。

从1999年到2014年,十五年的流转,矿工们从为了生存,背井离乡,默默承受高负荷高风险的体力劳动,到在尊严受到侮辱时,用暴力和鲜血来解决,最终受到法律的审判,再到常年在恶劣的工作环境中得尘肺病死去。如果在《三峡好人》前期的作品中,贾樟柯还对被隆隆向前的飞速发展的社会火车甩下,正扒在车厢边上苦苦挣扎的弱势群体有着保留的同情和希冀,那到了《三峡好人》之后,这种保留的态度可以说全然变成了绝望——他们已经被甩下火车,并且摔死了。

二、由被动寻找到使用暴力

如果说《三峡好人》的主人公是韩三明和沈红,毋宁说真正的主角是此二人带我们走过的废墟,或者说寻找过程中的背景——废墟以及废墟之上的劳动者。对比三峡工程这个大的国家历史事件中,个人恩怨都是小事。所以这个“寻找”的方式就成为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造型空间不是被消费的。我们从摩的带着韩三明找“青石街5号”这个段落来看,画面中全景中的摩的驶来,三明下车被告知,前面汪洋河海中的那几丛草石就是“青石街5号”,摩的离去时,此时镜头并没有跟着摩的移动,而是停在了刚才摩的所指的那河中的草石上。这个开篇的“寻找”镜头就给了我们一个被淹城市的总体印象,也奠定了影片的基调。当摩的带着三明去附近的旅店,摩的带着三明在街头巷尾驶过,镜头却留在了墙上的三个拆迁工人——他们在刷:三期水位线:156.5m。当小马哥在废墟上被人装在行李袋里,三明看到了,救了他,他们在饭馆喝酒,小马哥掏出手机放出自己的富有江湖气息的铃声《上海滩》。伴随着“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的歌声,镜头摇到了饭馆的电视机里“再见,移民”的电视专题画面:一个妇女流着泪挥别船上南下打工的家人。这里的手机铃声也被赋予了一层符号意义:江河中的浪在奔流,移民眼里的泪也在奔流,整个中国民族的儿女的内心随着三峡移民的奔流而奔流,这种声画结合使得“寻找”充满了形式的意味。

2013年,《天注定》上映,这次,贾樟柯让“寻找”借助戏曲与武侠元素有了穿越古今,勾连时空的功效。主要表现在影片《天注定》的服装造型、动作造型和空间造型上。在影片片头出完后,大海骑着摩托车由画面纵深处向前驶来,在楼牌下停下,看着公路前面驶来的警车,楼牌上的匾额用红底金色的字写着“乌金山”,房檐上传来几声乌鸦凄厉的叫声。北风呼啸,大雪飘飞,大海立于楼牌之下,这不免让人联想到古代的林冲被逼上梁山之前的游移与挣扎。大海杀村长这一场戏,场景转移到了庙宇。大海举枪和村长对峙着,稍微犹豫之后,还是一枪结果了他,村长仰面倒地,大海站在对面,保持举枪的姿势,后景中的庙宇像极了林冲风雪山神庙的庙宇。在不同的时空当中这种空间的相似性,说明了古代发生的“官逼民反”、“逼上梁山”的不平之事仍在当代上演。楼牌和庙宇打通了古今不同时空,而这种悲剧的延宕性正是这样更显得意兴味浓。贾樟柯说:“很多限制,无法逾越,而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尊严,尊严可能是所有暴力问题的触发点。在尊严随时可能被剥夺的境遇里,个人的暴力开始抬头。很显然,暴力对于弱者来说,是最快、最直接挽回自己尊严的方法。”大海丢掉传统矿工形象的沉默与隐忍,开始拿起猎枪连杀六人,用暴力来挽救尊严,用暴力来反抗权威。

《山河故人》里的主人公们没有了寻找,剩下的只是失去。片头青年沈涛的群舞与结尾老年沈涛的独舞,片头青年沈涛在音响店和梁建军共吃一碗饺子到结尾老年沈涛捏了一桌子没人吃的饺子,贾樟柯的电影主人公从为讨生活,游走的生命状态转变到了富足后情感遗失的群体。如果说贾樟柯前期的作品都是围绕被时代遗忘的小人物讲述的,那么,《山河故人》则是聚焦被时代遗忘的情感展开的。之前作品中的暴力是显而易见的枪支、弹药、刀子、血浆,但在《山河故人》中,暴力发生在人物的内心中。比如黄河上的炸药,张晋生、梁建军、沈涛三人在黄河边上欣赏的不是烟花爆竹,而是炸药炸裂河面上的结冰崩裂的冰花,预示着未来的危险与暴力。黄河炸裂了,人物内心的暴力也随着炸裂,这是一种隐喻的暴力。

三、结语

贾樟柯一直是从物质匮乏和精神匮乏这两个向度来展现底层民众的生活图景的,纵观贾樟柯对矿工形象的塑造主要是从其面对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匮乏是如何解决的入手,从集体面对到个人面对,从被动寻找到使用暴力,都说明矿工形象的变化,这既是贾樟柯作为艺术家对现实社会的担忧,又是一种深刻的反思。

参考文献:

[1]贾樟柯.天注定[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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