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伯铭
广东的早茶,从早上5:30可以从容不迫地吃到上午10:30,简直是在磨洋工。
不同于江南茶楼的纯粹喝茶,广东的早茶则丰富得奢侈。茶,只是个借口,更广泛的是广式点心。
点心有干有湿。湿点以粥花样最多,香米粥、紫米粥、皮蛋粥、香菜鱼片粥、肉末蛋黄粥之类;干点嘛,以精致为佳,皮子透明,好像玻璃纸裹着馅,如饺子、云吞、水晶包、奶黄包、叉烧包,里面的馅抱紧成团,咬得出弹性;半透明的是素包子,隐隐约约的绿,像初春的江南田野;不透明的是西点,只是西点的做法,馅还是咸的,因甜易饱起腻,后面的卤味就享受不了,如咖喱角、蝴蝶酥、鸡仔饼。面条嘛,鸡蛋揉的面,特别滑爽,有韧劲,撩起上下跳,入口弹牙齿。早茶的小菜,大荤为主,尽是些牛魔王、猪八戒、铁公鸡的零部件、边角料,北方人鄙视为“下水”,到广东人手里,“化腐朽为神奇”,特别的香和鲜,如肠段、牛腩、顺风、鼻冲、凤爪之类,小竹笼蒸,这样沥尽油脂,仅留香味,还有嚼劲,很清淡鲜香。再看看上海人的早饭,简直寒酸至极,咸菜泡饭;奢侈点的,大饼油条;洋派点的,牛奶面包,实在缺乏想象力。
广东早茶与上海人浴场相仿佛。浴与茶,是“文章的标题,酒店的幌子”,重要而非主要,主要的是其他配套享受:搓背、敲背、湿蒸、干蒸、烫老腰、泡老脚、扦死皮、剪指甲、掏耳屎、刮胡子,属于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到大浴场享受配套服务,澡堂老板可以免你浴资,到早茶馆享受配套点心,老板可能免你茶资。倒过来,只洗澡、喝茶,老板要戳着你的脊梁骂:“迪只寿棺材、阿缺死(泸语:傻瓜蛋),碰得着,算我额骨头高、路道粗!”因为浴场不是洗澡的澡堂,早茶也不是喝茶的茶楼。
标题决定收视率,幌子决定上座率,所以标题要出彩,幌子要精彩。广东的早茶当然讲究。茶以暖胃的红茶为主,有乌龙茶、铁观音之类,去腻性强。老茶客讲究茶,往往自己带,都是真空小包的茶,茶资照付,要水不要茶。茶具也马虎不得:茶海是带漏孔的储水托盘,泥壶呢,比半只乒乓球大些,豁口仅容大拇指,便于塞茶,再配个滤器壶,豁口放上不锈网罩,杂质被兜住,漓下的就是纯粹的汁,最后将滤过的茶倾入小盅,盈盈然一盅,几滴泪珠而已。茶色深如漆、稠似汤,沉甸甸的,仿佛是色的积淀。两指端杯,颤颤巍巍的,有些沉重。茶汤亮晶晶的,焕发出油亮,所以我改口叫茶汤,因为叫茶水就太淡了。
先滤茶后敬茶,滤茶也有程序,茶壶嘴朝下停在滤器壶豁口——漓茶。先是飞流直下,然后是断断续续,先是淋,然后是沥,最后滴,比吊盐水还慢,广东医生描绘前列腺,就是以此为喻,形象得如在目前。最后是甩壶沥干,揭盖探视,茶叶已经枯干卷角,黏成团的茶叶散了。再取下炖在炉上的沸水,续满,烫开,然后盖上压实,焖壶!
吃早茶就是吃时间的滋味,你必须有这份优哉游哉的闲情。广州最有名的茶楼——”陶陶居“,匾是广东圣人康有为的字,但三楼的对联不知是谁的杰作,一样不朽:“陶潜善饮,易牙善烹,恰相逢作座中君子;陶侃惜分,夏禹惜寸,最可惜是杯里光阴”。广东人在此喝茶、看报、会友、聊天、想心思、谈生意。时间原来是空空荡荡的,需要内容填充,广东人选择了早茶充实时间,总比看人妖艳舞高尚。消耗时间是消极的,消遣时间是积极的,广东人发明早茶,不是消耗时间,而是消遣时间,时间因此变得有滋有味,呈现出生命的趣味与丰富。
有一对联,描绘自己升斗小民的生活状态:“柴米夫妻,酒肉朋友”,到了广东,又想起了半联:“茶点人生”。回到上海,以为肉馒头+红茶=早茶,总缺少点广东早茶的氛围:喧嚣的人气,丰富的点心。肉馒头+红茶,不是早茶,还是早饭!在全国的大都市,都可以品尝到粤菜,尤其上海的广东馆子,其风味,相比广东酒家,“伯仲之间耳”,但都是午餐、晚餐。广东的早茶很怪异,其他地方即使有,也无法仿效一二,这不是厨师的技术所能移植的,需要全体的参与,历史的习惯。只有广东,才有那么鼎沸的人气、那么奢侈的丰富。让你感慨:胃口永远小于堂口,要尝遍,明天来,天天来。
吃早茶,在语文老师的眼里,是动宾搭配不当的病句,但在广东人的嘴里,早茶真的是吃的!茶的标题裹不住点心的内容。
早茶是广东的名片,是广东的特征,比牛虻脸上的疤痕还要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