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那天晚上,他问我:“为什么?你甚至根本不认识我。”我只好沉默。的确,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因为我不知道他怕什么,他最大的恐惧是什么。要完全认识一个人,一定要认识他的恐惧。
读康拉德,读他的传记,最令人惊异的是这位伟大的海洋作家,了不起的海员(或者,我们应该尊重他的意愿,把次序掉转成“了不起的海员和伟大的海洋作家”),在结束了航海生涯之后,竟然一直居住在内陆,既没有海风吹拂,也看不见半点海岸。唯一还能暗示他前半生的,是墙上挂的一小幅版画,画里有艘漂亮的三桅帆船。即便如此,當纪德满怀好奇心地来看这位经历不凡的古怪同行时,康拉德还是对他说:“别盯着它,我们来谈谈书吧。”
康拉德是个真正懂得海的人,所以他知道人不应该爱上海,因为“它要有多无情就有多无情地出卖青年人的豪爽热忱,对善恶都漠不关心,从最卑鄙的贪婪到最高尚的英勇精神都可以出卖”。海洋如此广大如此古老,人的尺度无法丈量它,你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它在想什么。遇上海难的水手经历了紧张的亢奋、不安、急躁以及海水涌入肺部时的绝望,最后从闪现着丝丝白发的恐怖浪潮中沉入永远安静永远沉默的海底。或许他会知道海的秘密,但他没有回来通知大家的机会。
海员绝不爱上大海,相反,海是他最大的梦魇。康拉德几乎没怎么认真写过爱情,那或许是因为没有一个陆地上的人会真正了解水手的恐惧。
(晓兰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我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