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谈及常新港小说,人们不免会联想到意暖神寒的叙述目光、隐喻频现的细节描写、意象独异的现代意蕴、超乎寻常的想象力,以及带有童年伤痛的成长一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新时期中国儿童文学多变、更替、光怪陆离的发展态势中,常新港小说是一个常说常新的独特存在。
【关键词】常新港小说;儿童文学;伤痛;成长
【作者单位】徐妍,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谈及常新港小说,人们不免会联想到意暖神寒的叙述目光、隐喻频现的细节描写、意象独异的现代意蕴、超乎寻常的想象力,以及带有童年伤痛的成长一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新时期中国儿童文学多变、更替、光怪陆离的发展态势中,常新港小说是一个常说常新的独特存在。
当代著名作家曹文轩曾经如此评价常新港的作品:“相对于今天成百上千不痛不痒、不咸不淡、不温不火、不上不下的作品,常新港的小说是那种写得比较狠的作品。他的作品敢于登高,也敢于探底,不留余地。他敢将人性底部揭开来看,敢将事情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回望常新港三十多年的儿童文学创作历程,他一路独行,创作了短篇小说《独船》《光明树》《咬人的夏天》《积雪的舞蹈》,长篇小说《陈土的六根头发》《土鸡的冒险》《青春的荒草地》《狂奔穿越黑夜》《天空草坡》等极具影响力的文学佳作。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儿童文学如何转型,常新港一直用他的“初心”践行他所坚持的儿童文学创作理念,即让儿童文学以童真的梦想守护儿童的成长。
何谓“初心”?《华严经》如是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笔者的理解是,在时间流逝中,不蒙尘埃的心灵,或童心永驻的生命。因此,初心最珍贵之处不在于“初心”本身,而在于“不忘”。“初心”人人皆有,但“不忘”却罕有人及。近年来,“初心”成了时尚热词。可以猜想,任何人遗落“初心”,将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然而,一位作家,特别是儿童文学作家,与他人不同之处就是永葆“初心”。这一点,既是常新港创作力持久旺盛的动因,也是他小说能够散发永久艺术魅力的秘籍。更确切地说,在常新港看来,儿童文学就生长于作家的“初心”,儿童文学即是作家童年“初心”在小说中的反复“回响”。
不过,常新港的“初心”并非一般人所理解的孩童似的无忧无虑,而是印刻着伤痛的童年记忆。熟悉常新港的人可能会知晓,常新港出生在美丽的海港城市天津,后随父母“迁徙”到荒凉的北大荒。这段迁徙的童年经历,为他日后的儿童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厚的写作资源、情感资源。因为,常新港小说的写作动因、主题类型、题材选取、基调设计、人物形象等皆生成于此。对于常新港而言,伤痛的童年在小说世界中是可言传的。身为小说家的常新港对童年不仅从未忘怀,而且尽将这段童年生活幻化为他所有作品的底色。因此,童年,这在人的一生中看似极为短暂的一段时光,在常新港小说中,具有一种恒久的原型意义——童真、孤寂、疼痛、顽强。
于是,常新港小说中的童年,与具有享乐主义色彩小说中的童年非常不同。在许多童书以蹲下的姿态迎合儿童的浅阅读心理不同,常新港小说始终站立在儿童面前,讲述当下儿童所未曾经历的疼痛。从某种意义来说,疼痛的童年恰是常新港所理解的“真实的儿童文学”。
任何文学作品,包括儿童文学,都具有愉悦的功能。但文学,特别是儿童文学,万万不可将消费性质的快乐作为作品的全部品格。安徒生童话的经典性就在于它们实现了悲剧精神与童真世界的完美融合。常新港小说同样追求现实的悲剧性与儿童童真性的融合。所以,常新港小说,无论是回忆过去,还是讲述现在,都不回避儿童成长过程中将遭遇悲剧性的现实“真相”。甚至可以说,悲剧性的现实“真相”就是常新港小说中儿童成长的必修课。这也是常新港小说一以贯之的现代性意蕴。
正是在这一现代性意蕴上,短篇小说《独船》无论是在常新港小说中,还是在新时期儿童文学中,都具有非同寻常的代表性。《独船》主要讲述了少年石牙的悲剧宿命。小说一开始就讲述了儿童主人公石牙有个不幸的童年:他的妈妈在一场暴雨中溺水而亡。他的爸爸张木头将妻子的死归咎于无人施救,便断绝了与邻人的来往。从此,石牙开始了与爸爸在一条“独船”上相依为命的孤寂生活,他也因此受到了同学们的冷落与欺辱。可当他得知他的死对头王猛需要捕鱼给其生病的妈妈吃时,他毫不犹豫地帮助了王猛,却遭到了父亲的暴打。后来,一场暴雨中,石牙用“独船”救了王猛,自己却重复了妈妈当年的命运——被河水淹死了。小说的故事情节虽然不乏儿童的天真和顽皮,但从始至终都充满了悲剧性的色彩。小说正是通过对悲剧性色彩的节制描写,以及对苦难、孤独、隔膜,乃至死亡等要素的多重运用,不断逼近儿童置身的现实“真相”。
《独船》并非个例,常新港的每一部作品都致力于叙写儿童成长过程中的现实“真相”。《狂奔穿越黑夜》讲述少年陈道道如何忍痛穿越“黑夜”地带,从“今天”走向“明天”的成长历程。《无花的成长树》透过七年级(1)班高桥、古东、毛毛、万君、皮子、郑显显等初中生的孤独内心,动人地描写了当下少年在成长过程中的躁动、迷离和惶惑。“夏天”和“受难”构成了这部小说的核心意象,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串联起高低起伏的少年成长心理。《陈土的六根头发》借助超现实的手法讲述了一个奇异的故事:一个叫陈土的男孩超乎寻常的喜欢土,小小的他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到处寻找土,找到土,他就无比兴奋,哪怕眼前的土浸润着自己的尿液。正是在一连串的超现实情节编排中,小说展示了儿童成长过程中的现实“真相”:在都市现代化的过程中,儿童与生命之根——“土”之间的血缘关系面临被剥夺的危机。而“土”“火”与“水”都是儿童——人的原初生命中不可缺失的生命要素。《天空草坡》与前面小说的现代性意蕴相通。它以“天空”与“草坡”的核心意象唤醒了“童年的宇宙性”,同时也呈现了参与儿童成长的现实“真相”。此外,讲述父母离异对儿童带来伤痛的长篇小说《女生苏丹》,讲述青春期叛逆行为的《背靠背的春天》等都是直接关怀现实“真相”之作。
当然,现实“真相”并非是儿童必经的生活经历,而是儿童成长过程的心理经历。小说中的“独船”“暴雨”“春天”“受难”“土”“天空”“草坡”“黑夜”“父亲”“母亲”等与其说是现实世界中的实有之物、之人,不如说是小说世界中的隐喻意象。这个隐喻的世界不仅投放了常新港的童年记忆,而且蕴含了儿童的成长疼痛。归根结底,常新港的小说世界寄予了他的儿童文学创作目的:以直视“疼痛”的方式探寻童年的原型存在,进而承担一位儿童文学作家重塑新型儿童文学的神圣天职。这一点,正如常新港所说:“激活我创作冲动的有这样一些关键性东西:苦难、挫折、挣扎、底层,与这些相对的是不屈、刚强,和不能泯灭的对未来生活的渴望。”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常新港小说对儿童文学现代性意蕴的独特思考是通过他小说的独有方式来表现的。
首先,常新港小说对儿童文学现代性意蕴的独特思考表现在对“问题”儿童的形象塑造上。中国儿童文学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问题”儿童的产生。常新港小说常常选取“问题”儿童作为主人公,比如《独船》中的石牙因从小失去妈妈,与爸爸生活在自闭的“独船”上,不自觉地形成了自闭的心理和偏执的性格,但石牙的勇敢和重情,使他颇有一种悲情小英雄的气质。再如,《狂奔穿越黑夜》中的陈道道和生子等,一反长期以来儿童文学中的“好孩子”形象,颇具反叛的冲动,俨然是老师、同学眼中的“不学好的典型”。《我想长成一棵葱》中跟随流浪画家出走的古盛京,俨然是一个放浪的儿童。《女生苏丹》中的苏丹一手策划自己的父母离婚,叛逆地向世界宣告自我。《无花的成长树》中的郑显显满脑子全是报复父亲和那位沈姨的一个个假想。他将去世母亲的照片挂满整个屋子,公然挑衅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儿童的反叛正是儿童自由天性的不可抑制的表现。这些“问题”儿童,各自经历着不同的疼痛和忧伤,打破了以往大家对儿童文学中儿童的常规想象。换言之,“问题”儿童不同于中国儿童文学史中完美无瑕的“小英雄”形象,也不同于当下流行的“快乐”儿童形象。“问题”儿童用一种在常人眼中看来非正常的方式,用尽全力,对成人所建立的一切压迫儿童天性的既有秩序进行反抗。不得不承认,“问题”儿童的反抗力量非常微弱,有的即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不能对现存的世界秩序有些许的撼动。尽管如此,“问题”儿童在常新港的小说中,仍然散发出惊人的光芒。因为,在“问题”儿童的形象背后,一个人生命的“初心”和对现实“真相”的不畏惧、不妥协皆寄予其中。
常新港小说对儿童文学现代性意蕴的独特思考还表现在对多声部的冷叙述语言风格的自觉追求上。总体说来,常新港小说的叙述语言与以往中国儿童文学单音调的语言表达方式非常不同,呈现了不动声色、机智、诙谐、幽默的冷叙述语言风格。阅读常新港小说,一开始,读者会油然感到一种轻松、快活的酣畅感,会感受到儿童对世界的纯真热力。特别是儿童成长期的各种顽皮特质、微妙心理都会在多声部的语言世界中自然呈现。这样机智、诙谐、幽默的语句随处可见。如“我们这些正在长大的孩子,一不小心,成了活的祖宗”。(《我想长成一棵葱》)“毕世强空着肚子笑傲江湖”。(《女生苏丹》)“风从不放走任何一种好吃的东西。凡是电视上播出的食品广告,他总在最短的时间内,就会让电视上的食品变成自己肚皮里的消化物”。(《少年黑卡》)“我很舒服地蜷缩在不大的房间里。我认为这是房间。谁都在这样的房间里待过。我的头离门如此的近,我想,这肯定是为了让柔嫩的我们能够顺利地走出来,不受伤害”。(《陈土的六根头发》)这些语句使用了调侃、夸张、戏谑等手法,不仅使小说煞是好看,而且还原了一个本真的儿童世界。但是,仔细阅读,透过这些语句所带来的阵阵笑声,我们不难察觉,这些语句的内里时常流露出凄清的怀旧愁绪,犹如一位远行者回望故乡童年时的怅然若失,从而构成了多声部叙述语言的幽冷底色。即便是讲述当下儿童故事的小说,那种感伤的幽冷气息也挥之不去。只是,这种看似波澜不惊、冷凝的叙事色调并不炫目,而是隐藏于俏皮、幽默的语句近旁,需要有耐心的读者去发现。比如,《陈土的六根头发》以轻快、幽默的叙述笔调开头,讲述了儿童主人公陈土在降生时的刹那记忆。“这时候,我听见了一种物体落地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尖厉刺耳,令我浑身战栗。其实,是我所在的整座房间在发抖。”在这段语言中,小说讲述了一个弱小的新生命降临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所感知到的极度不安全感。这种恐惧的心理体验与新生命在母亲子宫里所感受到的安稳感形成鲜明反差:对于新生命而言,母亲的身体世界温暖无比,而陌生世界则恐惧无比。由此,小说的叙述语言在故事层面有多“热”,在意义层面就有多“冷”。类似多声部的冷叙述语句还有许多,如“现在,让我受不了的是虚伪。它是活跃在人群中上蹿下跳的丑陋动物。我们在长大,而它们像寄生虫一样,也在悄悄长大,在某一天,某一时刻,蹿出来,咬我们一口。最可怕的是,被它咬过之后,不会留下疤痕,我们自己会认为,它并不存在”。(《我想长成一棵葱》)这段看似充满童真的语言实则冷峻地批判了成人世界的虚伪。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不再赘述。总之,常新港小说的叙述语言独成一家,既与老一辈儿童文学作家单音调的叙述语言形成反差,又与当下浅阅读快餐性质的叙述语言完全不同。进一步说,常新港小说的叙述语言一路从被禁锢的过往历史走过,又置身于当下消费语言的喧嚣环境中,不煽情、不迎合、不搞笑,只是贴着儿童的内心,践行着儿童小说语言在冷凝与热火、平实与丰腴之间相平衡的叙述美学。但这种平衡,并不是彻底地祛除生命的“火气”,而是将生命的“火气”隐含在冷叙述语言的朴素光辉中。
在新世纪中国青少年被虚拟世界“糖化”之时,常新港小说始终以静默的方式讲述儿童在成长期所遭遇的疼痛、突变和受难。这不是幻象,而是现代人和现代儿童所不愿接受的现实“真相”。特别是,在启蒙主义儿童观被放逐、消费主义儿童观被推崇的当下,常新港小说更是别有意义。它们提醒所有读者,在这个世界里,儿童成长的仪式不是享乐,而是疼痛。在真实的世界里到处都是猝不及防的突变,很少有人可以一路顺风顺水。也许,对生命来说,儿童阶段的疼痛感恰是一个人一生中无法祛除的底色,而那颗被现代人和现代儿童日渐遗忘的“初心”,恰恰证明了人们日渐沉沦的生命或许尚有获救的可能。因为儿童“初心”所散发的洁净之光,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驱散现代人心中的各种欲念。常新港说:“有多少伤痛,就有多少成长。”以儿童文学的方式叙写儿童的成长记忆,且承担现代人自我救赎的使命,既是常新港小说对儿童文学的道义和责任的自觉承担,更是常新港小说在新世纪背景下的文学意义和思想意义。
[1][日]大塚英志.“御宅族”的精神史:1980年代论[M]. 周以量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2]朱自强.“分化期”儿童文学研究[M]. 南宁:接力出版社,2013.
[3]曹文轩.常新港的意义[N]. 文艺报,2011-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