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标榜式批评的诗史意义

2016-09-29 00:59郭春林
文艺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标榜张籍李杜

○郭春林



韩愈标榜式批评的诗史意义

○郭春林

最早把“标榜”用于诗歌批评之中,当数齐梁时期的批评家钟嵘。其《诗品》:“欲为当世《诗品》,口陈标榜。”①“标榜”的含义是“揭示、品评”。韩愈的标榜式批评,即通过揄扬的方式来品评诗歌,倡导自己的诗歌主张。作为诗派领袖,韩愈有意识地通过诗歌标榜的批评方式,自觉树立李白、杜甫为诗歌典范,作为自己诗歌学习的榜样;着力标榜诗人孟郊,建立诗坛核心盟友,从而提升其诗坛地位,增强韩孟诗派的影响力;以韩孟为核心,标榜张籍、贾岛等其他后辈诗人,激励后进,广树羽翼,壮大诗派阵容。标榜式批评是韩孟诗派发展壮大的动力。

一、标榜李杜,确定参照系,树立学习典范

韩愈秉承杜甫着力标榜的诗歌精神,罢落陈言,独创新词,树立李、杜诗歌典范。韩愈极力标榜李白、杜甫。如《调张籍》②诗,此诗作于元和十一年(816),韩愈49岁。此时,距李白去世55年,距杜甫去世47年。从诗歌史来看,李、杜代表了唐诗的最高成就,而韩愈在距离李、杜去世五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就认定李、杜的诗歌成就,可谓慧眼独具。方世举注:“此诗极称李、杜,盖公素推服者,而其言则有为而发。”③《唐宋诗醇》卷三十“韩愈诗四”:“此示籍以诗派正宗,言己所手追心慕,惟有李、杜,虽不可几及,亦必升天入地以求之……所以推崇李、杜者至矣。”④点出韩愈对李、杜推崇与标榜。

从诗歌标榜的角度来解读此诗,“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句点明李杜的诗歌成就,不可逾越。群愚谤伤、蚍蜉可笑句,指出当时诗坛某些诗人对李杜成就认识不足。伊我生后、举颈遥望,夜梦多见、昼思微茫等句,表明面对李杜两位诗歌巨人,韩愈再三思索他们的艺术路径。徒观凿痕、不瞩水航,施手巨刃、崩豁雷硠等句,显示韩愈阅读具体作品,感受李杜诗歌的艺术成就,探寻李杜作品的鬼斧神工,却对他们的艺术走向及艺术路数一无所获。此两夫子、家居荒凉,帝欲长吟、遣起且僵,翦翎笼中,使看鸟翔等句,意为李杜虽然生前不得志,没能富贵腾达,这是苍天有意使他们人生坎坷不平,这样他们才会不停地用诗歌表达自己的感受。虽然李杜已经谢世,但他们还一直影响着诗歌艺术的发展。“千万篇”等六句,谓李杜诗作成千上万,每一首诗都是精品,当今流传的李杜诗歌,只占他们的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愿生两翅、捕逐八荒,道出韩愈对李杜诗歌的追随,自觉以李杜为榜样。精神交通、百怪入肠,表明韩愈与李杜对诗歌探索道路是一致的,这一探索过程是艰辛、痛苦的。“手拔鲸牙”四句,表现韩愈上天入地探求诗歌艺术,排除一切外界干扰。“地上友”两句,重提旁人之诗歌艺术方式有误,白忙乎。最后,提出希望,希望张籍和韩愈一道,共同开拓诗歌艺术。

此诗不仅仅标榜李杜,更是把李杜作为整个唐朝诗歌的参照系,来确定韩愈及其诗派的发展方向。韩愈要想确立自身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必然不能重复李杜的套路,况且李杜之风格并不相同,只能不断地寻找新的诗歌出路。赵翼《瓯北诗话》评曰:“韩昌黎生平,所心慕力追者,惟李、杜二公……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广,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⑤赵翼这段评价,注意到了韩愈根据李杜的成就和风格,确定自己的诗歌史格局,以及进一步努力的方向,也就是后来韩孟诗派的鲜明风格——奇险。

韩愈标榜李杜的诗歌还有不少,如《酬司门卢四兄云夫院长望秋作》诗:“高揖群公谢名誉,远追甫白感至诚。”《感春四首》其二:“近怜李杜无检束,烂漫长醉多文辞。”《醉留东野》诗:“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清代余成教《石园诗话》评曰:“公(韩愈)生平服膺李、杜,兴会所触,辄称述之。”⑥确为的评。细读韩诗,其“近怜李杜无检束,烂漫长醉多文辞”两句,乃本李诗、杜诗。李白《春日醉起言志》诗:“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⑦又《月下独酌四首》其三:“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⑧杜甫《杜位宅守岁》诗:“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⑨韩诗“烂漫长醉”两句,既本李、杜诗句,亦极富概括力,推崇之甚,可见一斑。又如《城南联句》:“蜀雄李杜拔(愈),岳力雷车轰(郊)。大句斡玄造(郊),高言轧霄峥(愈)。芒端转寒燠(愈),神助溢杯觥(郊)。”“蜀雄”句,李白隐居岷山,杜甫流落剑南,故曰“蜀雄”。“大句”四句,均标榜李、杜诗句。李白有《杜陵绝句》诗:“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间。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⑩杜陵,在长安南五十里,故云。杜甫有《赠韦七赞善》诗:“乡里衣冠不乏贤,杜陵韦曲未央前。尔家最近魁三象,时论同归尺五天。北走关山开雨雪,南游花柳塞云烟。洞庭春色悲公子,虾菜忘归范蠡船。”(11)因李、杜诗皆城南诗,故韩诗有所本。

二、标榜同辈诗人,锁定核心盟友,共同开疆拓土

如果说韩愈标榜李杜是为了确定学习典范,那么,标榜同辈诗人是为了确立盟友,建构诗派,扩大诗派影响。同辈诗人中,韩愈最折服的要数孟郊。

孟郊于唐德宗贞元十二年(796)登进士第。诗与韩愈齐名,为韩孟诗派开派者。《新唐书·孟郊传》:“(孟)郊为诗有理致,最为(韩)愈所称。”(12)早已指出韩愈对孟郊诗歌的标榜。如韩愈《荐士》诗,就着力标榜孟郊。此诗作于元和元年(806),孟郊56岁,韩愈39岁。韩愈推荐孟郊,是以标榜孟郊诗歌作为前提的。韩诗标榜的艺术在于针对当时风尚,有的放矢。唐朝是诗歌的国度,文士的才华最重要的表现形式就是诗歌,因此,韩愈的推荐诗也就特别标榜孟郊的诗歌艺术。为了提举孟郊的地位,韩愈把他放在诗歌发展史的大背景下,来标榜其诗歌。韩愈从《诗经》说到苏李,又从派别百川,说到建安七子;进而晋宋凋耗,鲍谢清奥,齐梁陈隋蝉噪。在具体论及唐诗发展时,肯定陈子昂、李白、杜甫等诗人崛然奋起,诗歌为之一新,同时把孟郊与子昂、李杜相提并论,着力标榜其诗歌成就。冥观古今等八句,描述了孟诗雄奇险怪的风格,这是韩诗极力追求的风格。其实韩愈在标榜孟郊的同时,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标榜自我追求的诗风。接着,韩愈标榜孟郊之人格,遵纪守法,不献媚邀宠,刚正不阿,沉浸下僚。从孟郊被郑余庆录用来看,韩愈这种标榜方式,还是被时人认可的。

韩愈对孟郊的标榜式批评,后世诗论家多有不解,他们在诗话中表述自己的疑惑。宋代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孟郊诗蹇涩穷僻,琢削不假,真苦吟而成。观其句法、格力可见矣。其自谓:‘夜吟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而退之荐其诗云:‘荣华肖天秀,捷疾逾响报。’何也?”(13)魏泰未能理解韩愈标榜式批评,也就无从知道韩愈推崇孟郊的原因。宋代周紫芝《竹坡诗话》:“韩退之《荐士》诗云:‘孟轲分邪正,眸子看瞭眊。杳然粹而精,可以镇浮躁。’盖谓孟东野也。余尝读孟东野《下第诗》云:‘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及登第,则自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第之得失,喜忧至于如此,宜其虽得之而不能享也。退之谓‘可以镇浮躁’,恐未免于过情。”(14)周紫芝亦不知韩愈是标榜式批评,无从得知其推崇原因。宋代许顗《彦周诗话》曰:“韩退之云:‘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盖能杀缚事实,与意义合,最难能之。知其难则可与论诗矣,此所以称孟东野也。”(15)许顗分析韩愈称颂孟郊的原因,亦不知是标榜式批评。宋代范晞文《对床夜语》:“退之序孟东野诗云:‘东野之诗,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又荐之以诗云:‘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纡馀,奋猛卷海潦。荣华肖天秀,捷疾逾响报。’东坡读东野诗,乃云:‘孤芳擢荒秽,苦语馀诗骚。水清石凿凿,湍急不受篙。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如煮彭越,竟日嚼空螯。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退之进之如此,而东坡贬之若是,岂所见有不同耶?”(16)韩愈提升孟郊诗歌,是标榜孟郊,为了确立盟友,扩大奇险诗风的影响。苏轼贬低孟郊,他觉得孟郊的诗歌成就无法与韩愈相提并论,即“未足当韩豪”。他们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结论自然不一样。清人查慎行:“穷源溯流,归重在一东野,推奖至矣!”(17)查氏点出韩愈标榜孟郊,可谓真知灼见。

赵翼《瓯北诗话》云:“(昌黎)所心折者,惟东野一人……盖昌黎本好为奇崛矞皇,而东野盘空硬语,妥帖排奡,趣尚略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觉胶之投漆,相得无间,宜其倾倒之至也。”(18)堪称的评。赵翼看出韩愈的标榜式批评,从而指出他标榜式批评的用意。

韩愈推荐孟郊,亦以标榜式批评为前提。如《孟生诗》,此诗韩愈荐孟郊于张建封,诗中着力标榜孟郊。此诗作于贞元九年(793),孟郊43岁,韩愈26岁。如果说韩愈的《荐士》诗主要标榜孟郊的诗歌,那么这首《孟生诗》,虽然对孟诗有所标榜“作诗三百首,窅默咸池音。骑驴到京国,欲和薰风琴”,但侧重点还是其人品。如“孟生江海士,古貌又古心”、“朅来游公卿,莫肯低华簪”、“异质忌处群,孤芳难寄林”等,标榜孟郊不媚俗的高洁品格。金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之十八:“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19)前两句意在惋惜孟郊,后两句则推尊韩愈,意为孟郊与韩愈齐名,也是对孟郊高洁人格的肯定。清人薛雪《一瓢诗话》:“‘东野悲鸣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诗囚’二字,新极趣极!昌黎每每推许东野,恐其好处后人不识。”(20)此处“后人”,抑或包括元好问在内,彰显薛雪对元好问等人观点的认同。

韩愈标榜式批评的诗句,尚有“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醉赠张秘书》)标榜张籍。又如“规模背时利,文字觑天巧”(《答孟郊》),“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何由逢”(《醉留东野》)等,标榜孟郊。清人沈德潜《说诗晬语》:“韩子高于孟东野,而为云为龙,愿四方上下逐之。欧阳子高于苏、梅,而以黄河清、凤凰鸣比之。苏子高于黄鲁直,而己所赋诗云‘效鲁直体’,以推崇之,古人胸襟,广大尔许!”(21)则指出韩愈标榜式批评的影响。程学恂《韩诗臆说》:“‘韩子稍奸黠’,‘苏轼劾程奸’,诸儒遂愤骇不已。试看韩子,却自认何等胸量!”“公(韩愈)之倾倒于东野至矣!乃后世之知重公者,或不足东野,何其陋耶!”(22)程学恂亦指出韩愈标榜式批评的作用。在《贞曜先生墓志铭》中,韩愈亦对孟郊诗歌极力标榜。云:“及其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唯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杀。人皆劫劫,我独有馀。”(23)孟郊对诗歌开拓竭尽心力,诗歌风格奇险独特,韩愈称颂备至,“以昌其诗”是韩愈标榜的最终目的!韩醇评曰:“(孟郊)以诗名。唐人谓‘孟诗韩笔’,故公(韩愈)志及铭,皆以诗称之。”(24)确为的评。

三、标榜后辈诗人,广树羽翼,壮大诗派阵容

唐代李肇《国史补》卷下:“韩愈引致后进,为求科第,多有投书请益者,时人谓之韩门弟子。”(25)韩愈为了壮大诗派的阵容,通过标榜式批评,提携后辈诗人。

韩愈标榜张籍。张籍与韩愈结识于贞元十三年(796),当时孟郊自南方至汴州依附陆长源,向韩愈推荐张籍。张籍遂依韩愈学文,成为韩门弟子之一。《旧唐书·张籍传》:“(张籍)能为古体诗,有警策之句,传于时……以诗名当代,……而韩愈尤重之。”(26)张籍乃韩门中之佼佼者,最受退之赏重,他在《祭退之诗》中,回忆韩愈对自己的鼎力标榜,感激知遇之恩。诗句“北游偶逢公,盛语相称明。名因天下闻,传者入歌声”、“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27)“盛语相称明”足见韩愈的标榜之力,“或号为韩张”亦见韩愈的标榜之功。

韩愈标榜式批评的诗句尚有,如《病中赠张十八》诗:“文章自娱戏,金石日击撞。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标榜张籍之才具、文章。《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诗:“州家举进士,选试缪所当。驰辞对我策,章句何煌煌。相公朝服立,工席歌鹿鸣。”“驰辞对我策,章句何煌煌”,则标榜张籍之诗句。其余则径称张籍之诗歌,如“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醉赠张秘书》)、“名秩后千品,诗文齐六经”(《题张十八所居》)。韩愈标榜式批评的文章,如《举荐张籍状》:“(张籍)右件官学有师法,文多古风;沉默静退,介然自守;声华行实,光映儒林。”(28)此处标榜张籍道德文章,称张堪当博士之任。

韩愈标榜贾岛。唐贞元十七年(801),贾岛在洛阳香山寺石楼(或汝州梁县石楼)与韩愈订交。此后,韩愈着力标榜贾岛诗歌。如《送无本师归范阳》,此诗作于唐贞元十七年(801),韩愈34岁,贾岛23岁。此诗标榜贾岛的诗歌探索精神。贾岛的诗歌开拓胆量特别大,“吾尝示之难”十二句,赞贾岛的创新精神,蛟龙角牙,造次手揽;众鬼大幽,下觑玄窞;天阳四海,注视不顉;鲸鹏摩窣,两举一啖,意象奇特、险怪,而韩愈极力赞赏。风蝉锦缬,绿池菡萏;芝英荒蓁,孤翮连菼,意象平淡自然,富有韵味,亦颇具魅力。赞贾岛奇险与平淡,多种诗歌风格并存。也暗寓韩愈诗歌探索的切身体会。着力标榜奇险诗歌,即为广树羽翼,壮大声势,扩大韩孟诗派之影响。

韩愈标榜李贺。唐元和三年(808)秋,李贺以诗谒韩愈,韩愈始识李贺。唐代张固《幽闲鼓吹》:“(李)贺以歌诗谒韩吏部。吏部时为国子博士分司。送客归,极困。门人呈卷,解带旋读之。首篇《雁门太守行》曰:‘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却援带,命邀之。”(29)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四十三所载略同。唐元和四年(809),韩愈与皇甫湜同往访李贺。李贺赋《高轩过》诗。此诗副题,北宋宣城本、南宋本、吴正子本注以至王琦《汇解》本俱作“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30)。作《高轩过》(31)时,李贺20岁,韩愈42岁,皇甫湜33岁。高轩过,指韩愈、皇甫湜乘坐高车相访,亦隐含气概不凡。首六句形容韩愈、皇甫湜的服饰、车马,以及气象的华贵、雄伟。东京才子、文章巨公,分别指皇甫湜、韩愈。二人均在洛阳为官,诗文又久负盛名,故称。“二十八宿”四句,称颂韩愈、皇甫湜学识之丰富,思想之奇伟,文名之盛大,功力之精深。“庞眉书客”四句,谓自己正值穷愁欲死之际,骤然感到意志振奋,生气勃勃,虽然目前仍遭排斥,伏处家中,承蒙二人如此敬重,今后必将腾达而起。李贺扬眉吐气、万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达官贵人,诗文大家,特意造访科举落榜者,个中的主要因素恐怕是李贺的诗歌成就,亦见出韩愈对李贺之器重。韩愈对李贺诗歌的标榜,是不言而喻的。今人沈熙乾《读昌谷集随记》云:“长吉歌诗中涉及韩愈者仅《高轩过》一首,而韩愈诗文中涉及长吉者亦仅《讳辩》一篇。《讳辩》中无一语称(李)贺文行者,其作意仅因皇甫湜‘若不明白,子(指皇甫湜)与贺且得罪’一语耳。而此一语中不云‘贺与子’而云‘子与贺’,侧重之处可知。愈之作此,非为贺辩,而为己辩也。韩愈以喜提掖称,其意盖欲为文坛宗主,故网罗材彦,广其声势耳。故于长吉则勉之举进士,于贾岛则劝之返俗,但《荐士》诗仅及孟郊而不及长吉与贾岛也。”(32)沈熙乾之分析,洞烛入微,体会出韩愈对李贺的标榜。

四、韩愈标榜式诗歌批评的承传

如果说标榜式批评是韩愈扩大诗派影响的方式,那么,孟郊、韩门弟子则自觉运用这种批评方式持续扩大韩孟诗派的影响。

贾岛极力标榜孟郊。贾岛《投孟郊》(33)诗,作于元和六年(811),贾岛33岁,孟郊61岁,贾岛、孟郊初交之时。孟郊乃韩孟诗派的前辈,大贾岛28岁,此前曾得到过韩愈极力标榜。此时贾岛正值还俗学习诗文,准备应举时期,因拜谒韩愈、张籍、孟郊等人,欲相结识,以便请益诗文。同时,亦期望得到韩愈、张籍、孟郊等人的提携、推奖。“孤芳”两句,指孟郊,喻孟郊品格。江南高唱句,整体上标榜孟郊诗歌,称其诗格调高绝。“清泠”两句,谓孟诗风貌,有清秀隽逸之气,才华蕴藏于胸中。“流溢”两句,谓孟诗文采四溢,玄妙难测。“雪山子”两句,把孟郊比喻为释迦牟尼,暗示贾岛向孟郊求作诗之法,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获所实”两句,谓贾岛如愿以偿获得孟郊诗歌。“录之”两句,谓抄录完百首诗,仍觉得遗憾。“动狂机”两句,赞孟郊诗歌的功效,激发大志,消除百病。“面未交”两句,谓仰慕已久,心灵感应。“叙诘”两句,谓推尊效法孟郊。“履其迹”四句,言孟郊传授诗歌秘笈。贾岛想学孟郊诗歌,孟郊强调诗歌应当开拓创新,重复他人艺术之路容易奏效,追求高妙之境达到从心所欲那就困难了。此时,孟郊已到晚年了,这四句诗为其平生心得,亦为韩孟诗派所有诗人的共识。此后,韩孟诗派的诗人一直求新、求变,实为这一精神的传承。“前岁”六句,则话家常。末尾两句,借焦梧桐和盘托出心愿。《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蔡)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34)诗中运用焦梧桐的典故,强烈表达出贾岛对诗歌艺术的毕生追求,亦传达出渴望提携引荐的宿愿。贾岛标榜孟郊的诗歌尚有“不惊猛虎啸,难辱君子词”(35)(《寄孟协律》)等。

孟郊去世后,贾岛的标榜式批评。如《哭孟郊》(36)诗,此诗作于元和九年(814),“身死声名在,多应万古传”两句,谓孟郊虽死,其诗将万古流芳;“诗随过海船”句,谓孟郊诗歌在其生前已流传海外。三句均着力标榜孟郊诗歌。宋代刘克庄《后村诗话·后集》:“贾岛《哭孟郊》:‘冢近登山道,诗随过海船。’此为(孟)郊写真也。”(37)确为的评。又如《吊孟协律》诗:“才行古人齐,生前品位低。”(38)“才行”句,标榜孟郊的诗才、品行。孟郊的诗才,得到时人的称扬,如《新唐书·孟郊传》引李观论孟郊诗曰:“高处在古无上,平处下顾二谢。”(39)亦见贾岛“才行”句,标榜之处非虚誉也。“集诗万首”两句,以标榜孟郊诗歌作结尾。万首,指诗歌数量相当可观;遍曾题,谓诗歌题材十分丰富。清代余成教《石园诗话》:“浪仙(贾岛)《吊孟协律》:‘才行古人齐,生前品位低。’又云:‘身死声名在,多应万古传。’浪仙亦不愧于此语,但其行终当逊孟(郊)一筹耳。”(40)亦指出贾岛的标榜式批评。

孟郊亦着力标榜贾岛。如《戏赠无本二首》(41),此二诗作于元和六年(811)冬,贾岛自长安返范阳,孟郊写诗送别。前一首诗着力标榜贾岛对诗歌的疯狂追求,亦竭力标榜贾岛诗歌。首两句点明送别时间、地点。“瘦僧”两句指出贾岛诗歌风格。“战痕”两句,以诙谐的口吻,赞颂贾岛劳心刻肺,一心追求诗歌艺术。这与“愿倾肺肠事”(贾岛《投孟郊》诗)相呼应。“诗骨”两句,以自己与韩愈来比拟贾岛诗歌,尽标榜之能事。意为贾岛与孟郊、韩愈三足鼎立,虽为标榜式批评,确实慧眼独具,从诗歌史来看,此标榜确实颇具前瞻性。这亦与“尽入焦梧桐”(贾岛《投孟郊》诗)相呼应。最后,以李白、杜甫作为参照系,再次标榜贾岛。暗指,若李、杜在世,或许同样赞许贾岛对诗歌的癫狂追求。后一首诗则标榜贾岛为诗追求创新。首两句赞美贾岛诗使人耸听,喻贾岛诗歌开拓创新。“北岳”两句,指贾诗神功精妙。天高可飞四句,谓贾岛论诗,表达对诗歌的追求永无止境。“拾月”两句,喻贾诗奇崛险怪意近。“摆造化”两句,称贾诗题材丰富,包罗万象。“霞衣”四句,赞贾岛贫穷自若,文才高明。“朔雪”八句,叙离别情事。末尾两句,亦再次标榜贾岛之品格。

贾岛标榜张籍。如《投张太祝》(42)诗,此诗作于元和五年(810),贾岛32岁,张籍45岁。此诗乃投刺之篇什,故着力标榜张籍诗歌。首四句赞张籍诗风,“风骨”两句,誉张籍诗歌风格高古、自然亮丽;“泠泠”两句,赞张籍诗歌韵味悠远。“有子”两句,谓贾岛对张籍诗歌仰慕不已,嗟叹不止。“双琼瑶”两句,谓欲与张籍诗歌交游,亦暗示期待张籍的提携、标榜,结出投意。贾岛标榜张籍的诗句,尚有“人有不朽语,得之烟山春”(43)(《延康吟》)等。“不朽语”即是标榜张籍的诗歌,谓张籍诗可传于后世。

张籍、贾岛在诗坛成名之后,亦着力标榜自己的后辈诗人,提升自己弟子的诗歌影响。张籍对朱庆馀的标榜。朱庆馀诗学张籍,得张籍之旨。《唐才子传》:“(朱庆馀)得张水部诗旨,气平意绝,社中哲匠也。有名当时。”(44)张籍当时的名气甚大,如《旧唐书·张籍传》:“(张籍)以诗名当代,公卿裴度、令狐楚……皆与之游……世谓之张水部。”(45)张籍充分利用自身的声名,极力标榜朱庆馀。唐代范摅《云溪友议》下“闺妇歌”条:“朱庆馀校书既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遍索庆馀新制篇什数通,吟改后只留二十六章。水部置于怀抱而推赞与。清列以张公重名,无不缮录而讽咏之,遂等科第。(初)朱君尚为谦退,(作)《闺意》一篇以献张公。张公明其进退,寻亦和焉。诗曰:‘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张籍郎中酬曰:‘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朱公才学,因张公一诗,名流于海内矣。”(46)此段记载,亦见于《天平广记》卷一九九、《唐诗纪事》卷四六、《全唐诗话》卷三引。从朱庆馀的诗歌,亦见出张籍标榜式批评。如《上张水部诗》诗“不忘将姓字,常说向公卿”(47),足见张籍在公卿面前时常标榜朱庆馀。

其他,如李翱的标榜式批评。宋代葛立方《韵语阳秋》:“孟郊诗:‘楚山相蔽亏,日月无全辉。万株古柳根,拏此磷磷溪。大行横偃脊,百里方崔嵬。’等句,皆造语工新,无一点俗韵。然其他篇章,似此处绝少也。李翱评其诗云:‘高处在古无上,平处下观二谢。’许之亦太甚矣。东坡谓‘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食蟛蚎,竟日嚼空鳌。’贬之亦太甚矣。”(48)亦见韩门弟子对韩愈标榜式批评的承传。

余论:诗歌史意义

钟嵘首次把“标榜”从品评人物的领域,引入诗歌批评之中,开启标榜式诗歌批评的范式。唐代李、杜则使用标榜式诗歌批评,在诗中揄扬他人诗歌。韩愈即承前启后,把标榜式批评广泛运用于诗歌风格的倡导之中,促成韩孟诗派的形成、诗派规模的扩张。标榜式诗歌批评开宋人论诗之风,论诗余响直至清代,形成标榜式批评的发展脉络,为诗歌发展史上的重要现象,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作者单位:广西大学文学院北京大学中文系)

①王叔岷《钟嵘诗品笺证稿》[M],上海: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86页。

②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94年版,第989页。

③郝润华、丁俊丽《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M],上海: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18页。

④参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版,集部第1448册第585页。

⑤(18)霍松林、胡主佑《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8页,第28-29页。

⑥(40)参见《清诗话续编》下册[M],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761页,第1764页。

⑦⑧⑩王琦《李太白全集》[M],上海: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74页,第1064页,第973-974页。

⑨(11)仇兆鳌《杜诗详注》[M],上海: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9页,第2064-2065页。

(12)(45)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上海: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65页,第5265页。

(13)(15)参见《宋诗话全编》第二册[M],吴文治主编,南京:凤凰出版社,1998年版,第1210页,第1398-1412页。

(14)参见《宋诗话全编》第三册[M],吴文治主编,南京:凤凰出版社,1998年版,第2831页。

(16)参见《宋诗话全编》第九册[M],吴文治主编,南京:凤凰出版社,1998年版,第9305页。

(17)参见《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册[M],第540页。

(19)参见《辽金元诗话全编》[M],吴文治主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317页。

(20)杜维沫《一瓢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38页。

(21)霍松林《说诗晬语》[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56页。

(22)程学恂《韩诗臆说》[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34页。

(23)(28)马其昶、马茂元《韩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45-447页,第629页。

(24)参见魏仲举注《五百家注昌黎文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贞曜先生墓志铭》题解。

(25)李肇《国史补》[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6)(45)刘昫《旧唐书》[M],上海: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204页,第4204页。

(27)李建崐《张籍诗集校注》[M],台北:华泰文化事业公司,2001年版,第488页。

(29)张固《幽闲鼓吹》[M],顾氏《文房小说》本。

(30)(32)见钱仲联《梦苕盫专著二种》[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7页,第37页。

(31)王友胜、李德辉《李贺集》[M],北京: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320页。

(33)(35)(36)(38)(42)(43)李嘉言《长江集新校》[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8页,第14页,第31页,第40页,第15页,第21-22页。

(34)范晔《后汉书》[M],上海: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004页。

(37)参见《宋诗话全编》第八册[M],吴文治主编,南京:凤凰出版社,1998年版,第8383页。

(41)华忱之、喻学才《孟郊诗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01页。

(44)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第三册[M],上海: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90页。

(46)范摅《云溪友议》,《四部丛刊》本。

(47)彭定求《全唐诗》(增订本)第八册[M],上海: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5908页。

(48)葛立方《韵语阳秋》[M],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下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87-488页。

[基金项目:广西教育厅科研资助一般项目“韩孟诗派交游及接受研究”(编号:201012MS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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